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个问题似乎是多余的,云清越已经用行动给出了答案。他走到雕像前,也不知扳动了什么机关,坚硬的雕像竟突然间变得柔软起来,好像是正在勾勒修整的泥坯。然后他接连挪动了每一个种族的手,将这些或大或小的手掌叠在一起。
“我足足在这个平台上试验了五天五夜,差点一命呜呼,才找出开启它的方法,”云清越不知是在得意还是在感慨,“幸好最后还是找出来了,不然我一定会死在这里。”
六个种族的手叠放在一起后,雕像的形态开始发生剧烈的变化,所有人物全部融合在了一起,变成一团不断蠕动的泥状物,随即有光芒透出。泥状物裂开了,有什么东西从中间缓缓升起。
如胡斯归所料,领主的目的果然只在云灭身上,抓住云灭后,参与搜捕的大部分武士都散去了,剩下的人数不足以对他构成威胁。但他并没有跑远,天性中的亡命与贪婪令他在跑到丛林边缘后又折了回来,空手而逃无论如何不符合他的作风。
小心翼翼地避开追兵后,他沿着地上的足迹一路追踪过去,见到了领主和云灭的谈话。由于知道领主的厉害,他丝毫不敢靠近,因此两人说了些什么,他也完全听不到。但两人接下来消除障眼法术、走入那座石门,他可是看得清清楚楚——一踏进去就消失了,无疑是被瞬移到了某处所在。他几乎在瞬间就判断出,这道门通往云州最大的秘密。
一个念头由之产生了——我要不要毁掉这扇石门呢?他知道,并非每一个传送点都是单向的,但也有很大可能性会碰上,假如真是如此,将石门毁掉,进去的两个人保不准就再也出不来了。领主和云灭,大概是这个世界上仅有的两个能让胡斯归产生恐惧的人,若能一窝端掉,那是再好不过。
然而这样做的后果是,那令人垂涎的力量源泉将随着领主一同被葬送,可能永远不再为人所知,这未免让人有些舍不得。胡斯归犹豫了许久,始终没能拿定主意。
正在举棋不定,忽然听到遥远的天际隐隐传来一连串的响动,像是雷声,却又比雷声更为绵密。他抬起头来,举目四望,突然间整个身体凝固了一般,几乎动弹不得。
从这座林中城市向西眺望,几乎是在目力的极限处,天空的颜色起了变化。谷玄域的天本来阴沉晦暗,犹如铅灰,此刻却突然间变得明亮起来,红色、黄色、绿色……那些原本只能在夜空中见到的色彩,竟然在白昼一齐出现,耳中的轰鸣声也越来越大,渐渐清晰可闻,
胡斯归发现,当那些缤纷的色彩亮起后,天色却越来越暗,仿佛是有一道巨大的幕布被拉起,遮住了太阳。几道惊心动魄的闪电过后,天空完全暗了下来,滚滚浓云翻滚不定,让人呼吸不畅。
胡斯归冒着被人发现的危险,攀到了一棵大树的顶端。他看得更加分明,墨黑的云海之中,所有的亮色都在渐渐隐没,好像是光线被什么东西一点点吞了进去。他极力睁大眼睛,想要看清是什么东西吞走了光线,却始终只能看到一团不辨形状的混沌,这令他想起了长眠之海中席卷一切的大漩涡。
那一团混沌让他心中越来越感到不安,因为无论怎样他都无法看清它的形状,甚至于颜色。他也无法分辨,那究竟是一个具备实体的东西,还是仅仅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洞?
