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槐头方要开腔,却被焱芸真人冷目扫过,闭嘴不言。
“小友,大话说不得。”老槐头瞧着焱芸真人横眉冷竖地模样,自知多劝无益,转而开口数落起少年来“莫说一斤极仙草茶、四桶雷鸣石乳-汁液,便是三钱草泡出二两茶来,其中所蕴藏的浓郁灵气,也绝非你区区炼气境后生能受得起的。”
瞧着玉槐真人愁眉苦脸地模样,丁小磊不禁顿觉莞尔。
这小老头,这般偏帮自己,若说没有私心,无人会信。
无利不起早。
“不曾尝试,又怎会知道?”
少年言语,风轻云淡。
不等玉槐真人再劝,那侧坐身旁的焱芸真人那张寒若冰霜的脸上,带起极为明显的不耐烦。
“他若执意寻死,又何必挽留?”在她瞧来,这少年与蝼蚁并无异样“区区六件灵宝毁便毁了,大师兄你的面儿还是抵这数柄仙剑的。”
门外,日晷投影越发西斜,冬日的午后格外短暂。
夜色,悄然而至。
“莫说这厮可否取来佛蕊鬼莲的莲子尚属未知,便是取来又如何?”随着暮色渐浓,玉槐真人的性子也愈发显得凉薄,口中寒意大盛,语气中对老槐头的尊重也淡了数分“明日晌午,本真人自会在奔雷苑钟乳洞中备好物什,你若不敢来,莫怪本真人以大欺小,代归元峰清理门户。”
铛铛铛。
三声钟鸣,自后院传至。
焱芸真人脸色未变,霓袖长舞,银光乍现。
丁小磊只觉得强烈的光线刺得双目深生黑,眼前再现光明时,已置身于奔雷苑外的山腰间。
好玄妙的仙法。
未等少年细细琢磨,只觉得腰后吃痛,扭头定睛瞧去。
却不知那老槐头从何处变出根掉漆的龙头拄拐,正在那戳自己呢。
“你这小辈,好生不识趣。”老槐头面有愠色,显然是动了真怒“我那小师妹,性情古怪,最烦有人口吹大气,更讨厌小辈出言顶撞、戏耍于她。”
老槐头脸上干瘪的褶子挤在一块,瞧着别提多滑稽可笑。
少年一时间闹不清是气自己辜负了他的一番苦心好意;还是心疼那鬼棺谷中的宝贝,若自己出了意外,那些个异宝,便真成了煮熟飞走的鸭子。
“这焱芸妮子也真是,这些年来,脾气越发令人琢磨不透。”数落完丁小磊,又埋怨起焱芸真人“怕是其中有什么古怪,否则也不会不声不响的醒悟了天异灵脉,直到今日才显现出来。”
少年一言不发,立在侧旁,听着老槐头在那边嘀咕。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
回想那焱芸真人,确是颇多怪诞之处。
初见老槐头时,客气有加,神色中甚至有些依赖撒娇的意味,想来师兄妹关系匪浅。要不然价值数百灵石的灵宝被毁的梁子,也不会说解便解了;尔后,不仅对自己横眉冷竖、便是对那玉槐真人也是冷然对之,倒好似换了个人般。此乃第一处古怪所在。
再者,这位焱芸师叔对于清宁老道的羞辱,说动手便动手,毫无先兆、绝不留情,可谓是极为洒脱率真。这般直来直往的师叔,怎会因为自己几句口舌之言,便大为光火乃至兀然送客——且不说她乃筑基境修士,犯不着与他丁小磊一般见识。即便是有所不满,瞧在老槐头的面上,也会稍加容忍——此乃第二处古怪所在。
最后,醒悟天赋灵脉,乃是大善之事,可直至今日,与她极为亲近的老槐头也是初次发现。其中定有难言之秘密。加之他那雕梁画栋、屏风画扇上的鸟兽花草雕刻的几乎可谓是栩栩如生到了近乎苛刻的地步,加上一直瞧着门外的日晷,似是极其在乎时间,这些事情凑在一起,令人无比生疑。此乃第三处古怪所在。
少年心中思绪纷杂,不知不觉跟在絮絮叨叨的老槐头身后已行了数里路远。
迎面传来个声音,惊醒了沉浸在千头万绪思路中的丁小磊。
“小师弟,这么晚了,才回来?”
