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宇这一次出了密室来,外面艳阳高照,正是中午时分。只不过周围到处都是为灵恩停灵而布置白花白幡,使这庭院看起来像是才落了一场大雪,阴森恐怖。这里离开灵堂尚远,听不到哭声。不过,却从院墙外隐隐传来喧嚷。
杜宇不想理会,只想迅速地办完自己要办的事。于是扯了一面挽帐披在身上,这样,飞檐走壁的时候,就好像是被风吹动的白幡。
他跃上一处屋脊,便可看到院外的街道。只见黑压压一片,全是士兵,有些看起来是城外大营里的士卒,而有些则看起来是禁军兵士,大伙儿挤在一处,不知嚷嚷些什么。
这么多兵士集结于此,莫非是蛮族已经攻到了城外,他们奉命来保护禁宫?心中不禁担忧:若是蛮族大兵压境,他和朱砂要怎么出城去?不过,再一想,又觉蹊跷:灵恩已死,太子府第哪里还需要保护?此处离开皇宫还有一段路程,士兵们何故聚集在此?
不能不稍加探听。
他便几个起落,纵到了院墙边的角楼上。这就听到外面有人喊:“我们要见皇上!今天死也要见到皇上!”而一个禁军模样的人则呵斥:“你们这是要造反么?皇上岂是你们说见就见的?再说,他老人家现正在里面追念太子,岂能见你们?”
“蛮族犯境,保家卫国刻不容缓!”士兵们叫道,“请皇上派黄老元帅出征,杀灭蛮族!”
“皇上派谁人领兵,自然由他老人家和兵部的大人们商议着决定,岂容你们指手画脚?”那个禁军军官道,“难怪外面都传说安平伯结党营私。他都已经解了兵权,你们还来乱吵吵!再不退出城去,休怪我们不客气!”
士兵们却不退缩,反而更加愤怒地吼道:“什么商议着决定?皇上根本就是在打击异己!凡是先帝时代的忠臣,哪一个不遭殃的?黄老元帅和蛮族周旋了三十余年,对付蛮族,谁比他的经验多?大敌当前,却将他解了兵权,是何道理?”
“哟!”那禁军军官冷笑道,“敢情你们都当自己是兵部尚书呢!评论起人家用兵的本领头头是道!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什么模样!快滚!否则我们真的不客气了!”
一来二往,双方吵得更厉害了,也开始推推搡搡起来。
杜宇无暇再听下去。反正朝廷里的争斗他不关心。只是心想:原来崇化帝到撷芳园里来了,院子里的戒备一定森严,那可要多加小心,一会儿离开的时候别正好撞上。又或者,干脆在密室里多停留几个时辰,等到崇化帝走了,再启程不迟。
想着,他便要瞧瞧离开角楼。然此时,却忽然听到洪钟般的一声喝:“还不快住手!”竟是黄全到了。
下面的士兵们登时都安静了。禁军那边的人虽然不是黄全的旧部,但也被他的威仪所震慑,停下手来。黄全瞪眼扫视了一圈,冲突双方俱都退后三步。城外大营的士兵好些垂下头去,唯有一人低声道:“元帅,我们也是为了大局着想……”
“住口!”黄全怒斥,“你们口口声声说大敌当前——大敌当前你们还在这里闹事?慢说太子突遭不幸,皇上悲痛之中无暇见你们,就算皇上得闲,调兵遣将的事也不是你们可以干预的。就连我,也没权出声!”
“可是元帅——”士兵中有人不服,“蛮族犯境,边疆告急,凡是在军队里呆过的人哪个不知道?现在要速速出兵,才有机会将蛮族拦截。否则,他们渡过苦水河,越过断琴山,咱们就天险尽失,只能眼巴巴看着他们攻取京师。而这个节骨眼儿上,皇上却不派元帅领兵抗敌——不仅不派元帅,连一个大将都没派出去,让咱们这城外大营里干等着——这是什么意思?是要把我们的大好河山拱手让给蛮族吗?”
