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流低头道:“是。”抱着李华婉向车走去。
那车是一辆帝室格车,比之李华婉先前在桥上遇袭时乘坐的那辆还要大得多。两人一边走,一边默不作声地偷眼瞧去,只见围绕格车站了两圈千牛备身,一圈十余人面朝外,手中持弓,一圈七八人面朝内,手中持刀。显然,不管太子如何粗疏,对上官昭容和重茂是认真动了杀心,关在车中的二人只要稍有风吹草动,或者外面有什么人来解救二人,这些千牛备身们根本不用抵抗多久,只要里面那一圈人将上官昭容和温王杀了,便算是完成了使命。
那人一直紧跟在谢云流身后,见他走得慢便出言呵斥。谢云流与李华婉根本无法说话,谢云流低头看她,只见她粉脸微红,一双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
两人只来得及微微交换几下眼色,便走到了车厢边。车门哗的一声拉开,一名千牛备身从车中探出身来,道:“把人给我!”
谢云流抱起李华婉递给他,感觉李华婉背在背后的小手在他手腕上一捏,转头投过来一个严厉无比的眼神一一谢云流一怔,那人已将李华婉夺去,“哗”的一声关上了门,谢云流连车中有何人都没看清。跟来的那人在谢云流身后一推,喝道:“行了!代国公主如花似玉的身子,你他娘的也抱过瘾了,还不快走!”
谢云流转身便走,一边走,一边心口忍不住怦怦乱跳。那人说的话,他丝毫也不在意,满脑子里都是李华婉最后给他的那一眼一一这一眼含义清清楚楚,那是要他不惜一切代价救她。
不惜一切代价?那是要杀人啊!杀人!
他一时心乱如麻,眼神迷离,经过一名千牛备身身旁,那人转头看了他一眼,竟被他的目光吓得一抖,手中弓都掉落在地。他默默地走回自己马旁。那名千牛备身一直跟在他身后,这时候才看清楚他的马,不由得哼了一声,道:“你小子,居然有这么好的马?是从相王府上……顺来的吧?”
谢云流忙赔笑道:“瞒不过您。这是相王最爱的霸红尘……”见那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忙又笑道,“兄弟我去相王府上办的这差事,实在是吃力不讨好的事,太平年节,谁愿意跟王爷们过不去,是不?可是兄弟我又违抗不得军法……这会子回去,要是我们家老爷子知道我抄了相王的家,说不定得用大拐杖打死我呢!”
那人心不在焉地听着,眼睛只管在霸红尘身上瞟来瞟去。谢云流故意牵着霸红尘和李华婉的那匹马,左走几步,右走几步两匹神骏被他牵得伸展开来,蹄声在玄武门广场的青石地上碍碍作声,清脆有力。
在场的都是羽林军中的精锐,且几乎可算是精锐中的精锐,从小就在马背上长大,如何不识得马?一个个都瞪圆了眼睛。谢云流偷眼瞧去,那围在内圈监视着格车的几个人,也不由自主地转身过来看。
格车中一片安静,谢云流心中不由得着急。李华婉一入车中,必定立刻动手解决车中的看守,现在这么久了还无动静,难道是又出了什么变故?
忽然一只手搭在谢云流左胳膊上。以谢云流的武功,早已没有几个人能无声无息侵入他身遭三尺以内,这只胳膊忽然便搭上来,谢云流心下大惊,一把抓住那只手腕跟着急速转身一掌平推,却骤然发现是那个一直跟着他的羽林军,脑中急转,知是自己想着李华婉的事而失神,被他表示亲热的一巴掌拍在了肩头,忙又硬生生抽回掌力,饶是如此,手掌已在那人胸口轻轻拂过。
那人手掌刚一放在谢云流肩头,下一瞬间那只手便失去了知觉,跟着便见到谢云流闪电般地转过来身来,吓了一跳,手被谢云流抓住了,竟然没有跳得起来。谢云流茫然地望着他,他便也茫然地望着谢云流,浑然不知自己已经在死亡边界上走了个来回。两人尴尬对视一下,都笑了起来。
“怎么?”
“你这个马,左右也是……嘿嘿……那个来的,”那人被谢云流一抓之下,全身麻痹,早收起了轻慢之心,赔笑道,“不如就顺给老哥我,如何?不叫你吃亏一一之前在武三思的府上,老哥我也有点那个,一尊西域进贡的邃金玉马,咱两个交换,如何?”
尊西域进贡的邃金玉马,不用看大小也知价值至少在万金以上。那人说调换就调换,倒是真看得起这马。谢云流哈哈一笑,道:“这有什么?老哥喜欢,咱们就换。不过你那东西,不用瞧也知道是珍品,这马真的配得上?”
“那当然,那当然。”那人连声道。
“这样,咱们都是羽林手足,谁也别亏欠谁。你来试试这马,若觉得好,回头咱们再瞧瞧你的玉马去,如何?”
那人大喜,连连点头。谢云流见众人都盯着他们俩,一笑将缰绳交到他手中。那人也不客气,翻身便上,动作倒也颇利落周围众军士一起叫了声“好!”
那人洋洋得意,一抖缰绳,霸红尘低啸一声,缓缓地走了起来,那人连连催夹马腹,霸红尘便慢慢地跑了起来,越跑越快,沿着银金门下弯曲的广场边缘奔驰起来。
所有人都不自主地盯着那一人一骑,看着他们飞驰而过。谢云流一边讪笑着一边慢慢退到了人群中。这些人早已无警惕之心,谢云流站在一名手持长弓的人身边,向他笑笑,那人也茫然地回以傻笑。
就在霸红尘飞驰过银台门下,众人齐声叫好之时,那辆巨大的格车微微摇晃了一下。除去谢云流,根本无人留意到。
就在这同一瞬间,谢云流动手了。
站在他身旁的弓手只觉手中一轻,弓已到谢云流手中。那人一惊,眼前一花,嘣的一声,弓弦断裂之声是他听到的最后-声,跟着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谢云流一指弹断那人手中弓弦,反弹的弓身直接将那人打晕,速度来得太快,那人晕去了竟然还站着不动,周围谁也没有察觉。那弓乃是长安东市的小东楼将做监制造的上等铁胎弓,中间为铁柄,两侧为层压法压铸制造铁木弓身,这一下反抽过来力道之大,那人头上戴的铜盔都凹陷进去。
谢云流深吸一口气,右手紧拽着断弦,猛地挥舞开来!
