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剑气飞旋而来,杜子规挥手,抖落满袖清风,与那磅礴剑气缠斗在一起。
他抬手,便握住了犹自带着温热的金身泥胎。
大江之上,冠上发带被风吹得乱卷。
许颖仰面大笑,弃剑,单手悬举。
一轮空中明月,陡然圆满,朝他手中坠来。
晏春堂抱着乌剑,忍不住叹气了。
这观湖书院里的君子,还真是一个比一个不着调。
师兄教训师弟,也太过了些。这么一来,只怕要惊了不少人。
月光是冷的,淡的。
可是冷淡的月光落在金身上,便让那泥胎陡然烧起来。
那只握着金身的手,皮肉化了,露出森森白骨。
杜子规抿唇,将金身拥入怀中。
好暖和,暖和到几乎发烫。暖和的东西一点点烧化他的皮囊,渐渐融入他的胸腔。
全身的血液好似沸腾起来,许久不曾听见的心跳,鼓一般在耳旁跳动。
圆月离他远了。
他眼中似乎又涌出了温热的**。
是泪吗?
可是他的泪,早在那一日流尽了。
“放手!”
许颖咬牙,收起托月神通。
大江之上的白衣杜子规徐徐落下,口眼鼻耳皆流出了血水。
眼前有人的身影,那身影来扯他的手臂。
“放手!”
是师兄。人不错,就是喜欢对他动手。明明读了不少书,却总喜欢用拳头来讲道理。
杜子规呛出一口血,将怀中金身抱得更紧些。
许颖咬牙,一掌将杜子规拍到江滩上。又单掌按在他胸膛上,一身浩然气,就这么不要钱一样输送过去。
“错事不是这么弥补的,一心执着,只能害了你自己。”
可惜,杜子规听不见,也看不见。
他只知道怀里的,是他求索了三百年,还不容易才得到的东西。
那是他欠杨花的。
“杜子规。”
远处芦花**开,露出江滩上一高一矮两个身影。
皎白月色下,一身黄衣的杨花轻轻抬手,将泥胎金身唤回。
那金身本是她的东西,任杜子规抱得再紧,最后也只化为一团流光,回到了真正的主人身上。
杨花握住了金身,泥胎金身的眉眼逐渐清晰,越来越像她。
小姑娘也在江风之中一寸寸长高。
褪去稚气的眉眼,有着素淡面容的小姑娘长大了,也只是个实在没办法美得惊心动魄的大姑娘。
她的神色浅淡下去。一张素淡的脸上,没什么表情。
“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回来了?”
杜子规抬头,瞧见了远处板着脸的女子。急促的心跳声止息,耳旁的一切都安定下来。
他翘起唇角,不答,反而说:“又要吓着你了。”
流了血,该是很丑的。
他离乡时是个好看的少年,如今让她瞧见的,若是个满脸血的丑八怪,那很不好。
杨花一身气息冷下来,她看着杜子规,他早就不是那个高出她一头的竹马少年郎。
许多年前他回乡时,已经是这样一个白衣落拓的男子。
那年的白衣男子说,杜子规在外面闯出了名堂,娶了个极美的公主娘娘,所以杨花你不要再等了。
如今想来,他怎么会见她第一面,便知道她叫杨花。
良久,她歪歪头,无奈一叹。
“我是等你,可也不是非要你回来娶我。能见见你,同你说说话,我的心愿便了了。其实,你不用骗我。告诉我你叫杜子规,是回来与我说话的,这便够了。”
杜子规又喘咳了起来,他呕出一口血,摇头。
够了?这怎么能够了?
