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月字通肉,稍梅为烧麦之古称)
楔子
一水滴落在枝头,最后半颗残凋绿萼跌入泥泞,冬去春来。
这一年江南的三月,野草漫天色,满目凄云抱雨,路径两厢不见旧日红廖花繁,到处是灰纸般蝴蝶侵着毗篱黄花,燕子虽照旧衔泥筑窝,但飒尔寒风驱着杨花柳絮,阡陌四处都料峭着伤心。
明州城,原本一派楚云风流的境地,可自从两年前,也就是咸淳九年,蒙古人铁骑踏破襄阳城,致大宋朝西面屏障失守,咸淳十年度宗皇帝在忧愤交加中英年早逝,稚幼的皇长子赵?风雨飘摇之际即位,改元为德祐,然这一国再没如年号所祈那样得到天地祖宗的庇佑,甫开春时节,传闻蒙古人的铁骑就已经威逼到建康城,后方虽还未被战火焦燎过的明州城,亦早已人心惊惶涣散,即便时逢春华上巳,城中仍透底地显出颓散来——
这一夜三更,城中月湖东畔,修竹森森掩映的一幢明瓦高墙之内,鬼鬼祟祟地翻出两个人影。依稀是对年轻男女的形状,二人落地后便相牵沿着青石小路飞快地奔走,墙内未几响起几声犬吠,似有人呼喊。
可没跑多远,其中一人脚下踢到凸出石块,“哎呀”一声女子娇声痛呼,人也随之扑倒在地。
牵着女子手的男人连忙俯身去扶她:“花铃?……你怎了?”
“山哥,不、不碍事的……”黑暗中女子抬起面孔,夜色微光里依稀可见她脸上的妆容刻画精巧,身穿水红绡单衣和貉袖,只是着急慌乱显得冰花狼狈,一边艰难地爬起来,决然将下身所系的大幅金线绣蝴蝶水绿百褶裙解下,男人惊呼:“你这是为何?”
“这裙子累赘,但不能丢,毕竟价值不菲,日后万一还可将它典些盘缠!”说时,女子将裙子折下搭在臂弯里,只剩内里一袭白衬裙:“山哥,趁高丽使馆那些人还没发现,别耽搁了!”
两人相互牵着继续朝月湖的柳荫深处跑去。
而二人渐行渐远已抛诸脑后的高丽使馆内,此刻院中正悠悠扬地奏起一出乐曲,有位男子在唱道:“新罗绣行缠,足趺如春妍……”
“还能行吗?”男子搀着有些体力不支的她:“咱找个地方躲躲?”
“山哥,刚才我掉了只鞋,脚下隔着行缠也走着生疼……”女子的眉头紧蹙,环顾四周:“咱出来这么久,怎还在月湖边转不出去?”
“别、别急,前面就是柳汀洲了,我认得路……”男子想让女子增添些信心,轻拍下她的背,可她刚迈出一步,就“哎”一声弯下腰去:“好像踩着什么,脚心刺疼……”
“吓?没有烛火也看不见伤势如何?”男子如锅上蚂蚁,这时又听得后方隐隐有吆喝声:“看这边!是松白花铃的鞋子……”“就掉在这,他俩必定没走远!”
“山哥,他们那么快就发现我们了?”女子绝望哀嚎一声,男子还强自镇定地安抚她道:“未必、未必就……来,我背你跑!”不由分说便蹲下身子让松白花铃趴上背后,驮起她来继续跑。
再往前跑数十步便是一座石拱桥,男子高兴道:“到憧憧桥了!过了桥那边的树林里,我雇的马车在等,咱只要天亮前赶到城门,门一开放咱出去,便能如愿了。”
松白花铃却忽然拍他几下,指着桥下的方位:“山哥,你看那里……那里好像有个人?”
“怎么?”男子循着她的手指方向仔细看了看:“哪儿有人?”
“你真的没看到?那、那……就在那桥下面水边蹲着个人?”松白花铃的声音有些颤抖,她萎缩在男子身后:“那个人……怎么一动不动的?”
“我过去看看。”男子为了打消困惑,便放下她自己走了过去,近看那石拱桥下,只有冒着寒气的微微水光,听得汨汨细流在桥洞过,确实没有人。
他赶紧折回来挽住松真的肩膀:“真的没人,你看到树的影子了吧?来,随我过桥去。”
松白花铃犹犹豫豫又不情愿地挪步随男子上了桥,可走到桥上,却又屈下身子双手抱臂止不住地发起抖:“山、山哥,我好冷……”
男子正想出言安慰,身后远处传来喊声:“呔!你们看那桥上两个人,可是松氏?”
“吓?追来了,咱快走!”男子不由分说拉着松白花铃就跑过桥去,可冲进林中,左右四处张望一番,哪里有马车的痕迹?
