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宇睁开眼睛,胡杨就坐在他的床前。
“师父!”他脱口唤了出来。
“你认得我了?”胡杨看着他。
“是,师父。”杜宇回答,“我……我在误缘庵就认出您了。”
“那你还记起了什么?”胡杨问,“记起自己是谁了吗?”
“都是些零散的片段……”他呆了呆,“我……不是杜宇吗?”
“你当然就是杜宇。”胡杨搭着他的脉,“为师之前不敢随便和你相认,是为你的病情着想。你记得自己中毒了吗?记得自己会发狂吗?为师就是害怕一时之间,你承受不了太多,所以才让你忘记一些事的。”
他点点头,然后忽然想起了什么:“师父,我……我是不是又发狂杀人了?我好像把这里的大总管给杀了。”
“这是他活该。”胡杨道,“他带你去文杏轩,让你想起以前的事来,触发了你的疯病,所以丧命在你的手下。你不要太过介怀——为师不是跟你说过吗?以前的事情,忘掉了才好。以你今时今日的身份地位,好日子还在后头。”
杜宇摇摇头:“不是郑总管带我去的。是我自己非要去——我想起来了,我去年也在这里养病。有一个丫鬟叫做小安,她曾经照顾我,可是我却把她杀了。是因为这样,我后悔不已,所以才求师父让我忘记过去的一切,对不对?所以师父才用仙人拉纤帮我,对不对?”
胡杨注视着他:“你连小安也想起来了?是,她是个可怜的姑娘。但你不是为了她才忘记过去的——为师对你施展仙人拉纤,是为了制住你体内菩提露的毒性。”
“我是……为什么才会中了菩提露?”杜宇问,“听穆雪松说,东方白和宇文迟都是中了菩提露,是吗?”
胡杨骤起眉头:“这件事我早就想要问你了,你那天……不,还是迟些再问这个。你先和我说说穆雪松。你是怎么会招惹上这个人的?他又都跟你说了些什么,对你做了些什么?”
杜宇见问,不敢隐瞒,将刑部大牢初遇穆雪松开始,一直到听松雅苑穆雪松用内力逼出他体内的银针,一五一十都告诉了胡杨。“穆雪松说,师父的真名叫做梁飞云,是孤鹤山庄的弃徒——这是何等荒唐?我以前素未听过‘梁飞云’这个名字。”
“哼,孤鹤山庄算得了什么!”胡杨冷笑,“这老匹夫眼里就只有绿林的那点儿破事。你不必理他。”
“可是他扬言要对师父不利。”杜宇担忧道,“而他的武功十分高强,徒儿遇到了他,没有半分反抗之力——在误缘庵中,他不是曾经要置师父于死地吗?”
“就凭他那点儿本事,我还不怕他!”胡杨拍了拍杜宇的肩,“他用内力给你逼出两根银针——你有哪里不舒服么?”
杜宇摇头:“只是想起了很多事。至于那疯病……以前没有拔出银针的时候,我好像也犯过疯病。我记得曾经在禁宫里杀了几个太监……”
“你别想这么多。”胡杨道,“为师知道,你忘记了以前的事,很是混乱。若是还有仙人拉纤以外的办法可以制住菩提露,为师一定帮你。毕竟,我们相依为命这么多年了——皇上也不忍心看你这样浑浑噩噩的过日子。”
“是,多谢师父。”杜宇垂头为礼。
“我这次来,是奉旨看看你的内伤。”胡杨道,“已经差不多痊愈了。很快就能回去继续替皇上办事了——他老人家等着你呢。”
“臣叩谢皇恩。”杜宇在**磕头。
胡杨扶他躺下:“皇上早料到你会如此,让我告诉你不要多礼。我过几天还会来看你的。你休息吧。”他轻轻抚了抚杜宇的眼睛,杜宇便觉得眼皮沉重起来。沉沉睡了过去。
待到再醒过来的时候,周围一片漆黑,应该已经是半夜时分。但听木叶沙沙,流水淙淙,似乎不是之前的那个房间。再借着月色一看,不由一骨碌坐了起来——他这是睡在外面!活像传奇中的书生,华厦变荒坟。
“你醒了!”这是穆雪松的声音。
回过头去,见到黑影立在身边的假山之上。
“你今天又杀了两个人。看来没了仙人拉纤的压制,菩提露发作得厉害了起来。”
