片刻间,格车便被稳稳当当地放在了桥头。九名骑士已经到了桥西头,大声指挥着白头役们推车过桥,挤在岸上的白头役往两边散开,让后面的千骑下河。看样子,至少需要小半个时辰,庞大的太子銮驾才能顺利的渡河。
太阳西斜,一束阳光从西方矮矮的竹林上方投下,正好照亮了小溪和小桥。溪水反射金光,小桥上遥金镶玉的格车、千骑们坚硬光滑的明光铠也尽情地反射光芒,一时小溪谷中万丈光芒,夺人眼目。
便在这时,谢云流忽然“咦”的一声。
老黄和重茂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也同声“咦”了起来。
溪水从东北方向流淌而来,顺着潺潺溪水淌下的,还有一片片落叶。落叶在溪水中形成一条青绿色的长带,从上游一直蔓延到桥下。
此刻,青绿色的落叶正被劈开。一团磨盘般大小的乱草团从上游快速漂下,向着小桥漂去。这乱草团中乱七八糟地支楞着枯枝,像是从山中滚下的枯叶团。
在盛夏的小溪里,这本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山上的砍柴人有时会将柴薪打捆,顺水漂下。也有被山洪冲积到一堆的乱草,偶尔也会顺水漂下。
但是在这团乱草后面,不到二十丈远的水中,又一团相同大小的草团跟着漂下,在它后面二十丈处,是第三团,就在老黄和谢云流“咦”的同时,第四团乱草也出现了。
四团几乎一模一样草团,相距各二十丈,在太子銮驾渡河时出现在小溪里。这就不由得不让人“咦”了。
“有人谋夺太子!”这个念头在谢云流脑中一闪而过,他却本能地后退一步,一把抓住重茂的胳膊,道:“咱们快走!”
“来不及了!”老黄哆哆嗦嗦地道。与此同时,桥上也是一阵喧闹,桥上桥下的千骑、千牛都已经看见了溪水中的异常。
队伍中立刻想起了尖厉的哨声。大唐军制,只有在对阵交战时才使用号角,围猎与紧急调动都使用哨子。众千骑、千牛备身,虽说和开国时代相去甚远,毕竟也属于帝国军队的精华,刚刚乱成一团,一听到哨声,立刻安静下来。
有人在队伍中高声下令。河岸上的白头役们向林中退却二十余名千骑却下马来,弯弓搭箭跳下河岸。桥上的白头役们一起发力,奋力将格车推向桥西头——一切都是井然有序,只可惜格车沉重,体型又大,在狭小的石桥上缓缓移动,一时还下不了桥。
哨声再次响起,立刻便是一阵急如密雨般的“嗖嗖”声。羽林军千骑、千牛都是弓马娴熟的精英,立时便将四团水草射得刺猬一般。
草团中本就支着枯败枝条,这数十支箭射入,不过是多了些枝条而已,水草团继续排开溪水中的落叶,向石桥漂去。
哨声连连吹响。跳下河岸的千骑们毫不迟疑地将手中弓箭丢下,站在河岸之上的千骑们摘下悬在马上的长戟,向他们扔去。那些站在河岸下的千骑们头也不回,反手便将同袍们扔来的长戟抓在手中。
远处的谢云流、重茂都不禁暗赞一声。这般紧密如一的配合,实在不愧是天下最精锐的羽林军士。老黄却是大声击掌道:“好一个鹗回头!太宗文皇帝传下来的武阵之法,倒也没被这帮爷们丢光,嘿!”
接到长戟的千骑们双手持戟,紧密地肩并肩靠在一起,摆出临阵对决千军万马的架势,等着那些水草团底下潜藏的刺客登岸。石桥虽不甚高,但要从水中直接跃到近两丈高的桥面上也绝非常人所能做到,若水草中真有刺客,从河岸登陆是唯一的选择。刺客们显然没有料到千骑们反应如此之快,已然失尽一切先机。
在一片静默中,第一团水草缓缓地从一排明晃晃的戟尖下漂过,撞上了石桥东头的桥墩上。
出人意料地,水草团在桥墩上碰了一下便远远弹开,顺着溪流继续向下游漂去。
桥上、岸上,连小客栈里的谢云流、重茂等人,统统都愣住了。
第二团水草撞在了小桥西头,也是轻轻那么一碰,便即弹开,向下游漂去。小溪以石桥为分界,石桥之东溪水较深,水流平缓,过了小桥则是一片乱石滩,溪水在乱石中奔腾下泄,那两团水草瞬间就被湍急的水流撕扯成碎片,卷入水底。
河岸上,刚刚还警惕万分的千骑们站直了身子,有人开始呵呵大笑。眼看着第三团水草穿过小桥,滑入乱石滩,河岸边的千骑中,一人忍耐不住跳到桥下溪边的一块大石上,手举长戟,看着最后一团水草漂过来,便高举长戟,用力捅了下去。
草团先是向下一沉,接着,一团红光乍然亮起……
谢云流眼前一片茫然,耳中嗡喻作响,什么也听不到、看不见,喻嗡的鸣响仿佛充斥天地间一般……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双膝微曲、双手护在面前,总算还没有倒下去。
他内力深厚,已臻江湖一流高手之境,只略晕了一瞬,丹田搬运气息,顿时灵台清明,一切音声又重新恢复过来。
眼前一片混乱,整个屋子中全是进飞的碎竹片、窗花纸什么的,他感到肩头微疼,低头一看,却是一根寸许长的竹签插在肩头。谢云流心中一股怒气上涌,肩头微一用力,“啪”的一声竹签箭一般地射出去,整个没入了几尺外的木墙之中。
“重茂!”