“我明明叫小六把车赶到这里的……”男子急得在林中转了两圈,松白花铃回头看桥的另一边,已有几簇火光逼近:“山哥,走吧……”
男子一跺脚:“唉!”
两人继续相牵着朝林子另一端跑去,此时月斜树后,愈发浓重的雾霭笼罩在草木之间,露湿沾染了裙裾,松白花铃的脚步更慢了,她拉住男子哭道:“春夜四更的雾气这般重,就像小时在家乡,祖母说的“鬼雾”一般……山哥,我们跑出这许久,却仍在月湖边打转,怕是真的逃不掉了。”
男子盯着前方,突然眼前一亮:“诶?你看那里!”
松白花铃望去,林木疏影间,隐约有一星灯火,仔细辨识下,像是一爿棚屋,二人连忙跑过去,踏上青石铺就的路径,原来是一方竹竿挑起的旗幡,幡上模糊书着三个字,幡下是简易搭的草顶泥棚屋,在这下夜时刻又不见星辰河汉的四更天里,屋内却有一口大灶烧得红热,半垂一方帘幕,幕后露出的半张方桌上,瓜盆菜蔬八仙云集,借着墙头一盏灯火明昧掩映间,是位窈窕女子的身影在砧板前忙碌,板上花肉骨段凭她手中一把明晃晃的切刀桀桀斩切,竟好不热闹。
“这里是……”男子走近几步,在这样了无人迹的时辰陡然看见一家小小的食店,原本就有几丝不真实感,但男子却不知为何觉得这里眼熟,甚至有些亲切感……只是想不起来。
“山哥,不如我们到那里面避一避?”松白花铃的哀求声提醒了男子,他立即点头攥紧她的手走到那店门口,抬头仔细看那旗幡上的字,不知是一阵风吹过,将天上的浓雾和树影吹开了,白色月光照射下来,那几个字清清楚楚地显现出来:月稍梅!
“月稍梅?”男子更加觉得眼熟,这时帘内女子侧身探出半张脸来:“小山?盐笋炒豆茶已经顿好,你们还不进来?”
男子瞪圆了眼睛:“啊!你是“月稍梅”的……月、月娘?”
春雨月
“趴趴……”顾不得脚步踩到水洼里,晞光中一个清小身影提着空****的红漆食盒跑来,少年的声音唤道:“月娘?”
“小山儿?寅时还没过你怎么就出来了?”女子有点诧异地转回身来,手里正展开一面半旧旗幡,用撑竿挑到高处挂起,幡上三字“月稍梅”。
叫小山的少年大约十一、二岁模样,虽不算壮实但神情坚毅干练,抹一把脸上的汗水朝月娘露出淳朴的笑容:“高丽使者最喜食月娘家的稍梅,厨下已经在熬稠粥,要我速买回去。”
“哦?你且等等。”月娘忽望向小山身后来路,做个让小山噤声的手势,才转身入内。
“嗯?”小山回头看时,一卷无明风扑满长路,那尽处竟不知何时行来一队方整仪仗,渐行渐近时,便可看清最前列是两位各举一长条白幡的蒙面长袍人,幡上的字小山却不认得,而白幡后面则是一对捧香执事,但滑稽的是他们踩着足有二丈多高的高跷,头顶与路旁的柳树梢那般齐高,下身那长长的白裤管加上绑腿束下来,居然也走得稳稳当当。
这家人做裤子得多扯几尺布吧?小山这念头想着,再伸长脖子看他们后头,却有四个戴着狰狞鬼怪面具的轿夫抬一竿山轿,轿上坐着位貌似凤冠霞帔的端庄少妇,只是夜色未散,面目看不清楚,倒是轿两旁随侍着的丫鬟婆子,打着暗暗火光的白纸灯笼,大约都是常人脸孔。
这一行待走至小山跟前十步开外就停住了,其中那丫鬟便走上前几步,望着小山这厢,却一直闭口不开言,小山眯眼仔细瞅她,只觉得她脸色煞白,眉眼似乎细长,没任何表情就那样定定站着,小山与她面对半晌,心中就不由发憷,但还是壮起胆子向前一步:“你们……作甚?”
“别过去。”猛地有只手搭在肩上,月娘低声警惕的话语传入耳中,小山竟莫名地惊得全身一震,正要迈出的脚也僵在那里,回头去看时,但见月娘一手端一盘覆盖蒸笼,朝那丫鬟递出去:“喏,这就是今日做好的,两个时辰前才从水里捞起的……水八鲜。”
丫鬟不作声地走回山轿边,向座上的妇人低声询问几句,很快得到答复才又走过来,一边接过蒸笼,一边掀开笼盖来看,小山也拿眼往里一觑,内里果然是月娘平素擅长制作的各色蒸稍梅:有表面覆盖一圆薄藕片,捏成小莲蓬式的、胭红米染色并捏做两头尖尖红菱角形象的、又有青绿叶汁揉面擀成荷叶状,当中裹住白肉馅儿的……琳琅满目竟很难一一仔细分辨,那丫鬟看过仍不说话,就拿蒸笼回转去呈给山轿上的妇人,妇人低头察看,再赞许般地朝月娘这厢颔首,便伸手接过那蒸笼,但接下来她的举动却让小山吃了一惊——妇人直接伸手入还冒热气的笼里,捻起一颗稍梅送入口,但并不咀嚼,而是紧接着又拿起第二个、第三个接连地塞入口!
