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这棵树,它又老又年轻,一边活得兴高采烈,一边又活得伤感苦闷,如果有一天,它修成了树精的话,他一定会是一个非常迷人的中年大叔,会像东方谷主吗?药圣他老人家不总是说谷主像根木头吗?”上官星雨不愿意睁开眼睛,转过头对宇晴讲。她闭着双眼,所以看不到,宇晴师父在用力地点着头。没有人,比宇轩大哥更像这棵树了,他在这个世界上修行了四十余年;这棵树,在万花谷中、晴昼海边,修了三千年。二十年前,这还是一片无名的谷,无名的湖,空山寂寂,万物竞自然,宇轩大哥带领我们来到这里……
“我好像能感觉到它的心,就在离地面不远的树干中央,在那个树洞的上方,树干里的脉管都通向那里,缠绕成一个鹅蛋大小的椭圆,比其他的地方显得更红一些,如果站在大树下面,用手扶着树干,肯定能感受到它的心跳。”李离对大伙说,大家都同意他的看法,可是这棵树有心,它会有大脑吗?它会站在草地上思考问题吗?也许,它的整个树冠连接起来,就是它的大脑吧,它的每一片叶子,会像刑天头脑中的龙甲一样吗?它感受着阳光风雨,感受着世界,三千年了,它对这个世界的变化,还有新鲜的感觉吗?
“它一定就是裟椤双树,我听我妈说过。我妈信佛,小时候常讲佛经上的故事给我听,她说如来佛在一棵大树下面,坐了七天七夜,终于悟出了人生的道理,修成了正果。那棵大树一半枯一半荣,一半枝叶在生长,另一半的树叶在凋零,好像它有两个面相,一个沉浸在百花盛开的春色里,一个还停留在白雪皑皑的冬天。后为人们将如来佛坐过的那棵树叫作裟椤双树,他们说,如果将裟椤树砍倒,做成船桅,船就会像月亮一样,可以自由自在地在天上航行,坐进船里的人,会活得很久,一直年轻,不会老死。”袁安告诉大家。其实妈妈讲这个故事的时候,还教他唱歌:“月亮哥,杉木船,裟椤树,做桅杆。”他会在妈妈的歌声里进入梦乡,迷迷糊糊地看到一艘木船挂在天上,像月亮一样,长长的桅杆,由一种有火焰一般的花纹的木头制成,挂着猎猎的风帆,他与同伴坐在船舱里浑身是汗,奋力划桨,一共是四个同伴,上官星雨、李离、吴离、他自己,可是那时候,我们还并不相识啊……妈妈的嗓音,温柔沙哑,像宇晴师父,也有一点南方的口音。她好像是山西人啊,或者,与她相好过的男人里有南方人?她喜欢过的男人是谁?中间会有他的父亲吗?这些,他都没有问过她。小时候,觉得一切都来得及,一切都会被时间证实,一切的谜团都会解开,现在才发现,其实,没有问出来的问题,也许会永远沉寂在黑暗里;没有见过的人,会永远不见。那些与你在一起的人,终有一天,他们会告别远行,不再回来。你离开那个城市,以为会有重返的一天,你终于将它忘记,将另外的地方当成了家乡。
“刚才在七绝逍遥阵里,你们已经知道了师父们是怎么样运用内力的,一只手掌输出阳力,一只手掌输出阴力,这样我们四个人,就会有八种力量,通过顶芽进入树身,八种力或强或弱,或分或合,会将树由梦中唤醒,在顶芽上生长,开花,结果。如果我们运气够好的话,一个时辰左右,我们就能够让它结出一枚万花果,吴耕吃下这枚万花果,就可以重新打通经脉,解除掉五官的禁制,由聋哑村里出来了……”宇晴的讲解简单明了,其实是很了不起的老师,三人睁开眼睛,好像是将身心由大树之内拔出来一样。子夜时分,小鲲半梦半醒地站着,鸟喙边的尖脸看起来好像在古怪地发笑。在它的腹下,团坐调息的师生四人,他们的身体下面是枝繁叶茂又枯萎败坏的裟椤双树,他们头顶上是历历的星空,北斗七星还在那里,在残破的长安城上方,默默地指引着他们,就像一个时辰之前,指引着他们,好像风暴中的一叶小舟,他们同舟共济,辗转腾挪在武学与医道的巅峰之阵里。
