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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1

四海流云·壹 拉拉 20714 2024-10-17 04:37

  

  曾经有那么几个月,吕洞宾以为谢云流已经瞎了。当日他从群鸦口中救下谢云流时,周围一百里内三十六村皆毁于契丹之乱,无一生还。谢云流在尸身之下埋了多日,身中尸毒已深,吕洞宾花了半个多月精心调制,才将他从连续不断地呕吐、昏厥中救过来。可是自那以后谢云流似乎被病魔夺取了心智,终日痴痴傻傻、形容呆滞,目似不能视物,只有耳朵听得见——吕洞宾召唤他,他便略微有些反应,不呼唤,他便独自呆呆地坐上整日。

  营州契丹之乱前半个月,吕洞宾推演先天八卦,便得知将有此祸。他从华山连夜北上,原是要救一位相交多年的道友,等到出发,便得知营州大饥,都督赵文湖据仓不发粮,不仅令全州爆发大饥荒,还提前引爆了契丹人叛乱——吕洞宾紧赶慢赶,终究迟了一步,故知老友下落不明,营州赤地千里,竟是被契丹人杀了个鸡犬不留。

  吕洞宾伤恸之下,将唯一救出来的谢云流当作至宝不惜一切要救他活命。谢云流浑浑噩噩,魂不守舍,他年纪幼小,如此下去,定难长成。吕洞宾将他带在身边,周游天下,一面为他寻些奇花异草、灵芝仙药,一边重新修习多年未涉足的炼丹之术,只求能早日医好此子,可惜半年过去天下径自游历了大半,无数灵珍之物也用了不少,却始终不见谢云流有恢复的迹象——身体上的伤,早已好了,可是心中的伤痕,又岂是药力所能及?

  有的时候,吕洞宾甚至怀疑,这孩子在死人堆里其实已经身故,自己不过是带了具没有魂魄的躯壳出来。

  一日,二人登上一座山峰。那也不是什么名山大川也非禅院道场,不过是扬州东面一处普普通通的山丘。因山上多竹,竹海绵延百里,吕洞宾要在竹海中寻一种据说是能治疗眼目的药材,用来治疗谢云流的眼睛——他的眼睛自那日起,便始终布满血丝,对一切都视而不见,浑若盲者。

  吕洞宾将谢云流安置在山顶的一处山洞中,在周围洒下雄黄等药物,令蛇虫无法接近,便匆匆地下山采药。

  那日天气好得出奇,日头高照,万里无云。吕洞宾在竹海中跋涉搜寻,从一早直寻到日头偏西,才终于在一处山坳中寻得了药材,兴冲冲地往回赶。

  在离山洞还有数里的山脚下,吕洞宾忽然停下了脚步。远远望去,在那山头之上,竹海中冒出一个小小的身影,正是谢云流。吕洞宾心下奇怪——-这孩子一向木讷,把他放在哪儿,他就能在哪儿待上一天,哪怕是扔在雪地里也不会挪一下窝。今儿这是怎么了?出来时,明明把他放在洞穴之中,怎么走到洞穴外的山巅上来了?

  莫不是有虎狼驱赶?吕洞宾心下一紧,忙提气纵起从一片竹海之上向谢云流奔去。离得近了,却见谢云流周围并无一物,那小孩儿盘着双膝,端端正正地坐在山洞前的一块巨石上。

  吕洞宾不敢惊了他,轻飘飘落在他身后,再轻轻转到他身侧一瞧,不由得一惊。

  站在山下瞧不见——西斜的太阳正照得大地暖洋洋的那大石前面,群山低回,万竹如海,都在远远的脚下,好似一片碧色的海涛般随风起伏,竹浪声声,如怒如涛,澎湃之声,百里相闻。

  谢云流闭着双眼坐着,身子随着那竹涛声摇摇晃晃已经麻木了多日的脸上竟然带着一丝难以形容的微笑……吕洞宾心头乱跳,不敢发出丝毫声音,便在他身旁坐了下来太阳缓缓西移,风一会儿大,一会儿小,竹涛轰轰然飒飒然,时大时小,天上的云层投下的影子,弄得谢云流的小脸时阴时晴。他就那样坐着,摇晃着,身和心都深深地浸入天地中……

  过了好久好久,吕洞宾忽然咳嗽一声,道:“流儿,你瞧,大好云海。”谢云流从来都对吕洞宾的话似听非听,这时候却忽然全身一震,睁开了眼。

  第一眼,他看见的是天顶。不知是什么时候,太阳已经转到山的后面,天顶上一片赤红,却看不到云霞,只看见天顶被夕阳映照得如血如金,橙黄紫褐褚金红……漫天颜色,沉甸甸地砸在他心头,令他不由自主地低下头来。

  眼前的百里竹海,正在沉入黄昏。一半的竹海停止婆娑起舞,而另一半竹海——一大片厚重的黑云正沉沉地压在另一半竹海之上,云层之低,已将竹海的上半部吞没,云层之厚,望去足有数里高,仿佛一座黑色的陆地,正在缓缓飞过他们面前,一面前行,一面吞没着山脉、竹海。无声无息的云层中,偶尔闪过几道金乌雷蛇,却听不到一丝声响。

  忽然之间,在这边仿佛被世界抛弃了的山岭之巅,听不见风声,听不见雷鸣,听不见虫吟,也听不见竹涛……天地一片宁静,万物屏息,等着看那黑云一步步吞没眼前的一切。

  在这片可怕的寂静中,忽然,谢云流转过头来。那久布血丝的双眼,在彤云与黑云的映照下,变得异常清明神采奕奕,如获新生。

  他看着吕洞宾,嘴唇哆嗦着,迟疑地张开,叫道“师……师父……”

  饶是在人间行走近百年,见惯一切生死轮回恩怨情仇吕洞宾也禁不住老泪纵横,不能自已。

  谢云流望着铜镜中的自己。铜镜新磨,光彩照人,连脸上的细微汗毛都看得清清楚楚。他的脸上早已瞧不出当年在尸堆中中尸毒时留下的暗色,也看不出随吕洞宾在江西道庐山修炼入门坐忘功时跌破的那块伤疤。

  过去的他,已消失在镜外,眼前此人,分外陌生,竟难以想象是自己。

  楼下传来窦约的声音:“谢少侠,时辰不早了,若您准备好了,咱们便走吧。太子殿下的寿辰日,百官朝贺,去得晚了,兴庆宫的大门就不好进了。”

  谢云流叹息一声,转身下楼。

  窦约今日穿着,又略有不同。内着软甲,外罩蓝色朝服,这是武将上朝时的打扮。几名紫金观的知客道人恭恭敬敬地在一旁候着,见谢云流下来,那脸色比之前几日又大大地不同。

  谢云流不欲失礼,与几位知客道人以道教礼仪见过了礼,再向窦约一抱拳,道:“走吧。”几人走出紫金观,早有仆役等人牵来马匹,众人上马,转过一条长长的小巷,到了神道西厢大街,向北而去。

  神道西厢与东厢相对,因神道西厢的前段皆是高官显宦府邸,中段则是三省六部各部堂、寺、监、司的所在,大道深阔,几无庶民百姓的身影,全是一队队、一簇簇上朝官员,或者前往东宫兴庆宫达官贵人们的车队。

  窦约深知李隆基、李华婉兄妹与谢云流的关系,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巴结。因见谢云流问起昨日京师大闹如何收场,便笑道:“说来也奇。这本是数十年来第一大案,天子在禁中听说此事,雷霆大怒呢!可是偏偏无声无息就平息了。公主殿下对相王说,这都多亏了谢大侠之力,才能顺顺当当接回上官昭容和温王,京师本来还在纷扰不休,上官昭容一回宫,下令开放九门,不再搜捕余党一一您知道,上官昭容多年积威,京师周围的羽林、神策、天策、东西二厢禁军,哪个敢违逆昭容的旨意?两三个时辰就平息下去了,夜里神道东厢还开放游乐,金吾不禁呢!”