小山看得瞠目结舌,心中忖道:这人是饿了多久?不怕烫也不怕噎着?
不待他心思里转完,那妇人已将笼中八个稍梅统统塞进口,即便隔着数十步开外,但借着逐渐天色微光,也能看到妇人的腮帮子已鼓作拳头般大,然后左右喉咙里咯嗽几下,就猛地朝地上大声“呸、呸”唾出几口,紧接着仿似一股阴风骤起,山轿前地面上凭空接连滚落几个赤膊莽汉,且个个身手敏捷,只打一翻转,就立刻弹跳起身,手中还分别端着长枪、大刀、金瓜、月斧等兵器,小山不敢置信地用手使劲揉搓一下眼睛,一个、两个、三个……正好是八个!
旁边站立的丫鬟便招手令这些莽汉排列在仪仗队伍的最末,山轿上的妇人朝月娘这边微微颔首致意,月娘也笑笑点头,仪仗为首举白幡的蒙面人便缓缓调转方向,轿夫重又抬起轿柄,这支仪仗就如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往来路上缓缓而去。
若不是月娘将手轻轻搭在小山肩上,他还在望着那各色稍梅变作的赤膊莽汉背影远去而不能回神。
转头懵懂困惑地看着月娘,她依旧一如往常的笑靥如花,正欲回身入内:“照例给你盛上三笼?有春韭的翡翠肉花稍梅、还有我昨儿踩的鸦葱,切细剁碎配豆干炒过,再包入江米蒸的素稍梅……”
“月娘……”小山讷讷地:“刚才、刚才那是什么……?”
“高丽行馆里的厨子惯会做燠肉、软羊面、桐皮烩面这些的,我明儿个在柳芽儿上撒了糖水芝麻和花椒末儿,卷上鸡蛋卷子做个甜菜龙可好?”话说到这,她回头看向站在那里手足无措的少年,竟不由得好笑一般朝外边耸耸下巴:“那方才过去的是“鬼王嫁魅”。”
“鬼、鬼?”小山吓得脸都白了:“嫁、嫁什么妹?”
“嗯。”月娘将手抬起,捋起耳边垂下的一缕发:“这世道么,十室九空的荒凉宅,总会有新的主人住进去,葳蕤鬼怪成群来,白花杜鹃图悲鸣……”她一边又低头去忙碌起来,话语声音渐低,最后两句就像小曲儿般哼唱说出,听得小山云中雾里:“那为什么要吃什么……水八鲜的稍梅?”
月娘把几笼花色稍梅一一挑入盘内:“近日几场春雨里,浇得山林水冷,又有不少冻死、饿死的,我走过城外东钱湖,看到那里飘着好些老肉、嫩肉、男肉、女肉,趁着刚死就捞起,好歹还是新鲜,不同肉质嚼劲儿不同,凑成八样不就是“水八鲜”么,且把精气魂魄能拼缝起来的做成稍梅,鬼王嫁魅的仪仗正缺些执仗,鬼王能将它们吃下再改换个模样跟随,也不是挺好?”
“哦,刚才那吃稍梅的是鬼王?不是他妹?”小山更听不明白月娘的话了,他满脑子只有那贵妇人鼓着满腮帮稍梅的样子,虽然诡异但好歹并不很吓人。
月娘听得“噗嗤”一笑,但也没再说什么,把红漆食盒盛放盖好递过来,小山才如梦初醒地掏出钱,接过食盒道一声谢,在“月稍梅”耽搁这么久,使馆里的使者大人们估计已经洗漱完毕,厨房要赶紧开饭的,念及这里,小山再不多想,急匆匆就往回跑去。
东方既白,女子重新整理一下仪容,挽一把筷髻束好包头走出来,地上一口炭炉燃的陶壶已经滚出白气,摆出一张方桌上,郑重放置着不知从何处捡来的几方残损莲纹瓦当,这是洗刷干净作为杯盏托子使用的,她倒出开水点一大海碗的盐笋炒豆茶,帘外已有客来。
“月娘?月娘啊!”是一位形象干练的壮硕妇人站在那:“今日的稍梅是甚么馅儿?”