“师兄!”
立刻从角落里传来了回答。谢云流大喜,将翻在身边的床榻抓起一扔,便露出角落中的二人。
老黄和重茂,一起歪在角落中,虽然都在瑟瑟发抖,可是阳光照进来,二人脸上身上都没有血迹。刚才那一下爆炸来得极其猛烈,谢云流内力深厚,巨大的冲击波没有将他掀翻,却直接将安放在窗台下的竹榻掀翻,将站在屋子中的老黄、重茂二人砸倒。但也正亏了并不沉重却结实的竹榻挡住了进射的碎片,两个人都未受伤。
谢云流抓住重茂的手,想要将他扶起,老黄却气喘吁吁地道:“不、不要慌……且瞧瞧外面……”
和想的一模一样,河岸上已是一片大乱。
那名用长戟去捅草团的千骑,已是无影无踪。彼时站在他身后的十余名同袍,则是躺了一地,站得离河岸近的三、四人身上的金黄色明光铠都已不知去向,取而代之的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红、黄二色,谢云流只看了他们一眼,便知躺在那里的十余人中大半都已是死人。
他的心,怦怦地跳起来。
身为纯阳门下大弟子,谢云流并不是第一次见到死人,但他还从未有过下手致人死命之事,自然也不是什么见到尸横遍野眉头都不皱一下的江湖老手。此刻在河对岸,除了千骑,那些河岸上的白头役也是伤亡惨重,他们比身着明光铠的千骑受伤更甚可能被炸蒙了的原因,直到现在,哀嚎之声才开始从那么颤抖着的血肉之躯上传出。
但这还不是最惊人的。
石桥一一用三尺宽、六尺长的青石砌成的石桥,现在已经消失了一半。草团几乎是在石桥的正下方爆炸,其上方两丈长的石桥东头直接就化作了数百块散落溪谷两侧的碎石,还顺带给河岸上的白头役、千骑们增添许多伤亡。至于当时正在桥东头上的白头役……
谢云流及时止住了去想象他们下场的思路。
作为纯阳宫中大弟子,熟读道藏经书多年,谢云流自是知晓烈性到如此程度的“硝火”会造成怎样的杀伤。硝火能如雷霆般爆炸,数十年前孙思邈所做《丹经》,算是开启了以硝火为武器的时代,十七年前,洛阳闲阳观道士清虚子便曾向当时的则天太后进献过“硝火霹雳”,作为当时的千骑大将黑齿常之进攻西域之用。这是正式被朝廷采纳的火器,而事实上民间、江湖中使用火器早有成例,蜀中唐门便是其中的翘楚。
蜀中唐门竞然妄图刺杀太子?!
谢云流用力甩了一下头,将这荒谬的想法扔出去。
如今太子才是最重要的一一太子呢?!
桥西头,巨大的格车歪在石栏杆上。居然没有被掀下石桥格车的重量可想而知。围在格车周围的白头役都已不知去向,前面的九名千骑都被惊马颠下马背,却都没受什么伤,一个个迅速地靠向格车。
“太子受伤了?!”
“不!”一个声音立刻反驳道,“太子不在车上!”
“重茂?”
“太子不在车上,”重茂从竹榻下探出身来,大声道,“太子爱骑射,常常自比太宗皇帝,出游时穿轻铠,乘骏马,他现在一定是混在千骑和千牛备身之中!”
“阿弥陀佛!”老黄颤巍巍道,“什……什……什……什么人胆敢……敢……”
“听!”谢云流忽然道。
三人一起噤声,侧耳听去一一在一片乱麻麻的人喊马嘶、呻吟咆哮、哨子金甲声中,一个极轻微却清晰的声音由远及近,破空而来。
远远的石桥上,一名千骑刚刚爬上倾斜的格车,忽然浑身绷紧,紧接着,一个跟斗从车上摔下,直直地摔入石桥北面的乱石滩中,湍急的溪水顿时将他冲向下游,消失不见。
“刺杀,”谢云流喃喃地道,“开始了。”
箭,是从桥西头射出的。三尺长的短矢,从距离桥头不到四十步远的枫林中射出,在人还未能看清之时便已到了桥上,直接穿过那名千骑的咽喉。
其余千骑们反应不可谓不快,一个个不管身在何处,立刻便去抄别在腰上的小圆盾,然而第一箭射出后几乎没有任何停顿“嗖嗖嗖”连声,从枫林中密如骤雨地射出了三、十四支,桥头九名千骑根本无处可避,“啪啪啪”一阵乱响,每人身上都至少中了六七箭以上。
小溪西岸上惊魂未定的千骑们齐声惊呼,但除去格车上那名喉头中箭立时倒毙的外,另外八人都只能算是受了皮外伤而已明光铠可不是只有“明光”二字,这样的铠甲,是为了抵御突厥人六尺长的铁箭而设计,自不会轻易被这般猎箭所伤。
枫林中的弓手准备充分,第一轮箭雨过后立刻又是第二轮、第三轮,箭雨劈劈啪啪地打在格车和千骑们仓促举起的盾牌上三轮之后,桥头上还站着的便只剩下四人,一个个被射得刺猬一般,好在都用圆盾护住头面,便不至于受太重的伤。
小溪西岸上再次响起哨声。林中的千骑们迅速集结成团,只不过一眨眼的工夫,便已全体挽弓、搭箭。
“扑簌簌”一阵密集的响声,一片箭雨射入对岸枫林之中千骑们射箭速度和强度都大大超出枫林中的刺客,连续两轮箭雨后,枫林中便沉寂下来。
这番应对,连谢云流也不仅暗自在心中叫了声好。论到武功,眼前这些千骑根本没有入他的眼,但战阵的威力却远远超出他的预料。
尖厉的哨声又响了起来,河岸上,还能动的白头役们慌慌张张地开始搬运遍地尸骸,救助伤者,千骑们则分为两队——一队不停地弯弓射箭,用箭雨将枫林中看不见的刺客牢牢压制,另一队则列队下到河岸,看样子,是要不惜一切代价地抢到桥西头。眼见那四名未死的千骑,顾不上尚在地下呻吟的同袍,立刻又聚集到格车的周围,谢云流忍不住转过来道:“太子真的不在车上?”