声音极为熟悉,举目而望,正是那无时无刻都将笑意凝在脸上的杂物房大师兄,罗大桩。
“师兄好,这位是玉槐真人。”
少年敛了心神,四下打量,这才发觉不知何时,已行至杂役院。
“杂役院、杂物房、外门杂役,罗大桩,见过玉槐真人。”
乍闻此言,罗大桩面露惶恐之色,赶忙屈膝弯腰,原本便满是笑意的脸上,更是堆满谄媚。
老槐头置若罔闻,好似并未瞧见罗大桩,神色迷惘,口中念念有词地顺着山路,径直朝着山下行去。
想来,是回他那“酒中仙”酒肆了。
“这位师叔倒也奇怪,放着灵宝不用,非要走路下山。”瞧着老槐头微显佝偻的背影越发远去,罗大桩这才立起身来,脸上未有星点愤懑,仿若对于玉槐真人将他当作透明空气一事,并无丝毫怨气“若是御剑飞行,万里山路,不过是盏茶功夫。”
此言入耳,少年心神惊动。
罗大桩似是话外有音。
“大师兄,你是不是……”少年举目瞧那罗大桩,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永远带着笑意的憨厚方脸,只是神色中似有些羡慕那些可御剑飞行的筑基境修士“知道些什么?”
少年最后半句话的声音,细若蚊呐,带着极为不确定的疑惑。
“啥?”罗大桩猛然扭头,掏了掏耳朵,肥硕方脸上的双眼努力被睁到最大,浑然副未曾仔细听人说话的抱歉模样“我刚刚没听清。”
丁小磊,摇了摇头,为自己的妄想感到有些可笑。
“没,没什么大师兄。”
少年淡然浅笑,与罗大桩并排而立,眺望着那夜色下静谧的归元峰。
黑黝黝的山山谷,藏青色的青峰,如副泼墨的山水画。
隐约间,有鹤鸣猿嘶之音传来,为那万籁俱静的山峰平添出几分诡谲与危险。
“这黑暗中,也不知隐藏了多少危险,小师弟,你年纪尚幼,可莫要独身闯入不该去的地方。”
少年先前平息的内心,再次因罗大桩此言而变得风起云涌。
“大师兄,此话,可是否有所指?”
丁小磊身躯直立,若插入山体中的剑戟。虽是身形未动,可眼角余光尽数投在那位身躯丰腴、方脸肥硕的罗大桩面部——哪怕他神情中丝毫的变化,都无法摆脱少年的捕捉。
可惜,少年刚被燃起的点滴星火再次被扑灭。
罗大桩标志性的憨笑甚至连嘴角的弧度都未曾有纹丝的变化。
“山中妖兽、灵兽颇多,常有伤人之事。”罗大桩神情笃定,浑然一副关切的模样“小师弟你若有真人师叔陪着定是安全无虞,可若是孑然只身行走夜路,可是要多加小心。”
“噢,只是这样啊。”丁小磊摇了摇头,甩走脑海中那些胡思乱想,只是脸色颇有些失望“谢大师兄关心。”
罗大桩转过身来,肥硕的身躯,压得脚下山石泥土有些塌陷。
“要不然你以为是什么?”
那双不大的眼睛中,满满皆是诚挚,关切的神色,透过目光尽数流露。
“没事。”丁小磊摇了摇头,借着夜色,掩盖了脸上淡淡的失落。
五根小胡萝卜粗的手掌攀在少年肩上,随后又重重的砸了几下,令丁小磊有些吃痛。
“走吧,回去,小灶上还给你留了只干火烧鹅。”罗大桩转身,朝着杂物房行去,口中话语虽是不大,却令少年生出几分暖意“无论你将来身在何方,行在何处,杂役院杂物房,便是你永远的家。”
淡淡一句极似客套的话语,竟令少年险些垂泪。
自打父母莫名离去,这些年来,他是首次听到“家”这个词。
“走啊。”
身形渐隐于黑夜中的罗大桩立足脚,回首唤到。
“哎,来,来了。”
不知是寒夜多霜,还是雾色弥漫,少年定目瞧去,圆鼓鼓的罗大桩,好似披了层薄薄的漆黑外衣。
有些瞧不真切,但你却永远知道,他在前方等着你的到来。
紧行几步,丁小磊尾随这位杂物房的大师兄,朝着数月未归的“家”行去。
月挂柳梢,夜寒似水。
尚未融去的残雪,皎洁如玉的月华,交辉相应,恰若一池碧水。
一豆油灯,半屋昏黄。
少年依靠在竹**,把玩着系在脖子上灰色的木质纳戒。
偌大的纳戒空间中,虽说装了许多物件,可瞧着还是空空****的。
处于正中央的,自然是那灰不溜秋、分不清什么材质《幽冥泉谱》,那仿若有着人类品格跟思维的怪书,如同大佬般占据着纳戒正中央的位置,上下漂浮抖动,给人种极为得瑟、宣示主权的感觉。
角落一隅,是不到三十枚的玉犀酒石头以及数百灵石,而数量最多的却是那些成堆的黄金。
“出去一圈,收入颇丰么。”
少年没有做守财奴的异禀天赋,稍微清点了下后,便盘腿坐于竹**,呼吸吐纳起天地灵气来。
月落日升,晨曦渐然隐去,一抹朝阳割开黑夜的角落,将光亮注入天地。
略显佝偻的身躯,被朝阳拉出长长的斜影,朝着杂役院的方向,施施然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