  谢云流默默点头。上官昭容的威仪,他是亲眼得见。如此美貌艳丽的一个弱女子,在千军万马前一颦眉一挥手,几乎无人敢仰视,连他这个旁人都觉得霸气逼人,不敢正视。他想了想,又道:“那么处罚呢?昨日毕竟死了那么多人,满街混乱,难道天子和上官昭容就这么算了?那可……”

  “已经有人顶罪了,”窦约无所谓地一笑道,“昨日傍晚,上官昭容刚刚回到大明宫,羽林军左千侯独孤神之就到太极宫承天门前,身绑自己犯上作乱的罪书,伏剑自尽了。天子震怒,下令搜捕独孤神之余党,昨夜羽林左军乱了一夜,三十多名将校下狱呢。”

  谢云流心中猛地抽了一下,喉头顿时哽住。独孤神之虽然犯罪该死,他却想不到此人如此勇决,以自杀来洗清太子嫌疑……其实昨日上官昭容就已说过,此事与太子无关。这究竟是她愿意放太子一马,还是她早料到独孤神之等一帮人等,早就做好必死准备,根本不容旁人将嫌疑往太子身上引?

  这些个高高在上的权贵,一个个视性命如草芥,不管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一杀便是人头乱滚,数百数千只不过是数字多寡而已……论到杀气,别说谢云流这般限于门规不曾杀过人的菜鸡,就是杀人如麻的江湖人士也根本无法望其项背……

  越向前行,大道上人越多,远远望去,车盖相接,万头攒动。窦约、谢云流等人顺着人流挤来挤去,很快便见到了高大的大明宫城墙。

  大明宫是太宗贞观末年开始修建,自高宗时期起取代太极宫成为真正的皇家内苑。先则天天后因为大明宫中颇多妖异,自高宗去世后便不在大明宫居住,远赴洛阳。当今天子登基后的第一件事,便是重新迁回长安,入住大明宫。

  如今大明宫分为四个部分,天子、皇后住在太极宫后面的西内苑中,中间是上朝的含元殿和宣政殿一一以天子如今一月一朝的“勤政”效率,这两座殿委实闲得发慌。此二殿后面是皇家内苑中的内苑三清殿,则是自太宗时代起就是皇帝修炼金丹的禁地。

  大明宫最东头,原来是所谓的东内苑,如今太子的居所,而其东面又有大片低矮的宫室,都被前太子李承乾改造为游乐优嬉之所在,长安人唤它作“小儿坊”。

  神道西厢大道的尽头,穿过延政门,便是小儿坊的所在。

  延政门前,数百名羽林军士排作数排,阵列于宫门前。入宫之人排作单列长队,依次入宫。窦约远远地便下了马,向谢云流一拱手道:“今日太子寿辰,只有受到邀请之人才能入宫,小人职小位卑,只能送您到此了。前面不能乘马了,您顺着人走便行。”

  谢云流头一次在这么多人流中挤来挤去,又要独自人宫,不由得一阵慌乱,却又说不出口来。窦约拉住他的马头,笑道:“楚王殿下、公主殿下今天一大早就随相王殿下入宫,待会儿会从宣政殿直接过去西内苑,谢大侠当可在西苑见到公主殿下。”

  谢云流被他说中心事,脸上一红,窦约却爽快地一拱手,将他的马牵过。谢云流道:“我以为会和殿下一道进去——若殿下不在,我一介草莽,岂能入宫?”

  窦约笑道:“大侠忘了?前日您救驾有功,太子殿下亲手送您一只锦囊。以小人所知,今儿这里寻常的部堂大人,也得不到这么一个呢。您只管进去,绝无碍的。”他顿了一下,又道:“这是公主殿下再三嘱托,要小人转告您的。殿下说大侠脸皮子薄不说清楚,大侠定是心中疑怯,她还说,原话这么转告您,你必是知道她的意思。”

  谢云流一张嫩脸涨得通红。李华婉之于他,就好像老猫与耗子,总是玩弄得他无可遁形。窦约见他无话,笑着拱手,自与几名千骑去了。

  谢云流挠头抓腮地站了一会儿,却是无计可施,只好顺着人流走。

  挤挤攘攘的人流中,皆是朱衣紫贵的人物,更有许多西域胡人、东方高丽人、北方突厥人,甚至还有许多根本叫不出名字也不知从哪里来的人种,也高高矮矮、奇装异服的挤在人群中。大唐开国百年,国力之盛、幅员之阔、囊括人种之多,前所未有。后世也几乎不再有,当时别说长安街上处处能见到异种蛮夷,便是朝廷上也多有外国蛮种将领一一太宗朝的阿史那·社尔、契芯何力,高宗则天朝的黑齿常之等等,皆是后世留名的佼佼者。而大唐的太子,又有在东宫畜养异族人为臣的传统,前头几个被废被杀的太子,如李建成、李承乾、李贤等,都因为在东宫中与胡人、蛮夷厮混,最终走上了废毁之路。当今太子的寿宴中,自然少不了这些异族人。

  谢云流忽然想起昨日那人一一那人从模样上瞧,有点像汉人与胡人所生,会不会也在这其中?但当时太子手下的羽林千骑掳掠了上官昭容和重茂,这人却来见人就杀,显然不是太子党……

  前面接近宫城,守卫越来越森严,所有人都得从门前一一搜检,才能入内。这些人都手持一张一尺长、三寸宽的大红色烫金锦帖,这就是所谓的“宫帖”了,当场验证,方可入内。轮到谢云流时,守门的羽林千骑见谢云流掏出那只锦囊,二话不说便放他进了门。

  进了延政门,人流一下子变得稀少一一门前挤的那许多人,其实不过是这些人的仆役随从而已,真正能进门的,不过十之一二。谢云流见人少了一大半,倒松了口气,眼见这些朱衣紫贵的家伙们甩着宽袍大袖往前走,他便默默地跟着。

  从延政门一路走到东内苑小三里,已到了已时末刻。这儿的名字取得怪,叫做东内苑小三里黔陵上柱国将军苑,名字拗口得很,其实一说就明白一一这儿便是唐初大名鼎鼎的废太子李承乾生前的居所。

  李承乾生前与高宗皇帝其实十分友爱,被废后发配黔州,于贞观十九年病逝。高宗皇帝十分哀痛这位因为亲近小人而被废的兄长,登基后便追封他为上柱国将军,并将此苑内的居所拆除建作一个环绕池塘的内花苑,常常来此消遣,以纪念亡兄,这个拗口的名儿便一直传了下来。

