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总爱说某人逃跑时“跑得比兔子还快”,事实上胡斯归跑得比兔子快多了,他那肥大的身躯就像没有重量一样,轻飘飘犹如鬼影,转瞬间就移出了数丈之远,这样诡异的轻功连云灭都忍不住要在心里叫一声好。
然而他终于还是没能逃掉。方才完全无法动弹的风离轩,此刻一下子坐了起来,伸指遥遥一点,胡斯归的身前立即燃起一团绿焰。绿焰不断爆起,胡斯归别无去路,又被逼了回来。
那股令人震骇的星辰力再度升起,而且气势比方才更加强烈。风离轩站了起来,浑身都被包围在绿焰之中,面孔上不再有痛苦,只是由于愤怒和残忍而变得扭曲。
另外一个风离轩又回来了,云灭闪过这一个念头,胡斯归的反应证实了这个猜测。恐惧再次出现在这张胖脸上,更确切地说,是绝望。他喃喃地说:“你疯了,不想要他的命了?”
风离轩狞笑着说:“他不过是我的傀儡,无足轻重,比起取走你们的性命这件事,根本无足轻重。”他仰起头,长啸一声,声音中竟似包含有全军万马的夺人之势,一阵风刮过,地上的枯枝残叶片片飞起,其中夹杂着由尸体带来的浓浓血腥气息。辰月教主能感觉出来,那无法解释的星辰之力又变强了,仿佛眼前站立着的根本不是活人的脆弱肉体,而只是一件没有生命的魂器。
但他并没有急于出手,而是将目光转向了云灭。那双碧绿色的眼珠子中并不包含任何情感,却又深邃犹如无底深渊,看得云灭这样的胆大妄为之徒也禁不住有点发毛。但他绝不愿意示弱,于是和风离轩四目相对,恶狠狠地对视着。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感觉眼前这个怪物看向这个方向时,杀气有些微微地减弱。莫非他还能微微记得一点和风亦雨的交情?
不是错觉。胡斯归和辰月教主也同时感受到了这一点,两人绝不会放过这一丁点的转机,相互之间没有任何暗示,已经十分默契地同时暴起出手。辰月教主的十指中射出无数根细如蛛丝却比刀锋更加锐利的的冰线,向风离轩刺去,而胡斯归却高高跃起,手握辰月令牌,直取对方头顶。
风离轩纹丝不动,胡斯归眼看就能击中,手上却感到一股无法穿透的阻力,有如遭受雷击一般,整个身体被弹了回去。他重重摔在地上,反应倒是迅速,想要一跃而起,却发现身体在这一击之下变得麻痹,刚刚跃起,又摔了下去。与此同时,辰月教主的身体也被击飞出去。
两人勉强站立起来,只见风离轩一步步向他们走过来,并没有做任何动作,那雷电一样的巨大冲击力却越来越强。辰月教主连换了三种秘术,都无法突破风离轩身上的屏障,反而被反噬之力震得浑身发麻。而斗圈中的落叶枯枝,在这股力量的影响下,已经全部化为焦炭。
这才是风离轩真正的力量,他就像上古传说中的雷鸟一样,身上不断发出闪电的弧光,即便在绿火中也清晰可见,四围的空气中也因此跳跃着闪亮的火花。而天空也慢慢昏暗下来,浓重的乌云堆积起来,黑沉沉地压在人们头顶,云层中传出低沉的轰鸣声,仿佛是一场暴风雨的前兆。
但那并不是暴风雨,而是风离轩驱动秘术的结果。突然之间,一道雷光从云层中闪现,向着地面直劈下来。胡斯归与教主一左一右,慌忙闪避开,那闪电劈在了地上,一声巨响,泥石飞溅,硝烟散尽后,地面上留下了一个深深的大坑。
在距离这个战场几里之外的地方,人们会惊恐地发现,天空中的乌云都向着同一个地方飘移,然后聚集在一起,就像是一群盘旋不去的食尸秃鹫。乌云中电光闪动,震耳的雷声在数里外都清晰可闻。这像是自然的奇迹,也更像是恶魔的杰作。
闪电不断地从云端下劈,风离轩直接借助了自然的力量,将星辰力发挥到了极限。两个被攻击者疲于奔命,不断地闪躲着,身上被崩起的碎石划得鲜血淋漓,却不能得到片刻的歇息。而风离轩身上的绿色火焰已经几乎看不出来,取而代之的是一道道蓝色的电光。这样疯狂地施展秘术仿佛能令他感受到无限的快意,他纵声狂笑起来,笑声中饱含着邪意。
“看来他们俩完蛋了。”云灭说。辛言却皱着眉头:“看他们还能不能不坚持一小会儿,能坚持过去,死的就会是风离轩。”
“星辰力的作用是强大的,远远超出生物的肉体所能承受的极限,这也是为什么九州大地上从来没有出现过能直接使用星辰力的秘道家的原因,”他解释说,“我虽然不知道这家伙用了什么古怪的法门,居然能逆天而行,但他的身体终归只是寻常的肉身。时间长了,即便精神还能支撑,身体却熬不住的。你们看!”