浑身的冷汗一下子就出来了。一切的贪婪和欲望,都比不上死亡的恐惧,他的脑子里一瞬间只剩下了一个念头,加在一块三个字。
留不得。
这个可怕的东西绝不是我能掌控的,胡斯归想,我也不能让别人去掌控它。他拔出了刀,向着附近不断发出冲击巨响的地方走去。毫无疑问,在那里能找到雷犀。
云灭眼看着一团雾状的气体缓缓飘起,随即一道水样的波纹在空气中不易察觉地晃动了一下。整个雕像的底座也开始上升,悬浮在半空,一个泛着金属色泽的雕版从地下冒了出来。
那是一个巨大的、雕刻着星象学家们才能看懂的星辰图案的星盘,有长短两根指针。星盘上放射出七彩的光芒,分别象征着各主星的颜色,直射苍穹。
云清越小心地扶住星盘,将上面的长针正向转了一圈,随着指针的旋转,一阵汹涌澎湃的的星辰力如井喷一般从脚底涌出。如果不是长期训练有素,只怕他已经会经受不住而晕厥。
“这是个什么玩艺儿?”云灭强自压住心中的震惊,尽力做得很平静。云清越手抚星盘,微微一笑:“这并不是真正的星盘,只是形状如此罢了,它其实是一把钥匙。”
“钥匙?开什么的?”
“开启云州的力量之源,也就是你现在双脚所踩的地方,”云清越的手向着周围一划,“虽然我至今还不知道这个悬空的浮台究竟位于云州的哪个方位,但我可以想象它是什么、为什么有这样强的力量。你知道星流石的存在吗?”
“废话,三岁小孩都知道!”云灭没好气地回答。
“那你所见过的最大的星流石有多大呢?”云清越好似一个教书先生在对学生循循善诱。云灭一愣,仔细揣摩着这句话,突然有一种汗毛倒竖的感觉,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惧感猛地从心底生起。他所见过的最大的星流石……
这块高悬于天际的浮台,竟然是一整块星流石!自有史料记载以来,还从来没有人记录过这样巨大的星流石的存在。虽然云灭接触过的星流石寥寥无几,但对于这种星辰碎片的威力却是颇多了解。它们带着天空中星辰的力量,远远超越生物所能掌握的极限,薄薄的一小片星流石——通常被称为冰玦——就能让人超越自己体能与精神的极限;拳头大小的星流石,就可能引发足以毁灭一座城市的灾难。而眼下……
“它来自谷玄,”云清越的微笑越来越不可捉摸,“与其称它为碎片,还不如干脆地说,这就是谷玄的一部分。你和我,现在都正踏在谷玄之上。而谷玄的特色,你清楚么?”
云灭哼了一声:“别再摆出那副教小孩认字的臭架子了。我之前一直奇怪,风离轩身上怎么可能施展出那么多种不同的秘术,现在我知道了。”
他的口气听上去居然像是赞美:“谷玄嘛,黑暗与终结的主宰,吞噬一切的黑洞。也许这块破石头在创世之初就已经存在了,并且贪婪地将众星的力量都吸取到自身,然后供你这样的疯子使用。”
两人说话间,谷玄造成的异动已经越来越强烈,那些仿佛是要逃命一般往外激射的星辰之光,又被一点一点全数吸了回去。这颗黑暗的星体真的仿佛无底深渊,任何物体都无法逃脱它的掌控。
“承蒙夸奖,”云清越耸耸肩,“你已经在风离轩身上见识过那种力量了,难道你一点也不动心吗?寻常人修炼一辈子也绝不可能既做一个伟大的战士也做一个伟大的秘术师,但是我能给予你这样的机会。”
“做一个陪你再活三百年的傀儡?”云灭一摊手,“亏你想得出来,你以为我是陪你醉酒的风离轩?又或者你认为,我是那种经不起**的人?”