长长的弓弦加上长长的弓身,这一挥开来足有一丈长短,站得离他最近的一名羽林军一声不吭,扑地便倒。
即便如此,还是有一大半人根本就没留意到。谢云流身后一人刚喊了声:“干什——”谢云流手腕一抖,那弹性十足的弓弦猛力回弹,弓身化作一道闪电正中一丈之外的那人的胸口,谢云流这一招脱胎于纯阳宫的太虚剑意,力道猛而含蓄,那人身中这一击,胸口和腹部的肌肉群都打散了,却没有后退一步,一时间软绵绵地也倒不下去。
这弓使起来竟是如此顺手,谢云流不由得精神大振,迈开大步,尽情挥舞。众羽林们终于惊觉,一起呼号起来,但谢云流手中的武器似鞭非鞭,似枪非枪,挥舞起来如鬼如魅,根本无迹可寻,众人稍一迟疑,噼里啪啦便被打翻一片。
内圈中众军士回过神来,齐齐拔剑向格车冲去。谢云流化弓为长鞭,贴地扫去,顿时放倒七八人,都被铁胎弓打断了脚踝,时间惨叫声震耳欲聋。车后面还有数人,谢云流手中弓向后一扔,打翻两人,自己腾身而起,一个纵跃跳过格车,“动魄”剑锵出鞘,两人滚倒在地。
便在这时,最后一名羽林军冲到了格车之上。谢云流大喊一声“华婉!”已来不及。
那人一拉开车门,浑身一震,姿势怪异地停住了。一柄雪白的长剑刺进他身上唯一没有覆甲的咽喉,从后脖颈中透了出来谢云流不由得闭上眼,听得“咕咚”一声,那人直直地翻倒车下。
车门开出,一名金环束发的女子挺剑而出,不是李华婉是谁?
剩下三四名羽林军士见势不妙,拔腿就跑。李华婉叫道:“谢大哥,杀了他们!”
谢云流一脚跺在地下,青石板碎成碎片。他弯腰捡起几块一投出。四名军士奔向不同的方向、速度距离都不同,却几乎同时被石块击中,一个个跟斗扑爬地滚到地下,再也挣扎不起。
李华婉哼了一声,对谢云流这死也不肯杀人的软绵绵性子十分的不屑,却也不再说什么。转身进车中,和重茂两个将上官昭容扶了出来。
重茂头发乱蓬蓬的,精美的长袍也撕破了,显然被抓时曾经激烈反抗过。他见到谢云流,大喜过望,道:“师兄!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
谢云流伸手将他从车上抱了下来,道:“你好好的怎么又被抓了?太子是你亲哥,难道也装作看不见?”
重茂眼圈发红,苦笑道:“亲哥哥……师兄,我这世上,只有你一个亲哥哥,华婉姐姐一个亲姐姐……别人恨不得我死呢,没有亲手杀我,我就要感恩了!”
谢云流心下然,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因见李华婉也扶了上官昭容下车,忙放开重茂,向上官昭容行了一礼。
上官昭容脸色略微有些苍白,却仍是从发丝到长袍收拾得一丝不乱,向谢云流点点头道:“谢少侠,又劳烦你了。”
“不敢当。国家混乱至此,谢某虽身为方外之人,又岂能置身事外?再说,重茂又是我纯阳宫中弟子,谢某岂能见死不救。”
上官昭容点点头,坐在车架上,深深地叹了口气。
远处广场中的硝烟弥漫到整个玄武门上空。已经是下午申时,太子和李多祚的本阵处,绛骑四出,点将的号角声呜呜吹响,数不清的羽林军士像四合的浓云一般向着太子的本阵汇聚而去。
“太子要攻城了!”
谢云流看看脸色苍白的重茂,道:“昭容、重茂,咱们赶紧走。”
“去哪儿?”重茂道。
谢云流看看李华婉,本以为她会说及一起出逃之事,李华婉却罕见地沉默着,只把上官昭容看着。
风卷着一片浓烟飘过来,随之而来还有一个人惊讶的叫声:“喂?!你们——”
谢云流转头看去,只见几丈之外一人骑在霸红尘上,惊讶地望着他们一一却是刚才那名羽林军士,原来霸红尘极其神骏,那人稍一放缰奔驰,便从银金门下一路奔到了玄武门下,等他一路耀武扬威地驰回,才发现同袍倒了一地。
那人见机极快,刚说了半句话便猛然打住,深深地盯了众人一眼,转身打马狂奔。
“留下他!”李华婉高声叫道。
谢云流脚边便有一支短矛,他却迟疑一下,还是用脚尖挑起块碎青石,凌空一脚踢去,正中那人后背。
那人大叫一声,趴在马背上,身上的明光铠都露出一个深陷的坑。然而毕竟没有贯穿,不至于气绝身亡,还用力夹紧了马腹,霸红尘长嘶一声,飞也似的去了。
谢云流心中暗叫不妙,李华婉也已跳下来,抓起一张弓,刚刚搭上箭,又颓然地放下来一一那一人一马,已去了百丈有余,无论如何也射不到了。
谢云流看了眼李华婉,一对上她严厉的目光,顿时面红过耳,垂下了头。
“皇姑,咱们不能再等了,必须立刻做出决断。”李华婉道。
“陛下在哪里?”上官昭容的声音中听不出一丝动摇。
“不知道,应该在宫中,”李华婉道,“成王千里也反了,外城四门都已被他封闭,陛下若是离开了大明宫,太子……咳……太子早就进宫,宣布父王和武三思弑君了!”
上官昭容端坐在车架上,仰头看那黑烟笼罩的城头,过了好会儿才一字一顿地道:“李显……这个废物!”
李华婉、谢云流和李重茂都瞪大了眼睛,怀疑自己听错了。
“天后当日病卧在床,他也不敢去看上一眼,”上官昭容惨笑道,“天后就算在地下,也必不瞑目,怎么就将天下交给了这么个废物!太子造反如此愚蠢,一言便可喝退三军,这种时候,李显在哪儿?他在哪儿?!”
于今天下,敢于连名带姓把皇帝提的,大概除去皇后,就只有这位昭容了。李显在房州流放十年,回京后又过了几年战战兢兢的日子,全靠上官昭容在天后面前婉转曲回,才算勉强混到登基。这位天子虽然柔弱笨拙,对上官昭容的回护之恩是不敢忘的,连如今嚣张蛮横的皇后都不敢得罪这位昭容,据说在宫中上官昭容恼起来,皇帝都得乖乖地立着听训。这一声声“废物”实在是把这种地位彰显得明明白白。
李华婉道:“皇姑,陛下的龙体大概是吓着了,眼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父王和三哥已经与神策、天策军联络上,只是现在京中扰乱,一时还不知道在哪里。咱们赶紧地冲了出去,找到父王,好定匡扶天子的大计。”
上官昭容看了她一眼,道:“相王没事便好。只是不知道相王是怎么想的一一现在其实不急在一时,待太子开门进去,相王岂不是更便宜?”
李华婉顿时脸色惨白,双膝跪下,颤声道:“皇姑!相信我爹绝无此意!爹爹一心一意要救天子,那可是他唯一的哥哥!”
