郦疏寒已经与黑蛟缠斗在一起。
徐徐也不是没有办法。
她划破手掌,白嫩掌心上,原本愈合的伤口裂开。
血液化滴成股,在落在地上之前,就已经化为红色雾气消散在空中。
血流得越多,徐徐的脸颊便越发苍白。
奶奶的,她这次可真是下了血本。白河要是还闻不到味道,找不着她,那以后也就不用再来了。
一条黑蛟嗅到空气中涌动的血气。
封印着大妖的血,吃了,也是大补。它张口,龙目狰狞,腥黄的眼锁住徐徐。长尾一卷,朝她奔袭而来。
徐徐踉跄后退。
“都跟你说过多少次。不到万不得已不许用这个办法!”
身后忽有人声。
徐徐脚下一轻,整个人就被提溜起来。
她回头。
俊美男子散了大袖,提着一把不知从何处得来的剑,一剑将那黑气蛟龙搅散。
是白河。
“就这点本事,还想着解开封妖印?”
白河冷声道。
可是一想到方才在幻境中的见闻,他又觉得心中憋闷,不由得放缓声音,“急召我来,也不用放这么多的血。”
如今形势比人强。
徐徐磨牙,不跟他计较。
被一剑戳散的黑气重聚成蛟龙,又将白河与徐徐围在中间。
郦疏寒倒也曾将几条黑蛟斩断,可是一转眼,它们就又重新凝聚起来。
杀来杀去,还是九条。
被消磨掉的,只有他心府中空了大半的剑气。
不能再这样下去。
“这东西到底是什么?”
徐徐扯扯白河的衣衫。他活得年岁最久,见识最广,应当是知道的。
白河皱眉。
这些从六博井下来的东西,追溯到许久之前,其实与他同出一源。
他是应了仙人诗篇中的清正气,才得以化龙而出。而这些东西,则是从蛟龙尸身上的死气化出的。
要想除去他们,不是没办法。
隔着狰狞的凶蛟,白河望见断崖上的红衣与青衣。
那是李幼安和涂苏。
红衣沾血,瞧不出什么分别。
倒是李幼安受了伤。臂上有嫣红的血沁出,青衣带血,十分显眼。
她以伤换伤,将涂苏按倒在地。绿珠剑从涂苏肩上掼下,深**入泥土之中。
两人身旁,有巨树参天。
树下有风,风中传来白河凝成一线的声音。
“杀了她,那些东西自会消散。”
杀了涂苏,晏春堂就能活。
李幼安俯身。
身下女子眼神明亮。颊上的血,自斩剑台带到邀金台,再到今日的烛龙墓中,好像三十年来从没擦干净过。
李幼安的嗓子已经哑了。
“你还有几条命?”
涂苏咳喘,微笑起来。
“别忘了同命蛊,不管我还有几条命。只要同命蛊在,你就得跟我一起死。下蛊那天你不就想好了,要拖着我和你一起死吗?”
她手指轻抬,招来一条黑气凶蛟将身上人驱开。
李幼安避之不及,只能提剑搅散凶蛟。
隔着将散的黑气,李幼安瞧见涂苏身后的五尾,如野火一般摇曳。
她被那团火扑倒在巨树上。
盘根错节的枝叶从尘泥中长出,如同生了灵智,将她的双脚缚住。
断崖上玉树苍翠,断崖下龙息赤红。
涂苏随手擦净脸上的血。
披红挂绿唱了这么多年的,也只这么一次,不再是她一个人的独角戏。
黑蛟攒聚处,是被缚住的晏春堂。
杀他,除了是天命所在。其实也存了她一点私心。
“你一直说,我骗了你。”
涂苏在李幼安面前蹲下。
“是,我是骗你。可你呢?你没有骗人吗?我,还有他们。”
涂苏抬手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崖下被黑蛟纠缠着的徐徐等人。
她神色幽愤。
“不都是你拿来讨好他的工具吗?从你第一次救下我开始。什么远游江湖,什么朋友,什么要一起学剑,都是你装出来的。你只是想让他觉得,你不是天生的坏人,你会交朋友,你有情有义。你不想让他抛下你。所以一直都在假装……李幼安,论虚情假意,你远胜于我,”
“你在说什么?”
李幼安睁大眼,她几乎咬碎了牙。
“你一直在骗我,一直就是假的!”
涂苏强调。她微笑时貌美无辜,楚楚动人。可牙齿几乎要将唇角咬破。
真的,假的,其实一点都不重要,可她就是要说给她听。
李幼安别开脸,彻底安静下去。
远处被黑蛟围困住的男子,身上气息飘摇起来。
或许他马上就要死去,三十年前他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死去。
如今他就在她眼前……她不能再等,也不敢再等。
“涂苏。”
李幼安重新抬头,朝着红衣少女微笑。
“是,我一直都在骗你。我没把你当朋友,更没把你放在心上。从前我瞧你玩弄的那些小把戏,嘴上不说,心里却觉得可笑。你以为你是什么?你不过是只野狐狸。又丑又怪,胆子还小,见人就哭。我瞧不起你,从来都只把你当个玩意儿……”
“你胡说!”