云清越摇头:“其实我并不这么认为,我从来没把你当成那种可以说服的对象,我只是打算**裸地威胁你一下。”
他在星盘上轻轻一点,一道绿火从他脚下燃起,将整个人都包围起来。云灭见到这道绿火,立即心头悚然,想起了些什么,但事情偏偏向着他最不愿看到的方向发展。绿焰升腾,开始熊熊燃烧,火焰中慢慢现出了一个人影。不用看他也能猜到,这个幻影所对应的人是谁。
“云灭,你并不如你外表看起来那么坚定冷酷,”云清越看来胜券在握,“你的心里始终有一块脆弱的致命伤,这就是你永远赶不上我的地方。”
“你以为你凭借秘术就能保住她的命?对付别人的或许会有用,但对于我来说,谷玄的力量能够帮助我唤醒任何地方的诅咒。谁叫她那么多情,一定要替你挡住那一下呢?否则我现在早就直接控制你了。”
他并没有做什么动作,绿焰中静止的人影却突然颤抖了一下,云灭知道,这代表在万里之外的宁州,风亦雨已经感觉到了痛苦。接着是第二下、第三下……他不假思索地开弓向云清越射去,而且一出手就是他生平箭术的最大绝学:七箭连珠。但那些连狰的皮肉都能穿透的利箭,刚刚飞到半途就像射进了棉花里,先是减速,随即无力地落在地上。羽族第一的神箭手,在可怕的星辰力面前,竟然像一个拿着玩具的小孩一样,没有半点抵抗之力。
云清越摇摇手指,示意云灭的反抗毫无用处:“在所有的血咒中,威力最大的是谷玄,也就是玄阴血咒,几乎是中者立毙;但要论给人痛苦最深,则毫无疑问是太阳血咒了,因为它并不轻易夺人性命,而是能直接改变人的身体组织,让痛苦加倍。我可以连续折磨她七天七夜而不让她断气,你不信可以试试。”
云灭一生中从未如此感到恼恨和无力,再凶猛的人和野兽他都见识过,但星辰之力远非人所能抗衡。他徒劳地发起进攻,用尽他这一生所学的所有高深武艺,甚至冒着精神力枯竭的危险强行再使用了一次羽爆术。但没有用,半点用都没有,在那足以摧毁大山、崩裂大地的星辰力面前,凡人的血肉之躯根本不值一哂。云灭被轻松地击倒在地,然后被压迫得无法动弹,就像他跟随老师学艺的前三年那样。他只觉得全身的骨骼都要被那无穷无尽的恐怖力量所压断,却连一丁点反击的机会都找不到。
要不要屈服?这个念头冒出来他就觉得不可思议,但它的确是自己真实的想法。为了心爱的女子,连我云灭都会向别人低头吗?
那种一闪而逝的犹豫慢慢变得清晰,慢慢变得粘滞,再也无法压下来。也许只有到了那种两难的境地,人才能面对自己毫无虚假的内心。云灭有些悲哀,甚至有些羞愧地发现,为了风亦雨,自己大概的确愿意作出任何牺牲。
正当这位当世羽族第一高手——自诩的,未经公认——为了心中的折磨而困扰不堪时,忽然之间,脚下的平台震动了起来,随着一阵清晰可闻的轰响,将两人传来此处的黑洞周围出现了裂纹,而且裂纹还在不断扩大,渐渐有断裂之势,黑洞之中间渐有微光透出。
有人在攻击石门!云清越骤然面色大变。这个石门,是从谷玄域传送到这块空中平台的唯一通道,如果石门被毁,通道也就不存在了,他和云灭将被困在这平台上无法离开,那他三百年来的辛苦都会化为泡影。然而此时用水、火、风、雷、土等任何一种具备实体的秘术方法去攻击敌人,都有可能波及到石门,令结果适得其反。没有选择了,他毫不犹豫地抓住那块星盘,将长针正向连转数圈,调集所有他能控制的谷玄力,向着石门方圆数丈的范围内释放了出去。
此时如果有人站在最近的安全距离观看,就将看到一幕超乎常人想象的奇景。一个小小的黑球出现在了石门上方,飞速地旋转、扩大,化为氤氲的黑雾。黑雾所到之处,所有的树木迅速变色、枯死,地上的花草顷刻间凋谢,变成黑色的尘埃。几只昆虫还来不及逃跑,就已经腿脚朝天掉在地上,身子缩成干枯的一小团,呈现出令人战栗的黑色。