“你想干什么?”杜宇警觉。
“自然是帮你解开仙人拉纤了。”穆雪松跃到他的面前。
“不用你帮,师父会替我解开的。”杜宇退后,拉开架势,准备反抗,哪怕是徒劳。
“梁飞云?”穆雪松皱眉,厌恶,且不屑,“梁飞云才不会替你解开——我听见他说了,是因为没办法解你身上的菩提露,所以才用仙人拉纤制住你。看来他还挺看中你这个徒弟的嘛?哼,可惜他也有只有那点儿本事,而且卑鄙无耻。”
“不许侮辱我师父!”杜宇怒喝。
“你小子是原本就这样愚昧,还是被你师父用仙人拉纤变成这样子?”穆雪松斜睨着他,“这些日子我听朱砂和东方白说了好些事,才知道原来所谓先帝在奉先殿遇火驾崩,根本就是当今皇上计划多年玩出来的花样。他豢养了大批死士,以前就处心积虑图谋篡位,后来又大肆捕杀朝廷忠良。你师父是今上的走狗,你大概也是众死士之一。你们做了这么多丧尽天良的事情,我骂两句还不行吗?”
杜宇怔了怔:篡位!他这么多年来在瑞王爷身边,是为了要篡位吗?朱砂这样恨他,是因为他是大逆不道弑兄篡位者的帮凶吗?所谓天子第一信臣,是这样得来的吗?不禁打了个寒颤。
穆雪松伸手探向他的颈后。杜宇“呼”地举掌挡开:“你做什么?”
“梁飞云已经知道我替你拔出两根银针,我想看看他有没有补上两针。”穆雪松根本就不在乎杜宇的掌风,好像摘花拂柳一般,轻易拨开,不待杜宇再变招,他已经按住其后脑,轻轻一转,接着逐个穴位摸了过去,“咦”了一声,道:“奇怪,他竟然没有补针,难道是没工夫么?”
“你放开我!”杜宇待穆雪松掌握稍松,立刻滑开数步,“既然你和我师父是仇人,又视我师徒二人为无耻逆贼,你理会我的死活做什么?就是因为你拔出银针,今天又让我杀害了两个无辜的人!”
“哼,你杀人,倒来怪我?你师父是这样教你的吗?”穆雪松冷笑,“如果不是你和他做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搞得自己中了菩提露的毒,又怎么会变成如今这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模样?这叫自作孽不可活!”
自作孽!杜宇呆呆的:果然,是我自作孽!小安是我杀的,其他那些无辜枉死的人也是我杀的!我为什么会中菩提露?和我以前做的事有关吗?我效力瑞王爷,是做见不得人的勾当?不,不会!瑞王爷是我的恩人!瑞王爷是我的亲人!这世上除了他,再没有亲人了!德庆那个狗皇帝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他背靠着假山,狠狠地捶了一拳,石屑飞溅。但手也鲜血淋漓了。这痛苦戳中了他心中的某个地方:慢着,德庆皇帝罪该万死?好像……好像还有别的被隐瞒的真相!为什么心里会这样后悔,这样愤怒,这样憎恨自己,憎恨一切?
依稀也是这样一个黑夜,大雨好像是浓墨,虽然止息,但世间的一切都被染成了黑色。他也仿佛是被墨汁浸透,他的过去,他的现在,和他的将来,看不到一点点的光明。跌跌撞撞,不知要到哪里去,随后推开了一扇门。东方白正在里面擦刀,见到他,问:“咦,兄弟,你怎么这副丧气模样?”
他无力回答,见到桌上有坛酒,便拍开了封泥。
“好,你不想说,我也不问。”东方白取了两只海碗来,“咱们喝酒!”
于是一碗接一碗,醉到不醒人事——他正想这样,在梦里,永远不醒来。
于是,他就真的陷入了幻境。可惜,幻境还是黑暗的。和眼前一样。
“我本来也不想管你的死活。”穆雪松道,“不过,我答应朱砂姑娘要从你的嘴里问出宇文迟的下落来。况且,一个人如果把自己做的坏事都忘记了,让他受再大的痛苦,也不是赎罪——你该清醒地记起你所犯下的罪,然后慢慢忍受菩提露的折磨!”
