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会有一位旅客,在由长安出发之前,已由旧雨故交里打听到了去万花谷的路,会主动站出来,带领大家离开黄梁驿,走向月光照耀的迷宫一样的山岭,发现那个草木交缠的洞口。虽然口口声声说不知道什么万花谷,但老板娘心里一定也是像吞了萤火虫似的,知道去万花谷的沟沟坎坎,也许就是下一刻,她就会由墙壁上取下气死风灯,提在手里,温柔地一笑,对这三四十个长安客说:“你们已将十两一盘的驴肉吃完了吧,现在跟我来,今晚我们不住黄梁驿,万花谷的床铺更温暖!”可是,油灯照明的厅堂里,人声渐渐沉寂下去,月色悄悄侵袭进来,并没有带头的旅客站起来,说一句“大家跟我走”,老板娘靠在她的柜台上,只是一心一意地摩玩着她皓白的手腕上的金环、银环和玉环。月亮离开了积雪的山脊,划向繁星点点的夜空,由一面铜锣变成了玉盘,寒气如针,冬夜何其漫长。
“此村是我修,此店是我开,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正是众人想睡,又不敢合眼的关头,黄梁驿的驴皮门帘一挑,月色里,闯进来十几个戴着面具的壮汉!男人们跑得满头大汗,酒臭醺天,黄袄黄裤,蓬着头发,脸上挂的面具花花绿绿,刻得却是精细,突睛凹鼻、如鬼似魔,手上拿刀的拿刀,捏锏的捏锏,有几个还在肩上扛着两把铁锤,精光闪闪,看来开唐英雄李元霸宇文化及用锤的神功,此地犹有遗风。打劫的话,是领头的身量最高的壮汉说出来的,故意哑着嗓子,瓮声瓮气,声量不低,将厅柱间的灰尘都震得簌簌往下掉。喊完话,他又朝正在剔指甲的老板娘打招呼:“来晚了来晚了,今天梁二狗那小子娶媳妇,我们多喝了几杯,二狗子跟他媳妇进了洞房,其他的人,还想闹洞房,我不同意,我们还要干一票大的,打完劫再闹不迟,人我都带来了!”众人随他挥手的方向四处一看,我的天!大厅四围的窗下,几十支火把焰光熊熊,这男子已经领了百十号人,将黄梁驿团团围起来。黑店!山贼!我们由长安这个明日的大火炕里逃出来,又掉进黄梁驿这个现世报的小火炕里啦!
胖捕头“啪”地一拍桌子站起来,他胖老婆与胖女儿躲到他身后,捕头喝道:“你们想干什么!光天化日之下,还有没有王法!”袁安听着,心里想,其实应该说是“光天化月”之下吧。长身壮汉将面具脸转过来。上官星雨小声说:“这个黑钟馗的面具,又野蛮又精细,红如血,黑如墨,我喜欢的。我看他们多半是后面村里的,这些面具,过年演傩戏时,也用得上。”李离是冷眼以对,吴耕的一张黑脸,却吓得有一些发白了。只听那壮汉道:“什么王法,现在王法在长安城,在梨园里看戏,王法罩着的杨玉环那肥婆娘,正在大澡盆里,洗她由范阳收来的养儿子呢。在这里,对不住了,我老黄的刀就是王法!”
老板娘剔着她的指甲柔声道:“老黄你小点声,别吓着大伙儿,你来抢钱,戴我给你们做的驴皮面具不好吗?个个弄得凶神恶煞,像跳大神,好歹他们都是我的客人啊!”她声音不高,老黄却听得进去,与她熟识既久,憋出来的恶气稍泄,火焰山一变为绕指柔。
左桌上的工匠大叔们不服气,由包袱里抽出泥刀,齐刷刷站起来:“要钱没有,要命,我们这里有四条,你们来拿!”匠作行的爷们,喝了一肚子黄粱酒,硬气。
旁边的红秀才跟紫秀才讲:“说好的去学医,跟人家学长生不老术,没成想走到黄梁驿,就将头皮断送了,早知道,就不该信那帮穷酸嚷嚷的万花谷,他们在长安城里花天酒地醉生梦死,骗我们出来找神仙,我们走到头了,我只想求这些山贼大爷,杀我时用刀抹我的脖子,莫用锤子敲我的脑壳。”
一席话,听得那老黄哭笑不得:“你们放心,放心,我们只抢钱,不要命,我们的行动,都得按鸟窝大师给我们写好的脚本。总之我们黄梁村的山贼,跟秦岭、太行山、大别山的山贼都不一样,跟十二连环坞的也有很大不同,我们要脸,不要血。”可是这位兄台,你要脸,为什么又要用黑钟馗面具将脸遮起来呢?真英雄,好汉子,打一个劫,蒙着脸有意思吗?