那是一种象征着死亡本身的黑色。
正在攻击石门的是一头雷犀,它正在用自己庞大的身躯一下一下地、用尽全力地撞击着石门。这种曾被用来替代攻城机械的生物,拥有着坚硬的头骨和巨大的力量,在它的猛撞之下,石门已经有些歪歪斜斜,眼看就要倾塌。但黑雾及时地裹住了它,它铜铃般的的双目立即失去了神采,浑身出现黑斑,巨大的身躯软软倒下,与地面撞出巨响。
骑在雷犀身上指挥的自然是胡斯归。他的反应倒是很快,一看到那黑雾靠近,立即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比起杀死领主和云灭,恐怕还是自己保命更为重要,他从雷犀背上跳下,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拼命向远处奔去,黑气在他背后穷追不舍,但其扩散的速度在一点点减慢,最终停了下来,只差着半尺没有把胖子裹在其中。
胡斯归却仍然不敢停步,直到一口气跑出了好几里地,这才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除了逃得性命的欢喜外,他还有些功亏一篑的懊丧:要是能多坚持两分钟,那石门就能够被摧毁了。失去了这个机会,真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找到下一次。他并不知道,平台上的领主固然松了口气,但新的麻烦已经来了。
方才情急之下,为了尽快释放出谷玄的黑气杀灭敌人,领主把星盘转得过量了,蕴藏于星流石中的星辰力源源不断地涌出,似乎有失控的危险。云灭注意到了这一变化,心中燃起了一丝浑水摸鱼的希望。
“你别指望着会有什么机会,”云清越猜到了他的心思,“我早告诉你了,这不是真正的星盘,只是一把钥匙。现在我只需要把钥匙反向拧回去几圈就行了。神器若不能应用自如,又怎么能称得上神呢?”
他捏住短针,反向拨去,但出乎意料的,刚刚转了半圈,指针忽然一下失去了控制,开始疯转起来,但这种转动是空的,就像悬空的车轮一样,完全不能对机关施加控制。他心中一骇,手上加劲下按,指针还是不起作用。云灭饶有兴味地看着他低头查看、仔细翻检每一处角落、嘴里大失风度地骂骂咧咧。最后他蓦的发出一声怒吼:“是谁!是谁破坏了转轴?”
星盘上缺失了一块铁片,仅仅是一块小小的铁片而已,但却是一个绝对致命的故障,因为只有当星辰力释放过度时,才需要反转那根短针,这种时候一旦转轴失效,只会意味着一种后果——那就是整块星流石的完全崩溃。而失去了星源,自己的身体也将不复存在。也就是说,即便自己现在通过石门回到谷玄域的地面,也没有任何意义了,那不过是早死和晚死的区别。星源崩溃,自己就必死无疑。
究竟是谁干的?
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除了他之外,原本应当没有任何人有机会碰到这星盘,然而有一个人知道星源的存在——风离轩。他是唯一一个有机会接近石门的人,也只有他了解自己的日常行动规律,能够抓住那极短暂的时机通过石门到达平台上。