“……”重茂小脸上全是不可思议之色,喃喃地道,“我……我不知道……”
“重茂!”谢云流忽然大喝一声。
“啊?是……师兄?”
“如果太子在车上,”谢云流定定地看着他,“你当如何?”
两边来来往往的箭雨“嗖嗖”地掠过溪谷,流矢“啪啪”的落在小屋顶上。重茂小脸发白,随即又转通红,大声道:“自然是奋不顾身,保护太子!”
“果然不愧是纯阳宫中人。”谢云流道。
第一批千骑已经下到河中了。然而小溪比表面看上去的汹涌湍急得多,水下暗流涌动,几名千骑四仰八叉地摔进河中,立刻就被冲到了桥的另一面。有人在队伍中大声喊道:“卸甲,卸甲!”于是众人又匆匆卸去身上的明光铠。
就这么稍一迟疑,桥西头已然大乱。
四、五轮箭雨之后,枫林中便不再有箭射出。几自还挺立在桥头的千骑也只剩下两人。这时,正对着桥头的林子中,冲出来两辆二轮的柴车。
柴车上堆满柴薪,遮住了推车的人。河东岸千骑大声鼓噪,箭如雨下,却始终伤不得柴薪后的人。枫林到桥头不过三十步远,等到河东岸的千骑改用吊射,柴车已近桥头。
站在格车前的一名千骑,扔下手中圆盾,从身旁倒地的同袍身边捡起一把长戟,大踏步上前,厉声喝道:“鼠胆匪类,竟敢偷袭殿下的车驾,想被诛——”
柴车中一箭激射而出,洞穿了他的咽喉,将他剩下的话统统堵在腹中。那千骑喉中汩汩做声,死自向前走了两步,“啪啪啪”,又三支箭透过他的身体,他浑身一震,僵直地向前倒下。
柴车所能提供的遮蔽本就不大,后面的人绝无弯弓搭箭的空间,这是从劲弩中发射的矢,隔着两丈多的距离,连明光铠和肉体一起射穿,端得是强劲无比。
另一名千骑悲愤不已,大叫着举起长戟,用力掷出,“啪”的一声,长戟深深扎入柴车中,力道之强,透车而出,车后黑影闪动,四条黑影终于忍不住被这一戟逼了出来。
重茂“啊”了一声。那四人身着朴素的猎户之装,正是适才从姚家老店中出去的那群猎户!
那四人中,二人手持短弩,二人手持长剑,同时纵跃出来的一瞬间,两只短矢便已射出。那名千骑早有防备,长戟掷出,便已圆盾护住头面。“啪”的一声,一只短矢稳稳地扎在圆盾上另一支却穿透了千骑左膝。
那千骑惨呼一声,顿时跪倒。
身后嗖嗖之声爆响,河对岸的千骑几乎在那二人出手的同时便已劲弓齐射,矢人膝弯,这边箭雨亦到,两名持短弩刺客身上仅着布袍,如何挡得住?顿时被射得刺猬一般,钉在地下。
但是河岸边传来的还是惊叫!惊呼声中,那两名手持长剑的刺客早已前冲,躲过箭雨,一左一右从那千骑身旁掠过,似乎什么也没碰,但那名千骑喉头处鲜血狂喷,向前扑倒,却是已被一剑抹开了咽喉。
只不过跨前两步,两名刺客同时跃上了歪斜的格车。千骑队中哨声大作,只是这一次不是催促放箭,而是严令停手一一所有箭还搭在弓上的千骑都立刻将弓放了下来。
太子真的在车上?!重茂已全然忘了纷飞的冷箭,站在窗边探首望去。
“师兄,万一——”
没有人回答他。他回过头来,屋中冷冷清清,老黄哆哆嗦嗦缩在床榻之下,哪里有谢云流的影子?
不过,他很快就重新找到了谢云流。
屋外。
小溪谷。
断桥!
只不过一瞬之间,谢云流修长的身影扑下溪谷,穿过竹林轻飘飘地掠过十余丈长的河滩,已然身在断桥之下。溪谷两岸上百双眼睛,竟无一人看清他是如何到那里的。
等到看见时,谢云流已离桥西头的桥墩不到一丈。
千骑中又是一片喧哗。刺客!?立刻便是十余人搭箭。重茂看得真切,尖声惊叫道:“师兄!”