“原来是徐大姐儿,快坐下喝茶,你不是喜爱有嚼劲儿的口味么,我今做的是五香粉风肉泡的糯米稍梅,还有要你家大人爱吃软和的,就有半肥瘦水白肉剁碎蒸加一点的春韭翡翠稍梅。”
“呵,月娘做的稍梅,怎么都好吃。”这妇人一边说道一边把预先带来的一方帕子摊开递给月娘,仿佛不经意地继续拉家常:“月娘啊,你看你这几年一个人孤苦伶仃在这明州城讨生活,每日若不是我徐大姐明的暗的看顾你,你都不晓得附近多少浪**徒龟儿子们惦记你呢!我可是叉腰骂过他们数不清多少回,我说你们谁的眼珠子都不许蘸月娘呢,人家一个小寡妇本分守正,天不亮就开店做营生的,想吃稍梅的只许拿钱来买,连月娘的手都不许碰的,不然我家大铁耙子不是只会叉粪呢,别让我将你们这帮龟儿子一个个屁股涮几道道,才晓厉害……”
月娘已将两种稍梅各装出十个放在徐大姐的帕子里,并麻利地四方打两个结:“是啊,要不是徐大姐看顾,我这小妇人家家的如何过得日子?今日这稍梅就算是我送给大姐的,千万别提钱的事,不然就是要赶小妹出了这明州城呢!”
徐大姐伸手就要接过,但碍于面子还是推让几下,才揣起稍梅赶紧走了,
“呵,月娘真是不怕做亏本生意的?明知道她是不想给钱吃白食的。”——
说话的是一位身形削瘦,身后背着一副旧匣子,脸上画了白鼻梁和两道红脸颊的中年男子。
“是傀儡串串家的二哥啊!”月娘热情地招呼道:“来,喝一碗热炒豆茶吧?可对不住,今日没有酸馅儿的稍梅了,给你拿几个春韭的月稍梅吧?”
“呵,如今这世道……月娘你还有那么多的肉可做稍梅,她拿你几个白食吃了还觉得拣大便宜似的……也罢了,明日还请做几个酸馅儿的,那肉怕吃不惯……”男子即便满面油彩,也掩饰不住说话神情间的愁苦,毕竟身上已有多年的病痛,每日风雨无阻背着傀儡匣子走街串巷表演赚钱,那腰身看着就日渐佝偻下去,但他倒是看得清月娘做稍梅的肉,月娘一边嘴角带着笑,也不反驳什么,用干叶子装起几个递给他,照旧招呼下一个生意。
不知从哪一年,好像也就是咸淳元年前后,明州城里月湖畔的哪一天早晨,这家挑着“月稍梅”幡子的小吃店突然就冒出来了,掌店做厨的只有一位年轻少妇人,自称从北方逃过来的,问其名姓也只摇头不语,街坊想来也是经历过变故坎坷不愿提起,就没人追问下去,只因她做的稍梅极好,且能因着季节时令做出不同式样和口味,物廉价美又童叟无欺,所以大家也就惯了唤她为“月稍梅”的月娘,时间一长附近无论官宦还是走卒都能时常光顾,她的收入稳定也就暂时安驻下来,但怪的是从不见她到哪里赁屋居住,偶尔虽到市集上添置衣物用品,回来却还只蜗住在那湖边的简易草顶棚屋里,不与什么男人交往,有人想前去打些主意的,后来也莫名就收敛手脚无功而返,数年间大家渐渐也就对她习以为常,并不见怪了。
秋莲月
“新罗绣行缠,足跌如春妍;他人不言好,我独知可怜。”
高丽使馆的花院中,武林筝的声韵缭绕,有位女子抑扬顿挫的一曲《双行缠》罢,座上数位官员便皆鼓起掌。
“不愧是松莲玉奴!高丽女莺啼善舞,名不虚传。”说话的是位汉官,他上下打量着席前微躬身行礼的高丽女子:“南大人很会打扮你,这绿帛衣、绛红裙、翘头履,如画中走出一般……只是,似乎还缺个点睛之笔……”
旁边的高丽人奇道:“何为点睛?”
“厮儿,去将我的礼匣取来,当中那颗夜明珠,就赠予你松莲玉奴了!让南大人为你镶成珠勒子,红绡帕缚头缀上,岂不点睛?”这汉官大方一挥手,松莲玉奴连忙跪下答谢。
宴席间继续觥筹交错,那松莲玉奴让人在场地中央铺就几段数丈长的宽白纱帛,然后脱下绣履,将一双雪白娇小的赤足踩在纱帛上翩翩起舞,一旁递送酒觚的小山几乎看傻了眼睛。
这夜风色清辉月秀,正是秋八月气爽时节,歌舞一度落幕后,松莲玉奴便退下出到外间稍事歇息。
管事的因说看见松莲玉奴的婢子去替她准备下一场歌舞的衣道服具了,便让小山将桂花露熬的蜜水和蟹酿橙、胡饼及林檎果端去她休息的厢房。
偏院灯火不如花院通明,厢房的门大敞,松莲玉奴侧在一张榻上,似乎因为贪凉,那裙子也毫不避讳地撩起到膝盖上,看见小山进来不但没有收敛,反而招手让他拿着东西到自己面前来,就着他手上的托盘看看,却撅嘴皱眉:“这些有什么可吃?端走吧。”
小山心中惶恐,只得躬身退出,但走到门边,又忍不住回头再望一眼榻上的松莲玉奴,脚底竟像生了胶似挪不动了,那松莲玉奴明知道也不呵斥,反问道:“你还看我做什么?”