“我来给大家讲万花谷的春天吧!春节元宵之后,春风变暖,由群峰间吹来的时候,已经不再咬我们的手和脸,万花谷北边群山上,最后的几块积雪也被融化掉了,几场春雨之后,太阳出来,阳光温和明亮,好像一夜之间,晴昼海上的草都变绿了,花都开放了,繁星一般围着落星湖,白鹿在花海里散步,鲫鱼与鲤鱼在湖水里啪啪地产卵,这时候,鸟儿成天地唱着歌,青蛙也开始鸣叫,一汪一汪的小蝌蚪云朵一样在湖水里转移,就像白云在蓝天上被风吹动着。”宇晴喃喃地向大家讲述着春天,一边催发出内力,温暖和煦,牵引着上官星雨、李离、袁安的内力,由树顶向树身,向树根缓缓贯注。大树感应到了这股春意,大树之心的跳动变快,混沌的液汁向树顶涌流,四人手握的顶芽也缓缓伸长,红珊瑚似的,抽出一尺余长的根茎,珊珊可爱。在树芽的顶端,一个花突出现了,花突向外鼓胀着,变成花苞,花苞是深红色的,生出层层鳞叶,像颜真卿师父提在手里用来写大楷字的笔尖。花苞在四人又惊又喜的目光里慢慢变大,胀满,最后,难为情似的,啪的一声微响,在这声微响里张开了口吻,它的花瓣是深红色的,西域葡萄酒一般的红,花芯却是淡黄色的,像西蜀进献到皇宫里来的蚕丝制成的绢纱。
“我在万花谷种了数以万计的花木,二十年来它们开出数以亿计的花朵,这是最美的一朵。”宇晴赞叹道,一边低下头,去闻那朵裟椤花传来的缥缈的花香,“也是最香的一朵,它好像是由我种过的全部的牡丹里萃取出来香气,它并不贪心,只要了一点点,就是这一点点,若有若无,让你吸气的时候,刚刚能闻得到,稍不注意,就会由鼻翼边溜走。”星雨、袁安、李离都同意宇晴的话,他们在长安、在洛阳,在往秦岭来的路上,见过的名卉野花,林林总总,各色各香,都不如眼前这一朵。
“我来讲夏天对吗?除了烦人的蚊子,万花谷的夏天还是很不错的一个季节。我喜欢五月早晨的时候,由逍遥林绕过三星望月,再经寻仙径去仙迹岩上课,路边樟树、枫杨、槐树、青桐的叶片,被太阳晒出好闻的香气,将斑驳的光影投射在干净的土路上,路边牛羊与鹿群唰唰地啃着青草,微微蒸发出皮毛上的汗味,蝉在树枝上一阵一阵地叫,我觉得自己好像走在梦里似的。有时候,乌云密集,闪电划破天空,惊雷带来瓢泼大雨,我跟李离你们去三星望月,坐着绳车,由天岚梯往摘星楼攀登,一边看雨水瀑布一样挂在屋檐上,一边听任阵阵凉风吹到身上,衣袂翻飞,觉得过去几天的暑热都解散了。”星雨向大家描述夏天的时候,好像随着夏日艳阳的照射,苍翠草木的郁积,大家的内力变得厚重而炽热了,热力一层一层地向树身涌去,催动大树喘息似的,好像由树叶间沁出了汗滴。深红而芬芳的裟椤花谢了,花瓣拂过众人的手腕,打着旋,往星光闪闪的树叶间飘落。裟椤花凋谢的地方,一枚小手指头粗细的果子出现了,碧绿碧绿的,像一枚莲子或者楝实。很快在星雨讲述的飘风与急雨中,莲子一圈一圈长大,长到了枣子大小,光滑、晶莹、饱满、具足,好像翡翠般的果实里面,正在汇聚起酸涩、苦楚或者甜蜜的汁液。