谢云流长提一口气,向着桥墩猛扑过去,看那架势,倒像是收刹不住,要一头撞死在青石桥墩上。不料他身影刚一接触青石,双手轻轻在石上一撑,向前猛冲之力化作升劲,修长的身影箭一般向上蹿起,竟然一下高高跃过了近三丈高的桥墩。
十余只箭“叮叮当当”落在桥墩之下。格车微微向下一沉,两名刺客抬头一瞧,一个身影挡住了歪斜的夕阳。
“两……”
那个身影开始说话,两名刺客根本不等他说出第二个字,手中长剑同时挥出,那身影微微屈膝跃起,又落回原地。
“位……”
两名刺客长剑分开挥出,那身影只好第二次跃起,躲过第一剑,落下时右脚先落,“啪”的一声将第二剑牢牢地踩在车顶上。
“好。”谢云流终于说完第三个字。三个字的功夫,三人已过两招,快得对岸的千骑根本就没看清楚。但现在三人都已在格车之上,千骑们已无法再射箭。
刺客用力回夺长剑,哪里回夺得动?不过这刺客见机亦快,立刻松手回撤,哪想谢云流比他更快,脚下微微用力,长剑似箭般射出,剑柄重重撞上刺客额头,那刺客仰面便倒一一僵直地倒向三丈之下坚硬的河滩。
另一名刺客疯狂地再度挥剑,谢云流却已不在格车之上河两岸同时发出惊叫一一在那电光火石的一瞬间,谢云流一个筋斗从车上翻下,向着河滩扑下去,在空中追过了仰面倒下的刺客,反身一脚踢在被剑柄撞到的刺客背上,将那毫无知觉的身躯踢回桥面,自己轻飘飘地落回到桥墩之下。
纯阳教义,敬天法古,岂得杀生?纯阳大弟子手下,可还没有一笔命债。
重茂提得老高的心刚刚放下一半,立刻又高高悬了起来。
第二名刺客没有顾及自已同袍的生死一一根本就没有看上一眼,谢云流一离开车顶,他立刻向旁边一转,转到了格车车尾。只需要拉开车门,太子就在他剑锋之下。
而谢云流却因为那一脚之力,落到了桥下。待得他再上桥来,一切都已晚了。
从河岸另一边传来尖厉的哨声,千骑们疯狂地搭箭弯弓一已经顾及不到是否伤及太子了一一然而也已是来不及。
刺客剑柄下击,干净利落地将格车门上的玉锁撞落,一手抓在了门把上。
身后刺耳的尖叫,刺客并未放在心上。本就已抱必死之心管他乱箭齐发?他只消开门斩断太子之喉,一切便结束了一切。
在所有人惊讶的注视中,刺客在车门前忽然停住,手撑在车门之上,似乎在低头思索。
箭雨到了。“噼里啪啦”,密密麻麻地插在格车之上。
刺客呆呆地站在格车门前,背上插满了箭羽。长长的箭透胸而出,几乎将他钉在了格车门扇上。
小溪两岸忽然间陷入了一片可怕的寂静之中。连谢云流在桥墩之下,都忘了返身跳上。
阳光西斜,正照在小桥之上。桥上所有能反光的东西都闪闪发光。人人都看得清楚,杀死刺客的不是那密密麻麻穿身而过的箭,却是一柄又细又薄、从车门正中的缝隙里透出来的剑!
“扑通”一声,老黄一屁股坐到地上,重茂双手抓在窗台上,紧得都发了白,目光转也不敢转一下。
稍一停顿,细剑倏忽抽回,刺客身躯缓缓歪斜,终于直挺挺地从格车之上翻了下来,撞下桥栏,落到桥北面的乱石滩中,顺水漂下。
不过已经没有人注意那具僵硬的尸体了。格车门分左右,一个人影从中闪出,却不是传说中身材高大的太子,而是一名修长苗条的宫装女子。
桥下的谢云流、店中的重茂、河岸上下,数百名千骑、千牛备身、白头役们,目瞪口呆地望着那宫装女子,阳光照在她的侧脸,几乎瞧不清她的面容,只见长发垂肩,身形婀娜。
谢云流呆呆地望着她,浑然忘了自已双脚踩在溪水中,身后“咔咔”连声,一人厉声喝道:“大胆刺客,还不束手就擒!”
谢云流侧脸瞧去,狼狈不堪的千骑们终于渡过了小溪,四五人手持长戟将他围住。他冷冷一笑,左掌在脐前微微旋转,待要一招“九转归一”将这几个不长眼的千骑震开,却听头顶有人道:“窦约,不得无礼!”
领头的千骑抬头,惊道:“殿下,此人——”
“没长眼睛吗?”那宫装女子怒叱道,“若非此人相救,就凭你们,救得下我?”
“这……”
“滚开!”几名千骑不敢说话,低头退开。那领头的又道:“殿下,现在情势未明,刺客还在左右,请殿下速速渡河,回到大队之中!”
“是吗,渡河回去?”那女子冷笑一声,道,“为什么?”
