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溟是个很聪明的孩子,自从他拜入沐子瞻门下以来,参商明跟沐子瞻都没少夸过他聪慧。
玉虚宫内根骨奇佳的弟子很多,但即使聪敏如君潭,他背个修仙诀也需要一天半日。但颜溟看了就能记下来,他能一目十行,过目不忘。若非他天生灵脉枯竭,他绝对是个修仙天才。
但即使是这样,无修为傍身的颜溟,也能靠着他的聪明才智,在玉虚宫为自己寻得一席之地。
这几年,他体内妖丹的反噬越来越厉害,常常有种急火攻心的感觉,有时候就连清心咒也无法控制他内心焦灼的恨意。每每这时候,他都能感觉到有股气体在他身体里横冲直撞,有时甚至还会直接冲出他的身体。
他没有办法,只得找师父求助。但沐子瞻只让他继续吃妖丹,别的什么也没说。最后还是师叔参商明背着师父告诉他,说他体内的气体是他前世执念残留而生的鬼气。他这副身子是宴温的残魂强行抢占宿主夺下来的,可以说他的灵魂是宴温,但身体是真正的颜溟。而那个颜溟从出生就已死去,他现在是宴温与颜溟的共生体,不人不鬼。
要想压抑住他体内的鬼气,故而沐子瞻才逼着他每三个月吃一枚妖丹。妖丹内残留的妖力能克制他的鬼气,但同时也会给他带来反噬。
每次妖丹反噬,都让他感到一股巨大的噬心之痛。他若有修为傍身,也好强压住那些痛苦,但他没有,只能硬抗。清心咒到后面对他来说几乎无用了,但为了不当那不人不鬼的怪物,他只能继续忍下去。
除了师父跟师叔,整个玉虚宫都不知道他的秘密。甚至清音都不知道,她若知晓的话,就不会把他认错成青木了。当然,他也从来不想她知晓这一切。她若知道曾经那个清风朗月般温润如玉的月银族少主宴温,如今变得这般不人不鬼的模样,那该有多厌恶啊!
或许她会像当时杀了被鬼气占据身体的参商明一样,毫不留情地杀了他吧。
原本他是这么想的,可那日,在昆仑山顶,白泽当着众人的面说他是邪祟,他知晓那神兽说的没错。昆仑山乃圣洁之地,他本就污秽之身,哪有资格立足在这里。原本他已厌倦了那妖丹反噬之痛,想着就此死在那神兽的巨足之下也无不可,谁料她会那般拼死护在他的身前。
那一瞬间,他竟然有些迷惘,心中有股冲动,很想问问她,你这般相互,是因为把我当成青木,若你知道我是谁,你还会这般护吗?
他不敢问,他怕她的回答是不会。
堂堂上神岂会护一个邪鬼!