我犯的罪?杜宇怔怔:不错,别的我虽然不知道,但是小安是我害死的!她悉心照顾我,我却杀死了她。我欠她一条命。我也欠她妹妹小翠一个交代!
他不再反抗了。任穆雪松摆布。
一时如被冰冻,一时如被火烧。钢针像虫豸,游走于他全身的每一条血管,他能听见自己咬紧牙关所发出的“咯咯”声,也能听到血液“沙沙”地从这里涌流到那里。这苦楚是他所没有试过的,但他还要集中所有的力量让自己不要晕过去——他要醒着,接受惩罚。
也不知过了多久,穆雪松忽然住手,一把拉起他躲进假山的山洞里。
“出……出了什么事?”他几乎认不出自己虚弱的声音。
“有人。”穆雪松轻声道,同时伸手一指。
杜宇看见远处黑森森的树影中飘过两盏鬼火般的灯笼,渐行渐近,朝他们这边靠过来了。赶忙屏息不动。
过来的一共有四个人。其中两个打着灯笼,另外两个拎着食盒、水桶等物。因为走得匆忙,不意踩到方才杜宇击碎的假山石,便打了个趔趄。
“小心点!”一个打灯笼的道,“要是打翻了,还得回去重新整治。把人给饿死了,你担待得起么?”
“唉,瞧那样子,现在只剩半条命了,能不能吃饭都说不定呢。”拎食盒的人嘟囔,“依我看,只怕过了不今晚。”
“少废话!”打灯笼的斥道,“打死了,那是牢里人的事,饿死了,就是咱们的事。大家各尽本分,快走!”
说着,四人又去得远了。
杜宇和穆雪松都心中奇怪,相互望了一眼。“我听说北苑荒废,早就不住人了——他们这是做什么?”杜宇道,“好像是抓了什么人。”
“去看看不就知道了!”穆雪松道,“这里是今上的别苑,要关押在这里的,也应该是所谓的‘乱党’吧?如果宇文迟没死,也许在这里。走——”
他像鬼魅一般跟了上去。杜宇紧随其后。虽然开始还有点儿脚步虚浮,但走了一阵便恢复过来。两人远远的和灯笼保持着距离,一直来到荷塘边。灯笼飘进小亭子,忽然就不见了。
两人也上前去,只见亭子的地上有一个三尺见方的洞,下面石阶蜿蜒,灯光从尽头处透出来。
“这里可别有洞天呢!”穆雪松说着,率先走下石阶去。
杜宇也随他一起走到石阶的底端,只感到阴寒之气逼人。借着周围的火光看,这里是个丈五见方的厅堂,有几张椅子,四周都是粗糙的石壁,地面潮湿,石壁也渗出水来,应该是来到荷塘下面了。
他和穆雪松小心翼翼继续前行,走进一条狭长的走廊,便听见人声。一个道:“你何必还嘴硬?你这样一个娇滴滴的小姐,是吃不了这苦的。别和自己过不去,快快说了吧。说了,咱们就给你请大夫,把你治好,你还可以继续享受你的荣华富贵。”
竟然是个女人?杜宇和穆雪松都是一惊。紧走几步要穿过走廊去,忽然看见那四个送饭的人又回来了。见到他们,即“啊”地惊呼:“不好了!有人闯——”后面的话还没出口,已经被穆雪松一掌打翻。接着第二、第三和第四个也都倒在老先生的掌下。
“走!”穆雪松快步前行。
走廊的尽头又有三个人冲过来,也许后面还有几个。但杜宇看不分明——根本来不及看分明,敌人就已经被穆雪松打倒了。他们两个穿出走廊,来到一间宽大的厅堂——这里倒不阴冷,因为四五个火盆和墙上的火把正烈烈地熏烤。血腥味,在灼烧之下显得格外诡异。
杜宇看见,房间正中的椅子上,铁链捆着一个人,虽然衣衫褴褛遍体鳞伤,但他还是认了出来——这不是太子妃吗?