重茂也煞白着脸,跟着跪下,哭道:“皇姨!大哥无礼,那是他不成器,叔王和三哥、三姐他们一片忠心,重茂不敢隐瞒!请皇姨早点离开这里,只要皇姨脱离危境,京师里的诸军一定都唯皇姨马首是瞻!”
上官昭容咬着牙,道:“都起来,像什么话?华婉,姑姑要是不信你,也不会当着你说这个话。好吧……既然你们都忠于陛下,那我……我再为他想想法子……”
“皇姑,我们先走——”
“去哪里?”上官昭容站起来,背着手环视玄武门一圈,冷冷地道,“大唐的核心在此,离开此地,一切都成叛逆,只要太子入了此门,你们相王一族,我上官婉儿,还能求个全尸吗?”
“那……”
“我要回去,”上官昭容笃定地道,“回大明宫,现在,马上!”
三个人都睁大了眼睛。李华婉迟疑地道:“皇……皇姑,可是……太子马上就要破城,您……”
“破城?哈哈哈哈,笑话!”上官昭容仰天大笑道,“只要站上那个城头,眼前的这一切不过是土鸡瓦狗!太子再蛮横,在我眼中也不过是个吃奶的小孩,不亲自拿条子抽打一顿,岂能饶恕?华婉!”
“是,皇姑!”
“谢少侠!”
谢云流早对这位昭容的霸气佩服得五体投地,忙行礼道:“昭容但请吩咐。”
“我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立刻送我进城,”上官昭容不容置疑地道,“不管是为大唐、天下百姓,还是为相王、为李家,你们听明白了吗?”
“是!”两人同声道。
“好,咱们走。”
李华婉和重茂一起伸手,将上官昭容从车上扶下。众人都望向谢云流。谢云流脑中一片空白,道:“那……咱们绕到大明宫的旁门去,如何?”
“银金门已经封闭了几十年,这么怎么绕得出去?”重茂道。
谢云流挠挠脑门,道:“那……那怎么办?”
“从玄武门正门,冲进去!”李华婉厉声道。
声洪亮的鼓声,打断了她的话。紧接着,“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十六辆鼓车同时擂起响亮的战鼓。唐军令鸣鼓则进,鸣金则退。一排排整齐的羽林军离开太子本阵,踏着令地面震颤的步伐,向玄武门缓缓推进。
最后的攻城战开始了。
“玄武门已经无法靠近了,”谢云流道,“咱们必须先绕道……”
“不!”上官昭容怒道,“我不离开!离开这里,就是死!李华婉深知她其实是则天天后一手栽培长大的,当今世上唯有她几乎全盘继承了则天天后的能力、威望甚至是性格,说一不二,根本没有将生死放在眼中。”正着急间,重茂眼尖,叫道:“姐姐,师兄!羽林军!”
风卷着广场上的黑烟扑向他们,众人都忍不住以手遮面,等到那一阵令人窒息的烟飘过,眼前一团团黑云般的浓雾中,出现一大片林立的长戟。大约三四百名羽林军士排成一排,在一名骑着黑马的大将带领下,向他们压过来。
狂风大作,黑云漫卷,一团团黑烟飘过,将那一片枪林掩盖了又显露,显露出又掩盖。重茂牙齿相击,咯咯作响,道:“姐姐,师兄,是李多祚!”
上官昭容傲然仰头,道:“这个老东西,乃是高宗、天后一手栽培起来的,居然敢造反?他也配?”
李华婉急道:“皇姑!配不配的咱们再说,祖母留下的将帅中,这人最是可怕,他忠于太子,万难改变,这几次三番的为难于您,可不是一见您的面就跪下求饶的人!咱们得赶紧走!”
“去哪里?”上官昭容冷笑道,“四面八方,都被这小子围起来了。”
众人一看不假。李多祚带来的羽林军虽不算多,却排成一字长龙阵,南面直抵银金门南侧的城墙,蔓延了三里多地,虽然北面留出一大片空隙,那里冲出去却是玄武门广场的核心,无异于自投罗网,而他们的身后,却是将近十六丈高的银金门城墙,城墙光滑陡峭,即便谢云流也完全无法一纵而上,而墙头上更是个人影也没有,大明宫中的皇帝缩成一团,宫中守卫自然谁也不敢露头。
嗖的一声,一支羽箭划过黑云,落向他们,落在数丈之外紧接着,零零星星的羽箭跟着落下。李多祚手下的羽林军士们似乎并不急于将他们射死,而是用这种零星的羽箭来消磨他们冒死搏的勇气,封锁他们直冲阵前的空间。
谢云流看了看焦急万分的重茂、面无表情的上官昭容和一脸苦笑的李华婉,咬咬牙道:“昭容,重茂,华婉!跟我来!”
“谢大哥,你——”
“跟我来!”
众人都是无法,只好跟着谢云流向银金门下跑去,重茂扶着上官昭容跑在前面,谢云流与李华婉并肩倒退而行,一面走,一面注视着越逼越近的羽林军。
“谢大哥,你有办法?”
“我……”谢云流傻笑道,“只有蠢办法。”
“什么……蠢办法?”
谢云流回头看了眼高大得仿佛要倒扣下来的巍巍城墙,道:“送你们上去。”
“谢大哥?!”
“华婉,你能跳多高?”
李华婉看了看身后,道:“四丈,中间借一下力,能跳六丈。”
“那差不多够了。”
“那墙有十六丈高,是长安城中最高的墙,谢大哥!”
“我有办法。”
李华婉脸色苍白地看了眼谢云流,仿佛第一次认识他般。这少年傻归傻,木讷归木讷,可是武学上的造诣,在他们这样的年纪的确不做第二人想。他说话虽少,屡遭嘲笑,可是……说一句是一句,从来没有意外。
她看着他宽阔厚实的肩头,迟疑地道:“……好!你打算怎么做?”
“我抛你上去。”
“……”
“你有匕首吗?”
李华婉唰地一下从怀中拔出一把程亮的短刃,刃口血槽上还有未干的血迹,却是刚才在格车上杀那两名护卫时留下来的。
谢云流转开视线,不去看那刀口上殷红的血迹,道:“我先抛你上去,你用这已首在四丈高的墙上坚持一下,我再跃起,你便跳到我的手上,我用力上抛,你用力下踩……或者能把你抛到接近墙头的地方,那时,你自然有办法上去。”
“上去之后呢?皇姑,重茂他们怎么办?”
谢云流笑道:“我这样的脑子,也就只能想到此了。上面若有人在,那你便可想出办法来救他们,若没有人……”他们两人对视一眼,又同时转开头去。
“华婉,若没有人,”谢云流一边说,一边将身上的明光铠卸下,扔在一边,道,“你就跑吧。远远地离开长安,或许,去纯阳宫,师父定会为你想出平安一生的法子。”
“你呢?”
