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星楼筑在谷中央最高的石峰顶上,稍逊于此峰的另外两座石峰与之鼎足而三,峰顶分别筑有觅星殿与赏星居,风和日丽的晴天,夕阳沉没之前,便是将最后一片暮色铺展在摘星楼、觅星殿、赏星居蓝绿的琉璃飞檐上,令平素朴实无华的檐角在此一刻闪闪发光,好像是由黄金铸就。平日大家去觅星殿见东方宇轩谷主论武议事,去赏星居看孙老神仙抟丹制药,或者上摘星楼摸云扪星,都得坐吊桥与绳车,由岚天梯轧轧往来、闻着桐漆松木的香气,由这交通机关里慢慢体验僧一行和尚跟司徒一一的天工巧思,优哉游哉,也有趣味,但予上官星雨、李离这些还未养出闲情逸致的新人,乘鲲鹏高来高去,当然是最爽利的交通法门。
鲲两只精钢般的利爪停驻在暮云飞渡的摘星楼前,船帆一般的双翅一收,宇晴领着三位少年由背上跳下来,踏上台阶。摘星楼中已是灯火通明,数十盏乌桕油黄铜灯光影清清亮亮,十余把紫檀座椅之上高高危坐、谈笑晏晏的,正是白日考校过他们三人的万花诸贤。东方宇轩坐在堂上,静穆威严,哪里有一星半点当日戴面具扮黄梁村老黄的滑稽模样,左右分别是药圣孙思邈、工圣僧一行、书圣颜真卿、棋圣王积薪、画圣林白轩、琴圣苏雨鸾,连平素不太露面的乌有先生、子虚道人两位客卿也敬陪在末座上。宇晴笑着与众人打招呼:“你们这里神佛菩萨一般坐着,着我去拘这三个孩子,已经带来了,你们仔细考问,别将人家孩子吓着。”说完坐到苏雨鸾旁边为她留出的座位上,只剩下袁安、上官星雨、李离三个家伙在门槛前面被灯火皇皇照亮的空地上,呆头呆脑地站着!
“一定是我写小纸条给那个宋歌生,将颜师父君子剑的剑诀告诉了他,我说‘点如坠石,画如夏云,钩如屈金,戈如发弩,纵横有象,低昂有志’这二十四个字,得换他去落星湖抓二十四条小白鱼喂给小鲲吃,他答应了,我才写纸条给他的啊!各位师父在上,弟子我知道考试作弊不对,下次不敢了,可就是一张小纸条,你们不会让我重考一遍吧!就是重考,也不能拉上袁安与李离吧!早知道万花谷的考试规矩这么严,打死我也不敢传纸条啊!”上官星雨一向有错必认,坦白从宽,至于改不改,那个就得看她的心情了。
上官星雨一脸委屈,眼睛里楚楚可怜就要坠下泪来,倒是将颜真卿看得着了慌:“小姑娘你莫哭莫哭,能将老夫这二十四字诀换来二十四条小白鱼,很好!更何况,这二十四个字换鱼之后,为师专门去落星湖看小白鱼,又悟出了‘日光下澈,影布石上,佁然不动,俶尔远逝,往来翕忽,与游者乐’新二十四字君子剑,与你心有戚戚焉吧!”书圣四十出头的年纪,头发胡须半白半黑,身材高大,坐在椅子上都比别人高出半头,平素予弟子宽大慈爱,这一番手足无措的样子,让一边正襟危坐的诸圣忍俊不禁,宇晴、雨鸾掩着嘴笑出声来。
“你传颜师父的二十四字诀也就罢了,为什么又将‘骊山谱’画给曲风,这小子的棋力最近本来就退步了,你还帮着他偷懒!”在袁安等入谷之前,曲风是棋圣最得意的弟子,谷中的访客来寻王积薪下棋的,多半都是他对付去了。欲访棋王,先奏曲风。曲风如虎,积薪如狼。这都是江湖上的弈道传说了。其时积薪年过三十,纱帽白衣,身形精干,说话中气十足,平日不苟言笑,接着颜真卿责问上官星雨,辞色又比书圣要严峻很多。
“我……我不该用谱中的一粒棋子去换曲师父由湖里采来的一百颗莲子。”上官星雨嗫嚅着,那边宇晴已将她的话接过去:“这几天正是采新莲子的时候,星雨你得将曲风采的莲子分一半给我。”星雨只得乖乖地点头:“好吧。”
还没完。那边林白轩也有账跟这小姑娘算:“你由为师一百张画里,认出加入的吴太师父的真迹也就罢了,女孩儿学画画、弹琴本来就有天分,可是为什么袁安与李离也一认一个准呢?我刚才晚饭时百思不得其解,与你雨鸾师父参详了半天,也没想明白!”