他看着杨花,眼中涌起的,是早该干涸的泪水。
那一年少年离乡远游,怀着满腹志气,誓做青云人上人。
金殿之上,朱笔御批。
他被敕封为棋待诏,受命与陛下诸子对阵。
天子金口玉言,哪位皇子能在棋局中胜了他,便是未来的储君。
群臣哗然,皆知陛下有六子三女。
却只有中宫所出的二殿下,与贵妃所出的五殿下,是这场棋局中真正的对手。
两位殿下皆聪颖过人,各有出众之处。皇二子名正言顺,皇五子母家兵权煊赫。
一局攻城棋,对面坐着的,皆是贵人。
他心无旁骛,到了最后,便只有二殿下与五殿下不曾落败。
五殿下是位貌美的郎君,手执白子,落子时,手指与白玉做得的棋子几不可分。
落败时,那貌美的殿下攥着白子轻轻一笑,只差一子啊。
只差一子。
睚眦必报的五殿下,命了六百骑兵,趁着夜色入了读书铺。杀尽村里的活人,没落下一个。
五殿下命人将沾血的白子交给他那日,他跪在宣武门前,流干了一身血泪。
世情恶薄,摧折少年脊梁。
这离乡之人,再也无法在家乡杨花面前抬起头来。
杜子规抬袖,擦去与血和在一起的眼泪。
“等回去时,村里已经空了。只有你,我在淇水之中找到了你的骨殖,又在树下遇见了你的鬼魂。想来你仍是在等着我,可是我不敢跟你说,我回来见你了。”
杨花眨眨眼。
那夜里的风声,马蹄声,喊杀声,连同血肉被铁器斩断的声音依稀响起。
她想起来了,她在火中一路逃一路跑,身后的马蹄声急促,覆着铁甲的士兵追上来,朝她扬起了什么。
最后瞧见的,是奔涌的淇水和飘扬的芦花**。
她倒在了淇河之中,被草荇缠绕着,任由流水冲刷着身体。经年之后,终于等回了他。
杨花在杜子规面前蹲下,脸颊一点点皱起。
“我不怪你,你也不要再怪你自己。”
她割破自己的手腕,凑在杜子规唇边,像从前他喂她那般,要将他的东西还回去。
“我不做水神娘娘,见你一面,我的心愿便了了。你不要死……”
少女素淡的脸上泪水涟涟。
她在水中咽下了最后了一口气,勉强也算得上是个水鬼。
杜子规抬手,擦去了眼前女子的泪水。
他的身影几乎被江风吹散,摇头时,从身上逃逸而出的斑驳灵光,仍旧全部融入她的身体。
那是他欠她的。
跟着杨花一道而来的李幼安立在晏春堂身侧,捣了捣一直沉默着的黑衣剑仙。
“我是不是做错了?”
若是她没有告诉杨花,那么她就不会这么伤心。
只是,一无所知地受了杜子规文气,变成天底下唯一的水神娘娘,却还在等着那个再也不会来看她的人。
想一想,也还是叫人不甘。
晏春堂垂下眼帘,他觉得她做的没错。
“老夫也觉得,你没做错。”
清而冷的江滩上,忽而有位高大的老人,踏月而来,白花花的胡子几乎垂至膝盖。
那老者近了,抬手虚指,点在杜子规额上,男子缥缈的身影便被定住,逸散在江风中的光华也一点点回到他的身上。
晏春堂朝老人欠身。
李幼安睁大眼,饶是她是个不爱读书的人,也知道眼前的老人,乃是天下学宫之中的至圣。
许颖低头,唤那老者一声:“师父。”
“叫师父!叫师父!你还认我这个师父,就该知道他是你师弟!若不是学宫那边散得早,你这个师弟就该被你活活害死!整日里打打杀杀,能摘下月亮很了不起是不是。让你读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慈眉善目的老人抬手,在许颖脑袋上砸出了许多暴栗。
李幼安又往晏春堂身后缩缩。
原来这能打的作风,是从师父传给弟子的。
老人收手,仍是一副仙风道骨的翩翩模样。
只有许颖捂着头,一脸忧伤。
“上清剑仙,你教出来的徒弟,要比老夫的学生出息多了。小小年纪,便能通晓从心所欲而不逾矩的道理,很是很了不起。不像老夫的学生,一个个的,都是榆木脑袋。”
李幼安抱剑而立,就要弯着眼应下那句赞。
可惜被晏春堂先截住了。
“她不算是我的弟子,我只教她剑术,其余的,都是她自己学会的。”
李幼安偏头瞧晏春堂一眼。真奇怪,什么时候,又不要她做他的弟子?
老者抚须一笑:“都一样,都一样。小友悟性通达,真是天生的好福气,旁人羡慕也羡慕不来。”
他转而望向江滩上的杜子规。
衣衫带血的男子直起身,朝老者磕了三个响头。
“先生,是学生对不住您。辜负了您的苦心,白白救我。”
那年宣武门前,他几乎濒死。
若非圣人有情,救下了他,将他收入书院,传他大道之术,只怕他根本活不到今日。
“求您成全杨花,她被困在此地三百余年,化为鬼身,却不曾害过一人。都是学生欠她的,学生心甘情愿,愿度她铸就金身。”
杜子规深深伏下去,颊上的血渗入泥沙里。
一如当年他跪在宣武门前,眼中流下的血泪渗入青石砖缝中。
老者一叹。
“痴儿,你心甘情愿。怎么不问问她是否甘愿?救你那日,我是惜你一身傲骨,如此便被摧折,实在叫人可惜。将你带回书院,要你读书修行,是想了却你一身执念。谁知三百年来,你从来都放不下。”
杨花怔怔摇头。她眷恋山水,可心愿却实在小,小到只是见他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