  小三里花苑门口,已不再是羽林千骑守卫,改为中官守卫。

  每个人到了门口奉上宫帖,中官便大声唱名,“同中书门下三品唐休大人”“辅国将军、开府仪同三司李大人”……一边唱名一边立刻就有小中官迎上前去,将贵客导引入内。谢云流又惴惴不安地过去,刚说了声“纯阳宫谢云流”,领路的小中官忙一弯腰,也不唱名,直接在前面引路。

  谢云流随着他进入门中,转过一条长廊,进入内苑,不由得吃了一惊。

  眼前一座十余亩大的池塘,种满了荷花,荷叶盛放,密得简直瞧不见水。池塘上曲桥蜿蜒曲折,将池塘两头连接起来。

  池塘周围,一座八角形的长廊将十余亩的池塘围了一圈,宽大的长廊上挤满了人,挤挤攘攘的不下千人之多。今日是太子寿辰之喜,因此沿着长廊大宴宾客是题中应有之义一一那长廊本是由三丈一节的廊体拼接而成,现在每个廊体中都摆着一张宽大圆桌,宾客们依序入座,每一座都是两人服侍,一名中官负责汤水,一名宫娥负责服侍。

  每隔两节廊体,便空着一廊,里面有歌舞助兴一一有弹琵琶的,有抚琴,有歌者,有的廊中甚至还有表演吐火的,火苗和尖叫声不停地从那几节廊中传出;也有表演胡人歌舞,以至于**躯体……种种繁华奢遮,无法尽述。

  若是换在一百年前,前太子李承乾时代有此宴游,别说太宗皇帝恼起来要打杀,便是御史台也绝不会放过如此奢靡荒**之行。忽忽百年过去,现在大唐国力鼎盛,普通中产之家也畜养声妓,高官显宦之家更是相互攀比,武三思、武崇训父子奢靡**天下皆知,至于国之储贰的太子,谁还能说个不是出来?

  紧邻长廊的花木、灌木丛中,皆是全副武装的羽林千骑站岗,看来太子性子虽然疏阔,却也还没把今日的长安真正当成歌舞升平金吾不禁的乐土。

  谢云流一边心中暗叹,一边跟着小中官,在长廊之外匆匆绕行,走了足有一刻钟,绕着池塘转了差不多大半圈。谢云流心下疑虑,再走几步,前面长廊忽然间变宽了许多,原来已转到了主廊,这里的长廊不仅比别处宽上一倍,且因已接近水面,所以用支柱撑高到离地一丈的地方,实际上已成空中走廊。

  谢云流抬头望去,正见李华婉浅笑吟吟站在廊上看着自己,不由得顿时满面通红。

  小中官将他引上空中走廊,李隆基、李华婉兄妹二人已迎了上来。李隆基头戴冲天平卢冠,身穿紫色朝服,肩头补着囚牛补子,这是他这般上国王爵的标志,李氏皇族数以千计,也只有不到十人有此补服。

  李华婉却高髻云鬓,额上贴着红梅妆,身穿白色锦缎曳地长袍,露出光洁如玉的肩头脖颈,谢云流只看了一眼,便转开了视线。李华婉兴致甚高,似乎浑然忘了昨日之事,笑道:“谢大哥,今日好精神!昨夜睡得可好?”

  谢云流永远都猜不到李华婉会用什么话开场,哽了一下,道:“还好。”

  “昨夜京中也蛮平静,倒是可以睡个好觉,”李华婉笑吟吟地道,“我哥哥说,这可多亏了谢大哥你呢。”

  谢云流看一眼李隆基,李隆基笑笑,道:“家父也致谢谢兄,昨日阖家安宁,多得谢兄之力。”

  谢云流拱手道:“这是令妹的功劳,谢云流什么也不懂,不过是个笨拙木讷之徒而已。”

  李华婉咯咯地笑起来。李隆基道:“舍妹怕你初来京中,又是第一次到这般繁华得不堪之所,所以便委屈你过来,和我们坐在一起。请!”

  谢云流道:“这番场面,云流确是不堪,却不是场面不堪李……”

  他哽了一下,忽然意识到李隆基话中的玄机一一他说是家父,而非父王,乃是摆明了家中从上到下,与谢云流都作俗世之交,便即改口道,“大哥,李家妹子,多……多谢了。”

  李隆基大笑道:“何须客气?谢小弟于我家有恩,我们可也没怎么客气。来来,这边来坐。”和李华婉一左一右,将他引入席中,挨着华婉坐了。

  这一座廊中所坐,都是李氏皇族中的重要人物,还有几名朱衣紫带的官员,其中便有刚刚谢云流在外面所见的同中书门下三品唐休壕。大唐循前朝败亡之祸,不设宰相,同中书门下三品便已是人臣执政的最高权位,一向不授武人,这位唐老先生却是例外。此人乃边疆武臣出身,在疆四十余年统领大军,胡、夷畏服,是先则天朝数得着的名将。后来先则天天后受人蛊惑,招他进京,意欲令他自请致仕,唐休在殿上坐论边境之事,从早到晚口说不停,则天天后竟然找不到开口的机会,便令他次日再上殿一一当天夜里八百里加急,报是边寨告急,胡人大举入寇。则天天后召集众臣,准备出动大军,唐休当庭反驳,指画边境局势,认为根本不用出动军队,五日之内,必有边境解围的奏报传来。

  则天天后不信,以轻慢之罪名将他软禁在鸾台,下令征召军队。梁王武三思受命出征,还未征齐大军,第四天夜里边境报说大捷的信就到了。则天天后大为惊奇,唐休由此一个月内三迁,到则天天后驾崩时,此人已经八十岁,还亲自提刀在当今天子登基的当夜担任护卫,由此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成为同中书门下三品,人说唐休“老而弥坚,犹思进取”,是长安城中广为流传的笑话。

  谢云流瞧那老头,倒也生得一把好胡子,八十多岁的年纪了,胡子还细心地染成黑色,果然是老而弥坚,不失进取之心,不由得肚中暗笑。

  在场的宗师皇族都各顾各说话,没人搭理他,李隆基却对唐休璨十分尊重,一直陪着他说话,且说话一律斜歪着身子,不敢坐正。唐休须发雪白,一张老脸如干核桃一般,却仍是精神婴铄,张口就大谈当日吐蕃攻克都善,文昌右相韦待价西征兵败他唐休如何收集残军,坚守西州(今新疆高昌故城),得到则天天后褒扬的故事。

  谢云流第一次与予如此场合,不由得有些束手束脚,不知该做如何。忽然一只温润的小手伸过来,在他手臂上拍了拍。谢云流转头看去,只见李华婉浅笑吟吟,坐得离他很近,几乎呼吸相闻,一颗心顿时扑通扑通乱跳。

  李华婉凑近他,谢云流满鼻子都是一股难以言喻的香气,鼻子抽了几下,几乎要打喷嚏,却听李华婉低声道:“你昨天晚上真的睡得很好?”