怕再被辜负,怕一颗心热乎乎地捧出来,被冷冰冰地送回,所以,他宁可不需她来护。
这一次,哪怕只有一次,他也要护住自己,更护住她。
望着强行催动体内鬼气破结界的颜溟,清音的眼里闪过几丝痛色。不等她阻拦,颜溟已经满身鬼气,拿剑将昆仑神树前的屏障劈开了一个裂口,回头,朝她伸出手来。
“把手给我。”他满脸鬼纹,面色狰狞地朝她说道。
清音愣愣地看着他,没有多想,还是将手放到了他的掌心。
他拽着她一同跨入屏障,来到昆仑神树面前。只要穿过那漩涡,他们就能离开幻境了。但眼下,还是先就君墨他们要紧。
即使在幻境中,他们的灵力被克制住了,但要救人,还是可以一试。
颜溟跟清音分头合作,两人互相施法,朝捆住君墨等人的枝条打去。神树感觉到了危险,顿时畜起全部树枝张牙舞爪地朝他们射来。
清音见状,带着斩月轮飞身上前,双手并用,自己吸引神树的攻击,让颜溟去救人。
颜溟担忧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忍痛别开眼,挥舞手中长剑,将君墨三人身上的枝条全部砍断,一脚将君墨踹到地上,双手托着君临跟沐思烟,朝地飞去。
神树虽灵力充盈,但如今被浊气污染,已成死树,又身为幻境阵眼,与他们同处幻境之中,攻击力度有限。清音肩上被枝条刺了一刀,但还是很快就解决了全部枝条,缓缓坠地,顾不得察看自己的伤势,朝颜溟奔了过去。
“你有没有受伤?”清音紧张地问。
颜溟正跪在地上察看君墨他们的伤势,闻言,抬头看了她一眼,摇了摇头,目光落在她流血的肩头上,眼神微动:“你的肩膀……”
“无事。”清音不以为意道,垂眼看向躺在地上的君墨三人,素手一挥,掌中聚起一股灵力朝三人身上覆去。
“还好我们救得及时,他们只是被树上的浊气侵蚀了,暂时还无性命之忧。待出了幻境,送去蓬莱山,你师父自然有办法救他们。”清音松了口气,说道。
清音点头,默默将三人排排安放到一边,然后站到清音身旁,两人一同盯着神树躯干内的漩涡看。
要出漩涡,只能彻底毁了这神树。就算现在颜溟在强行使用体内鬼气提升了修为,但单凭他跟清音还是有些难。何况颜溟身上的鬼气倘若再被神树里面的浊气侵染,他很有可能会彻底丧失力气,成为鬼尸或者魔兵。
清音是断然不会让他冒这个险的。
遂这次不等颜溟提剑进漩涡,清音突然出手,施法将其封在了神树面前。
“你做什么?”见身体不得动弹,颜溟一脸恼怒地瞪着她,咬牙问道。
清音没有解释,她抬头看了眼神树上方,待寻得树顶处翠屏宫蓝不秀等人的身影后,直接飞身上树,将蓝不秀身上系着的用她神血炼化的玉笛摘了下来,随后又飞身落地,将玉笛放在唇边,吹奏起神曲来。
“你这是?”颜溟不解。
待一曲吹罢,清音将笛子别在了自己腰间,跟他解释道:“这是召神令,唯天族上神可习得。六界诸神,听得此令,只要有空,都会赶来相助。与其我们送死,不如找人帮忙,这是最好的办法。”
“呵!”颜溟冷笑一声,一脸嘲讽地看着清音道:“昆仑山出现九尾狐妖,三十六个门派的人皆被屠杀,那些九重天上的神仙岂会无所察觉。他们要愿意来救早就来了,何必等你召唤。你们神仙素来视人命如草芥,不管是普通凡人,还是修仙者,对他们来说,都是卑贱蝼蚁,死不足惜。要等他们救,不如自救。”
清音知他还是在记恨当年天帝派冰神灭月银族全族一事,此事皆错在她,她不可辩驳。而今她已经罪神,心里也很清楚颜溟说的不假。昆仑山一事,沧霄必定知晓。到底没有派天兵天将下来处理此事,想必是不打算管了。
她也从来没指望高高在上的天帝会来救她一个罪神,她不过是天族的弃子,能利用就利用,不能就算了。她之所以吹召神令,想召的无外乎只有宝华天尊沐子瞻一人罢了。
若沐子瞻来此,以他的修为,他尚可还能与九尾柳臻一战。就算战不过,沧霄应该也舍不得他一个尊神就此丧命,定会派兵支援。