他赶忙扑上前去:“殿下,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纪轻虹微微抬起头来,原本佛像一般秀美的脸上满是血污。“你……是你……”她露出一丝微笑,接着就昏了过去。
“这群败类!竟然对一个弱女子下此毒手!”穆雪松啐了一口,拗断太子妃身上的铁链,“带上她,跟我走。”
杜宇不知要去何处。但是他知道,这个女子曾经是自己的恋人——至少她是这样告诉他的。无论是真是假,这女子曾救过他的命。她今身陷险境,自己岂能坐视!于是抱起太子妃来,跟着穆雪松跑出地牢,离开听松雅苑。
他们一直来到西京城郊个一间佛寺里。佛像倾倒,碎瓦遍地,中庭生谷,井上生葵,显然是被信众遗弃很久了。不过后面的一间禅房却收拾得干净——看来是穆雪松这几天落脚的地方。
杜宇将纪轻虹安置在**,又去井中打水来。穆雪松则打开包袱,取出金创药和干净的衣衫。两人顾不得避忌,将太子妃的伤口洗净并包扎好。穆雪松又以内力在她后心推拿片刻,她才幽幽醒转过来。
“我……我是死了么?”她眼中泪光盈盈。
“不,殿下,我们把你从牢里救出来了。”杜宇道,“你……你怎么会被关在听松雅苑的地牢里?”
“我……”纪轻虹似乎是受了太大的惊吓又或者是被伤痛所折磨,满面茫然,片刻,才忽然“哇”地一声哭出来,道:“怎么办?他们知道皇上还活着!他们知道了!怎么办?”
杜宇和穆雪松都是一愣——皇上?当今皇上崇化帝可不是活着吗?
还是穆雪松率先反应了过来:“你莫非是说,先帝……中宗皇帝他还活着?”
纪轻虹含泪点了点头,望着杜宇道:“那天,你把皇上带到误缘庵来。你说瑞王爷要弑君篡位,宫里的人都被他收买了。你要找个安全的地方让皇上藏身,等过些日子再联络各方忠臣,誓师勤王。后来你又带着皇上走了。这事,除了我,没有人知道。可是,他们知道了——他们把我抓来,拷问我皇上的下落。我什么都没有说……再说我也不知道……我想,你也有危险。或许瑞王爷已经知道,你就是他身边的内鬼。”
什么?杜宇太过震惊——他是内鬼?德庆帝未死?是他将德庆帝救出皇宫?还藏了起来?他怎么一点儿也不记得!
穆雪松显然也吃惊不小:“你……你小子竟然不是瑞王爷的走狗?”
“他当然不是!” 纪轻虹道,“就算别人都投靠瑞王爷,他也不会——我知道的!”
杜宇的头脑一片混乱。
“这么说你背叛你师父?”穆雪松盯着杜宇,“所以他才向你下毒,让你中了菩提露,然后又用仙人拉纤把你变成这不人不鬼的样子?”
杜宇不知道。
“他……他说什么?” 纪轻虹关切地望着杜宇,“你……你中了什么毒?什么仙人拉纤?”
“他中了剧毒,会发狂乱杀人。所以他师父梁飞云——就是宫里的太医胡杨,用一种叫做仙人拉纤的办法控制住他。所以他已经不是他自己了。”穆雪松道,“他把以前的事情都忘了,只记得他师父告诉他的事,听从他师父的命令,根本就是个傀儡。”
“你……你……”纪轻虹盯着杜宇,泪水滚滚而下,“是什么时候的事?所以你才没有回来找我?所以你才……才娶了朱砂姑娘?难怪我见到你的时候,总觉得有什么不同……原来……原来你什么都忘记了!”
她的手指上过夹棍,血肉模糊,现在被布缠着,辨别不出形状。但她还是伸出手来,握着杜宇的手,端详着他的手掌。泪水落在他的掌心,顺着掌纹汇集成河。一直流到杜宇的心里去了。
他感觉心里有一处干裂的伤口,被这泪水浸润,盐涩地疼。可是,他还是想不起关于这个女子的任何事。
十万分的愧疚,十万分的无奈。
他只记得一个恋人,那就是朱砂。朱砂如果知道在他身上发生的事,会不会像太子妃一样潸然落泪?