咚的一声巨响,声音的涟漪从玄武门六丈高的铜铸大门那里传出,向着巨大的广场一圈一圈地散播开来。攻城的撞锤第一次击中了大门。鼓车上的鼓手像疯了一般狂擂战鼓,摄人心魄的鼓声催迫着成千上万的羽林军士,向着玄武门列队进发。
两人注视着远处,又看看不断逼近的李多祚的钢铁阵线,不知为何,同时淡淡地笑了出来。李华婉道:“好!那,我便走得远远的,想办法平平安安地过上一生。”
“正如我愿。”
两人一起回身,向城墙下跑去。银金门城墙因是内墙,没有抵御冲车和骑兵的马面,巨大的城墙直接压在三层青石上。李华婉轻轻跃上青石,谢云流道声:“得罪了!”抱起上官昭容轻飘飘的身子,便将她扔了上去,李华婉伸手接过。谢云流一把夹起重茂,跟着纵上了青石。
青石台只有不到一丈宽。那城墙倒是修建得别出心裁。笔直的墙壁上,每隔三丈便凸出来一丈宽的墙柱,这一方面起到美观的作用,另一方面,因银金墙是隔断大明宫东西两宫的墙壁,高达十六丈,比玄武门城墙还高出四丈,乃长安城中第一高墙,这样的墙柱可以大大加强单薄墙壁的强度,不至于倒塌。
上官昭容也不问他二人如何安排,只牵着重茂的手,静静地站在青石台边上,注视着已经迫近到不足一百丈的羽林军士。她根本不会在意自己的生死,更何况,李多祚再狂妄,也不敢凌辱于她,对她这样的人物就算是杀,也必是以尊崇的礼仪进行,没有人敢于冒犯这位事实上暗中执掌大唐多年的人物。
谢云流牵着李华婉的手,走到最近的一处墙柱下。两人相对而立,贴在一起,看着对方脸上黑一道、黄一道,头发凌乱,满头大汗,不由得都笑了出来。李华婉伸手擦去谢云流额头上的汗水,顺着他削切般的脸颊慢慢滑下,道:“谢大哥,你这个法子,是不行的。”
“?”
“我可以上去,也必找来人相救,但那需要时间。可是你想想看,你不肯杀人,又怎么护得了皇姑、重茂他们两个人的周全?”
谢云流抓住她抚在自己的脸上的手,道:“我也没有别的法子,救得了一个是一个,救得了一时是一时。”
李华婉点点头,道:“说得对。看起来,这里只有我一个人有法子逃得出生天了,谢大哥,我……”
谢云流深吸一口气,猛地双手抱住李华婉腰间,大喝一声:“走!”用尽全力将她向上抛去。
李华婉纤细的身躯向上升了两丈,在空中抱膝打了个转,全身打开,竟又不可思议地向上蹿了三丈,墙面上火光一闪,她已一刀扎进青石墙中的缝隙,身体贴了城墙上。
谢云流将她抛起的同时,便一个筋斗倒翻出去,落到青石台边,双膝微弯,猛然间向前扑出,直直地冲向城墙一一就在撞上城墙前的一瞬间,他双手撑在墙上,用力下撑,纯阳心法梯云纵岂是浪得虚名?谢云流修长的身躯箭一般地贴着墙向上射去,-下子就飞升到四丈高处。
几乎与此同时,李华婉放开已首,身体在空中拉直一个大回旋,向下落去,谢云流双手抓住她的双脚一一有那么一瞬间,两人似乎在空中凝固,两个人都团身抱膝,只有谢云流的手和李华婉的脚连接在一起。
然后,同时间,两个人的身体剧烈地打开,谢云流用尽全力向上推送,李华婉亦是全力下蹬,巨大的力量压得谢云流眼前一黑,直往下坠,李华婉却借此高高跃起,一下子越过了超过六丈高的城墙。
重茂仰头看着李华婉纤细的身躯越升越高,却渐渐失去速度,眼看离那墙头还差着两丈距离,却再也升不上去,不由得高声叫起来。却见李华婉在空中一个翻转,一道银光飞上墙头,李华婉身躯再度升起,落入了银金门城墙顶的女墙之后。
一只手按在重茂的额头上。重茂抬头道:“师兄!”
“抱歉,”谢云流道,“师兄没能力把你送上去了。”
“嗯。”
“重茂。”
“师兄!”
“像个纯阳宫弟子那样死吧。”
“嗯!”
一声号角。数百名羽林军士一起停下脚步,长枪在地下同时一杵,轰的一声,烟尘四散。李多祚骑着一匹浑身上下漆黑如夜的大宛马缓缓出列,穿过一团团浓烟,直趋台前,朗声道:“左羽林卫大将军李多祚,拜见昭容。”
“李多祚,你做得不错,”上官昭容冷笑一声道,“咱们大唐国好容易出了一个弑逆君父的太子爷,全靠你的功劳。今日过后,怕是要封王了吧?”
“多祚不敢,”李多祚在马上恭恭敬敬抱拳行礼道,“多祚今日之事,事在弑君,只要玄武门一破,多祚就自杀谢罪,赶在天子之前去地下伺候。”
“说得倒是好听,你煽动太子造反,就为了去地下等天子?呵,呵呵!笑话!”上官昭容厉声道,“高宗和天后栽培你,把你从一个行伍小卒一路提拔,就是为了今日?我倒要瞧你有何面目去地下见高宗、天后?!”
“多祚今日,情非得已,”李多祚缓缓地道,“天子受韦氏武三思蛊惑,所作所为已经危及大唐江山。多祚就是没法报当日高宗、天后之恩,所以拼了一死,拼了死后万劫不复的污名,也要替大唐除掉祸害,其他的,多祚不敢言!”
“大权尚在天子手上,你说得可怕,武三思不过是天子的一个弄臣,皇后虽然跋扈,却也还没资格做新的天后,”上官昭容冷冷地道,“眼下攻打玄武门的人,才是真的祸害。等到太子进人玄武门,宫室之内纵兵大掠,天子亦无可避免。你们是要拯救大唐,还是要灭我大唐?!”
李多祚默默地端坐在马上,绛红色的长袍被黑云吹拂起来,无力地拍打着,良久才道:“太子下的第一个命令,是杀掉武三思,第二是皇后,第三个人,便是昭容。”
“嗬!”上官昭容冷笑道,“有眼无珠的太子。他不第一个把我杀掉,还能做什么大事?”