“我、我……你倒是想吃什么?告诉我去寻来?”小山急切地张口就说了这话,脸也涨得大红。
松莲玉奴“噗嗤”一笑:“我跟随南大人坐着大船漂洋过海来到你们宋国虽然也有大半年,但你们这儿的饮食我确还吃不惯,只是……若有那心肝子切得细细的,与米饭蒸得一起吃,倒还算无上美味。”
“心肝?”小山愣了一愣:“是羊心肝还是牛心肝?或是……”
松莲玉奴已经笑得如绽开的花朵一般,招手道:“小小儿,你过来。”
小山期期艾艾地蹭过来,松莲玉奴眉目流传:“我要吃人心肝你也会替我弄来么?”
“人、人?”小山吓了一跳,瞪大眼睛:“你要吃人的心肝?”
“哈哈哈……”松莲玉奴笑得花枝乱颤,伸过手来摸摸小山的脸颊:“多少人都说挖出他的心肝给我,我且不想要呢,倒是你这小小儿……”
“玉奴!玉奴!南大人唤我来问你换好衣裳没?下一曲莲盘舞别让贵客们等太久。”管事的亲自跑到门外来问。
松莲玉奴朗声应一句:“就来。”完后又看小山,顺手从盘里拿起那盏蜜水慢慢仰脖饮下半盏,然后又把盏送到小山口边:“你也喝?”
“不、不、不敢……”小山整个人窘得想钻下地底,但松莲玉奴一手托起他下巴,一手将蜜水半强制地灌给他,完毕才笑着说:“你出去吧,倒是想想怎地帮我弄来人心肝吃?”
松莲玉奴跳的下一支舞,是在院中摆上一方硕大莲花银盘,盘内浅浅地注入些清水,松氏只穿着白色纱帛,额头缀满水晶,手臂脚踝配着银钏,低垂两侧飘带便姗姗而来。
夜风将纱帛吹起,她赤足踩入盘内,足尖挑动水痕,慢慢地委婉旋转地踏进去,水渐渐湿了衣带和裙摆,她的舞姿渐渐柔功尽展,如白练蛇姬般于莲盘上交缠,直到纱帛湿透,松莲玉奴那白玉般玲珑无瑕的躯体也几乎在银盘水上显露无遗。
小山的耳朵中已经听不到武林筝的“琤琤匆匆”挑拨声,也听不见鼓乐击打、琵琶协奏,那席间饮酒观乐的男人们或赞赏或惊艳的神情也模糊了,只有松莲玉奴颈项、指缝间挂的流珠水线,发丝濡湿打成圈圈弯弯的缕儿贴在肤上,那沁水的冰肌玉肤在烛光映照下,闪烁出不真切的玉宝珠光……
秋夜原本清冷肃杀,然而月湖畔的高丽使馆内,歌舞笙乐直闹到五更多,天色擦蒙蒙眼看就要亮了。
小山整宿没睡竟也不困,他惦记着松莲玉奴要吃人心肝的事,思来想去他估摸着只有到月娘这里,兴许才能找到饭蒸的人心肝,月娘做稍梅总是切得十分精细,油、盐、茴香恰到好处地腌渍一下,泡些陈杂的黏米,最后蒸出来的稍梅香糯好吃……
他在远处看着南大人命松莲玉奴随那位汉官大人去了后院厢房,看看天仍不及亮,他便洗净一摞食盒,从使馆边下的小门出去,径直跑到“月稍梅”。
“月稍梅”的白幡在如轻魂般一如往常地飘在湖畔棚屋上。
“月娘!”小山掀帘子进去,月娘果然在!
她站在大灶旁边,灶上一锅正蒸腾翻滚地冒出白气,事先五香粉盐水泡发的糯米,和入肥瘦适宜的肉糜已经拌好,擀作巴掌大、张张荷叶形边的粉皮摊在掌心,那厢迅速抓一把糯米肉馅放在其中,左手再一握,转眼间即捏好一只金钱布兜样的稍梅放到藤制蒸笼内,明知道有人进来了,她也毫不在意:“小山,今日怎又这早来?”