胖捕快问:“鸟窝大叔来了吗?”这英明神武的鸟窝大师要是来的话,会戴着鸟喙尖尖的鸟面具,头发也会乱糟糟的可以盛鸟蛋吧,袁安想。
老黄说:“他没来,那梁二狗就是他儿子,他刚才喝醉了。就是没喝多,他也不会来,鸟窝大师是个瞎子,他不抢钱,只会编故事。他给我们的傩戏编故事骗鬼,给黄梁驿编故事骗人,他最有名的故事是万花谷。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去过天宫,游过地狱,能说会道,能掐会算,坐在家里编好了,就让我们派人去长安讲,跟那些算命的、讨饭的、和尚道士、三姑六婆讲,在妓院里讲,在酒楼上讲,在泥巷里讲,由南坊讲到北坊,由东坊讲到西坊,那东方宇轩怎么跟他爹吵架,跟他未婚妻闹翻,怎么与万花七圣结拜,怎么弄了个万花谷,万花谷的弟子这些年,在江湖上又闯出了什么样的名头,七星逍遥阵是天下第一阵法等等,万花谷的入口就在我们黄梁村,什么龙化成鱼城化为池,什么乱世流离十年为期,什么白雪皑皑冬月盈盈,什么黄粱有梦万花有因。长安城里的那些老爷太太,公子小姐,秀才军汉,吃饱了饭,就爱信这一套,天子脚下锦衣玉食的日子不爱,每年都带着大包小包的银子来照顾我们的生意,哈哈哈!你们几个瓦匠,靠泥刀苦哈哈趁钱,秀才靠青灯黄卷背书骗钱,你个捕快靠横刀刀头舔血赚钱,我老黄带着兄弟们蒙着脸抡锤子大刀抢钱,都不如鸟窝瞎子编故事骗钱来得快!”
原来如此……母亲在妓院里听到的,李离的父亲由酒席上听到的,那些不可思议的故事,那些流光溢彩的传奇,都来自一个在深山里信口开河的老瞎子,就像柳毅遇到洞庭龙王,魏征砍掉泾河龙王的脑袋,这样半真半假的传奇,茶余饭后是很好的消遣,可是你选择了相信它,并因此跋山涉水梦寐求之……袁安抬头盯着李离看,李离将手捂在双眼上,四个少年,一时间觉得之前吞到胃里的黄粱酒,比黄连胆汁来得都要苦。
万花谷是假的。
你们能走进深山里,却走不进故事里。
最先哇的一声哭出来的,是胖小婉,琴棋书画怎么办?再到哪里去找这样天神一般的老师?开唐第一女神童梦碎,接着痛哭的是她的妈妈胖婶,一路上,她念叨了多少次苏雨鸾林白轩,这么好听的名字,生来就是做老师的啊,也是杀千万的老瞎子编的吗?连胖捕快,都拄着他的横刀抹眼泪,其他客人跟着叹息顿足,将盛酒的陶碗往地上扔,啪啪摔碎,一时大厅里伤感的气氛聚集起来,就像大雪之前会聚在天空中的密云,不久就要天愁地惨地扯起雪絮。
“哭归哭,银子不能少!你们乖乖将银子掏出来,放到桌子上,我与兄弟们来收,收完你们就滚蛋!我也不白要你们的银子,后院拴的那些黑驴,稳健如山,飞快如电,你们都看到了,一人去牵一头,乘着雪光天、月亮地,天地我独行,走得是越远越好!”老黄的这些亮堂流利送客的下场话,也是鸟窝大师故事脚本上写好的吧,唉,好故事难免酸腐味,就像一桌子好酒菜,总免不了臭豆腐与腌皮蛋,要是能将那个故事的底本,拿过来看看就好了,上官星雨心里想。
十文一个的馒头,一百文一碗的酒,一两银子一斤的驴肉,十两一晚的房间,一千两一头的驴!这温柔的老板娘伙同老黄鸟窝大师,开出的是我大唐最黑的黑店吧,故事就是黄粱酒,就是蒙汗药。说是不杀人不见血,山贼的话,能信吗?几十号客人抹干净眼泪,叹着气,纷纷将怀里金锭银锭宝石珍珠掏出来往桌子上刚才盛馒头的盘子里放,这乱糟糟的人世,第一不缺的,是人命,第二不缺的,就是金银。要钱不要命,要命不要钱。这个江湖求生的道理,都懂。一时间,七八张桌子上,堆的金山银山,在四壁油灯的映照里,煞是好看。老黄挥手,几个山贼由腰里抽出备好的麻袋,“等等,你们在拿走金银之前,也要问问我的泥刀!”大胡子工匠立在桌旁,右手捏着泥刀,双脚扎起了弓步,他的三个兄弟也抽出泥刀跟在他身后,长安匠作门,泥水刀法,浑水摸鱼,砍头如砍砖,杀人如起楼,筑屋盖房用得着,争场打架也用得着的。做房子的时候用泥刀兢兢业业,打架的时候用泥刀,那是威风凛凛。