“我喜欢秋天,但是我还没有见过万花谷的秋天,我来讲长安城里的秋天吧。八月十五,中秋节后,好像一夜之间,秋风就将长安城吹凉了,将街两边的桂花树吹开了,青桐、柳树与白杨的枯叶,堆满了长安的每一条街道和沟渠,有人写诗,说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很对的。大雁一群一群由大雁塔与大明宫的屋顶上飞向南方,很快,早上起来,就会看到屋顶上的浓霜。母亲将箱子里的夹衣找出来。城外的农民将养肥的绵羊赶到城里,准备着大家吃羊肉,用绵羊的毛织成防寒的衣服。秋天有一个好处,就是各地的果子都成熟了,一车一车地运到京城来,西域的羊奶子葡萄、扶风的大蜜枣、山东蓬莱的苹果、山西运城的梨、湖北罗田的板栗,大筐小筐地装满摆在集市上,几个铜钱就可以换一袋,又便宜又好吃。”袁安讲着长安的秋天,大伙一并也将掌力变凉,好像夹着清霜的西风一般,又尖又薄,刀锋一般,往大树的肺腑里吹送。眼前裟椤果停止了长大,表皮变红,好像那些喝酒过量的人,脸上出现了酡红,嘴巴里吐出酒气,当然,裟椤果散发出来的是青涩的果实的气味,它好像还在犹豫不定,不知道,是该让自己变苦,还是让自己变甜。
“长安的冬天也是不错的,立冬前后,第一场雪下下来,雪花就好像止不住似的,一场接着一场,我记得有一年冬天,一直到春节都在下雪,大雪将街道都填满了,我们由王府出门,只好在积雪里挖出雪巷来。雪巷宽大到可以赶马车,坐马车在雪洞里驰骋,我印象特别深。仆佣家的孩子裹着厚厚的狗皮袄子,还是将手脸都冻红了,天晴的时候,屋檐上垂下长长的冰溜子,他们就折下来咬在嘴里,然后去渭河上滑冰。我爹有时候也会将我赶到外面去玩,他最讨厌我待在紫铜火盆边懒洋洋的样子,他还喜欢下雪天带着人去打猎,黄昏时,举着火把,带着一身逼人的寒气回来,将射到的野兔麂子黄羊扔在院子里,它们身上的血都已经冻住了。进入腊月之后,长安城冰天雪地,但很快人们就会放烟花鞭炮迎接过年,冰雪中,烟火在奇寒的星空里散开的样子是好看的,烟火的光芒将城池的轮廓与屋顶钩画出来,几万万人在那里看,吃酒寻乐子,热闹之后,又是望不到边的冷清与荒凉。”这是李离讲到的长安的冬天,大家听到,都觉得周身清寒,不自觉地掌力也变得寒冥深邃,好像要将树都冻住的样子。眼见着枣子大小的裟椤果变得深红,像一束火苗似的透射出微光,好像再有一阵风雪,就会扑通一声由红珊瑚一般的枝条上折坠下来。
春夏秋冬又一春。
冬天的时候,让风雪来得更猛烈一些吧。
让果实在风雪里回到大地。
让回到大地的果实在春天生出新芽。
新芽怒发,一如少年。
想念雪,果然有雪花一片一片由天上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团团地回旋着,冰凉地擦着几个人的脸飘落下来,将他们与鲲与生死树一起,笼罩在茫茫的飞雪里。大伙大吃一惊,这是七月初七的晚上啊,刚才还好好的满天星光,哪里来的雪呢,抬头看去,只见鲲的背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定了一个黑衣长剑的老者,白发飘飞,双掌轻推,腰腹内含,一边向风雪之上的星空微微发力,一边笑吟吟地朝下望着他们四人。
“方乾爷爷!”宇晴喜出望外,扬起脸打招呼。
“唉!你叫宇轩大哥,碧玲阿姨,又叫我爷爷,你这南蛮小妮子,还是没将辈分理清楚啊!”老人收起双掌,由鲲鹏的背上跃下,轻轻稳稳地落在四人的身边,“我看你们辛辛苦苦地造果子,就差这一阵雪了,这一刻钟的雪,够了吧!”