“胡说八道!”黄全斥责,“皇上几天前就已经召集兵部的各位大人商议抗击蛮族之事。相信他老人家自有定夺。而我也……托杜宇杜大人向皇上表明心意,只要能上阵杀敌,我不求做统兵的将领,只做一个小卒,余愿足矣!”
“杜大人?”有人冷笑,“杜大人是皇上的心腹,帮着皇上打击异己——谋害先帝,让瑞王爷矫诏登基,杜大人可是大功臣呢!”
“说什么?”那边禁军里面传来愤怒的咋呼。黄全也喝道:“谁敢在此妖言惑众?杜大人无论是侍奉先帝还是今上都忠心耿耿。你们当中难道没有人跟着他在西疆打过仗?至于先帝……为何传位于今上,更不是我们做臣子应该议论的。若你们还当自己是个军人,就速速回军营去,等待朝廷的命令!”
“回去军营等?”士兵们依然没有被劝服,“要是朝廷一直不下命令,咱们难道就坐以待毙?”
“谁说朝廷不下命令?”忽然又传来一个声音,酷似杜宇梦中所听过的。不由循声望了过去。只见一个身材修长的蓝衣男子在几个随从的扈卫之下走了过来。他的面目苍白冷峻,眉峰凝聚着无尽的忧虑,但一双眸子却炯炯有神,透出无限的坚毅。
杜宇如遭电掣。无数次出现在自己的迷梦之中,每一次都看不清楚,即使有时仿佛看清了,醒来又全无印象。这一刻,此人真实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一眼就认出来了。
“杜大人?”有些士兵惊讶地退开一边去,还有的则报以冷笑:“朝廷有何命令,且说来听听!”
蓝衣男子就开口侃侃而谈:几时出兵,谁人领兵……
杜宇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只是愕然地盯着——这个人就是杜宇。如果自己这个假冒杜宇正缩在角楼上偷窥,那么下面这位,面对哗变的士兵却镇定自若的,想来是真正的杜宇了!没错的,他的语气,他的神态,都和梦里一模一样!
现在是应该害怕,还是应该庆幸?他问自己:真正的杜宇回来了,那么他这个假冒杜宇就可以退场了。什么阴谋诡计刀光剑影,就由那个真正的杜宇去承担吧!他正好可以和朱砂远走天涯。不过,真正的杜宇不是在去年五月十二宫变那一夜带着中宗皇帝逃出宫去的吗?他回来了,就是说中宗皇帝也回来了?京里岂不又要有一场腥风血雨?他和朱砂能安全里离开这里吗?
还有,既然真正的杜宇回来了,宇文迟是不是也回来了?
恐惧,如同巨大的阴影,顷刻笼罩了他的心。事不宜迟,当立刻和朱砂走!他想。
不过也就在这个时候,下面忽又传来小翠的声音:“奸贼,你休想再欺骗大伙儿了!你根本就不是杜大人!”只见小翠和东方白一起,都是劲装打扮,身后还有另外几个劲装剑客,大概都是七瓣梅花中人。
士兵们见这样一个娇俏的小姑娘口出狂言,不由都朝她望了过去:“你说什么?杜大人是假的?”黄全则待小翠走到身边时低声责备道:“小翠,这时候不可添乱!”
“元帅!”小翠道,“这都什么时候了,还瞒着?是要让这伙奸贼继续作乱下去吗?”她毫无畏惧地瞥了蓝衣男子一眼,道:“你这傀儡,我一时疏忽让你把朱砂姑娘掳了去,现在你就无所顾忌,是不是?你也不想想,是谁把朱砂姑娘害成那样!你继续为虎作伥下去,岂不知‘狡兔死走狗烹’,你以为日后自己还有活路?”
蓝衣男子看着小翠,神态自若:“这位姑娘,在下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少装蒜了!”小翠冷笑,“你若真的是杜大人,如此危急存亡的关头,会这样若无其事地走来大放厥词?早就已经领兵和蛮族开战了!你也不会眼睁睁看着黄老元帅被解除兵权——你不是黄老元帅抚养成人的吗?”