  言语中只不过省去了“谢大哥”三个字,谢云流顿时感觉不到心跳……哽了一下才道:“嗯,还好。”

  李华婉盯着他的脸,笑道:“你睡得好?你眼圈都黑了。”谢云流涨红了脸,道:“一开始……睡得不好……”

  “是吧,”李华婉幽幽地道,“我就知道。毕竟你昨日初阵,杀了第一个人呢。”

  谢云路的脸唰地一下又变白了。李华婉温润的小手按在他的手臂上,笑道:“你一会儿脸红,一会儿脸白,在座的人瞧见了还以为我在欺负你呢。”

  谢云流忍不住飞快地往周围闪了一眼,见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同中书门下三品的身上,不由得松了口气。这么一打岔,他心头的紧张又放下了些,道:“其……其实也不算是吓得睡不着……”

  “你以前定是见过很多很多死人。”李华婉盯着他的眼睛道。谢云流不敢看她的眼睛,却也不敢转过脸去,闭嘴不言。李华婉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好一阵子,才道:“怪不得呢。你虽不肯杀人,可是却有股子从尸山血海中走出来的味儿……怪不得你根本不怕,也怪不得你昨日晚上睡得那么好,连那声音也没听见。”

  “听见什么?”谢云流奇道。

  “听见神策军封闭贞元内院,”李华婉道,“紫金观主自杀的声音。”

  谢云流猛地转回头看着她,却听一声唱喏:“太子殿下驾到!”

  声音从远远的长廊尽头传来,廊桥中的中官跟着一个一个往下传唱,须臾之间,整座廊桥都是太子驾临的声音,弹唱、歌舞之人慌不迭地跪地匍匐,在座的官员权贵们也起身肃立,热闹无比的中苑一瞬间便变得鸦雀无声。

  只有李隆基等人坐的廊桥中,众人身份贵重,无须起立恭候,却也一个个肃然而坐。李华婉坐回自己椅中,敛神端坐,忽然间又由亲近甜美变得高贵不可触摸。

  谢云流叹了口气,心中对太子的憎恶不由得又转高涨。

  远远地便瞧见了太子。别人进入廊桥,都是由中官带着从廊桥后面绕行,直到指定位置才进入廊桥。太子李重俊却是直穿长廊而来,所过之处,廊中贵人们无不弯腰趋避,太子昂然而过不与任何人交一言,走得飞快。太子身后数十名中官、羽林千骑跟着一拥而过,廊桥中顿时鸡飞狗跳,杯盘狼藉,甚或有贵人们躲避不及,被挤得人仰马翻……太子似乎十分享受此情此景,脚下更是走得飞快。

  廊中众人都有些惴惴不安。同中书门下三品唐休唐老爷子第一个撑不住,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其余众人,有两名亲王,四名郡王,三名公主,又以李隆基和李华婉身份最为贵重。众人看看李隆基兄妹稳如泰山地坐着,几个屁股已经离了座的又偷偷地坐了回去。

  李重俊一路走来,脚下不停,直到走到李隆基等人所在的廊桥前才放慢了脚步。他的脚刚踏上廊桥前的阶梯,众人忽觉眼前花,一个身影已经晃到了廊桥门前,弯腰驼背地去扶太子爷。仔细一看,不是唐老爷子是谁?这老爷子刚才还颤巍巍地站着都难,忽然间使出“移形换位”大法,简直令人瞠目结舌。

  太子似乎也吓了一跳,待看清唐休那干核桃般的老脸,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道:“老货!我以为你老得起不来了呢,你倒还是来了?”

  “太子爷千秋盛寿,”唐休笑得鼻子眼睛都瞧不见了,“老货就是躺进棺材里了,也得爬起来给太子爷做寿,是不是?您走好一一瞧着您精神还好,老货也就放心了。”

  太子哈哈大笑,牵着他的手上来。李隆基稳稳地坐着,等太子上了廊桥站稳了,这才从座中慢慢站起。在场众人跟着一窝蜂地起来。

  谢云流正在犹豫着要不要站起来,一只小手伸过来握住他的手轻轻一捏,他也就半推半就地站了起来。

  大圆桌的主席正位一直是空着的,太子也不言声,直直地走到正位上,左右扫了一眼,坦然地坐了下来。

  他没叫人坐,别人怎么办?李隆基一边笑着伸手向下按一按,示意众人坐下,他自己也坦然地坐了,一边道:“大哥前日遇袭,我家老爷子还担心来着,说正是大日子,遇到这些事儿不吉利。今日瞧来,倒是无碍的。回去我跟老爷子说一声,老爷子得去拜佛还愿呢!”

  “劳叔王当心了,”太子苍白的脸上滚过一丝笑容,“我是无碍的。京城内外,总有些无耻匪人要作乱,又有什么办法?华婉,你昨天也遇了险,没事吧?”

  众人见太子并无不耐之色,一个个放心地坐了下来。李华婉笑道:“劳动太子记挂了。小妹没事儿,倒是重茂弟弟和上官昭容受了点惊——重茂弟弟还好吗?”

  太子顿时拉下了脸,道:“没什么不好的。他小孩子,受点儿小惊吓有什么?咱们这里这些兄弟姊妹,哪个不是从小担惊受怕长大的?”

  “是,”李隆基微笑道,“但这里头有点区别。先祖母在的时候,对咱们李氏皇族确实太过苛刻,咱们几兄妹哆哆嗦嗦过日子,陛下和我们家老爷子,不也过得有一天没一天的?那时候咱们过苦日子是正理。重茂他们这些小孩子又不同。如今天子圣明在上,国泰民安,重茂正牌子的天子之子,国之亲王,他们就不该受咱们受的罪一一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大哥?”

  一席话说得在座众人人人宾服。太子纵然桀鹜,却也不由得点头,道:“三弟你说得……还是在理。唉……我也不是要他受苦,说起来,我这个当哥哥的,难道还不为弟弟着想?我恨不得大索十日,一定要把那些混账揪出来不可!”

  “自古天家骨肉最难周全,”李隆基脸上永远都是从容淡定的微笑,说话慢慢的,却让任何人都插不进嘴去,“如今正是陛下一改祖母时暴戾之气的时代,又正值藻饰天下太平的七夕盛会京里京外有那么几个宵小作乱,还是该当谨慎一点,伤了几个人倒不打紧,重要的是不能坏了京中安宁祥和的气氛一一长安乃国之都城,又是天下之都,这里有几分戾气,传到天下就成了风暴,陛下所开创的太平盛世,还怎么包得住火苗儿?依着小弟的浅见,这事儿还是往小里处置的好,一面也体现了大哥的吞吐包容之志,您说是不是呢?”

  众人连连点头,连太子也听进去了。谢云流在旁边听着,觉得简直不可思议一一这个太子,真的是昨日指派手下前来捉拿上官昭容和李重茂的人?昨日若不是他和李华婉及时出手,那个独孤神之说得再好听,晚上也必杀了上官昭容和李重茂一一犯下如此重罪,绝无再让那二人有生还之理。太子爷下令羽林军“保护”相王府,那么相王一族也绝对看不到今日的太阳。

  已经到了刀光相向的时候,这些人脸上、口中,半点戾气也无,却是满满的亲情、忠义,仿佛那一切都是别人的事,他们在座的天潢贵胄,只不过是旁观者而已。

  他心中冰凉,不忍再听。耳旁忽然温暖,却是李华婉又凑了过来,在他耳边轻轻地道:“谢大哥,你怎么了?”