“刺客尚……尚在近前,殿下千金之躯,岂能……冒险……”那女子哈哈大笑起来。谢云流忍不住抬起头,看了看这桀骛声音的主人。宫装女子站在格车之上,任由溪谷中的微风卷起她乱发,似乎根本不在乎会不会从身后的枫林中,再射出一支冷箭。
“刺客!不过是跳梁小丑罢了!你睁眼好好瞧瞧,太子马上就要渡河了,正是太子难得的狩猎之机,你还想往回逃?还不赶紧搜索这一片林子,待会儿又冒出四川唐门的人来伤了太子,你拿什么来承担!”
领头的千骑终于低下头,道:“是!”随后转身呵斥众人,“还傻愣着干嘛?!封锁枫林!今日谷中的刺客,一个也不能!”
大批千骑终于开始慌不迭地渡河,小溪中塞得满满的都是人马。谢云流向溪对岸望去,果见大队在明光铠外罩着赤色罗巾的骑兵出现在河岸上,这些人、马比前面的千骑更加高大威武,衣甲鲜明,盔上长羽足有五尺之高,正是天子、太子专有的亲卫羽林军千牛备身。
那一堆挤挤攘攘的千牛中,一名年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下半身着重铠,上身却只穿一件轻薄的明黄色绸袍,且偏祖着左肩,一脸难以言述的傲慢,周围的千牛备身紧紧将他围在中间,若不是正好在下河岸的陡坡上,寻常是绝对看不到他的一一若没猜错,这位便是如今大唐太子李重俊。
因为重茂的关系,谢云流对这位传说中蛮横十足的太子并无好感,只远远望了一眼,转身便走。
桥墩旁边有一条狭窄的土路通向桥头,此刻自是挤满了人马。谢云流右掌在桥墩上一拍,身体借力陡然升起一丈,再一掌击出,轻飘飘地便越过三、四个人的脑袋,落到了桥头的路面上。几个已经上到路面的千骑不意他骤然出现,吓得同时拔出腰刀。
谢云流掉掉衣袖,看也不看众千骑一眼。
“干什么?我说过的话要再说一遍吗?”
众千骑讪讪地休刀还鞘,向谢云流身后的人行礼,转身便走。
谢云流亦不回头,向前便走。
“重茂……他还好吗?”
即便身后是太子亲声召唤、或者再一个硝石霹雳弹响起,也不会比这句话更令谢云流震惊。他的脚步蹒跚了一下,回过身来。
那宫装女子站在格车前。谢云流这才看清楚,她大约也是十六、七岁模样,和自已差不多大,穿着一身靛蓝底蜀绣德万字的宫装长袍,却没有如时下宫中女子一般剃去眉毛,点胭脂眉也没有挽着贵妇们流行的金步摇,齐腰长发仅用一圈金箍挽在脑后一一不施粉黛的模样与庄重的宫装都是如此显眼,明艳不可逼视。爬上路面的千骑们一一在她面前深深行礼,面对着她后退十步以上,方敢转身走开。
“不知……”
“你是纯阳宫弟子——从溪谷跳上桥的这一式,是纯阳心法中的梯云纵,那必是纯阳宫中顶尖的弟子,”那女子用不容置疑的口气道,“这时节你在这里,必是送纯阳宫中的李重茂回京,是也不是?”
谢云流不善作伪,脸上表情极其精彩的挣扎了一下,忽然间不知说什么好。
“重茂,他还好吧,”那女子走上一步,抖抖沉重的袍袖。
“他在哪里?”
“……”
“他就在这附近?”那女子皱眉道,“你——你没陪在他身边?”
她回头看了一眼,太子雄伟的马队正在渡河,河中一时金紫耀眼,上百名骑士、战马,发出轰隆隆的喧嚣。
她回过头来,道:“重茂不在这里,对吧。”
这并不是什么问句,谢云流听得清楚,想得明白,只好点点头。
“敢问阁下是纯阳官的——”谢云流正要开口,那女子却忽然举起手,自问自答道,“啊,你不用说……原来是纯阳宫大弟子谢云流,谢大侠。”
“正是在下,”谢云流被她这一举动弄得一怔,似乎一切都被她看得清清楚楚,只好抱拳道,“敢问……”
我是重茂的姐姐。
谢云流大吃一惊,不由自主地上前一步。
旁边轰然躁动,四匹高头大马从河岸下一冲而上,周围的千骑们忙不迭地闪开,给这些骑马渡河的太子私属千牛备身们让开。狭窄的桥头路面上顿时被挤得满满的。
那可是将近两丈高的陡峭河岸,千骑们需得下马将坐骑拉拽上来,这些千牛备身却是纵马一跃而上,即便如此不惜马力的冲上高坡,依旧保持了队形,气势甚是惊人。
千牛备身们源源不绝地涌上,三十多骑之后,数名身披千牛校尉官袍的长官集结成团,簇拥着一人上到路面。那人一露出面目,路面上所有千骑、白头役一起跪下,高呼千岁,马上的千牛备身们立身举手,高声呼喝。
谢云流站在众人之后,冷眼看去,但见太子李重俊一脸傲然地乘坐马上,似乎因为被水打湿的原因,他索性将上衣整个褪到腰间,**的上身上背着一张长长的猎弓,甚至看得见胸口、肩头几处破了皮的伤口。
有传闻说当今太子李重俊,性格最类太宗文皇帝,从小便在羽林军中厮混,最爱游猎、打围,常常不顾生死,亲自下场与野兽搏斗。当今天子重新登基后便被册封为国家储贰的太子,两年中留在长安的日子不过三个月,其他时候都在外统领禁卫、羽林、神策等军,游猎不休。
若是在太宗、高宗时代,哪个皇子如此玩弄禁军,早被抓捕下狱,换作则天天后时代,那更是早已身死大牢,子孙死无遗子。当今天子性格柔弱,皇后弄权,朝野昏乱,谁又管得了这么多?