“月娘……”小山欲言又止,走进来几步,因为从小是孤儿,被人捡回就在高丽使馆里做小杂役工,吃睡不定时所以他虽长满十二岁,也仍不比大灶高出多少:“月娘,我今日不想买肉的,能没能有人心肝做的稍梅……”
“人心肝?”月娘手中并未迟疑,转眼一笼都做好,攒齐一摞便上火闷盖,还是淡淡口气:“人心肝做的未必好吃,心瓣儿一熟就老硬了,倒不如拿七、八个串作一串儿,风干等到“冬至日”再片成风干脯子下酒。”
“可是……”小山为难地低头:“可是她说想吃……”
“她?”月娘眉头轻挑。
“是……松莲玉奴,跟随高丽使者从高丽国来的。”小山如实答。
“哦,这样。”月娘不置可否地继续忙手里的活。
小山站在那不知所措,他不知道月娘究竟有没有自己想要的东西,但他又觉得若是月娘的话,什么样的食物都肯定能办到的。
直站到帘外天光大亮,人声来客渐多,月娘开始忙碌招呼买卖,小山则讷讷地站在旁边,眼看一笼一笼稍梅被卖掉,他心里计算着还有多少卖完,等那些来买的人都走光,他才好再鼓起勇气询问月娘……
终于时至中午,月娘把笼屉里最后两个稍梅包起递给小山:“你怎还在?看两个黑眼眶子,整宿没睡?吃吧?”
“谢谢月娘……”小山接过稍梅,似乎能感觉到月娘并不想帮自己找人心肝,虽然心有不甘却不敢强要,只得双手包着两个稍梅,默默地往回走。
“月稍梅”的各色稍梅,在月湖一带是特别有名气的,不论内馅荤还是素,“水、旱八鲜”的粉糯香甜,应时应节的城外雷菌、城北树瓜,添加些味道浓厚的秘制红、白肉,所以明州城里上至达官,下至走卒,没有不爱吃“月稍梅”的。
小山怀里揣起两个稍梅,想着往回赶,松莲玉奴通常要睡到午后方起,他擅自跑出来许久,丢下众多杂役没有做,回去恐怕也免不了管事一顿数落惩罚,但大不了就是少吃两碗饭罢了,下午等松莲玉奴起来前,厨房会做好饭菜,自己就拿这稍梅去给她做点心……
可当他跑回到高丽使馆正门前,却见门前停着两顶四人的垂帘肩舆,门内南大人正送昨夜见过的那位官人和梳妆整齐的松莲玉奴走出。
小山的心登时冷得像冰坨一般“咯噔”掉下谷底,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南大人对松莲玉奴说些离别叮嘱的话,松莲玉奴的婢子在旁边则拿着她的包袱,还有小厮用扁担抬出一只衣箱,那全是松莲玉奴的贴身什物!
那汉官挥袖坐进第一顶轿子,松莲玉奴坐进第二顶,在帘子放下之际,她好像在一瞬间看到街角站立的小山了,当时嘴角微微一上扬,那帘便无情地隔断了两人的视线,小山倒吸一口冷气,看着轿子走远也不知醒悟,直到有人过来在他后脑勺狠狠拍一巴掌:“山子儿偷懒跑哪去?”
小山茫然抬头看是管事,接着头又被重重地打了一下,但只是觉得更懵,后来接连好些天都是如此失神……
那是他此生见松莲玉奴的最后一面!
“翩翩黄鸟,雌雄相依。念我之独,谁其与归?”——
才过中秋望重阳,**剪凋梧桐老。
后庭里每日皆有新来艺伎随着琴声练习唱着据说是高丽古歌《黄鸟歌》,小山听不懂词意,只是每次听到总觉歌声悲怆让人十分难过。
而且在那之后,不记得哪一天,月湖畔的“月稍梅”也销声匿迹了。就如来时那样,月娘走得同样突兀,就如松莲玉奴在小山脑海中的印象,偶尔忆起也如那月湖一带的秋去莲花萎,残藕根没进淤泥里。
月湖的时光,就在使馆后院里,树荫下晾晒女子们的红团绞缬衣下流过,小山每日间洒扫、修伺花草,一晃眼过去数年……
直到、直到忽然一天,南大人牵着一个小女孩的手走下后院的台阶。
虽然年仅八、九岁模样,但那神情眉目,却完全印自松莲玉奴一般,小山惊愕之余,听到南大人向大家说,这孩子是松莲玉奴所生的女儿,那位汉官大人遭逢事故举家皆殁,剩下这高丽妾的女儿因为无可在意,他便托关系领了回来,又因父族覆没因此仍旧改随母亲松氏,南大人便为她取名松白花铃。
从此在这高丽使馆后院里,伴随着清商曲辞,与她母亲当年一样,唱起那“新罗绣行缠”。
小山心中不知是该大喜还是大悲,对松白花铃也就十分留意照料,恰逢这些流年世事的曲折动**,官场逐渐冷清下来,松白花铃也得安安稳稳地在这高丽使馆生活长大。
尾声
白色月光下的“月稍梅”。
两碗热气腾腾的盐笋炒豆茶端到面前,被春寒浸透的人却不敢接受。
月娘一如数年前,是小山少年时印象中的模样——粗素白缣的衣袍裹着窈窕身段,随意挽一把筷髻,虽不事妆容却在颦笑间朱唇潋滟,岁月竟全未在她的身上留下过痕迹。
“月娘,真的是你?”小山紧紧攥着松白花铃的手,此话问出口,带着试探与畏惧。但月娘丝毫不在意,看他俩不敢接碗,便笑着放下在灶台,转身又去忙她的:“这些年不见,小山你都长这么高了。”
小山哽声道:“月娘……这十几年……你到哪去了?怎么你……都没有变?”