  “噢……”谢云流忙强笑道,“没什么啊。怎么?”

  “我瞧你脸上不怎么自在。”

  谢云流苦笑一下。李华婉和他认识不过数日,但这妹子眼光毒辣,自己又不善作伪,休想有事瞒得住她,便道:“我……我只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在座众人,私底下你抠我鼻子,我挖你眼睛,坐在一桌却是谈笑风生一一所以谢大哥觉得不自在?”

  谢云流心中默默地想,真正让他不自在的,恐怕是李华婉这双把他心肝脾肺肾都看得清清楚楚的眸子吧?一边想,一边微微点头。

  李华婉笑了。谢云流尽自心中不爽快,但无论何时,李华婉只一笑,便能冲走一天烟云。她明明把谢云流看得透透的,吃得死死的,可是笑容永远那么自然、豁达又从容,根本令谢云流无法将之与那些机械阴谋、尔虞我诈联系起来。

  “你知道紫金观主是怎么死的吗?”她忽然问。

  谢云流微微摇头。

  “昨夜皇姑回宫后,下令神策军满城大索,抓捕了三十多名独孤神之属下将领和三服以内的家属。事情牵涉到紫金观主,神策军上门时,他已经在贞元内院中服水银自尽,死得硬邦邦的了。”

  这本是一件极其令人心寒的事,可是李华婉离他离得那么近,吹气若兰,温润之气直透肺腑,谢云流觉得整个人都热乎乎起来,直想她就这么在耳边说话,哪怕一直都说些死啊活的,那又如何?

  “紫金观主,”李华婉哪里知道眼前这少年心中,已起了旖旎念头,便继续道,“是太子在京中的心腹,皇姑早已知道,却一直优容太子。如今两边撕破了脸……不知道以后会怎样呢。”

  谢云流忍不住看她一眼。李隆基嘴巴上说得漂亮,但这两兄妹如今都是在恐惧之中过着日子。太子和皇后、昭容不睦,已经到了挖鼻子抠眼睛的地步,一张锦帕也遮掩不住了。相王一家作为皇帝最近的亲戚,那真是身居危崖之下,一个不慎,随便哪边垮塌下来便要举族灰飞烟灭……他的心转眼间又高高地替李华婉悬了起来,一脑门的旖旎念头都飞到了九霄云外。

  “华婉,这是谁?”

  两人吓了一跳,转过头去,却是太子见他二人靠得太近,故而发问。谢云流还没开口,李华婉道:“太子真是贵人多忘事这不是前日救了小妹的……”

  “哦!”太子想了起来,叫道,“对了,我还送了一只锦囊一一你是……嗯……你是……”

  谢云流发现一个事实一一这世上他认识的人,大概就分为两类:认得出他的人和认不出他的人。认得出他的人嘛,目前瞧来都还算可交可友,认不出他的人……好似没什么好东西在里面。这么一想,便即坦然了,向太子微一拱手,道:“在下纯阳宫谢云流,见过太子。”

  “纯阳宫的谢云流嘛,”太子笑道,“我记得,我记得。嗯……”

  他忽然间住了嘴,低头沉思起来。在场众人都是见惯了太子爷飘忽不定的性子,倒也不奇怪。只是眼前是他的寿宴,时间也已过了午时。在场的近千宾客等了一上午,早就饿得头昏眼花,可是太子爷不举箸,谁敢乱动?众人都双手按膝,一动不动地把太子爷盯着。

  忽听外面又有传唱之声,从远远的苑门处一声声传来,传唱者声音宏亮,又夹杂着无法抑制的惊恐:

  “梁王、同中书门下三品、武三思大人到!”

  太子的脸,顿时拉得老长。

  谢云流不由得叹了口气。这里头李隆基、李华婉兄妹,时刻刀俎在头,也没见过他们二人随随便便地变过脸色,从容淡定得好似天家骨肉相残与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太子手握雄兵,正是为刀为俎的人,却总是脸色变化,根本藏不住任何感情。

  唐休老于世故,岂有看不出来之理?便开始大声咳嗽,找身后的侍从要吐痰的痰盂,就便儿便从席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李隆基继续安座,只是脸上也不见了笑容。毕竟来者是梁王武三思,二十多年来,此人手握天下权柄,不知有多少李氏皇族之人断送在他手中。他也曾数度站在了被立为太子的边缘,若是当年则天天后心思稍有变化,今日的天子就是他武三思,而在座的十有八九都已是冢下枯骨。是以即便以李隆基的定力,竟也有些坐不住。

  眼见武三思一路走来。他也是走的廊中,身后不像太子那般众星拱月一般,只跟了寥寥数人。然而一路上廊桥之中所有人等,无论王公贵族还是部院大臣,一个个望风退避,武三思还没走到一半,整条廊桥之上所有人都已弯腰控背远远地避让在侧,中官、宫娥、侍从、舞姬歌优,一个个更是早就匍匐在地,不敢抬头。偌大的苑中,竟连一声咳嗽都听不到,只听得到武三思从容的脚步声。

  蓦地里,太子周围的众人都被一阵不祥之感拽住心肺,大气都出不了一口。谢云流方外之人,本无丝毫挂碍,但毕竟年轻。周围人气氛一凝重,连他也不禁紧张起来。偷眼瞧太子时,但见太子呆笑着坐着,脸上颜色变化极其精彩,却半天都说不出句话来。

  身旁的李隆基轻轻叹息一声,声音虽小,哪里逃得过谢云流的耳朵?李隆基对太子的失望之情,尽数掩饰在这一声叹息中。转眼之间,武三思已在数丈之外,廊中众人已是按捺不住正在探头探脑,却听廊下一声高声唱喏:“同中书门下三品臣唐休璟,参见梁王!”

  那老头儿不哼不哈地下去吐痰,原来早一步已经迎候在了廊下!众人一片哗然,人人都不自禁地去瞧太子,却见太子也已站了起来,于是一片纷乱站起,靠近廊门的几个人慌不迭地闪开,为武三思让出一条路来。

  武三思挺着大大的肚子,在廊下站了一会儿,斜眼瞧了下唐休璟,道:“老货也来了?”

  “老臣本来在家养病,”唐休璟龙龙钟钟地道,“只是听说梁王千岁也要与会,这才不顾性命,为千岁前驱一一您老小心点这阶梯步儿高,别绊着了。”

  当着太子的面,话说到这地步儿,太子的脸色不问可知了廊中众人拼命低头,谁还敢去瞧太子的脸色?