说什么?无论是士兵们还是禁军都面面相觑。
那个禁军军官喝道:“哪里来的小妖女,还不拿下!”有几个禁军兵士得令而动,都向小翠欺了上去。
小翠却是不惧,且她身边还有东方白和那些七瓣梅花的剑客,个个都亮出了兵刃来。黄全待要劝阻,却已经来不及。
“东方大侠,先去把那冒牌的给拿下!”小翠一边挥剑一边说。
东方白自然不含糊,“噌”地跃出战团,就朝蓝衣男子扑去。那几个随从想要保护,却被东方白向拎小鸡似的随手抓起来丢出圈外,转瞬,他已经来到了蓝衣男子的身边,一掌拍下,捏住对方的琵琶骨。“小贼,你还不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
蓝衣男子看了他一眼,毫无畏惧:“东方大侠,方才你们自己也说,此乃危急存亡的关头。你若真的是个侠义为怀的豪杰,岂不是应该投入军中,抗击胡虏吗?怎么在此惹事生非?”
东方白愣了愣,似乎也觉得现在自己抓的这个人说话的语气和几个月来所见到的那位“杜宇”大有不同,不过,还是冷哼了一声,道:“你不要狡辩。你们的诡计以为旁人都不知道么?你们打算假装出兵抗击蛮族,实际是搜捕中宗皇帝,想要把他杀死。是也不是?”
此言一出,下面怎不炸开了锅:“什么?中宗皇帝还活着?”
角楼上的杜宇也心惊:此话是崇化帝和自己秘密谋算的时候说的,东方白怎么知道?啊,是了,崇化帝身边有太监也是七瓣梅花的人,这边打听了出来!
“不错!”小翠道,“中宗皇帝还或者,被真正的杜大人救了出去。当今皇上根本就是一个弑兄篡位的毒辣小人!诸位若是当真是忠义两全的汉子,就应该和黄元帅一起,平定蛮族之乱,迎中宗皇帝回宫,结束这奸贼当道的荒唐时代。”
大部分人只觉得难以置信,都交头接耳。还有人来问黄全,小翠的话是否属实。见到事情没有了转圜的余地,黄全不能再否认,却也不愿火上浇油,所以沉默不语。七瓣梅花的几位剑客则高声呼道:“瑞王爷大逆不道,弑兄篡位,迫害忠良,还想杀害太子!如今,外敌入侵,他不想着维护祖宗基业,还一心内斗,此等恶人,岂能治理天下?稍有血性的,都应该与吾等一起,杀进撷芳园去,废了瑞王爷,拥太子监国,杀灭蛮族,再迎中宗皇帝复位!”
他们虽然说得慷慨激昂,但旁人听来,只觉得匪夷所思。众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并无一个响应的。反而有人质疑道:“这不太可能吧?要是中宗皇帝当真还活着,怎么会一年都不回来揭穿真相?你们说这个杜大人是假的,可是世上哪儿有如此相似之人?”
蓝衣男子也道:“不错,你们说我是假冒的,可有证据?你们又说中宗皇帝尚在人间,请问他在哪里?我看,你们是想趁着蛮族入侵天下动**的时候谋害当今圣上,拥立敬逸侯!或者,你们根本就是蛮族的奸细,潜入京师为了蛊惑人心?你们口口声声说知道这么多惊天内幕,我在先帝身边侍奉多年,怎么从来没见过你们这号人物?”
“是呀!”众人也纷纷议论。
角楼上的杜宇皱起眉头:真正的杜宇乃是七瓣梅花的领袖,他从奉先殿救走了中宗皇帝,更送其离开京师——眼下这人却句句都针对小翠等人,莫非也是假扮的?
“当然有证据!”小翠高声道,“你是太医胡杨的弟子,被他用仙人拉纤控制,假扮成杜大人的模样。穆老前辈帮你拔过银针,所以你的后颈应该还留有痕迹。”
“仙人拉纤?”蓝衣男子冷笑一声,“再说下去,只怕玉皇大帝、太上老君都要搬出来了!国家大事就这样被你们当成儿戏么?你来看看我后颈有没有什么异样?”