云灭仔细看去,果然,风离轩的身体越来越僵硬,皮肤上也出现了细微的裂痕,眼睛、耳朵、鼻孔里慢慢有血液流出。一声不易察觉的轻响,他的左臂骨断了,但那只胳膊仍然以一种怪异的姿态举向天空。看得出来,他已经进入近乎癫狂的状态,完全没有注意到身体的变化。
不过正在雷击中奔逃的两人能否坚持到风离轩崩溃的那一刻,还很难讲。其实这几乎是这个大陆上最强的秘术师和最强的武士了,只不过他们此刻面对的,实在称不上是一个人而已。胡斯归突然嚷了起来:“云灭!帮我一把!”
云灭嗤之以鼻:“你我非亲非故,我凭什么帮你?再说你死了,我可能会更开心点。”
“因为你欠我的,你得偿还我!”胡斯归费力地躲开一次雷击,顾不得嘴里填满泥土,含混不清地大喊着,“还记得你第一次和这个老怪动手的时候吗?还记得你听到过一声血翼鸟的叫声吗?那是我模仿的!是我救了你!”
云灭虽然并未处于乌云笼罩下,此刻却也如同受到雷击一般,一下子呆住了。他想起了那个暗月遮挡明月的夜晚,在最危急的关头,的确是传来了一声血翼鸟的啼鸣,吸引了敌人的注意力。否则的话,自己虽然有能力脱身,却没有办法救出青衣书生,更加无法听到他至关重要的遗言了。
胡斯归就地一个打滚,又避开一击,这才来得及继续说:“我并非出于好心,我也知道你会是个危险的敌人,总有一天我们会分个你死我活!但我深知这老怪物更加厉害,觉得以你的能力或许会有机会对付他!你自己选择吧,我言尽于此!”
云灭回想着那一天的场景,直到胡斯归所言非虚。他扭过头,看着风亦雨:“你猜我会怎么做?”
风亦雨微微一笑:“我打赌你一定会出手,随便押什么赌注,因为要你欠别人点什么恐怕比杀了你更难受。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
云灭打断了她:“你还真是滥好人,我不被他杀死已经不错了,你还指望我手下留情?”说罢,他张开弓,皱眉思索了一阵子,却并不出手。
“你还在等什么?”辛言问。
“如果辰月教主都无法突破他身边的屏障,我也不能,”云灭说,“我现在加进去,只是给他多一个靶子而已。你懂得驱散雨云的秘术吗?”