“我下令将昭容关在马车中,是不想太子就那样杀死昭容,”李多祚道,“高宗、天后时代留下来的人,昭容是多祚最尊崇之人,多祚不敢无礼。若昭容愿意随多祚一起离开长安,永远不再返回,那多祚可以保证昭容一世平安。”
上官昭容注视他良久,冷冷地道:“多谢了。上官婉儿生于此宫,长于此宫,也将没于此宫,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也没兴趣去。李大将军要杀便杀,无须多言。”说完决绝地转身,不再回头。
李多祚长叹一声,快怏地道:“既如此,多祚只好放肆了。昭容,咱们地下再见。”说着拉转马头,向阵线中缓缓而去。
排列整齐的羽林军阵中,立刻便有三十人列队而出,隆隆地向着城墙脚下逼过来。
谢云流一把抓住上官昭容的手,将她拖到靠近墙边,道:“纯阳弟子重茂!”
“师兄!”
“你守住上官昭容。她必死在你之后,明白吗?”
“是,师兄!”重茂手中提着一把刚刚从被打倒的一众羽林军身上找来的短刀,毫无惧色地道。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谢云流比重茂还要紧张,握住“动魄”剑鞘的手都在微微发抖。他并不怕死,但是却仍旧感到透骨的害怕。
害怕杀人。
李华婉说得对,他不杀人,就没法救重茂和上官昭容。或许杀了人也不一定能救,但,不杀人,就一定没法救。
他自是不畏死。从死人堆里出来的人,对生死早已看得不那么重。可是他却害怕重茂死。重茂如他亲弟弟,死了会令他发狂。而华婉呢?若他和重茂都死了,上官昭容必无幸免。上官昭容一死,玄武门一破,华婉就离死不远了。太子弑君登基,天下必将大乱。
终究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已不肯杀人?这其中的道理,谢云流想不明白,也无以自明。他只是在发抖,在害怕,害怕自己面对那些必须杀死的人时下不了手,从而推金山倒玉柱,直接导致这一切他不愿意得到的结果。
那三十名羽林军士走到离城基十丈远处,同时停了下来这些人都手持长戟和半身高的盾牌,停下脚步,同时将盾牌往地下一顿。
谢云流缓缓拔出动魄,薄薄的剑身在手中微微颤动,发出动人心魄的吟声。
三十名羽林军中响起哨声。三十人的阵形突然一动,十五人向前一步,相邻的十五人后退一步,分为两列,紧跟着,后一人将盾牌叠到前一人的盾上,十五张高大的盾同时移动一步,又合成一个紧密的队形。
“师兄,这是却月阵!他们组成一团,盾阵相接,你就没法打倒他们了!”
谢云流只听重茂说到一半,便已身形一晃,飞身而出。青石城基本就高出广场一丈,谢云流轻轻一翻,便翻到了那堵严密盾墙的另一边。
众羽林们万没料到敌人竟然说来就来,一下子出现在身后,顿时慌了阵脚。谢云流面对一大帮背对自己的人,自是不会客气——杀人,他纠结得很,若是不用杀而伤人,那又有何客气?
白光一闪,第一名羽林军闷哼一声,跟着“哼、哼、哼哼、哼”一连串的闷哼过去,人翻盾倒,阵形顿时倒下了三分之一,谢云流只一招,便在几乎一眨眼工夫之内挑断了十一人的脚筋。
这些人浑身上下重甲覆盖,连脖颈处都有铁护颈,周身上下几无破绽,短兵刃根本无处可入,只有长戟、六尺长的铁羽才有可能破甲而入,但再严实的装甲,膝盖以下是没办法覆盖的,只能在小腿正面绑一块铁甲,后面则裹以厚布,只有绑腿绳的地方,留有半寸的缝隙。
谢云流目光如电,身法如龙,剑走偏锋,一剑一剑极其精确地刺入了重甲羽林军士那唯一的缝隙之中。动魄剑锐利无比,加之谢云流极为刚猛的纯阳功力,一剑从后腿刺入,往往透穿骨头,有好几剑甚至从小腿正面的铁甲中透了出来。
一剑,一闪,一个人惨号着倒下,根本全无反抗之力。剩下的羽林军士目呲皆裂,齐齐回身重新布盾。谢云流刺倒十一人,眼前盾阵已成,他弯着腰接近盾阵,众军士长戟齐出,他却猛然一个翻身一一这一翻跃过了一丈五六的高度,不可思议地从众军七头顶翻了过去。
一声又一声惨号响起,盾阵从一头开始噼里啪啦地倾倒。谢云流速度快得众军士只有眼神跟得上,一个个眼睁睁地看着他鬼魅般地接近,电光刺破自己的小腿,然后一个个倒下。
三十面盾满地乱滚,人人四脚朝天,放声哀号,剩下的几个人抛下盾、戟,撒腿狂奔,谢云流杀得兴起,放开步子追杀,六个人奔向三个方向,却都在十丈之内就被他追上——放倒。等到最后一个人惨号倒地,青石墙下,亦只剩下他一人还站着。
远处的羽林军阵看不清楚,还以为这三十人都被谢云流杀了个干净,顿时一片死般寂静。
谢云流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按照昨晚延平郡王所传心法,呼吸和心跳一下子便稳定下来。他冷冷地看了眼远处的阵形,手腕一抖,将动魄上的血迹甩落一地,慢慢地转过身,向青石城墙走去。
满地的羽林军挣扎哭号,人人都只伤腿,身上其他地方并无受伤。但谢云流提剑走来,众军士慌得忘了伤痛,拼命从遍地的刀枪剑戟中爬开,竟无一人敢拿起任何一件武器向他挥动。
谢云流从满地血污中走过。终于,有一人拼命挣起,双手端着长戟向他后心刺来。谢云流正待回身给他一剑,忽然嗖的一声,一箭破空而来,从那人肩头射入,将他钉在地下。
“大哥!”
谢云流抬头望去,却见高高的城墙顶上,露出李华婉的面孔。
“华?”
但见一根长长的绳索从城墙上垂下,正落在上官昭容和重茂身后。
“师兄,师兄!”重茂欣喜若狂地叫了出来。
谢云流心中不由得怦怦乱跳,加快脚步,走了几步,又猛然停下。
重茂拉着上官昭容跑到城墙边,拉了拉绳子。绳子结实稳当,抬头看去,只见墙头上哆哆嗦嗦露出几名上了年纪的中官,原来银金门因为封闭已久,早已无值守的羽林军、内殿侍卫,却仍旧留了几名上了年纪无法在其他宫中伺候的中官,在这里负责清理银金门城楼。
几名中官见是上官昭容和温王,激动万分,连连呼喊,要重茂赶紧将他与上官昭容绑在绳上,次第拉上去。重茂刚说了声:“皇姨,你先……”上官昭容一把夺过绳子,便将她自己与重茂绑在一起,道:“别磨磨蹭蹭,一起走!”
“是,皇姨!”重茂道,回头一瞧,不由得尖声叫了出来“师兄!”
