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4章 斯人如故
水晶宫中一处七层高阁最顶上。
吴逸和宋棠音此时都坐在阁楼金顶之上,望着前头茫茫湛蓝域下的琼楼玉宇,吴逸就跟她说了自己阴差阳错和不老婆婆结缘相许的前因后果。当然,也是在吴逸捂住她嘴时,又问了一遍,在她点头不会乱说之后,才把事情说出来的。
“说完了,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宋姑娘,你我也算朋友一场,可以的话,还是希望你暂时不要对红绡她们几个声张的好。”吴逸一想到这事,也不免愁上眉头慨叹而出。
宋棠音本是极洒脱之人,万事不萦于心,听完了之后,她竟也接受得很快,完全没有世俗中人对个中礼法伦常的纠结,只是恍然过后很平常地点了几下头。
但随即她目中灵光自现,一抹灵动的笑骤现嘴角,她忙道:“等等,要本姑奶奶不说出去也可以,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又来约法三章这一套?”吴逸也想过宋棠音会不会提什么条件,但她真说出口时,他还是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暗叫果然逃不掉。
宋棠音却是秀眉一拧,噘起嘴道:“干嘛一副怕我要你钱的样子嘛,我又不是催赌债的黄三太,就是想和你正大光明的打一架,了一了上次那笔债,一场架而已,总不算为难吧。”
吴逸倒是没有拒绝,只是转过来朝她道:“只是打一场,没别的了?”
宋棠音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当然,难道你还想多做几件事情?”
她话才出口,却是忽而想到了什么,往身上衣服里东摸摸西摸摸,嘴里还嘀咕着:“不好,忘了带了。”
“怎么了?”吴逸有些好奇。
宋棠音摸了全身上下衣裳一通,只好有些丧气地道:“你跟我约好这一件事,总得立个字据,可惜我现在身上没带纸笔。”
吴逸一听是这个,也有些觉得好笑:“宋姑娘,咱们也算是朋友一场,同生死共患难,答应别人的事情不好说,但对朋友我还是说一不二的,也不用立什么字据吧,实在不行咱们击掌为誓,不是省事得多?”
宋棠音皱眉道:“立字据是我的老习惯,以前每逢赌债欠钱,都要立下那么一张字据,约好了来日有钱再还,咱们是朋友不假,但江湖规矩还是要讲的。”
“江湖规矩……”
说实在的,吴逸这些日子见多了出尘绝俗的神仙,穷凶极恶的妖怪,现在与宋棠音这仙宗弟子谈话,他竟然久违地感觉到了一股红尘之气,也不禁生出亲近之感,也干脆遂了宋棠音的意,当即拱手笑道:“好吧,江湖规矩就江湖规矩,要纸笔的话,这儿是龙宫水府,你可以找水族中人要来,我在这恭候大驾。”
宋棠音心念一动,却嘿嘿笑着站起身来,叉着腰挺起身板道:“不,我忽然想到,在水府里待久了,回东胜神洲一趟买也不错,怎么样?要不要跟来,咱们游耍一番!”
她这小脑袋瓜子里想一出是一出,吴逸这会儿却也不觉得反感,反正现在学会了弹云纵法,就是十万八千里路也是弹指一挥间,自然不介意在陪宋棠音游一趟。
他当即笑着应下,却道:“跟来倒是可以跟来,就是不知道你这脚程快不快,北海到东胜神洲少说也隔了快二十万里吧?”
宋棠音脚踝上银铃晃**,却是摸了一下自己琼鼻,嘻嘻笑道:“这就是本姑娘这一两日修炼的成果了,等下就让你大开眼界!”
两人这就身出水府,不一时就冲出了北海海面,吴逸现在得了仙体,又习得了弹云纵,也是触类旁通,遇水自然使出了避水诀,自是出水无碍。他是如此,却见一边宋棠音居然也是一般无二,纵出水时,吴逸以余光瞥见她身中此时同样也是一团圆融灵光,再不见舍利子玲珑内丹的踪迹。
看来她也确实是进境不小。
冲出了水面,两人俱是通身不染滴水,北边方向遥远尽头的参天铁壁依旧如故,目前没有什么动静。
宋棠音脚下凌空,朝着吴逸露出了一副得意的笑,给他的感觉,就像是一个纯然无瑕的姑娘即将在炫耀自己的玩具一样,莫名地娇憨可人。
她脚下一动银铃便随之轻响,吴逸只见她身子凌空,一只脚划了一个半圆,一道灵光从足尖逸出,划出圆光,随着她捻诀脚下画圆,霎时间,一片团团白色莲花瓣,就出现在了脚下。
“咦?”