“我这横刀也不同意!”胖捕快走到两排桌子之间,摆出了横刀十三式的起手式,铁气激袖,刀光生寒,令他由怕老婆女儿的班头,顿时变成威严肃杀、令人可畏的名捕。
袁安看着他们桌子上,李离不情不愿地拿出来的半包袱金叶子,摇摇头,也站起身来。四人中,袁安的拳脚功夫可能是最好的吧,一路上,咬吴耕的狗,偷李离的贼,调戏上官星雨的乡村流氓,都是由他负责打发掉的。他的拳法名叫百花错拳,却并不是母亲请来的武术师傅教会的。母亲在百花谷里,有时候会遇到江湖客,她会要他们写一个他们最爱的门派中的招式来抵嫖资,她出身山西大同的名妓,她**的招式也是很好的。她回到家,将这些急就章画得歪歪倒倒的招式图谱给袁安看,袁安自己学会了,去比画给师傅看,却被师傅笑话很多次,说与其叫百花错拳——在百花谷里得来的画虎不成反类犬的拳,还不如叫王八拳呢!你一个在妓院里长大的孩子,弄点石灰包小匕首辣椒水什么的玩玩就行了,还要找师傅学拳,学拳就好好学,我好歹也算长安城里教拳的一个名师,一个少林罗汉拳学好了,两只铁锤舞得有模有样,就受益终身,搞不好就进羽林军中给那些王子皇孙当差了,偏又弄这乱七八糟的王八拳,唉!师傅在一身树洞的老柳树下摇着头。不管他,现在身上没得石灰包辣椒水,王八拳就王八拳吧,为了李离的金叶子,拼了。
你不想杀人流血,人家却不同意和平抢劫。好在鸟窝大师早已料到这一节,在他的大唐变文兼杂剧《万花记》里讲得明明白白:人少势弱则围之,人多势众则逃之。老黄一招手,十来个山贼由门外拥进来,杀气森森逼人,八个拿锤子的围着匠作行四杰,四个举锏的包抄了京衙卫的名捕,老黄自己抽出刀,稳稳朝赤手空拳的袁安走来。
泥刀上下翻飞,戳抹钩挑,如在墙头敲砖,在河边砍树,在铺中打铁,在水中逐鱼,很快就验证出,十六个锤子里有八个是榆树木头雕的,八个是破布乱絮扎的;胖捕快的横刀是出自弩坊署好货,刀头的那一点百炼千回的刃钢,不就是我大唐的精气神么?几番劈刺,就将四把中两对锡浇巨锏断成两截。袁安由少林寺的什么龙爪功到纯阳道的纯阳诀,由天策府传说的虎牙令到七秀坊秘制的猿公剑,照猫画虎,却也逼得老黄左支右绌,狼狈不已,左一个枯树盘根,右一个猛虎下山,只觉得头重脚轻,刀重人轻。连程咬金的三板斧都没学会,老黄你还出来打劫!一场架如火如荼,一时难见分晓,黄梁驿用不上明早的一把火,马上就会被山外的来客与此地的山贼打得粉碎。
胖婶看得点头,红紫秀才也拊掌叫好,吴耕、李离、上官星雨都紧张得站起身不说话,他们的带头小哥哥果然有两下子,力敌贼酋,不只是降猫伏狗的三脚猫把式。如此良夜,山中逆旅,酒酣耳热之余,论刀论剑,由塞外的龙门客栈到山西的灵石旅舍,金香玉、红拂女们,都是这么一个玩法。那边观战的老板娘却不愿意了,停下剔指甲的手,朝堂下看过来,柔声埋怨老黄:“你们花钱请我来做这个掌柜,就得爱惜这个店子啊,难道今年赚了钱,明年就关门么?你们的命不值钱,你们头上的面具可都是传了好几百年的,打破了多可惜!你们扮山贼倒是十足,一个个像由十二连环坞出来的!”老黄听是听到了她的话,可袁安这小子的龙虎爪已不可思议地直奔他胁下了。匠作的快泥刀捕快的疯横刀也停不下来。老板娘不急的,微微一笑,双手一撑柜台,削肩细腰,身体箭一般的射出去,在半空中游龙惊鸿似的绕行一圈,芙蓉并蒂、傍花随柳、浮花浪蕊、玉石俱焚、兰摧玉折、钟林毓秀,隐隐指掌,如梦如幻,缓急中节,又稳稳落到柜台里面来。飞绕一圈,腰身宛转,好像鱼游水中,电光石火的工夫,李离他们只见老板娘手指上下翻飞,手腕上的环佩叮当繁响,认穴戳脉的本领,妙到毫巅。一时间,场上争生赴死的十几个人,被她或撞或拉,拂上穴位,麻痒不禁,呆头鹅般停了打斗。