震耳欲聋的呼喊声中,李重俊驻马格车前,看看宫装女子,道:“哟!华婉,辛苦你了!”
宫装女子一直站着,待李重俊开口,她才盈盈下拜,道:“华婉不敢当。”
“可恶的无胆匪类,”李重俊道,“竟敢用这样卑劣手段偷袭孤,哼!华婉!你没事吧?”
李华婉淡定地道:“殿下,华婉无事。”
“幸得有你在前,无胆鼠辈们以为是我,嗯,嗯,真是可恶至极,”李重俊说话略有些混乱,“竟敢炸孤的格车……可恶的东西!抓到了吗?!”
一名千骑在路边跪倒,大声道:“报殿下——竹林中发现六具尸体,都是被咱们射倒的贼人!”
“就六个人?!”
“小人等正在追捕!”
“哦……”
见太子忽然陷入沉思,一直跟在太子身旁、在场唯一一个明光铠上罩着紫色飞鹰服的中年男人向太子一拱手,道:“些许毛贼,坏不了大事,且交给小的辈去办。殿下既然安然无恙,咱们这便上路,早一步返回长安,以免陛下、天后担忧。”
李重俊斜睨了他一眼,道:“回京?呵呵……嘿嘿,哈哈哈哈!孤堂堂太子,在京师旁边三十里地,遭遇刺客袭击,就这么回京?让天下人……让姓武的看孤的笑话吗?李多祚,这就是你的主意?”
左羽林大将军李多祚从容地道:“殿下,此乃大庭广众之下,请慎言。”
“孤忍了很久了!武家小儿,竟敢光天化日之下,害我天家骨肉!李多祚!此其可忍、不可忍?!”
李多祚冷眼看看周围,众千牛备身轰然一声,齐齐退开数步,人人都深深低头,不敢听、不敢看、不敢说。
“李多祚!你是大唐的羽林大将军,还是大周的将军!?”李重俊勃然大怒,从马上立起。
李多祚长叹一声,抱拳道:“多祚得进用于朝廷,乃高宗陛下简拔于行伍,生生死死,自是大唐臣子!”
“那就好!那还有何多言?!”李重俊大喊道,“今日不回长安了!传令下去,以三十里为限,立刻开始围猎,就以今日造反作乱的贼子为猎物,一枚首级,军功三转!”
“殿下!”李多祚忍不住抗声道,“三十里地,已在长安城下!开国以来,即便是突厥入寇,也未曾有军马进入长安城下,殿下这是要把造反的把柄,交给姓武的小儿手上吗?!老臣誓死不敢奉命!”
李重俊死死地盯着李多祚,不意目光一滑,却看到李多祚身后、一大片千牛备身的重甲之间,露出一张从未见过的年轻脸庞。
“晤?你是谁?”
十余名千牛备身见太子爷马鞭指过来,吓得轰的一声慌忙闪开,露出身后的纯阳宫弟子。
谢云流正不耐烦地等着太子爷结束无头无脑的发脾气,早点带人走开,不意却被太子一眼瞪上。他看一眼周围惶恐不安的千牛备身们,心中冷笑,上前微一躬身,道:“在下纯阳宫弟子谢云流,见过太子。”
“哦?哦?”李重俊皱紧眉头,似乎听到纯阳宫三字,想起了什么。
“是天后、陛下钦造的观,乃当今皇家道观。适才公主殿下的格车遇袭,这位小兄弟出了大力,倒是有功。”李多祚在旁边道。
李重俊冷冷地嗯了一声,身体后仰,端坐马上,道:“是么?”
“华婉,是么?!”后一句话却是大声向着李华婉说的。
李华婉端端正正行礼,道:“正是,殿下。”
“他是怎么干的”
“他跳到小妹的车上,踢了一个人下去,又把那人踢了上来。”
“哦?是吗?哈哈,真有趣!那刺客呢?”
一名千骑在地下深深行礼,大道:“刺客四人,二人被射死人被殿下亲手格毙,另一人服毒自尽而死!”
“小妹,你能耐见长啊。”李重俊讶然道。
李华婉掩嘴轻笑,道:“不敢,皇兄那么英武不凡,小妹岂能让人欺负到头上?”
李重俊哈哈大笑。自从则天天后残杀宗室之后,李氏皇族中年轻一辈一改上一辈的柔弱,无论男女尽皆尚武,亲手杀个把人,实在寻常。亲眼见过刚才那电光火石一刻的人都听得出来,李华婉故意将极其危险之局说得轻描淡写,将谢云流那近乎神来之笔的凌空倒踢忽略掉,但这是公主殿下亲口说出来的,谁敢插嘴?一个个都把头深深低下,生怕太子爷想起来,问到自己头上。
好在李重俊目光闪烁,似乎总也无法停在一个地方,目光跳来跳去,又落到谢云流头上。他盯着谢云流看了好一会儿,谢云流站得笔直,目光平视,既不与他对视,却也不低下目光。
“好,确是好男儿!”终于,李重俊拍了一下马鞍,大声道,顺手从腰带上摘下一块小小的锦囊,向谢云流掷来,道,“赏你了!”