一团黑云低空掠过城墙前,只影影绰绰看见谢云流的身影他正背对着城墙,左手提着一杆长戟,右手反背长剑,向着一百丈之外的羽林军阵线走去。
“师兄!师兄!”长绳猛地绷紧,开始缓缓上升,重茂嘶声喊叫,谢云流却头也不回。
“看清楚,重茂,好好看看你的师兄,”上官昭容冷冷地道,“我们能不能活着到达墙头,全看你师兄的了。”
“皇姨……”从被劫持以来,重茂第一次放声哭了出来。
“不准哭!”上官昭容厉声道,“天家子弟,纯阳弟子,血流干了也不准流泪!”
重茂转过脸,看着浓烟中时隐时现的谢云流的背影,他想要忍住泪水,眼睛却又疼又涩,根本无力阻拦。
羽林军的阵线,距离银金门城墙百余丈。
彼时羽林军背负的乃是两头反曲的角弓,主要为六石的硬弓,能达百二十步,差不多三十丈远。这和攻城的弓兵使用的长弓不一样,长弓的射程能达三百步,六十丈远,这个距离足可保证弓兵在一个安全距离上向城头发射弓箭。
作为一名纯阳宫弟子,谢云流并不太清楚这些区别。他只知道一件事一一绝不能让羽林军接近到可以向城头放箭的距离!一队羽林军离开阵线,向他迎面而来,另一队则远远地向左而去。谢云流冷眼看时,那离开的一队都只背负了角弓,显然是想找个安全地方向城上射击。谢云流顿时血都沸腾起来一一他若是去追那弓队,迎面而来这一队就能直扑他身后,他若是直面这一队,只怕转过身来,上官昭容和重茂都已成墙头的刺猬自己独自一人,要面对的却是李多祚手下的大批人马,哪怕这些人加起来也杀不死他,但却有十足的把握,将自已最重要的人杀死。
不杀人,要被人杀。杀了人,也保不住最重要的人。眼前的一片浓云、黑烟、倾斜的城头、沸腾的大地、号叫和箭雨,都在大声嘶喊着一件事:杀人,或者被杀,在这里根本不是一件需要用心去想的事。杀欲横行,止杀的我执实为无聊。
谢云流双眼渐渐变得血红,浑身血液烧得滚烫。他向着迎面而来六十多羽林军组成的盾墙走去,越走越快,长戟拖在身后,枪尖在青石地面上刮起一路火星。
那一队弓箭手已接近射程,弓手们开始放慢脚步,将角弓从身上摘下。距离他们的一次齐射,大概不到半炷的工夫了。他们似乎非常放心自己的侧翼,相信谢云流不敢置那六十人的盾阵于不顾,直接来攻击自己。他们开始放心大胆地准备弓矢,将背了一天的弓重新上弦,有的人开始比划着估算距离。
上官昭容和李重茂两人加起来虽不大,但缓缓地上升,却是谁也不会错过的绝好靶子。
谢云流深吸口气,突然提枪向前狂冲,双脚轮流踏在青石地上,青石发出可怕的碎裂声,乱石飞溅!正面他的羽林军士们不敢丝毫小觑,哨声急响,六十多人猛烈收缩,“啪啪啪啪盾牌一层层重起,正面瞬间见收缩成横六面、高四面的盾阵左右及后方亦快速收缩成团,几十支长戟从盾阵中伸出,等待着单枪匹马的谢云流。”
谢云流狂奔不休!直直地朝着坚硬的盾墙冲去!
银金门的墙头上、羽林军的阵线中都发出惊呼之声。这般冲上去,只怕……
玄武门方向传来的持续不断的轰鸣声、千军万马奔腾咆哮之声,似乎都化作一片模糊不清的风声。没有人还在意那些声音,所有人都张大了嘴,等着看谢云流一头撞在那堵钢铁之墙上。
“嗒、嗒、嗒、嗒,啪!”谢云流连跨四步,最后一步腾空而起,纵过了六丈远的距离,飞到盾墙前方。
阵线方向传来惊叫。盾阵中的众羽林军只有最前排的人能从巨盾的缝隙中看出去,但是第一排的人——什么也没看见!
“咚一一啪!”一杆长戟洞穿了第三层盾,从两名踩在第三层的羽林军士之间插了过去,巨大的盾阵向后微微一仰,几乎就在呼吸之间,真正巨大的冲击到了。
谢云流双脚重重地踏在第三层盾上,盾阵本已被他那一枪捅得立足不稳,他这一踏千钧之力,再也无人能敌,第三层的六人六盾顿时飞散开来,下面两层的羽林军士跟跄后退,长戟、巨盾、羽林军士喷射般地甩向四方,水银泻地一般泼洒开来。
一人,一踏,便即粉碎了羽林军聊以自傲的盾阵。而显然谢云流并非专为破此阵而来。
满地乱滚的羽林军士们,谁也没有瞧见将他们一脚踢翻的人在哪里。事实上,在场很少有人看清楚那条身影,差不多只有不到三四个人,才真正看清了他是如何从巨盾塔前惊鸿般地跃到二十丈之外——弓队的背后。
谢云流如同一颗流星般落地,团成一团在地上滴溜溜地滚了五六丈远,弓队之人虽然早已听到从盾阵传来的惊呼,却没人想得到谢云流借那一踏之力,能一下子越过二十丈那么远的距离。待得地下那团灰扑扑的球迥然站起,众人齐声惨呼,哪里还来得及反应?
李重茂和上官昭容升到银金门的一半高度时,最后一名持弓之士摇晃了几下,双手大开,夸张地仰天倒下。
“真是精彩。”李多祚端坐马上,喃喃地道。
没有惨号,没有呼喊,也几乎听不到玄武门方向的雷霆。谢云流手中持剑,仿佛不胜疲倦般地走了几步。没有人知道,他现在其实已经看不见一一两眼望出去一片血红,胸口不再起伏,命悬一息之间。
蹬踏盾阵的那一脚,已是超出了普通人所能承受的巨大冲击,虽然他将之化为飞跃的动力,但落地的那一刹那他的心肺几乎被压成了一饼。紧接着的一连串杀招,一共用十六招、出剑五十四次、腾跃三十七次,刺穿了三十六人的手腕或脚踝。在此期间,谢云流没有吸人一口气。
他的胸口火烧一般剧痛,眼前已经由血红而至于发黑,可是他拼命张大了嘴,空气在口中打转,却怎么也无法钻进灼热的咽喉。人虽然还站着,但早已感觉不到四肢的存在,一股冰凉的麻木感正从大腿根部和肩头,向着身体肺腑前进。
谢云流勉强仰面朝天,张着嘴颤抖着,金星乱闪的眼前,他看得见师父的影子、重茂的影子、李华婉风姿绰约一日十变的身影……以及那个刚刚从地下挣扎起来,正张开一张角弓,转向城墙方向的弓手。
那名弓手挣扎着跪起,忍痛张开了弓。上官昭容和重茂距离墙头还有三丈远,来不及了……无论如何也来不及。
谢云流转向那人,眼前的一切却快速地消失,他只影影绰绰看见,那弓手身旁的另一名弓手也翻身坐了起来。他居然还向谢云流招了招手。
然后一刀割断了那张弓弓手的喉咙。
谢云流弛然跪下,眼睁睁地看着那人朝他走来,他想要提起长剑,却一头栽向青石地面。那人用脚尖一垫,总算没有让他的额头直接撞在地面上。
“纯阳宫的人,可不能随便给人磕头啊,”那人笑道,“区区举手之劳,谢大侠何须多礼?”