当然是够了,东方宇轩谷主的父亲,侠客岛的岛主,以他与当代剑圣相埒的功力,用内力引动气息的流转,在一小块天地造出几条惊雷与闪电,为孩子们下一场簸箕大的小雪助助兴,又算得了什么。积雪薄薄地铺在树叶上,鲲的背上,众人的肩膀上,只是片刻入骨的寒意,雪就化掉了,但这一点寒意,已经足够让成熟的裟椤果——宇晴想得到的“万花果”根蒂一缩,好像下定决心一般,自然而然地由一尺多长的树芽的顶端滚落下来了。
“小鲲,这不是给你吃的!”上官星雨挥手驱赶着探头探脑伸过脖子的鲲,的确,万花果很像一枚小小的玉核呢!鲲在一边盯了这么久——这几位主人,我驮他们飞这么远,现在,他们一定是良心发现,想做一点宵夜给我这一只了不起的大鹏吃。没承想上官星雨将它引以为傲的长脖子拨到一边,在果实离开树枝的一瞬,袁安伸手将它接在掌心里。小鲲只好讪讪地别过脸,那边落星湖被月亮照着,美得像一面魔镜。
“方乾爷爷您这次什么时候来万花谷的,也不来看我!”宇晴一脸的嗔怪。十多年前,她就认得这个老家伙,她随着六诏的难民北上中原,被十二连环坞的水贼们打劫,身边的族人一个一个中刀掉进大江,将水面染得一片血红,要不是方乾爷爷出手,一剑屠灭了那百余名水贼,她现在都会在他们的水寨里,由一个小丫环,一直做到一名贼婆娘吧!
“我昨天来,晚上忙着去看颜真卿写字,这老小子写得更好了;又去看孙思邈写好的《千金方》,老神仙又长进了。你们炼出来的这个万花果不错,过几天再来弄一枚给他送去,给他做寿礼,他要是死了,活不过两百岁,你们万花谷养老的招牌就倒了!今晚上,我约你们的东方大谷主去你碧玲阿姨那里吃饭。三个人吃了半天,一句话都没讲,你们东方大谷主就是一根大木头,无趣得紧啊!我从来都没搞懂,这样的男人,碧玲为什么还喜欢得要死要活。吃完饭,我就由他们那个小亭子逃出来,来找你这个南蛮小丫头了!”方乾笑吟吟地看着宇晴,也一手摸着下颏的胡须,那样子,活脱脱就是宇轩大哥的模样,不对,应是宇轩大哥学他的才对啊,他们两个人看起来倒并不像父子,而是年纪相近的兄弟,孙老神仙这是拿多少返老还童的丹药给方乾爷爷吃下去了!说宇轩大哥是大木头……那是因为您是他爹啊,您老人家在蓬莱岛,在您那了不起的亲爹面前,还不是像一根长蘑菇的大木头……
“方乾爷爷知道我们来到这棵生死树采药,对吗?您一定找我很久!”宇晴激动得泪花闪闪的。
“我就住在树下的那个树洞里啊。”方乾有一点不好意思,酒困人乏,七月初七的晚上,他匆匆扒拉下饭粒,由儿子与准儿媳那里告退,由绝情谷回到他钟爱的这个树洞里,是来睡觉的嘛。
“您个老猴子,就是放心不下碧玲阿姨的那几坛猴儿酒,又骗我!”宇晴涨红脸,举着拳头敲打方乾爷爷的肩膀。十年前,这个呼风唤雨引雷下雪的爷爷,也是这样骗她留在了万花谷,没有将她带去侠客岛看海鸥。“海岛太荒凉,不是你们女孩儿待的地方,你在这里种花栽树,将万花谷变成名副其实的万花谷。爷爷我会常来看你的!”可谁知道,他到万花谷来,到底是看她这个南蛮小丫头,还是看他的木头儿子呢?
唉,宇晴师父,你还有三个好徒弟,打坐在树顶上,贼头贼脑地看着你呐,这样的娇嗔,可不太像刚刚研发出天下第一疗伤圣药——万花果,看起来非常厉害的花圣宇晴老师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