这锦囊扔得不重,眼看便要在谢云流面前两步处落地一一这原是太子爷赏赐人的规矩,受赏之人弯腰捡赏赐之物,顺带就给太子跪下谢恩。谢云流脚在地下轻轻一踏,那锦囊还未落地就被股劲风激起,弹跳到他手中。
谢云流腰也不弯,微微拱拱手,道:“举手之劳,无须太子赏赐。”
“给你就接着。你本事不小,到京里来吧,隔几日就是孤的寿辰,你可跟着来瞧瞧,”李重俊道,“有这玩意儿,你就有进宫的资格了。”
他不待谢云流再说什么,转身对李多祚道:“羽林大将军!”
“臣在。”
“你还在等什么?”李重俊脚下微微用力,坐骑开始慢慢向前。他高举右手,大喝道,“以此地为起点,十里之内,严加搜查!抓到刺客一名,军功三转,上首级一枚,军功一转!”
众千牛备身、千骑齐声道:“遵旨!”
“搜查刺客,非是搜查外域,此地乃长安地界!”李多祚须发皆张,厉声喝道,“有敢杀良冒功者,老夫必上奏天子,诛除九族!”
“遵命!”
李重俊对李多祚似乎也不敢多有放肆,重重地哼一声,打马便行。众千牛备身如众星捧月般紧紧围在他和李多祚周围,其余跪地的千骑慌忙上马,追赶而去。
转眼之间,挤得水泄不通的桥头便空了一大半,只有谢云流、李华婉、几名千骑和大部分的白头役留了下来。
李华婉注视着远去的洪流,良久良久,才缓缓吐了口气。
如果格车下到桥头的时间稍稍晚上半炫香的时间,就会和半个桥面一道上天了。如果谢云流不在此地,两名刺客一近格车,李华婉也是凶多吉少。这刺杀是冲着太子而来,太子爷心里清楚得很,可是他却对帮他承受了伤害甚至是性命之忧的李华婉,半句慰言都没有。李华婉面色如常,好像刚才遇险的不是自己,而是别人。
她转向谢云流,脸上已换回盈盈浅笑,道:“太子爷走啰。重在哪里?带我去见见他。”
谢云流性子极其自傲,即便面对国之储贰的太子,也不曾低头。李华婉这句话说得轻佻,直如指使下人一般,谢云流却偏偏呛不出声来,哽了一下,道:“他在前面的店中。”
留下来的千骑头领一一窦约——大声呵斥道:“大胆!此代国公主,不得无礼!”
“窦约。”
“是,公主……”
“退下!”
窦约吓得躬身道:“是!”
李华婉走到谢云流面前,道:“劳烦谢仙师,带我去见见我那可怜没人疼的弟弟吧?”
谢云流拱手道:“不敢当。在下不过是纯阳宫中一弟子,不会念经,更不吃素,当不起仙师二字。”
李华婉背着手,边走边笑道:“你那一脚一踹,果然也不是吃素的,哈哈,真是精彩!”
谢云流不知不觉地和她并肩走起来,道:“那一脚,我也想不到,我也吃了一惊。但我门中规矩,不可杀生,我拼了命也不能让他死在我手里。说起来,那还真是惊险,若谢某因为救一个刺客,而让公主殿下受伤,真是罪莫大焉,回到宫中,师父一定会狠狠责罚我,唉。”
“不妨事,”李华婉无所谓地道,“天意如此,李华婉岂会死在这等宵小之手??”
忽然之间,谢云流觉得,穿着宫装、随意的挽着长发的公主,比之千军万马中铁甲铮铮的太子更为英武豪爽,霸气干云。
小酒店就在桥边,二人随意地走了几步便到。门前十余名千骑挺枪而立,见到代国公主过来,忙一起躬身行礼。这些人身穿的铠甲与太子亲率的千骑、千牛备身略有不同,想来是李华婉的亲随。
店门内,老黄和小黄弯腰站在一边,大黄亦规规矩矩趴在地下,见到二人进来,老黄忙上前深深作揖,道:“原来是代国公主驾到,小小小老儿多多多……”
李华婉瞥他一眼,道:“贵店家,打扰了。”
老黄顿时笑得鼻子不见眼睛,道:“公主安然无恙,真是吉人天相!刚才真是吓死小老儿了……这些该死的刺客,一个个死不长眼……”
李华婉微微一笑,却见后面小院里竹门开处,一个小子蹦跳出来,一见李华婉,顿时大喜过望,叫道:“三姐!”
李华婉伸手将重茂揽过,抱在怀中,道:“一年不见,你高多了!给三姐瞧瞧可有长胖?”