“林师父您看自己的画总不如看吴太师父的画多,您行走宫廷时,得过不少御用的鸡舌香,您看画时将身上的香气染在画上,一闻就闻出来了!”上官星雨低着头,摆弄着衣角,这么儒雅英俊的中年大叔,雨鸾师父是修了多少辈子才跟他结成夫妻的呀,当然,人家雨鸾师父也是沉鱼落雁、花容月貌,当年七秀坊七秀之一,配他这个由金水镇来的穷小子,也是绰绰有余的。这小妮子心里腹诽八卦,却让林白轩一张俊脸慢慢烧红了,唉,这鸡舌香,还是都送给雨鸾的好!他偷偷去看苏雨鸾,苏雨鸾却没注意到心上人的红脸,只顾着自己憋下笑脸,正容问星雨:“唉你这小妮子聪明也是没法子,上官婉儿前辈家的子弟,能不聪明吗,只是你又是如何听得出为师我弹的《平湖秋月》,就一定是九月初九的新月?”上官星雨抬头,新月般的脸上都是笑:“因为林师父常常在课上讲,当年他在河洛道上遇到师娘,是九月初九,他请孙师父配药涂脸,带着师娘您入宫赴皇帝的梨园宴,也是九月初九日啊!”那还是林白轩在宫里行走的时候,李隆基看了雨鸾的画像,一定要林白轩携雨鸾到宫里赴宴。那时候皇帝已经沉湎于酒色,想听雨鸾弹琴是假,多半是想看她倾城倾国的容色。得亏其时东方宇轩客居长安,与林白轩夫妇交往频密,连夜计议,觉得最妥当的还是运用孙思邈老神仙的易容方。当夜林白轩苏雨鸾等候在东方宇轩常住的悦来酒家,东方宇轩则披星戴月连夜赶回万花谷。一路由关中的平原过潼关,经风陵渡,又步入秦岭群山,头顶星空历历、新月如弯,他运起花间游内力,提纵起伏,跋山涉水,如飞电跳丸、云霄轻羽,将三十余年来的修为全部激发出来,觉得踏步山川河流迎送,上纵又有星月冥冥中的助力,茫茫大块,万物流转,批郤导窾,皆与身形激发,竟是十数年来轻功大成的一夜,三更里赶回谷中,催请孙思邈老神仙起床配了药粉,团成一丸丹药,又召唤大鹏鲲载自己重返长安,长安城里,也只是雄鸡一唱天下白,东市的商家才刚刚抹着惺忪睡眼,卸下门板开门做清早的生意呢。什么药?老神仙将之称为“归妹丹”,是由《淮南子》里取来的典故,人说那嫦娥吃下西王母的不死药,飞向月宫,“翩翩归妹,化为蟾蜍”,哪里是成了什么仙女哟。那日雨鸾赴宴前,洗尽铅华将归妹丹破碎,辗成药粉,对着铜镜,一点一点描在脸颊与眉眼间,药粉风干收缩,将雨鸾一张春花一般明媚的脸,顿时扯得眼歪嘴斜,她一下子就由风华绝代的少妇变身为萎黄臃肿的妇人。向晚去宫里赴宴,皇帝满心欢喜迎出来,看到名满天下的美人已经衰老如斯,周身也不是少妇淡雅的兰香,而是隐约透出秋冬林木中的腐败气味,一时兴味索然,举箸难食,又命雨鸾弹琴唱曲。雨鸾叮咚奏琴,吟唱当日流行坊中的《洛阳女儿行》,嗓音固然是如黄莺在谷、乳燕啼林,婉转好听,但由一名“老妇”唱出来,更见荒唐无聊。好在李隆基自命风流,涵养不错,硬着头皮听完,也叫了几声好,才带着他一身的鸡皮疙瘩走掉了。林白轩佩服老神仙“归妹丹”奇效的同时,自己都觉得这一日母夜叉好生怕人。这虽然是万花谷中的一件快事,但也不合适讲给弟子们听吧!这一下,林白轩的脸是红得要滴出血来,他旁边孙思邈老神仙、乌有先生、子虚道人等老头子哈哈大笑,笑声将摘星楼梁宇上的积灰都要簌簌地震动下来了。