“太子妃殿下!”穆雪松正色,“当今皇上乃弑兄篡位,其行为,人神共愤!如果中宗还在人间,究竟藏身何处?所谓联络诸方忠臣起兵勤王,又在何时?兹事体大,你一定要把所知的都告诉老朽。杜……杜大人如今神志不清,只怕是不能告诉我们什么了。”
“我……我不知道。” 纪轻虹神色黯然,瞥了一眼杜宇,“他……他什么都不肯告诉我……是怕我被卷进去,有危险。”
“没想到还是把你卷了进来。”穆雪松叹息。
“不,这样也好!” 纪轻虹含泪一笑,“我早就想为他分忧了……其实很早以前,看到他总是皱着眉头,总是为了一些事犯头疼病,我就想为他分忧了。况且,如今他们抓了我,把我当成了乱党,我就再也不用回到太子那禽兽身边去了!”
她看了看依旧满面茫然的杜宇,又笑了,从心酸中透出一丝幸福来,好像只要看到了他,其他一切都不重要。
“啊,我想起来了——”她道,“虽然我什么都不知道,但是七瓣梅花的人应该知道。七瓣梅花都是为皇上办事的人。去年五月十二日夜里,杜大人带皇上来,然后又匆匆走了。他曾对我说,为皇上办事的人以七瓣梅花为暗号,日后若是他不能来找我,也许会有持七瓣梅花标记的人来。若那人来,我可以放心跟着去。可是……一直到今年正月里,我才见到七瓣梅花。”
“就是要你去御花园行刺的人?”杜宇问。
纪轻虹点点头。
“怎么和七瓣梅花联络?”穆雪松问。
“正月里是他们来找我的。” 纪轻虹道,“后来行刺失败了,二月中……也就是皇上——瑞王爷——忽然宣布不要黄元帅出征西疆,那时候他们又来找过我一次,叫我打探一下瑞王爷为何要下此旨意。若是打探出来,就去胭脂园里找厨房的旺叔。把七瓣梅花的信物给他看,他就知道我也是为七瓣梅花做事的人……只是,我还什么都没打探出来,就被人抓了。他们把我关在听松雅苑也有快一个月了。”
“殿下受苦了。”穆雪松叹气。
“不要叫我殿下。” 纪轻虹咬着嘴唇,“我再不想和那个禽兽有任何关系。我姓纪。”
“纪姑娘。”穆雪松改口,“你的伤势不算太重,不过要痊愈只怕也要花上一段时间。听松雅苑的人知道你逃走了,一定四周围搜捕你,所以西京不是长留之所。我带你去朱砂姑娘那里,好么?”
“朱砂姑娘……”纪轻虹显得有些迟疑。
杜宇猜测她大约顾忌对方是自己的妻子,所以苦笑了一下,解释道:“朱砂虽然是一介风尘女子,但是也晓得大是大非,是忠于中宗皇帝的。所以,她虽嫁我为妻,对我却好像仇人一样。她一心认为我是叛贼逆党,还囚禁了宇文迟……”
“宇文迟才是叛贼逆党!” 纪轻虹打断,“宇文迟是瑞王爷安插在皇上身边的人!”
杜宇和穆雪松不知仅仅一夜的时间还要听到多少叫人惊愕的消息:“这话又从何说起?听朱砂姑娘和东方大侠说,宇文迟是中宗皇帝身边白衣卿相一般的人物。怎么又成了瑞王爷的走狗?”
“你忘记了?” 纪轻虹看着杜宇,“你以前曾经和我说过好多次,皇上身边有个宇文迟,武功和气度你都很欣赏,只是你怀疑他并不忠心。你曾多次试探他,却没有查出什么蛛丝马迹来。后来——就是五月十二日那夜,你走的时候也曾嘱咐过我,任何人持七瓣梅花标记前来,我都可以相信,除了宇文迟,若是宇文迟,一定不要信。我当时就问你,为什么,是不是确定宇文迟有二心。你没回答我。但我想,若他不是瑞王爷派驻七瓣梅花里的奸细,你为何会如此千叮万嘱?”
“所以……”穆雪松沉吟,“所以宇文迟根本没有被抓起来?”