“自然要看!”东方白发力一按,就将蓝衣男子揿得跪了下去。他拨开男子脑后的头发看了看:“咦——”
小翠也凑了上来,仔细看了看:“想是时间久了,针孔已经愈合。不过你体内应该至少还有一根针,所以胡杨才能继续控制你。”
“什么话都让你说尽了!”蓝衣男子道,“一时说有针孔,一时又说针孔愈合——你千方百计地污蔑我,污蔑当今圣上,是何居心?”
“就是呀!”旁人也嗡嗡议论,“什么仙人拉纤?木偶戏么?这群人不知哪里冒出来的,或许真是蛮族奸细!”
“诸位!”黄全知道小翠等人弄巧成拙,“如今蛮族大军压境,不是咱们闹内讧的时候。依老朽之见,大伙儿应该回到各自的岗位上。在这里说陈年旧事,岂能保护百姓与社稷的周全?”
“慢着!”小翠原本急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这时忽然高声打断黄全,“奸贼,我看你还如何狡赖!”她忽然揪住了蓝衣男子的耳朵,也不知使了什么法儿,竟从其耳后揭起一层皮来。众人正惊呼,她已经将一整张面皮撕下——手中乃是一张人皮面具,那蓝衣男子露出了本来面目。“你还敢说自己是杜大人?”小翠冷冷。
“竟然当真是假冒的!”众人目瞪口呆,继而爆发出一阵此起彼伏的惊呼。“那真的杜大人在哪里?”
这场闹剧不知要如何收场了!杜宇想,自己还是趁着外面混乱,从院子的另一侧和朱砂逃走吧!
想着,就要离开角楼。却冷不防听背后有人厉声喝道:“有刺客!”他一惊,再看时,只见是崇化帝跟前的侍卫,和几个撷芳园的护院,大约巡逻至此,看到角楼上有可疑的人影。
只恨自己疏忽了!虽然以他的武功还不至于把这些个侍卫护院放在眼中,只是,一旦交手,对方还能不认出他来?眼看着那群人来势汹汹,已经亮出兵刃朝角楼围拢,他也不能跃出院外去——那里有一个假杜宇,再多他一个,岂不是天下大乱?唯有举起左手来掩住了脸,以右手应战。看一个侍卫挥刀扑上来,就虚晃了一招,骗对手斩向自己的左边,趁其不备,将他一脚踢下角楼去。
“刺客凶狠,大家并肩子齐上!”其余侍卫与护院嗷嗷叫着冲上来。
在如此狭小的空间里,杜宇只想速战速决,所以出手既快又狠,几乎每一个敌人都在三招之内解决。或是一拳打晕,或是一脚踢飞,干净利落。不一会儿的功夫,那群侍卫护院就已经全数躺倒在角楼下,有的昏迷不醒,有的虽然还哼哼唧唧,却也没有力气再攻上来。
不过,这边的动静毕竟还是吸引力院外众人的注意,有不少仰头朝角楼望过来。杜宇心知不可久留,即掩了面,意欲跃下角楼去。
然而,才转身,遥遥看见那边假山下立着一条干瘦的人影——可不就是胡杨么!他不由心中大呼不妙,不过也下定决心,此刻再也不念什么师徒旧情,他非要逃出此地不可!
当下,从角楼一跃而下,到了临近的一幢屋子上,又往远离胡杨的方向疾奔。
可忽地,他耳边传来一个声音:“杜宇,你要到哪里去?”他的后颈即刺痛起来。
糟了,这是仙人拉纤!
他的意识很清醒,可四肢却有些不听使唤。体内之剩下一根银针,难道胡杨还可以控制他?他摇摇头,要继续前进,只是视野也开始模糊。耳边的声音更响了:“这样的危急关头,外有蛮族入侵,内有逆贼造反,你岂不是应该替皇上分忧解难吗?”
不,我不要再做傀儡!他试着用意念去抵抗那声音,也试着催动内力要挣脱那渐渐束缚自己的力量。可是,他根本摸不清那力量从何处而来,仿佛就是从他自己的身体中发出来的,他推不开,挡不住,越是用力,气息就越是紊乱,竟好像变成了一团乱麻,缠住他的脖颈,让他无法呼吸。
眼前黑了。再明亮的时候,他已忘记自己要做什么。只是转身,跃出院外。
“杜大人!又来一个杜大人!”
