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杨花呢?”
最前头的黑衣剑仙不乐意了,皱眉挡住身后人,就见李幼安指指地上,仍是越过他,要去看那蓝衫儒生。
儒生走近,身后有锁链晃**声。
原来,负在身后的手中拖了一条锁链。锁链尽头,是衣衫带血,双手被锁的杜子规。
蓝衫儒生仍是微笑着。
“在下观湖书院许颖,乃是杜子规的师兄。而今他做错了事,在下只有替先生小小教训他一番。”
温润的笑容中无端多了一股煞气。
李幼安干巴巴朝他拱手,乖乖缩到了晏春堂身侧。
惹不得惹不得,常言道负心皆是读书人。
这些书院里的君子,书读得多了,满肚子冒坏水。她还是躲远些,免得像杜子规一样……
火光照亮来人,衣衫带血的杜子规,颊上也有多处瘀伤,都是实打实,拳拳到肉揍出来的。
李幼安看向许颖的眼神更多了些敬佩。
满肚子坏水的读书人,还这么能打,最好还是离远些。
地上被剑气囚着的杨花忽而抬头 ,直直看向垂头不语的杜子规。
火光摇曳中,衣衫带血的白衣男子抬头,朝她露出一个十分温雅的笑。
杨花歪头,素淡的脸在火光下也鲜艳起来。
剑气囚笼上光华闪烁,旁侧的黑槐哗啦啦作响,好像树叶之间自己起了风。
杨花蜷着,身上的气势却一寸寸暴涨,她的脸在火光中缥缈起来。
许莹的袍袖在风中震**,他反手一握,祭出飞剑。
剑气夹杂浩然正气,杨花似乎避无可避。
“师兄!”
斜刺里,杜子规跃起,许颖剑气被撞得一偏,歪歪扭扭刺入杨花身侧的泥土之中,激起漫天的泥尘。
也就是一瞬,泥尘中的黑衣小姑娘抬手撕开剑气囚笼,披散的乌发在风里张扬开来。
她的袍袖被风鼓动着,神色似悲似喜,一双眼睛直直望着的,是被蓝袍书生按着杜子规。
蓝袍书生反手握拳,一拳朝袭来的女鬼腹上狠狠一击。
轰然一声,槐树摇落满树的树叶,杨花的身影在纷飞的槐叶中散去。
翠色落尽时,只剩下破了闭口禅,脖颈上依稀留着指痕的杜子规。
“冥顽不灵!”
许颖松了直缀衣襟,单手提起倒在地上的杜子规。
他的拳头未松开,显然是很想再往杜子规脸上来一下。
“师父许你来淇水,是让你来了结旧事,不是让你来送死的。你倒好,为了一个杨花,破了闭口禅,散尽了文运。当初犯错的时候不知错,如今倒知道来补救了,有用吗?”
自然是没有用的。
槐树下的女鬼杨花死了三百多年。
而那书院君子杜子规,在她死后才来找她,就算世世都死在她手下,又有什么用呢?
女鬼杨花,其实一直没等到那少年归来。
李幼安沉沉叹息,忽而瞧见晏春堂侧头看她,似是问她为何叹气。
他的鼻梁极其高挺,火光映照下,长而翘的眼睫下遮出一小片阴影,轻轻颤动时,眼中波光便摇晃起来。
她逃似的避开晏春堂的眼神,嘟囔道:“打得轻了。”
衣衫上沾了泥尘的杜子规立着,打定主意般不再开口。
许颖瞧他那油泼不进的模样,懒得再训斥,抬手一指。锁链悬空,绕着大槐树转了转圈,杜子规就被结结实实捆在了黑槐树干上。
“那女鬼已经与此处山水精魄融为一体,十分难对付。上清剑仙,还劳烦你再跟着我下山一趟,借淇水灵气,找出那女鬼的根脚。我师弟不肯亲手了结这桩旧事,那只能由我这个做师兄的,亲自帮他。”
许颖朝晏春堂作了个长揖,观上发带垂落,颇有儒雅之气。只是他抬头,仍是个不拘一格的书院君子。
李幼安暗忖,方才晏春堂没有出剑,摆明就是不愿出手的意思。
这许颖若不是太实心眼儿,就是实在顽固,要强人所难啊。
她侧头瞧晏春堂,谁知他居然郑重点头,又转头对她道:“我去淇水瞧瞧,至于你,若是杨花又来吓人……”
晏春堂眼神带着些促狭,显然是还惦记着她怕鬼这事。
李幼安下意识挺直脊背,抱剑扬眉。
“我就在这里守着,她要是敢来,先要问问我的剑答不答应。”
晏春堂失笑,掌心微痒,有些想再抚她额发。
可碍着许颖,他只能轻声嘱咐:“你见机行事,等我回来。”
李幼安皱眉。
他这是话里有话啊。
飞剑又起。
因火光照耀,而失却大半影子的槐树荫底下,就只剩下了李幼安与杜子规。
夜风幽咽,远处似乎传来几声猫叫,凄厉可怖,尾声似乎颤在人的心上。
李幼安将火苗拨弄得更旺些,握着剑的手不免汗湿。
“李幼安。”
被绑在树下的男子忽而叫她,冲她微笑。
他从前是个极清俊的男子,白袍翩翩,很是符合山下的女子对修道中人的向往。只是如今那张清俊的脸被揍得惨不忍睹,火光映照下,那微笑既古怪,又有些诡异。
李幼安抬手送出绿珠,剑身狠狠没入杜子规身前三步处。
“少来吓我。”
男子神色明显一滞,磨牙霍霍:“谁要吓你了?公子我一张芙蓉面,柳树枝条腰。多少山上山下的女子上赶着跟我搭话,就为了博我一笑!”