他的手看似无意地在谢云流背上一拍,谢云流浑身一震,-股温暖之气从背脊直透入已经冰凉的肺腑,他张嘴“呕”的一声,好像是吐了,其实什么也没吐出来,倒是一股清凉的空气从口中直灌入肺中。
“咳……咳咳咳!”
那人盘膝坐在一众惨叫不息的羽林军士中,就好像坐在一群待宰的羊群中一般从容,笑道:“你还真喜欢咳嗽。不过就你刚刚那番身手而言,你现在就算是咳出了血,老陆也不得不说一声佩服。佩服,佩服,兔子急了也咬人,果然是至理名言。”
他的声音还是那般的别扭,仿佛一个汉化已深的胡人在说话。这人浓眉大眼,短短的头发,消瘦的脸庞,不是陆危楼又能是?
谢云流痛苦地曲起身子,嘴上道:“你……你不是……走……”
“怎么,你见不惯老子,连老子救了你,也看不顺眼?”
“你……咳咳……你不是要……重回……怎么会……”
“我这里,有一件非常非常恼火的事未了,”陆危楼坐直了身子,“我陆危楼将来是要做顶天立地之人,我可不想时隔四五十年后,有人出来戳老子的脊梁骨。”
“你要……要干吗?”谢云流趴在地上,一边慢慢吞吐气息,苦苦将浑身乱走乱流的内息控制住,一边道。
“我从西域来,要做一件祖传的生意,有人帮了我一把,这个忙除了他,这个大唐万里江山里,只怕还找不到第二个人能帮我这么大个忙,”陆危楼道,“这份情,我不想欠着,不过那个大人物不肯要我还他的情。我打听到他有对头要暗算他,便在他府里头装成下等的侍卫,为他足足站了三个月的岗。”
“武三思?”谢云流大奇道,“然后呢?”
“然后,我又得到消息,说他的死对头已经在岭南病故,派来的杀手自然也就半途而废。那时候武三思和上官婉儿斗得厉害,我当时就想,若我杀了上官婉儿,说不定便可还了这份人情。我苦苦地等到上官婉儿出宫,可是莫名其妙的,她又被太子的手下劫了去,等我好容易找到,那时候你又冒了出来,我忽然没了兴致,这事儿就这么黄了。”
远远的一支箭飞来,陆危楼和谢云流都看清了箭,却同时犯了踌躇一一谁也懒得伸手去拨那支箭,眼睁睁地看着它到了眼前,陆危楼才猛地一把抓起身旁的一名羽林军,那箭“噗”的一声将羽林军的肚子扎了个透穿,那羽林军惨叫一声,顿时了账。陆危楼站了起来,谢云流也挣扎着站起。更多的箭羽出现在他们面前。看来李多祚已经决心不惜赔上周围所有羽林军士的性命,也要他二人完蛋。
两人同时亮出剑来。陆危楼瞥了眼谢云流手中的动魄,咽了口口水道:“他要去太子的寿宴上看热闹,我心里想着,这样闹起来实在是小家子气,将来未免遭人笑话,可是正好西内苑里有我想要瞧一瞧的东西,我便顺便帮他闹一闹,最后却碰上你这么个家伙,嘿,真是纠缠不清,晦气!”
谢云流道:“彼此彼此。”两人说着话,手上一刻也没闲着对面的羽林军阵不停向他们倾泻箭雨,两人随手挑、格,噼里啪啦噼里啪啦,两人周围转眼间就竖起一片林立的箭杆,离他们近的弓手十余人都被钉在地下,其余的人忍着脚腿寸断的剧痛拼命爬开。
“哈,哈哈!你以为我没办法了?我陆危楼,乃天上地下第一妖怪,怎么会没法子!昨天晚上,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这事儿绝对令他想象不到,但又是对他大有裨益的,做了以后我便永不亏心,可以踏踏实实去做我的事了,”陆危楼苦笑道,“结果我前脚出门,后脚太子和李多祚这两个疯疯癫癫的家伙就屠了武三思的府邸,这下子,我就是翻起东江水,也还不了这个人情了!”
谢云流不由得苦笑。这家伙虽然一副霸气十足、傲气满盈天下舍我其谁的架势,私底下却是个死心眼儿,以武三思权倾天下的势力,为别人做一点儿事或许并不在意,更有可能转眼即忘,甚至是根本就不知道。但陆危楼受人一恩,想尽了办法也回报,有这份儿心思,谢云流便觉得此人不俗。
“那你这下,打算怎么办呢?”谢云流拨开几支箭,问道。
“哈!哈哈!现下简单了!”陆危楼大笑道,“李多祚这个老家伙杀了武三思。我前头还念着他杀武三思是为国家除害,现在他既是追随太子反乱,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只消取下他的项上人头,我便永远也不欠武三思一分。如何?”
“确是好主意。如此,陆兄请。”
陆危楼瞥了他一眼,道:“我本来是要请的。可是你现在坏了我的好事,我还怎么请?”
谢云流奇道:“我……咳咳……我差点命都没了,怎么又坏了陆兄的好事?”
“我化装成他手下,已经接近了他,可是你小子在这里一再闹腾,现在我伪装也去了,他手下那帮子人也被你吓成了受了惊的兔子,再想轻易地接近他已不可能。”
“以你的能耐,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只怕不是什么难事吧?”谢云流道。
“不是难事?你以为李多祚凭什么三十几年立于朝堂不倒?又凭什么平灭三国?”陆危楼冷冷地道,“他的武功,不在我之下,只怕比你老弟还要高上那么一点儿。”
“什么?!”谢云流大吃一惊,道,“那……那……那么……”
“呵呵,原来你也在奇怪,何以他只派手下的人来抓你,相当于放过了你和上官婉儿?”
谢云流终于也想到了此节,不由得背后生起一股寒意,道:“是啊一一为什么?!”
陆危楼笑着摇头,好似看见了天下最可笑的事,道:“谢云流啊谢云流,在整个京师之中,人人都有目的,个个都有鬼胎处处都是陷阱,你一个呆头呆脑的小子居然敢有胆闯进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谢云流臊得满脸通红,道:“我本无心,亦无欲,陷阱、人情,于我又有何祸害?”