涂苏脸红,不是因为羞意,而是因为怒气。她的脸颊一点点皱起,眼中甚为明亮。
“我没胡说,我只当你是个笑话。从水里把你提溜出来的时候,我想,天地下怎么会有你这样丑的东西。你知道吗?起初我以为你是野狗成精……”
“够了!”
涂苏睁大眼,眼中有不知为何而生出的泪水。
她抬手按在李幼安的脖颈上。
她的手掌冰冷,李幼安的剑也冰冷。
李幼安仰颈,被枝叶缚住的手猛然使力。提起绿珠剑,轻轻巧巧,送入涂苏胸腔。
血水流了出来,顺着剑滴落在地上。
她捣碎了她的心府,又杀她一次。
“我也觉得够了。”
李幼安喘息着,把剑送得更深了些。
她的胸腔开始剧痛。同命蛊,同命人。涂苏会死,她也会死。
“别哭了。”
李幼安的手沾上了涂苏的血,还有她的泪。
涂苏的手软软落下来,泪水流得倒快比血还快。
她问凭什么?
凭什么要骗她?凭什么只喜欢林厌一个?凭什么她做不了她心里的第一个人?凭什么她永远只能排在他后头?
李幼安叹息。
“你不丑,方才是说着骗你的。”
她替涂苏拢好鬓边的碎发。
她对着眼中仍然含泪的女子道。
“苏苏,你赢了。我这三十多年的苦恨,都因你而起。”
断崖下翻涌着红色的烛龙焰息。
跳下去,会变成与天地同尘的玉石。
等到山变成河,河变成山,她们仍会是一尊死去的玉像。
李幼安拥着涂苏跳了下去。
九条黑蛟散去。
一场大梦,而今方醒。
晏春堂拄着剑起身。
他与她相距不远。
他眼睁睁看着她跳了下去。
烛龙炎息绵延不绝,江水分流一般向四周扩散,吞没了河岸上的岩石,也吞没了她的身影。
他张口,没有声音。
浑身的血液凝固,这不是她第一次消失在他眼前。
从前,是很久之前的从前。
她也如此消失在他眼前,被什么东西吞没,让他再也瞧她不见。
他记得她,记得这样的痛楚,痛得好像五脏六腑都要沁出血来。
就好像,他曾经瞧着她慢慢长高,从腰侧到眉下,长成他始料未及却也一直期待着的模样。
终有一日,她长大了,不是他一直希望的那样,却符合他所有的喜好。
可是他来不及告诉她。
晏春堂想起来了。
她在他面前被蝰蛇大妖掳走,大妖修为通天,身形那样高,高如山岳。
而她在山岳之下那样小。
六博井下,满目剑气与血气,他看不见她,只听到她的声音。
大妖嘶喊,群魔呢喃,她在哭,漫山遍野全是她的哭声。她想他救她。
他出剑,杀了不止一个。但他找不到她。
属于他的,一直盼望着的,在他等待了经年之后还是落了空的,李幼安。
一切就好像是早已注定,他注定要晚一步,他仍然没找到她。
他在云巅之上,看见她在斩剑台上挥剑自刎。
他瞧见了她,却没想起,全然的无知,全然高高在上。隔着簌簌春雪,他看见她倒在他面前,
她说错了,他并不是总能找到她。
他来不及开口,来不及同她说。
许久之前她独自游历归来,隔着山光望他一眼,他便已经将她藏在心里。锁住了,不肯放。
红色的烛龙焰息汹涌而来,就要漫上断崖。
他拄着乌剑,半跪在崖边。
息焰就要烧灼他的头发,席卷他的衣衫。他会在火中淬炼千年,被烧成一座无知无觉的玉像。
待到玉像碎裂,再次熔进火中,碾碎了溶湿了,化成这玉山这尘泥,他才能忘记这样的痛楚。
崖上玉树寸寸断裂,噼啪作响,崩裂的火星溅到了他的手背上。
晏春堂在被烧灼的苦痛中抬起头。
然后他看见,一柄竹色长剑陡然钉入崖壁。
一只被火熏黑的手攥住剑柄,攥紧了,不肯放。
那手重重一按,借力的人拔剑跃起,踩碎了断裂的玉树枝桠,口中叼着一株刺荆,走到他面前。
她的唇上渗出血,脸颊黑漆漆一团。
可是她眼中的光亮烧灼着,灿烂着。像火一样,要将他焚尽。
下雨了。
肆虐着的龙息在山崖之下止步。
天上的雨落进人间的河里,焰息静止,凝固,又变成玉样温润的山河。
雨水混合着什么,从他脸上滑下,融入身前的泥泞。
他看见她吐出口中刺荆,轻轻抬起下巴,拭去他脸上的雨水。
“我知道我厉害,可你倒也不必这般作态。”
他哑然,嘶哑着声音。
“我以为……”
他以为,他还是没找到她。
“放心,人间有你,我还舍不得走。”
那少女俯身,口气情人一般温柔。可她眼中闪着恶劣的光亮,黑漆漆的手在他颊上抹画。
他看着她亮晶的眼眸,心想。
真好,人间还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