辛言有些为难:“原理很简单,只需要将唤雨术逆转就行了,但我一个人的能力,很难做得到。通常秘术师唤雨都得多人合作才行。”
“不用你自己施放,”云灭说,“我要你把所有的力量凝聚起来,附着在我的箭头上,剩下的交给我来完成。”他顿了顿,补充说:“不要小看了一个鹤雪士的精神力量,虽然和你们秘术师的有所区别。”
辛言不再多问,把手放在云灭抽出的一根长箭上,开始全力施术。片刻之后,他大喘着气瘫坐在地上,向云灭挥手示意,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我真喜欢你现在这样子,”云灭笑笑,“你还是说不出话的时候最可爱。”他搭上箭,瞄向天空,全身的肌肉在这一瞬间如弓弦般绷紧,目光中骤然焕发出夺目的神采。
他将箭射了出去。
一声有若龙吟的破空之响,这支箭带着一道耀眼的白光直刺天际,没入了乌云之中。那白光最初被乌云的黑色所遮盖,随即却变得越来越亮,在空中化作了一团浑圆的光球。云层在光球的驱逐下慢慢散去,露出灰色的天空,而持续不断的雷电也终于止息了。
风离轩心无旁骛,全力施术,却猛然发现自己再也无法召唤天雷,抬头一看,方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愤怒地大吼了一声,想要再聚集雨云,但乌云已被驱散,他已经无能为力。狂怒之下,他将自身的力量燃烧到顶点,决意一举格杀眼前的三人。
但他没有想到,自己的身体已经无力再坚持下去了。刚刚向前跨出了两步,他听到喀喇一声脆响,左腿已经生生折断。他身子一歪,倒在了地上,还想用双手支撑着爬起来,不料又是一声响,右手也齐腕而断。
虽然完全感觉不到痛楚,他似乎也意识过来,这具身体已经无法再支撑下来,不得不停住了攻击,并将自己身边秘术屏障的范围缩小,先图自保。胡斯归和教主松了口气,但两人身上也是伤痕累累,不敢贸然进击。一时间局面僵持起来。
云灭的脚步却也有点摇晃了,刚才的那一箭,其实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精神力,以便让自己心安理得,不再亏欠胡斯归什么。不过此人最是好强,兼且不想让敌人看出自己虚弱,将弓拄在地上支撑住身体,站得比箭还要笔直,不让风亦雨去扶他。风亦雨却不识趣,还要摆出小儿女姿态去替他擦汗,简直令他哭笑不得。
风离轩略微喘息一阵,恨恨地转过头去对云灭说:“刚才我的雨云被驱散,是你捣的……”他一个“鬼”字还没有说出口,猛然见到风亦雨和云灭亲密的神态,那一刹那,他的眼中闪过了一丝极度强烈的妒意。他的喉咙中格格作响,发出一阵野兽般的低沉的咆哮,悄无声息地消去了身边的屏障,突然抬起断掉的右手,从伤口处涌出一团黑色的血球,向着风云二人激射而去。
云灭一直在小心提防着,看到这样怪异的攻击,心知必然是一种剧毒血咒,千万中不得。但他脚步一迈,却是虚浮无力,眼看躲避不及。风亦雨此时方才注意到这一击,她仍然是一招鲜吃遍天,一下用背脊将云灭护住,满以为自己的护身甲能解决问题。
“笨蛋!躲开!”云灭大叫,伸手想推开她,却已经晚了。那黑色的毒血正击在风亦雨的背上,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声势,却迅速地透过衣甲,直接渗了进去。
她的眼神立即变了,方才温柔的神情刹那间化为了凶残的杀气,翻掌切向云灭的后颈。这一掌带着劲风,力道大得出奇,绝不是风亦雨平日里那点粗浅的功力。云灭猝不及防,被一掌击中,身子重重撞在地上。还没来得及起身,风亦雨又是一脚踢过来。
转瞬之间,风亦雨已经急风骤雨般连攻十余招,云灭只能勉强躲闪,身上吃了不少拳脚,虽然怒从心起,却也不能真的对她下狠手。正在为难,辰月教主已经不声不响地遥遥出手,风亦雨当即跌倒在地上,停止了攻击。
“你干什么!”云灭转向教主,怒目而视。
“云灭,关心则乱,”教主说,“不然你怎么可能看不出我只是冻僵了她的四肢,让她无法动弹而已。”
云灭自知理亏,不去回应,大步走向风离轩。风离轩此时好似风中之烛,浑身的力量在经历了最高峰的燃烧后,已然开始不断外泄,浑身迸裂出的鲜血说明他已活不长了。但他看着云灭的目光,仍然是方才那样,充满了强烈的嫉妒。
“你他妈的真是个疯子!”云灭咬牙切齿地说,“你在嫉妒些什么?算辈分,你还是她的同门长辈呢,难道你们风家的人都这么变态?”