原来这一天,正是万花谷一年一度的“万花七试”大比之日。陶潜诗曰:“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万花谷既是大唐哄传的桃花源,谷中诸贤多半是渊明先生心传的徒子徒孙,特别在每年夏天挑选胜日,谷主东方宇轩主持,命万花七圣分别在各处设案,以“琴棋书画,医茶机关”七项,分别考查谷中少年。由万花因隧道接引入谷,或由其他江湖中万花弟子引荐的新人,入谷之后,自愿到万花七圣门下学习,但只有经过“七试”之后,才可得到“万花弟子”的正式身份,之后可入正意、尚贤、归德、执礼各部学习,凭特长与兴趣,随侍诸师学艺;也可申请出谷,以万花弟子的身份去江湖历练,一边行医,一边行侠。只是这桃源胜地难得,两三百名游侠异士经历了世间的诸多风尘,好不容易寻觅到此地,纵情山水,自在逍遥,游于艺,志于道,真正重返俗世厮混的人并不多。所以对袁安、上官星雨、李离等新人来讲,万花七试事关去留,重要性不言而喻。三个人入谷半年,日夜勤学,又得宇晴等精心指点,进阶之速,竟是不弱于之前紫晴、谷之岚等江湖成名弟子,一年未满,就由宇晴向东方宇轩举荐,命三人参加今年度的万花七试。东方宇轩年前处心积虑,决心重开万花因隧道,亲自扮“老黄”物色关中游侠儿,实有不得已,见三位少年果然不负众望,脱颖而出,心中宽慰,当即同意宇晴所请,暗地里却是又高兴又担心:年轻人来到万花谷学习武道,带来蓬勃朝气,只是万花谷开谷十余年后,诸般变化,阴阳转换,盛极必衰,人世的桃花源已到存亡断续之际,何去何从,真的要以少年的血来弥缝吗?
袁安、李离、上官星雨等三人早早起来,梳洗后,即踏着朝霞,在关关鸟啼中,来到仙迹岩一一拜访诸圣的码头。苏雨鸾在二十余级石阶之上的琴台抚琴相候,命三人由她春秋冬三季的琴曲里辨别物候,她又命袁安由《阳春白雪》、李离由《听松》、上官星雨由《平湖秋月》里,分别依律自创一段剑法,三位小友左劈右砍,一文一武,宫商角徵羽,也算有模有样。雨鸾还特别赞许李离,说他的听松剑里有隐隐龙吟,不妨具体而微,更进一步。拜别雨鸾师父,三人来到王积薪的棋室,上官星雨觉得这一关应好过,没承想棋圣他老人家不玩长生谱,也不玩媪妇谱,偏要三人一道与他对弈四象数独棋,这是他当年过昆仑山与痴和尚赌钱时所创,三人由青龙、白虎、朱雀、玄武里迷迷瞪瞪地挣脱出来,又与王积薪考较了一番他由长生谱里领悟出来的长生真气,总算是被他老人家重拿轻放,放出了棋室。书圣的二十四字君子剑,袁安练得最好,颇得其雄肆老媚的剑意;李离稍弱,难免名士做派;上官星雨剑诀记得牢,剑舞却纤弱支离,书圣苦笑道:“我这剑法是君子剑,本来就不是给淑女学的,你学成这样,柔中用强,化松为竹,已经很好,去吧!”到了画圣林白轩这里,难倒是不难,就是花时间,三人由林师父领着,一张一张去看他由世间搜罗来的历代名画,由名画中挑出他的师父吴道子的大作,之后又由之前他课上常常演习的“画山”“画水”“画风”中,演绎掌法,这道题跟雨鸾的自创剑法好像,一定是他们夫妻在枕边商量好的吧!袁安拟风,创的一招掌法名叫“春风狂似虎”,李离依照“画水”走了一路“波澜掌”,上官星雨只好去想“画山”,苦思半天,也只比画出一招“看山不是山”。白轩说:“星雨你这一掌,恐怕也只能拍死一只蚊子。”星雨心里想,鸡舌香师父,你这碧水滔天、水月无间,远水近山均老矣,不改眉眼盈盈的,我就是在学您老人家的那股子黏糊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