“七瓣梅花的乱党,你们还不死心么?”他听见自己说道,“太子遭遇不测,万岁悲痛欲绝,而蛮族又大军压境,正值危急存亡之秋,你们却罔顾社稷安危,在此兴风作浪。数月之前,我已定意要将你们剿灭,但万岁宽仁,念在你们都有一身好武艺,或许他日可以为朝廷效力。我这才对你们网开一面。但看你们如今的所作所为,我决不可再纵虎归山,非把你们拿下不可!”
“你这傀儡,原来在此!”小翠冷笑,“我才不能让你继续招摇撞骗!”她说着,也不顾自己完全不是杜宇的对手,挽了个剑花,扑了上来。
杜宇没有剑。然而只一伸手,便已将小翠的剑夺下,再一丢,小丫鬟鬓边的一绺长发即被削去半截。
“好奸贼!有种跟爷爷大战三百回合!”东方白怒喝,丢下那蓝衣男子,拔刀跃入战团。
杜宇毫不慌乱,见旁边有个七瓣梅花的剑客提剑想要暗算自己,便欺身过去,一掌拍中其面门,将其丢出圈外,同时夺过他的兵器来。刚好东方白攻到跟前,杜宇便横剑一挡。钢刀与长剑相撞,火星四溅。杜宇还稳稳地立着原地,东方白却向后飞出丈许,使出千斤坠的功夫,才稳住身形,而脚下的青石路都已经被擦出两条明显的痕迹。
“这个才应该是真正的杜大人!”众人议论,“早听说他是文武全才,今日终于见识到他的武功了!”也人有道:“我听说之前杜大人曾经在宫里遇到乱党,也不见他怎么抬腿动手,就把乱党撕成八块。我还不信。今天见这身手,才晓得他的厉害!”
“都愣着做什么?”杜宇喝道,“还不快把乱党全数拿下!”
“是!”禁军兵士们得令而动,都朝小翠等人围拢过去。饶是七瓣梅花的诸位个个都是会家子,但双拳难敌四手,在围攻之下,很快就露出了败象。
“咱们撤吧!”有人建议小翠。
小翠也看出今日无望成事,唯有咬了咬嘴唇,招呼大家杀出重围去。但一部分禁军兵士仍穷追不舍,终于还是有两位剑客落入禁军的手中,另有一人被乱刀斩死。不过禁军士兵也有不少伤亡。街道上血流成河。
那些原本来请愿的大营士兵大多太过惊讶,在一边呆呆看着。见争斗告一段落,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出声问道:“杜大人……黄元帅……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黄全望了望杜宇——他自然知道这一个也不是真正的杜宇。叹了口气:“老朽也不知道那些是什么人。不过此时最重要的是发兵阻击蛮族——杜大人以为呢?”
杜宇的手里还握着剑。有片刻的惶惑,心中奇怪:我在做什么?可口中却已经说道:“不错,当然要抗击蛮族。不过,攘外必先安内——黄老元帅,你也看到了,不仅乱党借你的名义乱做文章,就连这些士兵也不安分守己。皇上已经安排了领兵阻击蛮族的将军,但这些士兵却好像只听你的号令,你说这可如何是好?”
黄全愣了愣——这一席话中的暗示还不明显吗?“只要是抗击蛮族,保家卫国,老朽不图那个领兵的虚名。”他道,“我早也和杜大人说了,哪怕是做一个小卒,随军出征,我也心满意足。不过,看来杜大人是不放心我在军中的。那么我留在京城做我的安平伯就是!”说着,又转向那些士兵们:“你们好生听着,不管过去你们跟没跟过我,既然是军人,就要效忠皇上,要听从主帅的命令。此去迎战蛮族,无论是谁领兵,你们都要英勇奋战。若是还念着向日跟我的那些旧情分,便更加要勇猛。你们勇猛,就是给我争脸了!谁要是再胡说八道,搞内讧,搞派系,我可饶不了他!”
士兵们听他如此说,再不敢多言,都顿首道:“是,卑职等一定奋勇杀敌,不给老元帅丢脸!”