“变?”月娘手中拿起一撮鲜红肉糜,塞入一张面皮内,然后在手窝间转动捏边成花状,又从一个碗中拿出一颗圆形仿佛果子的东西,按在稍梅上头,却朝松白花铃耸耸下巴:“她不也没变?”
“她?”小山干笑了笑:“月娘许久不来月湖,怎会认得花铃?不过她倒是跟她娘亲极似,她娘当年在高丽使馆待过……”
“你们这是打算出明州城吗?想好去哪儿?”后一句话,月娘是望着松白花铃说的:“回高丽?”
松白花铃一时语塞的神情,有些局促不安地看看小山,又看看月娘:“不……不回高丽。”
月娘将手中做好的这一个稍梅码放到蒸笼内:“可有想好的地界?”
“天下之大,何处不能容身?”小山抢着道。
月娘莞尔笑笑,话头依旧是对着松白花铃:“当今乱世,想吃多少人心肝,再换几副躯壳都是易事,但你又何必拉这不知前后事的活人与你上路?”
“吓?你、你说什么?”松白花铃的面色煞白,不禁往小山的身后躲去,小山也正困惑,帘外却传来追赶呼喝声:“那边有光,去那看看!”
小山顿时也六神无主,拉着花铃就想找地方钻似的在屋里瞎转,月娘淡然地看着他道:“你们就在这等,我去看看。”说着她便拿布随意擦一下手,挽袖走出去。
小山心中升起许多困惑,走到帘子边以指捻起一点往外偷看,月光不知何时又被夜雾迷惘,那远处几星灯火在朝这边飘近,想来就是追人。
月娘的身影半隐入夜雾,小山紧张得手心冒汗,但还是安慰花铃:“别怕……月娘她……应该会帮我们的。”
“呜呜—滴答”好像有乐声传来,但草顶的棚屋上,又有雨湿滴落的细碎敲打声。
松白花铃惊恐地抬头张望:“山哥……那是什么声音?”
“别怕、别怕!”小山赶紧搂住她的双肩。
“咳!我们是高丽使馆的人,来寻夹带私逃的下人!你看见了没?”有个粗暴的男声对月娘喝问。
小山从帘内往外偷望,确实是使馆内几个自己从小玩到大的杂役,虽说多少都是有情谊的兄弟一般,但自己今番带着松白花铃出逃,却是打死的大罪,即便情谊也大不过理法。
“我这是开门迎客的小店,并不迎你们夹带私逃的什么人,请到别处寻吧。”月娘道。
“开门迎客?这三更半夜的你这迎什么客?”对方人都面露疑惑,纷纷端详起月娘,忽然有人指着一侧远处:“你们看那是什么?”
众人转目望去,竟皆露出瞠口惊讶神情,接着就从那方“咻咻”刮过来无故大风,四周树木都摇撼起来,小山蓦地想起多年前曾在“月稍梅”见过的那一幕“鬼王嫁魅”,当时情景留在脑海中一如梦幻般不真实,这松白花铃直往他怀中靠:“山哥,那是什么?”
“又是……鬼王嫁魅?”小山双臂拥紧了花铃颤抖的身躯。
“淅沥沥”天空果真落下雨点,那几个追人以手遮头,犹在懵懂地张望:“是哪家大人夜间出行吗?”“抬着轿子怎会走这小路?”“可那不是过来了么?”……
月娘就静静地站在那,小山在帘内觑视她的身影,轻而薄的白在夜色里时隐时现,月娘究竟是什么人……他忽然想到什么,回身到灶台前,将她刚做好的盖笼掀开,借着微弱灯光看清内里稍梅,忍不住惊呼出声:“啊!——”
数十个稍梅上,都嵌着一颗黑白分明的眼珠,但更甚的是……这些眼珠会动,在稍梅的粉皮中左顾右盼,盖笼掀开瞬间,也陡然惊动到它们一般,所有眼球竟在同一时刻“刷”地转望过来!
“啊啊!”小山手里的笼盖掉地,踉跄地后退几步,身旁的松白花铃也凑近过来,但她看到笼里的稍梅却并没有发出异样呼声,反倒是立定在那与笼中眼珠对视半晌,小山吓得想过来拉她:“花铃,别、别看……”
“山哥……”松白花铃出奇镇静地回头看他一眼,脸上露出半丝莫测的笑意:“这里面有人心肝呢?”