纪轻虹摇摇头,望着杜宇道:“你还记得吗?那一夜,你和东方大侠闯进撷芳园。东方大侠问我,宇文迟关在哪里。我说,全天下都关进去了,也关不进宇文迟去。不错,宇文迟现在是失了踪。但是我想,应该是瑞王爷派他出去执行什么任务了……毕竟,天下反对瑞王爷的人还很多。像宇文迟这样武功高强的刺客,不是正好有用武之地吗?”
“那朱砂姑娘岂不是一直都误会了?”穆雪松顿足,“得告诉她才好!”
“不,不要告诉她!”杜宇阻止——朱砂现在生命的目标就是寻找宇文迟和那本所谓的名册。如果打破她的梦,对她也太过残酷了。
“为什么?”穆雪松却不理解。
“也许是怕她知道的太多,反而不安全吧。” 纪轻虹淡淡道,“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她的。”
“好吧,反正现在也理会不了那么多事。咱们小心宇文迟那小子便是了!”穆雪松道,“纪姑娘,我这就送你走——杜大人,你也要快些回听松雅苑去,否则那边的人该怀疑了。我会尽快帮你把剩下的银针都拔出来。让你脱离梁飞云的掌握。”
外面的天色已经微微发白,杜宇也知道不能久留。
拔出银针,他才能想起一切——包括德庆帝的去向。他可以向朱砂证明,自己其实不是篡位的帮凶。但是果然如此吗?他又感到害怕。那个和蔼地叫他“小鬼”的瑞王爷,那曾经从狂徒手中救出他的师父——他们都是恶人?自己也早就背叛了他们?越想越觉得千头万绪,没有结论。
“如果解除了仙人拉纤,菩提露的毒要怎么办?”他问穆雪松,“我……我不想再滥杀无辜。”
“你小子良心未泯,难怪会背叛你那个败类师父。”穆雪松颔首,“你放心,你师父解不了菩提露,是因为他被我孤鹤山庄逐出师门,所以并未学到本门武功精髓。其实只要练成本门内功的第七重,就可以对全身筋脉运转操控自如,也自然就可以对抗菩提露的毒性,甚至可以慢慢将毒逼出体外。你师父却不晓得,因为他只练过本门秘笈《一飞冲天》的上半部,内功最多只练到第六重。后面的第七到第十二重,他不知要怎么练。我猜他之所以只是将我囚禁,而并未索性砍了我的头,就是想得到秘笈。你也算是本门弟子,待解开了仙人拉纤,确定你不是梁飞云的同党,我就传授你内功心法,帮你解了菩提露的毒。”
如果待仙人拉纤解开,却发现我依旧是个帮凶,是个奸贼,那该如何?杜宇没有开口问,因为他自己的心中已经有了答案:那他就去死,因为他早该为小安偿命了!
便拱手向纪轻虹和穆雪松作别。
只是才一动作,就感到后颈一阵刺痛,令他不由瑟缩。
“怎么了?”纪轻虹不顾伤痛,下床来要扶他。
“没……没事……”他脚步踉跄,“应该是那针……那针在移动……”说话的时候,刺痛加剧了,他的牙齿“咯咯咯”直打架。
“我来帮你一把!”穆雪松一把按住杜宇的头顶的百会穴,“你自己也试着运气,把银针朝外推。”
杜宇感到有一股暖流注入自己的体内。和之前在听松雅苑里的感觉完全不同。这暖流平和却丰沛,瞬时赶走了痛苦。他才也有了力气,调整内息,顺着银针运动的方向,缓缓朝外推。起初十分的困难,一点点,一点点,仿佛那不是区区蚊须针,而是千钧巨石一般,怎么用力有推不动,后来,好像忽然找到了什么窍门,巨石松动了,再猛一发力,听到“嗖”地一声轻响,继而是纪轻虹的惊呼:“天哪!”
“没事,已经逼出来了!”穆雪松按住杜宇颈后的伤口,同时伸手将插在墙上的银针拔下来给他看,“这是第三根,待我安顿好了纪姑娘,再继续帮你拔出余下的。”
杜宇点点头:“有劳穆前辈……我……我不会发狂吧?”
穆雪松不待回答,纪轻虹已经哭了起来:“他们……他们对你做了这么残忍的事?他们将这么长的针,扎进你身体里去了?你身上还有针没拔出来?”