陆危楼笑道:“你虽无心,但你这一身技艺,那正应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话。别人把你当棋子儿玩弄,你却总是不自知。太子要杀上官婉儿,李多祚这个老匹夫却不愿意杀她。这老匹夫当年被高宗皇帝和天后陛下看中,还差点把上官婉儿赏赐给他,现在上官婉儿虽然做了昭容,这老匹夫显然还念旧情。他既不肯杀上官婉儿,又不能被太子发现二心于他,正好就借你的手,来让上官婉儿逃走,你在这里拼命地杀,却如了别人的心愿,你说你是不是傻得可笑?”
“无所谓,”谢云流道,“反正我也想要上官昭容和重茂好好地活着,李多祚没有下杀手,我可得谢谢他。”
“恐怕你没什么机会了,”陆危楼道,“李多祚既然做了此事就绝不会让你我活下去。小兄弟,这一回,你怕是玩不转了。”
玄武门的方向传来巨大的破裂声。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城头终于出现了防御者的身影,城上城下,矢如飞蝗,两军各自擂鼓喧天,时而爆发出轰然雷鸣。
广场上现在到处都是火头。进攻方与防御方都在放火,大团大团的浓烟不断低空掠过广场,将已西斜的阳光寸寸切断。已经过了申时,很快就要日落了。日过天黑时分还攻不下玄武门,情势必将大变。
李多祚不再等待。
一声响亮的号角声,他的本阵开始向着谢云流陆危楼压过来。这是超过一百六十名骑兵、二百名步卒、六十余名弓手组成的庞大阵线,谢云流虽然已经干掉了数十人,但眼前这阵线一望便知,李多祚不再给他留下任何机会。
风大了,裹挟着黑烟迎面吹来,吹得谢云流和陆危楼都有些睁不开眼,立不稳脚。隆隆的鼓声中,阵线开始扩展,将这二人可能出逃的方向和角度都围困起来。
陆危楼慢慢转动脚尖,身体倾斜,面向阵线,全身袖口鼓动,风吹到他身上,竟然无法将他鼓起的袖口吹动。忽然“啪!啪!”两声,脚下两块青石同时碎裂。
谢云流一脚弯曲,一脚微绷,右手持剑,左手剑诀。风吹动他的衣袍,他的身体也跟着晃动,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吹走,可是风吹了又吹,他摇了又晃,始终都未曾挪动分毫。
阵线离他们只有二十丈了。一匹匹高头大马身披铁甲,通红的眼珠仿佛黑云中缓步走出的怪兽,数不清的枪、刀,都在黑云中闪烁着光芒。鼓声三步一停,三步一停,催动这座金属的山脉向他们逼近。
正是万众屏息之时,陆危楼却笑了。
他大声道:“谢云流!”
“嗯!”
“擒贼先擒王!”
“谢某正有此意!”
“李多祚与我的恩怨,你不要管,但我要靠近李多祚,就得你帮忙。”陆危楼道,“不白帮忙,我陆危楼平生最不会欠人一恩惠。”
咚的一声,一个东西落到谢云流脚边,滴溜溜地打着转。谢云流拾起一瞧,却是一颗用黑色铁皮包裹的小铁球,不知内里填充了什么,拿起来沉甸甸的,像颗实心的铁球。
“这叫做百里孤焰,谢云流,我跟你说,你今日帮了我,他日只要你以内力催动此物,让它飞上百丈空中,无论身在何处,我必来帮你,”陆危楼道,“此乃危楼之承诺,你看如何?”
“你要我做什么?”谢云流好奇地道。
“咚咚咚,咚咚咚”三鼓一歇,阵线已经近到十丈之内。前三列骑兵的长戟寒光流动,马息喷吐着黑烟,阵列如墙,铁甲如电。李多祚骑在高出别人整整半个身高的大宛马上,冷冷地注视着自已这支铁军的行进。
“我要你想尽一切办法,让我接近李多祚,”陆危楼一字一顿地道,“我保证,一切都会很快。但我需要将所有精力都用来对付李多祚,所以在我能动手之前,我不能消耗一丝一毫的力气。”
“好。”谢云流毫不犹豫地道。当然,也没有任何时间给他犹豫了。
他稍微地向下蹲了一蹲,然后猛然向前扑出!
陆危楼没有料到他说干就干,连一眨眼的犹豫都没有,不由得大叫了声“好!”跟着他的身影向前扑出。
“啪啪啪啪啪”迎面一阵暴雨般的弓矢射来,这是骑兵用的十字弩的齐射,在十丈的距离上能够轻易穿透三重牛皮重甲。谢云流暴喝一声,身前爆发出一圈烂银光圈,重矢雨点般地向周围进射。“噗,噗”两声,谢云流左肩中了一矢,身后陆危楼“哼’的一声,也中了一矢。”
“抱歉!”
“好说,好说!”
第一排的骑兵举起长戟,同时催动**骏马,开始冲锋。谢云流仗剑直冲向那比自己高出整整一倍的骑兵阵线,十五丈、十丈……二十支长戟举起,寒铁如冰。八丈、六丈、四丈、一丈!谢云流电一般地向前猛冲了三丈!众骑兵眼前一花,人人手上一震,十余支长戟端头向上飞起,竟无一人看清是如何被那少年斩断的!
下一瞬间一一谢云流已身在骑兵阵的正中。
身在左羽林大将军李多祚身旁的人,看见李多祚猛地举起了手中的铁胎弩“动云”,无不大惊失色。李多祚性格稳重,即便于敌军重重合围中也不曾丝毫动容,为何前面第一道阵线尚在,老将便如此失态?
骑兵阵线轰然炸开。那少年不知作何武功,离他近的数名骑兵高高飞起,撞倒周围一片同袍,受惊的马群长声嘶叫,连连后退,带动骑兵队的马群乱成一团,连后面的步兵阵线都受到波及。
何处少年,如此勇决?!众人根本看不清楚,李多祚手中的“动云”便“嗖”地一声射出。
谢云流眼前一片血红,这已是他今日第六次用力过度,勉强将那两名骑兵震出,他双臂都已提不起来,一股一股热血直扑心头,耳中喻喻作响。周围人仰马翻,刀剑飞舞,明光铠上的珠串珞缨像血珠般满天飞散……
他都已看不清,听不见。只有一个破空声令他全身再度紧绷,本能地将“动魄”在胸前一立——
“当”的一声,一直纯铁短矢正撞上动魄的剑身,来势之猛谢云流酸软的双臂根本承受不住,动魄的剑身重重地撞上他胸口,一股巨大冲力从胸腔涌上喉头,噗的一口血喷了出来。
他向后退了两步,身体僵直地向后便倒。就在他慢慢后仰倒下、眼前的世界迅速陷入黑暗之时,他最后看见的一条矫健的身影,从自已身后跃起,高得不可思议,高人了云霄,高得……然后他便什么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