风离轩嘿嘿轻笑一声,想要说话,却已经脱力,身上的绿焰完全燃尽,目光一滞,方才的怨愤与杀气一下消失无踪。云灭明白,那个远在云州的主宰者已经无力再维系对这具身体的控制,眼前的风离轩已经恢复本性,却已离死不远。
“你理解错了,那不是你所想象的那种嫉妒,”恢复神智的风离轩轻声说,“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一个人在孤独了三百年之后,突然看到旁人之间的真情流露,即便他是一个已经失却本心的野兽,也会抑制不住自己的。你虽然也算得孤僻,但多半是不能体会这种痛苦的。”
“管他妈的什么痛苦!快告诉我,怎么解掉她身上的诅咒!”云灭用力摇晃着风离轩,后者用极其微弱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那是……太阳血咒……无法可解,除非……除非……”
“除非什么?”云灭恨不能把自己的身体换给他,只要他能顺畅地说话。
“除非能……杀掉……杀掉施咒者,那种精神上的联系……才会断掉。他向来对付敌人不喜欢直接杀死……而是……一定……要用咒,因为他是不死的,要让……敌人的痛苦……尽量延长。你要去云州……杀他……救她……”他说出这最后一句话,终于停止了呼吸,整个身体随即慢慢枯萎,肌肉片片剥落,露出白骨。而那些血肉与白骨也渐渐化为灰烬,最终消散在风中。地上只留下了衣物和一些玉佩之类的随身物品,胡斯归走上前,仔仔细细地辨识着,最后失望地叹了口气。虽然他还是把那些东西纳入怀里,但看来,这其中没有他最想要的。
“谢谢你。”云灭对辰月教主说。教主淡淡一笑:“我虽然恶事做尽,但和你一样,不喜欢欠别人什么。今天是你救了我,我自然应该偿还。这具冰柜不会融化,我的秘术可以保她在其中三个月内无恙,但超出三月,秘术消失,寒气侵入内腑,就不好办了。所以你抓紧办你的事吧,下次见面,再决胜负也不迟。”
说罢,他飘然离去,没有半步停留。云灭转向胡斯归:“你真的要回云州?”
胡斯归点点头:“刚才他已经借助风离轩的身体看清楚我了。我这次给他造成了这么大的麻烦,毁掉了他最得力的助手,他不会放过我的,不把他除掉,我此后一生恐怕寝食难安。有你联手,自然能多一点胜算,我们俩的账,和辰月教主一样,不妨秋后再算。”
云灭笑笑:“其实最重要的在于,你还舍不得放弃云州吧?你需要在那里见证你的胜利。”
胡斯归也笑了起来,还没来得及回答,辛言却已经插嘴:“我改变主意了。我……我也和你去云州。”
“算了吧,”云灭说,“你有更要紧的事情帮我去做,这事只有交给你做我才放心。”
“什么事?”
“帮我把她送到宁州,宁南云家。她这一次擅用族长令闯了大祸,回到风家也难逃一死,我大概只能向我的堂兄低头了。” 他一面说,一面凝视着冰层中风亦雨沉睡的脸。这张脸此刻显得很恬静,一点不像方才和他动手拼命时的凶悍。这张脸让云灭的心头百味杂陈,但最后,一种坚定的情绪仍然占据了上风。
“那你要我怎么向他陈说?”
“告诉他,保护好这个女人,只要最后她能不死,我就从此为云家效力,绝不食言。”
辛言像不认识一样地看着云灭:“这种话从你嘴里说出来,让我觉得今天的太阳是从南边升起的……等等,别走啊!还有个问题!”
云灭好像很不喜欢谈论此类话题,颇不耐烦地问:“还有什么?”
“如果他们问起这个女人是谁,我怎么说?难道就告诉他们,这是风贺的大小姐?”
云灭停住了脚步,踌躇了一小会儿,恶狠狠地摆了摆手。
“你告诉云栋影,这是我的未婚妻,出半点差错我把云家夷平了。”他的口气听来很生硬,像是在掩饰什么,随即逃命也似地走远了,胡斯归带着一脸事不关己的漠然跟在他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