云清越手足冰凉,一时间只觉得五脏六腑空空****的,脑子里一片麻木。他终于明白了,风离轩这些年在死亡的威胁下对自己表面上服服帖帖,一直尽职尽责为自己办事,内心却丝毫也不忠诚。这个傀儡冒着被自己处死的危险潜入这里,却并没有立刻将星盘完全破坏,而只是做了这么一个小小的手脚,目的不仅仅是葬送云清越的性命,最重要的在于,要让云清越用自己的手见证自己的死亡。而且不是瞬间的死亡,而是充满了痛苦等待的慢慢的死亡。
为了这一天,风离轩等待了多久?他会在心中如何充满快意地想象着这一幕?云清越已经永远也不可能知道了。
平台开始剧烈地震颤起来,四围的空气在看不见的奇特吸力下发出刺耳的尖啸。当谷玄的碎片充分发挥作用时,可以吸收周围的一切,连天空中飘散的精神游丝都全部被消解。虽然这块平台具备特殊的保护力量,令两个人暂时免受其害,但这样的保护不知道还能持续多久。
云灭虽不清楚其中的前因后果,但从这块谷玄碎片的逐渐崩溃和云清越的反应,隐隐可以猜到一点原委。那一定是风离轩干的好事。
“遭遇背叛的感觉不好受,是不是?”云灭一脸的同情,“你看,眼下就算我同意做你的副手,恐怕你也给不出什么好处了。对了我差点忘了,你连自身都难保,你这具身体也维系不了多久了。你马上就可以追随你的好朋友风离轩而去。”
云清越的脸上终于现出了那种彻底绝望的苦涩:“你说得对,不过既然我活不了多久了,也不会让你继续活下去。”他右手虚空击出,云灭下意识地闪开,却听见地上一声轰响,回头一看,那个用来传送的黑洞已经被他毁掉了。
“我们就一起等死吧,”云清越充满怨毒地说。话音未落,平台的边缘已经开始崩塌,一块块碎石往下掉落,却听不到触底的声音,可想而知此处的高度。清晰可闻的断裂声从脚底深处传来,平台在剧烈震颤,预示着这块来自谷玄的空中之石即将解体。
云清越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他算准了一切,却无法算准最信任的人对自己的背叛。如今一切的雄心壮志都在转瞬间成了空谈,对他而言,即将失去的性命倒显得并不重要了。
云灭似乎也不在意这一点,双目只是死死盯着绿焰中痛苦挣扎的风亦雨的影子,那个女子的生死悬于一线,什么样的从容镇静、算计谋划都排不上用场了。他只能像个莽夫一样强行出手攻击,然后被对手轻易地弹开箭支,再将他重重击飞。此人倒是坚韧非常,强行把已经到了喉头的血再咽下去,硬弩着又站了起来,而且站得比一支箭还要直。云清越看他一眼:“你好象一点也不担心自己的命运?这里是高空中,一旦平台解体,我们都会摔下去,摔得粉身碎骨。”
云灭一声叹息:“看来你是变成泥人太久了,已经忘记了自己原本是什么种族的,不如你现在赶紧和点泥捏一对翅膀出来,兴许还能管点用。”他拼命要将云清越的怒气引到自己身上,希望对方暂时忘记对风亦雨的折磨。
云清越冷笑一声:“我看记性不好的是你,你还真以为羽人的翅膀是肉长的?”
云灭心头一沉,反应过来问题的严重性。羽人凝翅需要感应明月的力量,但是当谷玄爆发时,所有主星的星辰力都会被吸收,当然也包括明月的。
“放心,我们还有点时间,在你死去之前,我会让你看到你的女人先死,”云清越手按星盘,“我要让你死去都不能安心!”
绿焰中风亦雨的影像在剧烈地抽搐着,那是云清越加重了力度。云灭深吸一口气,回忆着鹤雪术中威力最大,却也最为残酷的终极杀招——羽焚术,那是用自己的身体作为武器的招数。在使用的一瞬间,所有的生命力都会化作爆发的力量,给敌人以不可阻挡的杀伤,然而这样的代价是——牺牲自己的性命。而且这一招对眼前这个怪物能否奏效,那还很难讲。毕竟星源还没有完全崩塌,强大的星辰力还在他身上。