  谢云流倒无畏惧,只是站在他的位置上,已看不见太子的脸色。他不欲与众人一起弯腰行礼,便稍稍退了一步,一旁的李华婉似是知道他心意般,若无其事地上前一步,正好挡在谢云流的身前。

  谢云流心中感激,这种时候也无话能说,只默默地低头,注视着她裙上绣着的牡丹花。

  武三思慢慢走上廊桥,并不说话,廊中众人无限煎熬一一太子在眼前,他不表明态度,在场众人谁敢先做杖马之鸣?在座的众人地位虽高,都是李氏皇族近亲,却因为老一辈的死了个干净,留下的都是些政治雏儿,有几个还是刚刚从岭南流放之地捡了条命回来的,谁也没有唐大人那番修行得炉火纯青的官场攀龙术。李隆基在众人中地位仅次于太子,但他一脸假笑地低头站在太子身后,半点要逾越太子的架势都没有。

  太子嘴巴闭得像上了锁,李隆基不开口,众人只觉背上生寒,可是除了装死,又能如何?谁也没有想到,在场第一个开口的,却是李华婉。

  武三思在廊中一站,还没开口,李华婉已经浅笑吟吟地向武三思微行一礼,笑道:“叔王早。好久没见叔王,叔王好似清减了,侄女在洛阳给叔王带了好些牡丹松寿丸回来,改日就给叔王送到府上,叔王心疼侄女,就赏收了吧?”

  武三思年已过五旬,却养得白白胖胖,肚大如斗,哪里有半点“清减”的模样了?因见众李氏都当了锯嘴葫芦,李华婉这么一说,顿时一张老大的脸都笑开了,道:“好,好好!那敢情好!叔叔这么多侄儿女里头,就数华婉最会做人!上次你叔母还说华婉这小妮子年纪小小,常年被相王派得满天下地跑,说要把那匹万里神行云驹送你呢——回头就让你弟弟给你送过去!”

  李华婉笑道:“好啊!叔王那匹万里神行云驹可是一宝,咱们太子爷可都是想了多久呢!前儿还在说,什么时候去叔王府上,瞧瞧你的宝贝马去。”

  李华婉这么一插嘴,太子爷脸上终于回过颜色,强笑道:“侄儿的生日,不过找些故旧亲朋、兄弟姐妹们随便坐坐,倒是劳动叔王的大驾了。”

  武三思哈哈一笑,道:“太子的寿辰,本王岂敢不来?因为没有收到请帖,就想干脆来太子爷的苑门外头望阙磕个头,遥祝太子千秋万岁也就算了,可巧门上遇见几个老军伍的,一里一里就把本王请进来了。太子爷不会怪罪吧?”

  在场七八个李氏皇族,每一个都恨不得把他活活掐死,却人人都是一脸的孺慕之情。太子笑道:“小辈们胡闹,哪里就敢请叔王的大驾了?小侄正打算今日过了,去叔王府上拜访呢一一叔王,您坐一一华婉就最清楚,是吧?”

  “是,刚刚太子还在说呢,”李华婉道,“就怕叔王忙,没空见我们小辈。”

  “叔王现在也忙,天天进官服侍陛下、天后,”武三思见太子让座,冷笑一声便坐了下来,道,“不过太子爷要驾临府上,本王自然要洒扫庭院,全家匍匐待诏,哪里敢没空?华婉,你旁边那位——”

  谢云流不提防武三思忽然见到自己,一晃神之下不知该如何作答,李华婉已道:“叔王,这是先天后陛下御赐的纯阳官大弟子,谢云流。”

  武三思冷冷地道:“先天后?说得那么好听干吗?当今已有明训,则天天后只称则天二字!”

  “那是令天下臣民改称呼,”李隆基在旁边接口道,“小辈们都是祖母的孙子,该有的敬称,侄儿女们不敢忘。”

  武三思粗重地喘了口气。他虽然位高权重,究竟是姓武,眼前一大帮姓李的小辈乌鸡眼一般把自己盯着,岂能没有感觉?当今天子即位后,便下令剥夺了他姑母武则天的天后头衔,即便对他的宠信不变,这究竟也是没皮没脸的事,只要有人在他面前提起,武三思便止不住地犯腻。只是李隆基话说得实在没法驳,他肚子里一阵抽搐,连带谢云流这档子事也忘到了九霄云外,转头对太子道:“太子爷,还在等什么人吗?”

  “啊?没……没有。”

  那我瞧着,稀稀拉拉也坐了小一千人,咱们总不能干等着武三思道,“本王年纪大了,可不比你们小辈,又能熬得饿,又能熬得打。”

  太子脸涨得通红,直欲滴出血来,却不敢多嘴,只低头道:“是。岂敢叫叔王多等。咱们这边开席吧。”

  武三思咳嗽一声,坐直了身子,坦然地面对圆桌。在场众人却是个个傻了眼:武三思大咧咧地坐在太子的坐席上,当今太子站在他身后!慢说这本就是太子的寿宴,即便是别的游宴,也没个太子站在王爷身后侍候的理!

  李隆基立刻站起来,笑道:“今儿是大哥的寿宴,叔王赏脸光临,是咱们侄儿女们的荣幸。既然是这样,请太子爷坐我这里,挨着叔王,我来当酒令,压场给各位行酒如何?”

  说着也不待太子开口,端起酒壶便上前给武三思斟酒。旁边几个中官宫娥忙不迭地上来,李隆基也不说话,给武三思、唐休璟等挨个斟酒,他也真拉得下脸,跟着便给一桌的弟弟妹妹们斟。今日这场面,众人唬得脚都软了,李隆基挨个给他们倒酒拍拍他们的肩膀,众人才勉强回过颜色。

  武三思酒性豪爽,来者不拒,一上来就是三杯落肚。在场众人谁敢不喝?乖乖地都饮了。只有谢云流呆着脸坐着,碰也不碰酒杯一下。一来,他是真不会喝酒,二来武三思此人恶名在天下流传二十多年,当年害死了谢云流一家的营州事变始作俑者赵文翔,便是武三思的心腹,要不是因为引发契丹人暴乱而被狄仁杰奏劾死罪,流放死在了岭南,此刻大仇还不知上哪里去报。他心中直想着一拍桌子,怒叱奸王,拔腿便走,但又担心给师门带来厄运一一毕竟此刻武三思还是天子和皇后最信任的人,而纯阳官乃天子最厌恶的则天天后所建,一旦获罪,殃及师门几乎是一定的。思念及此,谢云流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不知如何是好。

  他的目光偷偷地在众人脸上跳来跳去,一会儿看看黑脸的太子,一会儿瞧瞧红脸的武三思,以及李隆基、唐休璟等等一众在场人等。他发现自己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往身边那团白牡丹一般的人儿身上飘去,但每次刚一瞥见李华婉的衣角袖口,就忙不迭地转过眼去。

  桌上只摆了一圈前菜。唐时的菜肴,在汉晋的基础上加入了大量游牧之民的饮食习俗,比如宴席正餐之前,会有酪、饼熏肉、菜等等作为前菜。在座的一个个心中惴惴,谁敢多动一筷子?见太子和武三思夹了的菜,众人都赶紧地夹一点,就不敢再动。

  这边前菜一道道下去,廊下早已准备好的正菜开始一道道上席。按唐礼,太子的礼仪参照皇帝,专门有一名中官立在廊前。品尝每一道菜,且试有无毒性。现在却又多了一人一一武三思带来的数人都在廊下,其中一名牛高马大的身穿中书省带刀护卫绯色袍服之人,也每一道菜都品尝一口。他个头高,中官们个头都矮小,拼了命也无法把那些沉重的食盘举过头顶,因此每尝一口,那人都要弯一下腰。

  谢云流目光闪来闪去,忽见那带刀护卫每次低头,都露出他身后那一排武三思的侍从们。其中一人,实在醒目,短发深目,嘴角一直带着邪邪的笑容,不是昨日那斩人脖颈的黑衣人是谁?!