“这才像话嘛!”蓦地,传来了崇化帝的声音。只见他的一只眼睛上还遮着黑布,形容憔悴,但神色却不减往昔的威严,甚至还多了几分刚硬。太监扶着他走了过来。身后两三步之遥,胡杨紧紧跟着。
“万岁!”众人忙不迭都跪了下去。
崇化帝一直走到杜宇的身边,瞥了他一眼,又看看被禁军士兵看押住的蓝衣男子:“朕听说这里方才有乱党,还有人假扮杜大人,可有此事?”
“回万岁爷的话——”禁军军官将适才的骚乱简略地回报。
“荒唐!”崇化帝皱眉冷笑,“若不是朕亲眼看到你们这些朝廷命官,朕还以为自己走进了哪个下三滥的戏园子!你们几个加起来,也有一百岁了,就算是武官,也读过圣贤书,竟然听信此等江湖术士之言?见到这些妖言惑众的乱党,根本就不该与他们罗嗦,直接拿下便是。你和他们纠缠不清,岂不给了他们更多蛊惑人心的机会?此刻大敌当前,却让乱党扰乱军心,你们该当何罪?”
“臣罪该万死!”那禁军军官首先跪了下去。黄全也跟着跪下请罪。杜宇心里只想:完了,如今被崇化帝撞见,还怎么脱身?可身子却如被人操纵的木偶般跪了下去,口中道:“臣未能及时拿下一干乱党,请皇上降罪。”
“罢了,朕现在也无暇追究。”崇化帝道,“把这个贼胆包天冒充朝廷命官的家伙押到刑部大牢里去。杜爱卿,安平伯,你们随朕来!”
“是。”杜宇和黄全垂首答应,见崇化帝转身离去,就各自起身,跟在后面。
崇化帝的车轿在离开众人很远的撷芳园的正门。一众太监侍卫等都在那边肃立着。崇化帝只留胡杨在身边,让其他近身的奴才也到车轿边等候,自己对黄全道:“安平伯,想来事情的曲折,你已经知道了?”
黄全未抬头,似乎是在看着地上崇化帝的影子,片刻,才道:“是,老臣已经知道了。”
“哦?你知道了,方才却没有在你旧部们的面前揭穿?”崇化帝问。
“老臣以为,眼下应以抗击外敌为先。”黄全回答,“不宜内耗。”
“是么?”崇化帝道,“你是真心如此认为?若是中宗皇帝亲自来了,你当如何?”
“中宗皇帝亲自来了,老臣也是这样说。”黄全道,“先驱除鞑虏,再论其他。”顿了顿,又道:“老臣此前几番请缨,皇上皆不恩准。后来老臣听说了中宗皇帝的事,左思右想,明白了皇上的顾虑。万岁是怕老臣假抗击蛮族之名,带兵助中宗皇帝复位。既想明白了这一条,老臣也就不再执着于亲自上阵杀敌了。与其让皇上顾虑重重,迟迟不愿发兵而贻误战机,不如老臣安心在家养老,让皇上派自己信任的人去迎战蛮族。这才是社稷之福。”
“哈!”崇化帝冷笑了一声,“黄全啊黄全,你倒还真是个正人君子——谁说朕担心了?中宗早就变成了鬼,什么他从奉先殿逃出去,又什么真假杜宇,都是无稽之谈。真有人来自称是先帝,那必然是骗子,朕会砍了他的脑袋!”
黄全不接话。
崇化帝又接着道:“你说要在家养老,这提议听起来不错。方才你勉励士兵,要忠心为朕杀敌。这也很好。不过,难保七瓣梅花的人不会再打着你的旗号兴风作浪。你说,朕该怎么办?”
黄全依然看着地上的影子:“万岁的意思……莫非是要老臣死了,好彻底绝了旁人的念想么?”
“那倒也不必!”崇化帝道,“你要是死了,只怕旁人就更有文章做了。况且,你也是个难得的人才。朕还是盼望你可以为国效力。”
这次黄全抬起头,望了望崇化帝:“皇上要老臣如何?”
崇化帝的独眼中满是阴冷的笑意:“黄老元帅,你既然知道了个中曲折,也应该知道仙人拉纤吧?”