只是,不知道她残存的灵力还能不能撑到沐子瞻救她们出幻境。若来不及,不仅她,这幻境里的人都会被吸干精血灵力而死。
清音脸色苍白地看了颜溟一眼,少年依旧一身戾气,憎恨她将他固步于此,连看都不愿看她。待触及到她的目光,颜溟别气恨地别过头去,眼神深谙,沉默不言,让人看不清他这会在想什么。
清音也不知该与他说了什么。
此刻,神树周身一片死寂,四周安静得很。清音胸中痛楚难耐,只要静下来,她便能想到她与宴温在月银族的种种,还有这幻境里与颜溟相处的时光。
她心绪杂乱,无法理清此刻颜溟对她的情感。而自己也无颜面对他。
沉默,是她唯一可做的事。
而颜溟恨就恨她的沉默。
两人互不吱声,但依旧能感觉到身体里的灵力不断地被神树吸取。清音方才也想再用仅存之力再去救一些被困在神树顶端未死的修仙者,但实在是有心无力。
有神力可吸,神树自然会先吸食她的,等把她吸干,才会吸其他人。所以她未死,其他人暂且也死不了。
还是不白费力气了。
璀璨的上神之力从清音的身体里缓缓流出,在黑夜之中,亮如萤火。清音渐渐有些站不住,她扶着一块山石坐了下来。颜溟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心中又急又恼,忍不住朝她气吼道:“你不要命了,快将我的封印解了。”
清音面容清隽地望着他,嘴角露出抹浅笑,手指微动,没力气说话。
颜溟看着胸口一滞,看着她身上的神力越流越多,一咬牙,催动体内鬼气,趁清音灵力不足,强行重开了她下的封印,朝她奔了过去,妄图将自身灵力输给她。
然他并无灵力,身上的力量皆源于体内的鬼气与妖气,那些气与清音本身的神力相冲,全被斩月轮挡在了她的身外。
“无用的,别费力气了。”清音看着他,摇头,低声劝说道。
颜溟固执地再试,斩月轮被惹怒,甚至要攻向他,但被清音喝住了。
一股从未有过的挫败感与宿命感席涌而来,将颜溟彻底吞没,他眼眸伤楚地望着眼前虚弱的清音,拳头死死地攥紧,咬着唇,嘴角扬起嘲讽的笑。
“不管重活多少世,你我之间永远人神相隔,难以靠近。你苦苦等待救援的神兵迟迟不到,而眼下我想救你,都不能。清音,你告诉我,你当这神仙图个什么?”颜溟愤恨道。
清音苦笑,神情平静地望着他,眼神从未像这般真挚过,她将对宴温的全部的爱都藏在了那双清冷的眼眸中,声音冷然而又伤楚道:“我生来便是神,没有选择。如若可以,我也愿永不成神。”
后面的话,她没有说下去,但颜溟似乎听懂了。
他呆呆地看着她,一时之间语塞,心中却有股难言的欢喜震动。
所以她这算是承认了吗?
承认了她对他是有情的?
承认她爱他,宁愿放弃当神,与他厮守吗?
可是,可是,他们还能厮守吗?
一个非人非鬼的怪物,一个快要陨灭的神,他们还能厮守多久?
一滴泪从颜溟的眼里落了下来,掉在了清音的面前。清音愕然地抬眼看着他,见他身上鬼气大涨,竟然有入魔征兆,她慌得连忙从石壁上站起身来,颤巍巍地伸手抓住他的手,试图要阻止他。
然她的护身法器斩月轮也已然感觉到了那强大的魔气,直接朝颜溟攻了过去。颜溟随手一挥,月轮被打回,误伤了清音。
血月黑夜中,清音的灵力涣散得到处都是。看着颜溟彻底入魔,转身要入漩涡,强行毁掉神树,清音顾不得其他,连忙朝他扑了上去,双手紧紧地抱住他精瘦的身躯,竭力劝阻道:“不要!颜溟!你会死的!入魔,天族再也不可能放过你了。不要,求求你……”
颜溟双眼通红,理智渐渐消失,即使他还认得清音,但还是想要毁神树带她出去。
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在他的面前。
恨也好,爱也罢,幻境将他的执念无限放大,他现在只想救她。他本就非人非归,入魔又如何,那天族不容他又如何,大不了再死一次。
他只要她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