  这一惊非小,以谢云流的定力都差点跳起来,饶是拼命忍住了,手还是禁不住一抽搐。

  坐在他身旁的李华婉立刻便察觉了,却不声张。正巧唐休璟提议:“为太子殿下、梁王千岁寿,同饮一杯!”她随众人端起酒杯,轻轻地饮了,放下杯子,用丝巾捂嘴,仿若不胜酒力般地低下头来,道:“谢大哥,怎么了?”

  “昨日,鸡鸣寺中那人,”谢云流低声道,“就在武三思的侍从之中。”

  “谁?!”李华婉警觉地抬起头,看了一眼,又低下头来道“那个短头发的胡人?”

  谢云流已经习惯了她惊人的判断力,立刻便道:“正是不,他虽是短头发,却不是胡人,我瞧他必是中原血统。”

  “他武功很高?”

  谢云流稍稍沉默了一下,道:“我斗他不过。”

  “武功如此了得?”李华婉的眉头皱了一下“我很担心”

  “怎么?”

  “昨日这人说得清清楚楚,专杀太子手下的羽林军,又要杀天子的女人。他今日来,岂不是要对太子……”

  李华婉沉默了一会儿,脸上神色阴晴不定,忽地吞声一笑,道:“不妨事的。”

  “啊?”谢云流大吃一惊。

  “武三思已经带他正大光明地出来了,”李华婉道,“武三思昨日既然派他出来杀皇姑,这等隐秘之事,只要他昨日当真见了皇姑,不管杀没杀死,他自已回去一定活不了。可是他好端端地活着,说明武三思根本不知道他昨日其实已经找到了皇姑……他带他出来,光天化日之下见了人,就说明他以后不会再拿他当暗杀的凶器用了。谢大哥,你想想看,哪有照了面的人,还派去刺杀皇妃、太子、部院大臣的?”

  谢云流恍然大悟。他行走江湖,也懂江湖上的规矩。“杀人不见光,见光手不稳”,不管是朝廷、民间还是江湖,杀人都是最重和最终的手段,门派冲突、报仇什么的,倒是明着来,没什么好遮遮掩掩的。一旦动用到杀手暗杀,那就代表得承担比当面杀人重上十倍的罪行,因此暗杀暗杀,一般都是在暗中杀人,绝不在大庭广众之下,而且杀手更是决不能被无关的人见到——一照了面,这辈子就只有逃亡的命了。说一个杀手“手脚不干净”不是说他别的,意思就是他没把瞧见他的人都杀光,留下了隐患。只不过这等弯弯肠子,谢云流需要好一阵转脑筋才想得到,李华婉却一下子便看穿了其中关键。

  李华婉见桌上众人都围着武三思、太子轮番进酒,没人注意到角落中的二人,难得地放下端容,对谢云流道:“不过还是多亏谢大哥眼睛亮。这种事情,咱们心里知道,总好过什么都不知道强。谢大哥,你烦了吗?我瞧你有些恹恹的。且稍待一会儿,小妹陪你苑子里逛逛可好?”

  谢云流点点头,道:“可……可多谢你了。这样的宴席,咳咳,我从来没有见过。我不习惯这些,参加如此奢豪盛宴又违反门规,回去以后,我当向师父请罪。”

  “违反门规?”李华婉笑道,“那为何令师吕真人来这长安每三日一次在大明宫中饮宴?”

  “啊?啊?”

  “那时候我还小,三哥也才刚行冠礼,吕真人受祖母之请来长安进献《大统典论》,祖母看了很是欢喜呢!说她自狄相国去后,再也没见过如此的大道理。”李华婉细细回忆道,“祖母笃信佛教,却又想请吕真人讲他的道理,因此每过三日便请吕真人入宫饮宴,在席上谈论治国大道。那时候,我和重茂才那么点儿高,三哥刚刚行了冠礼,大哥……”她看了眼呆坐在武三思身旁的太子,眼中掠过一丝伤感,道,“大哥也还喜欢逗我玩儿,常常把我抱在膝上……一晃差不多快十年了……奇怪了,谢大哥,那时候我不记得有你啊!”

  谢云流苦笑一声。那时候他也才刚刚正式成为吕洞宾的弟子,正在华山脚下苦练入门的坐忘功。那个时候他又黑又瘦,头发因为尸毒未清的原因,都还是短短的绒发,哪里能跟着吕洞宾到长安城、大明宫中,受则天天后接见?

  李华婉皱眉道:“那时候,祖母身体已经不好了。她总是说,太子一一就是现在的陛下一一暗弱,可能没办法延续她老人家创下的盛世。吕真人带来《大统典论》,她怕就此埋没,所以才召集在京的所有李氏和武氏的子弟一起来学习,指望着他们中间有一个能学会治世之道,天下的繁荣便可延续下去。”

  谢云流这才明白,何以当初师父说去献书,一去一年半,原来其中还有这样的事一一他和则天天后,都期望着能将天下的繁盛延续下去,这和当日钟离权与太宗皇帝的故事何其相似!只不过当日钟离权的《开元典论》有太宗皇帝继承,并在有生之年发扬光大,身致太平,却不知吕洞宾的这番献书,能否找到一个真正的命世天子,将之付诸实施呢?

  他忍不住看看太子一一粗疏骄纵,别说群臣,连自家兄妹都像防贼一样防着他。这样的人登位大宝,只怕天天游猎,根本就不知道大统典论为何物。师父那番苦心,看来已尽付流水了。

  太子李重俊端着一杯酒,因为武三思在身旁的原因,正如端着一杯毒酒般发愁,哪里知道谢云流的心思?正发间,忽听武三思大笑道:“如此良辰,我等皆国家大臣,岂能枯坐饮酒?怎么没有可乐之事?”

  “整个京师的乐工、戏班子,此刻都在苑中,”李隆基侍立在侧,说道,“叔王要乐,侄儿去唤他们一个个前来便是。”

  “呃!”武三思道,“此乃凡夫俗子之乐。三郎,你是楚王了,叔叔说不得要教教你,何谓天子、诸侯之乐。”

  “哦?”李隆基道,“那真得要请教请教叔王。”

  武三思得意洋洋,左顾右盼,见唐休璟坐在一旁,便道:“老货,你老儿身体可好?”

  “老臣身体——”唐休璟乍然惊觉,不知道该说“好”还是“不好”,说到一半改口道,“还可为千岁,为太子殿下效劳。”

  “哈哈哈哈,好!”武三思大笑着起身,竟拉着他的手,直出长廊,走到花园中。

  此时满苑的目光都投了过来,数千人不敢饮宴,只怔怔地把武三思看着。武三思丢下唐休璟的手,又进到另一间廊中,须臾又拖了一个人出来。众人看得清楚,正是致仕大臣、尚书右仆射、前同平章事、历事三朝元老魏元忠。

  武三思将魏元忠牵到唐休璟身边,毫不介意地从自已腰上解下腰带一一不过是滚龙袍外的镶玉金丝秘绸银带,将银带一边一头,递到两个颤巍巍的致仕大臣手中,手抚着唐休的背道:“老货身体还好。听说前日又娶了一门妾?新如夫人年纪还没满十六吧?”