黄全一颤:“臣……的确听说过。”
“只要你让胡太医给你稍稍扎上几针,你就再也不会被旁人所利用了。”崇化帝道,“你本是忠臣,再对朕表一次忠心,怎样?”
黄全倒吸一口凉气,再看胡杨僵尸一般的脸,不由往后退了两步。但是胡杨已经逼了上去,又指着杜宇道:“安平伯,你不必害怕。你看,我徒儿中了仙人拉纤,不也一样为皇上办事吗?你别看他之前有些疯疯癫癫,那是因为他中了毒。毒性克制住,他就和常人无异啦。”
黄全瞪着胡杨,似乎是想要反抗。但是又回头看见众士兵们,好些正拉长了脖子朝这边眺望。终于捏紧了拳头:“好,我就让你施针——万岁,若臣中了仙人拉纤,万岁就会立刻发兵迎战蛮族吗?”
“自然!”崇化帝道,“不仅会发兵,还会让你和杜爱卿领兵哩——胡爱卿,事不宜迟,让他们再备一辆车,你和安平伯同乘吧。”这意思,自然是要胡杨在车里动手了。
胡杨点了点头,便去吩咐太监。太监自然让撷芳园的奴才去准备。不多时,车就来了。胡杨和黄全上了车去,又道:“不如杜大人也同乘一车吧?”
崇化帝却摇摇头:“朕心里苦闷,留杜大人和朕一处,说说话。”便拉着杜宇一同登上了自己的车驾。
杜宇的心里“突突”直打鼓,不知崇化帝对灵恩的事情知道了多少,对于自己躲藏数日的事,这位天子又做何猜测。他真想不顾一切跳车逃脱,但无奈身体仍不听使唤。耳边有个声音道:太子乃是被七瓣梅花所害,这几日,你也是被七瓣梅花绑架了,穆雪松老贼武功高强,你好不容易才脱身出来,知道他们要对万岁不利,即赶来救驾。
这是胡杨替他准备的说辞。
只要崇化帝开口问,这些话就会自然而然的说出。他咬紧牙关。已经厌倦了欺骗的生活。但又没有别的选择。
只是崇化帝并没有发问,默默坐着,当车帘被风吹起,他就从缝隙里望着撷芳园。良久,长叹一声,道:“小鬼,朕在这座园子里住了二十七年。朕的几个孩子都是在这园子里出生的。唯独灵恩不是。但他也是在这园子里长大,十分喜爱这里。所以朕登基之后,他才求朕把这园子赏赐给他做府邸。没想到……朕在这园子里的二十七年,无时无刻不想离开这里,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离开这里。如今朕离开这里已经快一年了,今日回来,看到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花一木,忽然就很想回到这里,回去把那二十七年再重新过一次……”
杜宇的心中一震,忍不住瞥了崇化帝一眼——与方才训斥人的时候相比,这位当朝天子看起来是那样的苍老憔悴。
崇化帝也转眼望着他。那一瞬,无数地往事都在杜宇的眼前闪过:闽州万泉县的私塾里;逃离血泊与火海的那个夜晚;读书、习武,若干个或晴或雨的日子;瑞王府里,无数次深夜相谈;去年,决战前的那次会面……他望着他,叫他“小鬼”。
“小鬼,”崇化帝幽幽道,“朕的这些个儿女,论到资质,灵恩算是最好的一个。可是也比不上你。五弟五妹若是还在世,见到你文才武略,该是多么的欣慰……唉,无情无义,最是帝王家,若我们只不过是个普通庄户人家,守着几亩薄田过活,每日只为温饱而劳碌,何至于手足相残?又何至于让仇怨一代一代纠缠下去?何至于让你成为孤儿,也让朕……”他声音哽咽,说不下去了。
手足相残,恩怨纠缠。
这话如同一根针——好像残留在杜宇身体里的那枚一样——但却不是扎在他的后颈,控制着他的行为,而是直刺他的心脏,挑开他企图掩藏的伤口——五月十二日那夜,他想要问的那句话。
缅州总兵陈岚,私通苗人,幕后主谋是您吗?