真的到了这一步吗?云灭想,真他娘的冤枉,我这样的奇才其实更应该活下来……然后他禁止自己再做这种古怪的权衡,在死神露出笑脸的这一刻,他决定完全顺从自己的本心。那就死吧。
云灭下定了决心,不再多想那些扰乱心神的杂念,开始凝聚精力。然而正当他即将发起最后的冲击时,却听到云清越“咦”了一声,语声中充满惊诧。他硬生生收住,回头看时,绿焰里已经起了变化。风亦雨的痛楚看来居然有减缓的迹象,而云清越却显得焦灼不安。按理说,虽然随着星流石的逐渐失控,平台四周的谷玄力疯涨,但应该影响不了远在宁州的太阳血咒的效果。但事实上,太阳血咒不知何故收到了抑制。
不过答案很快就清楚了。风亦雨的衣袖里有什么东西开始闪烁,仿佛是受到了来自万里之外的召唤。那只是很小的一个东西,却能消解掉云清越所施加的太阳秘术。
云清越低下头,看着手上的星盘,猛然间心头雪亮。星盘上缺失的那一片竟然藏在风亦雨的衣袖里!毫无疑问,这又是风离轩捣的鬼,至于他只是无意中这样做的、还是早有算计,由于他的人已经死去,永远不会有人知晓了。
云清越怔立在原地,沉浸在关于风离轩的复杂的思绪中,一时间连杀死云灭出气都忘记了。三百年的漫长生命即将终结的这一刻,他的脑子里只剩下了关于雁都和宁南这两座城市的遥远记忆。那个叫做风离轩的年轻人总是脸上挂着满不在乎的笑容,从云家人警惕的目光中穿过,大剌剌地走到自己跟前。
“我刚刚从雪山城回来,”他夸张地晃动着手里的金属瓶,“夸父的药酒别有风味,你一定要尝尝。”
“别装得一副很懂酒的样子,”名叫云清越的年轻人笑得也很温暖,“我才是正牌酒鬼。”
如果生活能就照那样继续下去呢?如果不存在那些勃勃跳动的野心,不存在那些包含着阴谋的刻意煽动,他们生活会变得平凡,却有随心所欲的自由。风离轩会继续周游九州,享受历险的乐趣,然后来到宁南讲给自己听。自己偶尔也会去往雁都,和风离轩一同躺在千年古木的枝丫上,把手里的酒瓶往地上乱扔,直到某一天,自己在美酒中醉死,风离轩被鬼知道什么地方的野人放在火上烤熟了作晚餐,分别结束自己短暂却精彩的一生。那样的话,世上少了一个云州的领主,少了一个领主的傀儡,却多了两个快乐的人。不会有什么胁迫、控制、奴役、欺骗、背叛、尔虞我诈,有的只是两个情同手足的好朋友。
云清越沉浸在往事中,不知不觉间,手中的星盘已经出现了裂痕。云灭本以为他会尽力阻止那裂痕的扩大,但没有料到,云清越抬起手掌,停顿了片刻后,重重一掌劈下。咔的一声脆响,整个星盘碎成了数块,散落到地上。
与此同时,平台崩塌了,这个来自于谷玄一部分的星流石,同控制它的星盘一道化为了碎片。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之后,碎石四散飞出。云州的天幕在一瞬间掠过一道若有若无的黑芒,随即闪现出无数缤纷的色彩,就像是有万千礼花在绽放。但这些绮丽的光芒丝毫也不停留,如流星般四散飞远,消失于天际。片刻之后,天空又恢复了往昔的样貌,没有人会注意到,在那些碎石之中,有两个渺小的身影正在飞速下坠。
真的感受不到明月的力量。云灭心里一片冰凉。现在他的身体就像一块石头一样往下掉,完全无法控制。云清越和他一同落下,用最后一点残存的力量形成升力,稍减两人的坠落之势。
在呼啸着灌入两耳的狂风中,云清越的话语却格外清晰:“云灭,你猜我临死前想要对你说些什么?”
他的皮肤上已经出现了黑色的斑纹,并且开始急剧扩散,云灭心中暗暗吃惊,嘴上却绝不露怯:“你是想把云州作为遗产送给我吗?领主大人?”