  唐休笑得露出一口稀疏的黄牙,道:“这是儿孙们孝敬我的,不过是服侍汤水罢了。”

  “我知道你的心意,”武三思仰头道,“你是想向陛下表明你身子骨儿还去得。你心里头还盼着左仆射这个位置,是吧?”

  “那全仰仗陛下恩典,千岁看重。”

  武三思拍拍他的肩头,不再说话,又看向魏元忠一边,道:“西京留守苏瑰奏劾原秘书监郑普思作乱一事,陛下已有决断。”

  “愿闻其详。”魏元忠三世老臣,倒也不怕这位梁王,只拱了拱手,让他继续说下去。

  “郑普思作乱一事,我知道右仆射的心意,”武三思道,“不过求普思一死,苏瑰无罪而已。但是天子已有决断,要释放郑普思,给苏瑰一个目无纲纪的罪名。”

  “郑普思身为国家大臣,祸乱朝纲,送女入侍内宫,又阴畜死士,图谋作乱!”魏元忠低声吼道,“苏瑰捕杀此贼,朝廷竞然会怪罪于他,这真是岂有——”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武三思嘿嘿一笑,打断他道,“说起来,这都是陛下仁德太深,所以容易被小人钻空子。在你们眼中,我武三思也是小人。嘿嘿。可是我辅佐先天后十余年,天下并没有如今这么乱,是不是小人,自有公论!”

  魏元忠恨恨地盯着他,唐休则缩成一团,也不知在想什么。武三思见太子、众亲王、公主、大臣们都惶惧不安地围在周围,更是得意,大声道:“陛下仁德通天,所求的不过是个安静祥和!我武三思自然也要成全陛下,你们这些政争,陛下没空搭理你们,我武三思倒可过问一二。有人说我狂……对不起得很,我武三思从天授元年开始,已经狂了二十年了!”

  他的目光恶狠狠地扫过众人,连太子在内,人人都垂头低眉,不敢与他对视,只听他一个人咆哮:“今天难得是太子寿辰我武三思不请自来,总得有个礼吧?好吧!那我这个狂人就来解解天子家事。唐大人,你位在宰辅,意欲再进一步,求拜为左仆射。魏大人!你虽三度为相,现在已经致仕在家,想要干预朝政。也罢!”他指着那条银腰带,道,“你们俩就在这儿拉这条带子,以此石为界!谁被拉过了石子儿,就算输,我武三思必成全他心意,如何?!”

  拿国家大政、宰辅之位,来押一局拔河的胜负,而且两个参与拔河的都是国家元老、相国,年纪都已是八十以上的老人!在场众人都惊得目瞪口呆,不知哪个上了年纪的中官心悸发作,竞“扑通”一声直挺挺地倒在地下。

  在死一般的沉寂中,唐休璟老着脸呆了半响,竟然真的拖起了腰带,紧紧地抓在手中。不说他四十余年为将,单是他那高大的身板,就比书生世家的魏元忠高了足有一头。在场众人心中无不厌弃他贪得无厌、奴颜媚骨的无耻,却无人敢出来言语一句。魏元忠亦是面如死灰,却并无奴颜,淡淡地看了武三思一眼,道:“梁王有命,元忠原是该效之以死的。可惜元忠已老已无力再与唐大人争个你死我活。”

  “哦?那么郑普思、苏瑰的公案,我可就装瞧不见嘤?”武三思道,“魏大人就这么看着堂堂的西京留守白白送死?”

  “送死我魏元忠无能为力,”魏元忠低声喃喃道,陡然间怒目圆睁,大喝道,“但我魏元忠岂能让苏瑰白白送死?!今日借梁王千岁的腰带,元忠就死在这御花园中,先走一步,令苏瑰地下有伴,岂不快哉?!”说着用力一夺,唐休璟已是呆了,猝不及防间被魏元忠夹手夺去了腰带,他脚下虚滑,扑通一声摔倒在地,再也挣扎不起来。

  在场众人谁也没去管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摔得半死,全都直勾勾地盯着魏元忠。魏元忠三朝旧臣,忠义举国皆知,在高宗、天后时代就以批龙颜冒死直谏著称,当着天后的面要自杀也非一次两次,而且绝非做作,每次都是真心寻死,连御臣下甚苛的天后都怕了他,每当魏元忠有奏本,天后即便不同意,也要朱批恩准,怕活活逼死了他,落下逼死忠义大臣的污名。

  现如今他又要以死相拼了!就在大明宫、御花园、太子生辰寿宴,当着上千人的面!太子李重俊脸色顿时变得死白一一魏元忠一死,不管是受谁逼迫,史书上也只会写上“忠臣死谏”四个字,现在的天子,和将来的天子,想想竞是都承受不起这四个字!

  全场死一般的沉寂中,李隆基忽然“扑哧”一笑,道:“叔王错了!”

  武三思转向李隆基,上上下下打量他几眼,道:“哦?三郎说我错了?”

  “叔王错了,”李隆基肯定地道,“这不是天子、诸侯之乐。”

  “异论相导,文武分流,以上御下,”武三思道,“这不是天子之乐是什么?你祖母教你的东西,都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吗?祖母那时候有祖母的难处,”李隆基微微一笑,“作为一个女人,又新开辟大周国,无论如何也要保住江山,所以必须令天下臣子互斗,以掌握权柄。如今世代大不相同,圣明天子在上,天下皆大唐忠义之臣,天子信任诸大臣,又何须搞什么异论相导,弄得人人自危?”

  “是吗?”武三思冷笑道,“原来个个都是忠臣?那依你所见,又当如何?”

  “太平年景,对唐大人这样的老臣,魏大人这样的忠臣,要敬,要爱,”李隆基笑道,“敬事百官,则百官警醒自重,爱养百官,则百官爱护百姓,天下何愁不长久太平?前头祖母、叔王辛苦二三十年,才得眼前这繁花似锦的天下,侄儿辈们爱之、养之,方不愧对叔王当年的辛苦,叔王,小侄说的可是?”

  武三思脸皮抽搐,半天也憋不出一个字来。周围众人都瞧得呆了,也不知平日里不哼不哈的楚王李三郎,怎么会忽然有如此见解。

  李隆基也不看众人,走下长廊,亲手将唐休璨扶起,笑道:“两位都是天子、相王敬重的老臣,别累坏了身子。来人啊,扶着点唐大人、魏大人。”

  几名中官连忙连滚带爬上来,将两人扶住。这二人一来上了年纪,二来狠狠地激动了一把,都有些头颤手摇,站立不稳。唐休摔得嘴皮都破了,中官赶紧给他疗治,这边厢魏元忠摇着头,叹息道:“楚王……唉……您这心田……”

  “两位老臣都与国有功,”李隆基向太子行了一礼,道,“太子殿下当赏赐老臣,以隆恩信。”

  “呃……嗯?”太子惊醒过来一般,茫然地道,“这当然……自然是要赏的,嗯……嗯……”

  武三思冷笑一声,道:“既然是太子爷要赏赐,本王可就要看个稀罕了。不知是赏魏武帝的赤兔马呢,还是荷坚的玉格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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