“殿下不必担心。”杜宇道,“平时是感觉不到的——方才穆前辈不是也说要帮我全都拔了吗?”
“那……那该有多疼!” 纪轻虹颤抖,仿佛那些针是扎在她的身上一样,“让我看看你的伤口——”
杜宇想婉言推辞。然而她已经靠了过来,踮起脚,查看他的后颈。那里有两个针孔,一个是昨天小翠拔针留下的,已经结痂。另一个原本穆雪松以手按住,不过此刻松开了,就不停地朝外冒着血。纪轻虹用衣袖擦拭着,动作轻柔,仿佛母亲在照顾婴孩。
若这是朱砂的手,该多好啊!他想,只是现在看来,和他有一段情的,是太子妃纪轻虹。
他和这两个女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希望七根银针都拔出来的时候,他会想起来。
“咦?”纪轻虹忽然奇怪道,“这……这不是七瓣梅花吗?”
“什么?”杜宇不解,要扭过头去。
“不,你自己看不见的。” 纪轻虹道,“在你脑后,头发遮住了。要拿两面镜子反射着看才能看到。是个七瓣梅花的纹身。”
“是吗?”他伸手去摸,但旋即意识到这很傻——手指上又没有长眼睛,怎么能摸得出来?
“还当真是七瓣梅花呢!”穆雪松也凑了上来,“纪姑娘,你说七瓣梅花都是替中宗皇帝办事的人,也许这纹身就是他们的标记?”
“也许是吧。” 纪轻虹道,“所以才纹在这么隐蔽的地方……唉,如果忠臣和奸臣,都有个记号来识别就好了。”
记号!这个词好像个小锤子,“笃”地在杜宇的头上敲了一下。耳畔响起一个声音:“你去看她的胳膊,上面有七瓣梅花的标记!”
他记得了,这是那个雨夜,闯入文杏轩的陌生男子对他说的话。
说小安也是七瓣梅花的人!
他后来就发了狂,杀了那个男人,还杀了当值的大夫和药童。然后呢?
他想让自己的思绪回到那个雨夜。可是眼前展开的却是另一幅画卷——窗外秋高气爽,房内明亮整洁。小安就在不远处,伏案疾书。
“你在写什么?”他问。
小安笑了笑:“我记录您的病情呀!我看大夫们都是这样记录的,就可以知道什么药管用,什么要不管用——您看,我都写了一整本了呢!”她将簿子举起来,孩子气地挥了挥,不想衣袖挂到了笔洗,整樽水倒了下来。她惊叫一声,去抢救桌上的笔墨纸砚。
他要上前去帮忙。她却不让:“您歇着——您的身子还没好呢!这些粗重的活儿,怎么能劳烦您呢?都怪我笨手笨脚的!”
她卷起袖子来,一直卷到手肘以上,将浸湿的纸一张张铺在窗台上,又回来擦桌子。
胳膊上有七瓣梅花的标记。
这话又一次在脑海中响起。于是瞥了一眼——少女的两条手臂白净圆润,像是盛夏的莲藕。没有标记——至少,手肘以下都没有。
我这是在做什么?他觉得自己可笑,又卑鄙——像小安这样天真善良的姑娘,怎么可能和七瓣梅花有关呢?
“还是我来帮你吧。”他道,“我老这么躺着,都生锈了。”
“别——别——”小安阻止,“要是让郑总管知道了,不打死奴婢才怪呢!您不愿躺着,就歪在榻上歇歇。您看,太阳多好?”
拗不过她,只得在床边的软榻上睡下,百无聊赖地欣赏外面的秋色。
有几只野鸽子在院子里休闲地踱步。小安收拾完桌子上的狼藉,走到外面,就从衣袋里抓出一把谷子来喂鸟。鸽子都像她靠拢过来。甚至栖在她的肩头。她轻轻地抚摸着它们。
这是多么美好的时光!
他合上眼——如果时光永远停止在这一刻,该多好?
然而,时光岂会为人停留?一合眼一睁眼,已经变了世界。
他在破庙里,身边是穆雪松和纪轻虹。
“快回去吧。”穆雪松催他,“让人发觉就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