云清越微笑着说:“不。你和我有某些近似的地方,我希望你不要走上和我一样的老路。”
云灭哼了一声:“这就是所谓的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云清越已经没办法回答了。他的皮肤、肌肉、骨骼都片片剥落下来,化为尘埃,被高空中的风卷走。终其一生,他都为了霸占强大的星辰力而忍受着这具毫无生气的身体,忍受着迷云笼罩的云州,就像一个家财万贯的守财奴,一辈子都不敢迈出家门一步,而当他离开人世后,那些金光璀璨的财宝,终究还是不能随他而去。
不过云灭顾不上感慨这些,他可不愿陪着云清越一同粉身碎骨,但谷玄的力量仍然遮蔽着天空,月力无法透过。在穿越了茫茫云层后,他已经可以逐渐看清地面的状况,那好像是一座山谷。
就这样撞在山岩上,化为一摊肉泥?以自己的一身本事竟落得如此下场,云灭想想都气得不行。地面已经越来越近,连覆盖着山谷的一片绿色都能看得很清楚了。正当他很郁闷地想着风亦雨日后会嫁给旁人、老子简直白辛苦了之类乱七八糟的念头时,眼前出现了一道黑影。没等反应过来——当然反应过来也没用——他的肩膀就重重撞上了那黑影。一阵剧痛后,他估计自己的左臂和好几根肋骨一齐断了,然而下坠的速度却也因此降低了不少。他忍住疼痛,眼看着下方正好是一处山壁,上面挂着许多长长的藤蔓,于是奋力伸出右手,硬拽那些藤蔓。噼噼啪啪连响数声,也不知有多少藤蔓被他带断了,右手磨得鲜血淋漓,但是速度终于降了下来。
最后跌到地上的时候,他已经无法判断自己是已经死了还是依然活着。足足躺了十多分钟,当痛楚如同千万根钢针一般扎入四肢百骸时,他才能确认:我还活着。
云灭挣扎着坐了起来,看看周围的情形,蓦然间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狂笑。他一面笑,一面不住喘息,胸口像被刀绞一样疼,但笑声却怎么也停不下来。
他发现自己居然跌入了头颅之谷,身边藤蔓密布,无数诡异的“迦蓝花”——也就是人与动物的头颅正在妖艳地绽放。而就在自己的身边,躺着一只已经完全变形的死鸟,那是迦蓝花的花奴血翼鸟。正是这只鸟和那些被自己生生扯断的藤蔓合力救了他的命。
这世界很有幽默感,在狂笑与疼痛中上气不接下气的云灭这么想着。那些飘扬的花粉直往鼻子里钻,痒痒的,但他却并不担心。此时的云州,恰好有一个人能解决这一麻烦。
两天之后,胡斯归终于找到了一艘可用之船。失去了领主施加的秘术屏障,寻找过去存留的海船不再是不可能的事情。只是他犹豫了许久,不知道自己是应该再度冒生命危险驾船穿越云州海域呢,还是索性就此留在云州,别再去搏命了。一方面是生命的宝贵,另一方面却是云州之外的世界的巨大**。正当他举棋不定时,一道白影从空中直扑下来,落到他的甲板上。
胡斯归呆呆地望着这不速之客,心中五味杂陈:“他妈的,你还没死啊!”
“少废话,开船吧!”云灭疲惫得站都站不住了,一下子躺在甲板上。胡斯归一眼就能看出,此人受伤颇重,至少左臂已经完全不能用了,而他平日里从不离身的弓箭也没了。照理说,这似乎是一个除掉劲敌的好机会,但不知怎的,站在这个武艺充其量比自己略高一筹的人面前,他竟然无法抑制自己的胆怯,哪怕对方只剩下半条命,他也不敢出手进攻。脑子里一瞬间闪过无数念头后,他摇摇头,无奈地走向船边,砍断缆绳。
“好吧,死了也不吃亏,至少拉着你垫背。”他嘟哝着自言自语。
“还有,把迦蓝花粉的解药交出来,我知道你肯定有,”云灭摸着自己的脖子,“头颅之谷真是个好地方。”
“那你也得给我帮忙!”胡斯归愤愤地说,“你得知道,能活着离开云州的人寥寥无几!”
“放心吧,你我都是命大之人,哪儿能说死就死。”云灭支撑着站了起来。
船缓缓离开了海岸。在不断和沉重的眼皮斗争时,云灭将头转过去,看着渐渐远去的云州海岸。那里的一切都像是一场梦,在出生入死而又最终活着离去后,他仍然觉得那段古怪而惊险的历程缺乏某种真实感。也许云州本身的存在就是不真实的,他想,就如同高悬于云天的谷玄碎片,就如同笼罩于迷云之湖上的白色雾气。那些闪亮的小飞虫以生命为代价在云雾中穿梭,可它们未必知道,自己究竟在寻找着怎样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