果然是山村的土豪啊老黄!你这是花了多少钱请来的女掌柜啊,鸟窝大师你也高明,编演故事,第一是要有一个腰越细越妙的美女撑着门面。
“钱财身外之物,你们留给黄梁村。那些黑驴是他们由山东蓬莱买来的良种,仙!春夏吃山上的红豆草紫苜蓿,秋冬吃小麦秆高粱秸,髓丰肉香,筋强体壮,一头也值几百两银子,你们不见得就吃了多少亏。一人一头,牵着走吧!世上本无万花谷,无须雪夜问津渡。桃花源中千般好,无缘何必来相促。黑驴吃了好几天的草料,都是饱的。你们出山之后向南走,过了淮河,就是江南,你们怕长安有事,江南总还是平安的,江南不行,就往六诏去吧,只是现在六诏也未见得安宁。”老板娘一边说,一边由柱上取下铜钥,推门向后院走去。
事已至此,如何强求?众人由桌边起身,跟着老板娘去后院挑驴,只余下老黄他们如梦方醒,戴着面具,忙不迭地将桌上的金银财宝塞进麻袋里,肩扛背驮,回村去讫。众盗一边觉得富贵险中求,这回点子这么扎手,如果不是请到得力的老板娘,免不了鸡飞蛋打,面具扫地,看来鸟窝大师也不见得事事能中,瞎子毕竟就是瞎子嘛。
月光如银,镀在积雪之上,群山中间的大路雪深盈尺,客人们骑着健步如飞的黑驴,如在梦寐。果然是大好河山好骑驴也乎哉!红紫秀才已下定决心,去花红女娇的南方做一代名医。胖大婶想起来的,是另外一句诗,腰缠十万贯,骑驴下扬州,她丈夫在京城做捕快挣下的家当,还有一大半藏在驴背上,扬州的琴棋书画不坏的,人家七秀坊的减肥舞也是十足地好。匠作坊四杰倒是不在乎江南江北,只是念着老板娘的好,柳眉鹅鼻人好看,细腰宽臀能生养,一身武功又深藏不露,其实心肠也是蛮好的,只是好好的姑娘家,为么事要当山贼学打劫?
老板娘呢?老板娘站在榆树下,转着金环银环玉环的手腕剔指甲,看“老黄”带着他的傩戏班大包小包回村去,村里柴门闻吠,风雪夜归人,狗吠儿啼之后,闹完梁二狗的洞房,再灌一肚子的黄粱酒,睡!人声渐寂,一盏一盏灯火熄灭,他们布下的这一出黄粱梦,终于弄到了钱过年,也没有伤到人,自己自荐做老板娘,十余日的辛劳,还是值得的。明年鸟窝大师他们还会继续设局吧,这样的浮华世界,桃源故事,就像酒席上面开胃的山珍野菜,在这个盛世华年里,当然可以卖出好价钱。
可是,为什么她还是觉得有一些伤感呢?因为这些养了十几天的驴子吗?也许是的,从此它们将天各一方,跳梁奔忙,再也不会聚到一个草垛边吃草了。是流着泪的婉儿姑娘?她在她的梦里,一定已经到过万花谷无数次了,却不知不觉与之擦肩而过。那几个工匠也是,他们手艺那么好,其实可以去修凌云梯,去修云锦台的,一行和尚与司徒一一需要这样的熟手。这两个秀才像由泡菜坛子里拎出来的,他们真应该让孙老神仙好好**一番,没事让他们凑在一起说回相声也很好啊,谷里什么都好,就是被琴棋书画这些钩当弄得一个个文绉绉的。她觉得有眼泪由眼眶里涌出来,啪嗒啪嗒滴在白茫落户雪地里,砸出细小的雪窝窝,要是让“老黄”回头来看见,让那两个老家伙看见,又会笑话她心肠软、刀子嘴豆腐心吧。想到这里,她赶紧往回走。
月色雪光映照的黄梁驿桌椅成行,已经空空****,前厅四壁的油灯,明黄焰光跳闪犹未灭。
老板娘推开门,看到那四个少年,坐在正中的木桌边,扬扬得意,乍惊乍喜。
是的,假作真时真亦假。
信则有,不信则无。
我们还是等来了几个年轻人。
但愿他们不让宇轩大哥、我与那两个吵着要一起做接引的老家伙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