只要这句出了口,他知道,他心中的伤痛与愤怒就会像决堤的江水一样奔涌而出——所以,我的父母也是被您害死的?这些年来抚养我,是为了赎罪?还是为了让我和他们一样,成为您的工具?
他感觉血液在沸腾,身体仿佛要爆裂。可是,没有一丝肌肉一寸骨骼听从自己的使唤——他开不了口。
“唉,小鬼!”崇化帝又叹了一口气,“这些话,朕也只能是说说而已。投胎在怎样的人家,这都是老天爷决定的。你我既然生在帝王家,就只能走这血腥孤独的帝王路了。”他顿了顿,忽然露出一丝微笑:“对了,朱砂怎么样?”
杜宇一惊:他何出此问?
崇化帝摆摆手:“小鬼,你和你父亲都是多情种子。你这几天不见了,胡太医说,你想必是被穆雪松那老鬼和七瓣梅花掳了去,不过朕却猜想多半不是。胡太医已经告诉朕,朱砂知道了事情的原委,所以不得已,对她施了仙人拉纤。所以朕晓得,你多半是去设法医治朱砂了——还和你师父闹脾气,是不是?”
杜宇无法回答。
崇化帝那从皱纹中渗透出来的笑容让他捉摸不透。
“朕猜对了吧?”崇化帝笑道,“你别担心,朕没有怪你的意思。你对朱砂如何,朕还能不知道?认识她以前,你办事从来不出差错,但是沉默寡言,也少有笑容。自从认识了这个女人,你办砸了几个差事,却开朗许多。朕虽然埋怨你做错事,但也替你欢喜。本来朕就打算,成就大事,便把朱砂赎出来,找个封疆大吏收她做养女,然后风风光光让你们成亲。谁知你却……唉……但朕还是把她赐给了你。只不过,你变成这副模样,她当然会给你找些麻烦。这个女人的性子呀——她也太容易被人利用了!若不是为了你,朕岂能容她胡闹至今?不过仔细想想,她做的这些事,被人利用,还不是为了你?她现在如何了?治好了吗?”
杜宇沉默。
“总能治好的。”崇化帝道,“待平定了眼下的这场变乱,让你师父把你们两个都治好。让他把你恢复本来的样子,如此,朱砂也就不会再误会你了。”
本来的样子?杜宇怔怔,是什么样子?
“长久以来,咱们都太辛苦,牺牲太多。”崇化帝道,“你不见这几天,朕曾经想过,或许你已太累,想离开这纷争,带着朱砂远走高飞了。若真如此,朕也不会怪你。但今日,你又回来……朕心甚慰!灵恩已经不在了。朕虽然还有几个儿女,但都比不上你,因为他们不是和朕一起煎熬过来的。这其中的艰险,唯有你能明了。”
煎熬的感觉?不错,他的确深有体会。
虽然有许多的事情他忘记了,混淆了。可是,他隐隐地觉得,二十多年来,他每时每刻都在煎熬。
曾经有一个机会,就在去年的五月十二那一夜,他可以抛下一切。然而,为了要问那一句终究没有问出口的话,阴差阳错,他中了毒,落到今日这步田地。这煎熬没有一个尽头。
崇化帝那样说,意思仿佛是,他们为了同一件事而经历千难万险。
可事实并非如此。
他们的煎熬,各有因果——不论那个问题的答案如何,问题本身就是煎熬。
他不想再煎熬下去。要问清楚,说清楚,然后彻底斩断恩怨。
血液又沸腾。这一次,凝练成了一股尖锐的力量,好像一支天女散花的暗器,从某一个角落射出来,即分成十数股,窜入四肢百骸,撞向那束缚着他的诡异力量。哪怕是拼个玉石俱焚,也要挣脱出来。
“小鬼,你怎么了?”崇化帝注意到杜宇的表情有异。
“万岁,我……”杜宇终于可以张开口。
猛然间,他的身体一松。好像原本有许多铁箍紧紧锁住了他,此刻,铁箍被挣断,他恢复了自由呼吸。
“皇上,臣有一事……”
才说了这几个字,外面传来惊呼声:“有刺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