重茂欣喜若狂,抬头给她瞧。谢云流心中深觉惊讶。代国公主李华婉,他此前也曾听说,乃是当今天子亲弟弟、也曾当过天子、如今的相王李旦的第二个女儿,在家中排行第四。重茂和她,不过是堂姐弟,和李重俊才是同父异母正牌子的兄弟。可是重茂怕重俊只比怕老虎好上那么一点儿,对这位堂姐却是真心喜爱,相王李旦和当今天子兄弟二人,这十几年来时而这个为君,时而那个为帝,关系糊里糊涂,下面子女的关系也是糊里糊涂的,真是搞不清楚。
姐弟俩叽叽咕咕说了几句,李华婉瞥向谢云流,重茂从她怀中挣出来,站到二人中间,慎重地道:“这是家姐。”
“谢云流有礼了。”
“这是师兄。”
“华婉见过师兄。”
“不敢。”
适才二人别别扭扭,一个是公主,一个是纯阳宫弟子,地位相差玄远。可是有重茂在中间介绍,彼此以家人礼相见,气氛顿时便和谐了许多。
重茂叽叽咕咕地给李华婉说起纯阳之事,又说到谢云流送他西回长安。这边李华婉却道,她和安乐公主年前奉诏去洛阳,代表天子、相王,慰见了刚刚从流放地返回洛阳的众宗亲女眷,安乐公主见过宗亲便返回了京师,她却受父亲相王之命,在洛阳待了大半年,为那些十余年间流离失所的宗亲们张罗住所,直到半个月前收到诏命,才匆匆赶回京师,结果正好在路上碰到了太子,便和太子一道结伴回京。
当今天子和相王,都曾先后在则天天后时代登基为帝,是高宗时代存留下来的硕果仅存的皇族,由他们的子女出面安置那些流离皇族,确是题中应有之意。重茂却道:“可是姐姐为何受袭?袭击姐姐的人,好生残暴!姐姐的车若是稍稍……吓死我了!”
李华婉将他搂在怀中,拍着他脑袋道:“姐姐招谁惹谁了?不过是凑巧罢了。还要多亏谢大哥,不然,你可是真见不着姐姐了。”
“是太子……”重茂低声道,声音微微发颤,“他们要刺杀的是太子……一定是他……是他……是姓武的……”
“重茂!”
“姐姐?”
李华婉将他脸抬起来,严厉地正视着他道:“这事,不由你管,回到京城之后,也不准你乱说,你明白吗?”
重茂低下头,道:“是。”
谢云流在一旁,直看得背上发寒。重茂的反应,和太子一模一样,但是李华婉显然是对的。重茂因为不受父皇母后、太子之喜,远远地被发配出来修行,以他的地位,根本无法撼动如今重新掌权如日中天的武三思,回京之后,这些话但凡从他口中漏出一星半点,只怕太子、武三思毫发无伤,他李重茂就要倒大霉了。
李华婉看上去年纪比谢云流还要小上一岁半岁,重茂年纪幼小,但这些皇家出生的孩子,一个个从小便从极其残酷的环境中打拼长大,不仅是见惯生死,而是要拼命地将自己的生死和别人的生死都握在自已手中……这份数十年如一日的拼搏,其心智决断、坚韧,便远非谢云流之流的凡夫俗子能比。
正说着话,便见窦约过来,向李华婉行礼,因见重茂也在,少不得跪下磕头,然后才起来,道:“殿下,呃……二位殿下天色已经不早了。太子爷带了大队去抓刺客,末将说句该死的话,咱们这儿就一个队的骑兵,万一有刺客此时乍然杀到,两位殿下蹭破半点油皮,末将就是粉身碎骨也承担不起。咱们还是早早出发,回到长安,才得心安啊。”
“你慌什么?纯阳官大弟子在此,还能让宵小之辈混了进来?”李华婉笑道,看一眼谢云流。谢云流不敢跟她对视,忙转过头去。
窦约看了眼谢云流,可怜巴巴地道:“谢……谢大侠在此当然不怕。呃……可是若能早回京师,咱们也不用麻烦谢大侠公主,您就当是可怜末将……要是天黑之前不回到京师,相王殿下怪罪下来,末将可就……”
“唔……”李华婉略一沉吟,道,“好罢,若是被太子先回京,还不知道父王怎么责备我呢。咱们且先回去——谢大哥,咱们这就上路,可好?”
没有问谢云流去还是不去,直接就安排了行程。这位公主说话一向直白,根本没有商量余地。谢云流皱了眉头,竟然不知该如何回答。
重茂道:“三姐,师兄本来就是要陪我回京,在京中暂住您也知道,我回京以后,必得回宫中,师兄住在哪里,三姐可能帮弟弟想想?”
李华婉大喜,道:“那还不简单。城南神道东厢,我有一处宅院在那儿,又没有人住,且请谢师兄不要嫌弃简慢,暂住一时可好?”
谢云流忙忙摇手道:“我本出家之人,岂可人住繁华之地?长安城中紫金观,与我师门有些渊源,出来时,师父托我带些东西到紫金观中,正好便暂且挂单在紫金观中。”
李华婉拍掌道:“唉哟,我当是哪里,原来是自家的道观。那正好,正好。”
重茂见谢云流面露惊奇之色,便道:“师兄。紫金观是我家的家观,先高宗皇爷爷年轻时,也曾在紫金观中寄名,所以……”
谢云流眼中闪过一道不易察觉的光,道:“原来如此……之巧!”
李华婉笑道:“寒家距离紫金观,倒也不远。既然已经定了咱们这便上路,趁着落日,早点入京吧。”
窦约忙招呼白头役们,牵来数匹高头大马。那格车虽然完整,但却卡在桥上拉不下来,自有白头役们去处理。李华婉带了重茂共乘一骑,谢云流、窦约等人跟在后面,带了十余名千骑向着长安而去。
那李华婉性子极是随和,又颇大气,见闻既广博,言谈又有趣。一路叽叽咕咕说话,不知不觉间,三十里路倏忽即过,抬望眼见,天下之都长安城高大恢宏的城墙,已出现在灰蒙蒙的暮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