李幼安朝他微笑:“其中就有那位金枝玉叶,美得惊心动魄的公主娘娘?”
仰起来的脸又垂了下去,杜子规眼眸黯然,声音低沉了许多。
“好久不见,你戳人伤心事的本领,又长进不少啊。”
李幼安笑吟吟。
“哪里哪里,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罢了。我也就是嘴上说说,怎么比得上你们这些读书人,嘴上不说,坑人的事却没少做。”
杜子规闭了闭眼。
不气不气,气出病来无人替。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不跟你耍嘴皮子功夫。我问你,你与晏春堂,现在如何了?”
她与晏春堂?李幼安拨弄火堆的手僵了僵。
她不知道该怎么算。
师徒?天底下可没有一起双修的师徒。
情人?可他们不过是各取所需,才会凑在一起。愧疚?喜欢?厌恶?利用?
那些乱糟糟的东西混杂在一起,像没有头尾的丝线般缠绕牵连,一揪就得一团揪起,可揪起了也找不出头绪。
李幼安只抿了抿唇,将心中那些芜杂的东西压下去。
“尚可。”
她答。
树下的男子似乎松了口气,自言自语道:“我瞧着你们,就觉得没从前那么僵了。可见晏春堂虽是第一次做人师父,却也是有些教化人的本事的。”
李幼安垂下眼帘,有些心虚。
教化人的本事?
她在晏春堂身上领教到的,大多可都是双修的本事。
如今回想起来,第一次明明还是她强迫的他。怎么如今觉着,他作弄人的本事比她要大了许多。难不成这种事也是讲求天赋的吗?
她心中生起小小不甘,抬头,杜子规又是一叹。
“从前他闭关许多年,一心要祛除心中魔气。我在书中求索多年,却总找不到能帮他的法子。前些日子,我忽而想出了个办法。就记在我袖中的书册上,你替我捎给他,也不枉我帮他惦记了这么多年。”
“我听着,怎么觉得你是在交代后事?”
李幼安警觉起来,一身剑气抖擞。火光之外,仍然是幽幽黑暗。
风声寂寂,远处猫儿叫声更为凄厉。
李幼安握住绿珠剑,直指杜子规,却见树下白衣男子一笑,双手一挣,居然直接将身上锁链震得粉碎。
他一挥袍袖,面上青紫顿消,又露出原本白皙清俊的面容来。乌发深目,瞧人时眼神好不情深。
杜子规自说自话,继续道:“还有,回头见了我师兄,你替我说一声,对不住,我辜负了他的期望。”
他一招手,李幼安下意识出剑,自地下尘泥之中却忽而钻出两只手掌,牢牢抓住她的小腿。
杜子规袖中飞出一册墨色书卷,翩然而至,落入她怀中。
李幼安咬牙。
血光四溅,惨白手掌被绿珠剑斩断。
她跃起,头上乌幽繁茂的枝叶间,却忽而飞窜出一根虬结的树枝,瞬间兜转三圈,将她捆了个牢。
树枝宛如藤蔓一般,将她整个人包裹缠绕,最后结成一只翠色的大茧,只留了些微的缝隙。
李幼安在树茧中使力,催动剑气。可那树枝十分坚硬,连她的剑气都只在树枝表面留下浅浅的白痕。
再一查探,哪里是什么树枝,根本就是被熔铸了的铸剑石。
坚硬无匹,难怪她斩都斩不断
“公子,你没事吧!我等你好久了。”
黑暗中传出一道浅淡的声音,是杨花。
树茧之中,陡然窜出一条绿莹莹的枝条,将李幼安的嘴捂得死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