“什、什么……”小山不可思议地看着松白花铃的脸,但她已经不再看小山,而是双手去将面上一笼眼珠稍梅拿起,露出下面一笼稍梅,每一颗却直竖着一段手指,松白花铃嘀咕一句:“这一笼也不是!”
再掀开下面一笼,里面蒸的不是稍梅而是一个海碗大的肉馒头,她立刻欣喜地一拍手:“就是这了!”
小山看她伸出双手就要去拿那肉馒头,忍住喉间干呕的冲动,赶紧扑上来拉住她:“花铃,你别碰这……”
松白花铃挣开他,一字一顿地道:“你懂什么?”
“啊?花铃……”小山看着花铃双手毫不在意锅中滚烫的蒸汽,双手捧起那硕大的肉馒头,并将它从中一掰开,露出白面当中红扑扑正在跳动的东西,血液就如溢出的汤汁那样顺着她的手掌滴下,那当中包裹的真是一颗完整猩红的人心!
“啊!——”小山不可遏制地大叫,直退到墙角双手胡乱挥舞,松白花铃却只是笑着咬一大口那人心馒头,嘴角带着血丝而神情满意地咀嚼起来,一口下肚,她的舌头舔舔嘴唇又再咬下第二口,人心在她口中发出“咯兹咯兹”的脆响。
帘外的风声和雨声更大,那些人明明该听到小山的呼喊,却无一人冲进来察看,小山此刻反倒希望有人进来搭自己一把,因为他的小腿已经软得站不起来,只能手脚并用往帘子挪去,可爬到帘子前正要伸手,月娘已一手拨帘走了进来,她的衣摆虽然遮住小山一半的视线,但他仍看到那踩着高跷、足有树高的白裤子形象走过去,接着是面戴鬼怪面具的轿夫,不过这次轿子上坐的不是凤冠霞帔妇人,而是一位黑头黑面的金甲大汉,仪仗正在远去,月娘低头看着地上小山,眉头微蹙满腹疑难事的模样道:“原本说好的稍梅,今趟无法交差了,鬼王只好将那几个人带走了。”
“什、什么?”小山仰头望着月娘的脸,脑后依然能听到松白花铃贪婪地吃着人心馒头,口中不时发出“吧唧吧唧”的声响。
“都怪你带来这小狐狸吧?”月娘似乎真的无可奈何。
“狐狸?”小山顺着她的目光望回松白花铃。
“那一家人也是被你吃掉的?”月娘这么朝她发问道。
“什么都瞒不过月娘你的眼睛啊。”松白花铃用力嘬了一下手指头,目中射出异样的精光:“可惜惹出祸端,差点就被发现了,只得躲回高丽使馆来了……这几年都没吃过一口人心了,总得躲避人多和耳目嘛,只得又逃出来了。”
“你想带这男人上路,留作干粮么?”月娘说时看着地上的小山:“可惜现在你从南到北,都无路可走的。”
“无路可走,我就出海回高丽。”松白花铃已经把一整个人心馒头咽下,满意地长出一口气:“这人心够鲜脆,不老不嫩,必是刚死时就取出,恰到好处……反正我也出来了,这个男人我也不要的,留给你就当偿这颗人心馒头吧?”说时,她就在抹布上擦净手指,整理一下衣饰,好整以暇地就要往外走。
“我何时跟你说过,你可以用这个男人,来偿我的人心?”月娘淡淡的神情口吻,轻轻抬手拦住松白花铃的去路。
“嗯?”松白花铃一愣,连忙软下口气:“月娘,您不是怪我吧?”
“以往看在你是出自扶余国的白山狐族,千年岁月四处飘零,也就不与你计较多少,但今番擅自吃我的东西,你是真不晓得规矩么?”月娘竟叹一口气。
松白花铃戒备地看着她,后退一步:“你、你想要如何?”忽然似乎想到什么,她转身扑到地上的小山身边,直往他身后躲:“山哥!山哥救我!”
小山从头到尾,听着她们的话,头脑里一派空白,只是木然地看着月娘走过来,手中高高扬起再一挥,便眼前一黑失去知觉了。
大宋国德祐元年秋,蒙古元军兵至镇江、又分兵进取临安。明州也已危在旦夕了,高丽使馆的使臣整治好行装,愿意跟随的下人,他也都让其上船。
小山随行在侧,上船之际回望大陆,月湖已远在天边看也不见了。他心中隐隐有什么作痛,数月前那一夜,他分明记得自己带着松白花铃逃跑了,但第二日在高丽使馆后院的柴房里被人拍醒,才知道昨夜是另外的人带着松白花铃逃走的,自此再也没有追寻到他们的踪迹。
风起扬帆,小山觉得心中一团揪得紧紧地痛,有些东西越是想不起来了,就如月湖一色的风景,看惯那么多年的,如今却都想不起那具体是什么模样,只是那记忆里还有一张轻轻摆动的长幡,幡上书着几个大字,他也记不清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