吴逸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法术,也很是惊奇。
宋棠音落在莲花瓣之上,朝吴逸招招手:“上来啊!”
吴逸也跳到了莲花瓣之上,他倒是很想看看这宋棠音会怎么驱法,这莲花瓣他一跳上,顿时好像阔大了许多,竟比海船还大三分。
只见宋棠音粲然一笑,朝着莲台之瓣檀口轻吐一口气。
霎时间,那白色莲舟风声大起,周围的景色与云天忽然而变,吴逸只觉耳边风声呼啸,只顷刻之间,就过了北洋大海,眼前山河锦绣,云天高远,才这一会儿功夫就到了东胜神洲彼岸。
宋棠音叉着腰,伸出手遥指远处河山,笑逐颜开道:“怎么样?我这一手船不赖吧!是不是太快吓着了?”
吴逸心里也是暗自惊异,心中嘀咕道:“好快的莲舟,我寻思圣尊师傅教的弹云纵已经是飞山跨海第一能了,这宋姑娘的一叶莲舟,却也差不了太多。”
他只得鼓掌贺道:“恭喜姑娘有此神通,吴逸说不定也要甘拜下风,这比斗我看是不是也免了?”
宋棠音却不吃他这一套,直接抓住他的手道:“你想得美!你刚刚捂住我嘴巴的那一手身法我可是看见了,想赖也赖不掉!走,跟我上街去!”
随宋棠音一跳而登彼岸,吴逸这是第一回到东胜神洲,都说东胜神洲人杰地灵,山川秀丽,物彩丰隆,吴逸在不久前刚刚见过北俱芦洲的险山恶水后,对比之下,更觉得这片大洲之景尤其壮丽,殊为可观。
“好风光啊。”他被这风景所迷,一时间也不禁脱口而赞。
宋棠音也笑吟吟地大步迈着,一边拍拍胸脯自夸道:“怎么样?你那南赡部洲山清,也不如我东胜神洲水秀吧?”
吴逸一边随她而走,对此也不多做辩驳,随口笑道:“你说是那就是吧。”
两人到了岸上,离那城池人居之地尚远,东胜神洲江河众多,吴逸和宋棠音索性就各自御风,半陆行半乘风地一路纵过了几千里路,才看到城镇所在。
第一次看到城池居所,吴逸也不禁暗自感叹,这里的风土人情倒也与京城一般繁华,凤阁龙楼,屋宇连绵,就连行人的精气神也是风采正盛,真就一派盛世景象。
宋棠音看了下方城池,笑道:“这片地界以前还没去过呢,正好逛逛。”
两人降落到了城外,一路行走入城,这城门盘查之松散,让吴逸也颇为吃惊,甚至没有盘查来往路引,就这么让他俩进去了。
宋棠音倒是习以为常,嘿嘿道:“这东胜神洲各国城相安无事已久,又没什么盗匪妖怪,自然查得也就松了。”
结果她兴致勃勃进了城,原本和吴逸说好的是来买立字据用的纸笔,结果她一进城中,身子走着走着,就在吴逸眼前大摇大摆地拐到了一个地方,赌坊。
在吴逸眼里她进去时笑得万花羞惭,明艳照人,而不多时,就变成了一副哭丧脸。
吴逸跟在她身边,这一回他是亲眼目睹了这姑娘是怎么眼睁睁地以奇差无比的赌运输掉一身的银子的。
真的是押哪儿哪输,无一例外。
宋棠音耷拉着一颗头,出赌坊时,是光着脚晃着银铃走出来的,那双鞋是她出发前往北俱芦洲之前,在山门下城镇买的一双绣鞋,就在刚刚被她输了拿去抵了赌债。
她走出了赌坊直过了七八丈,才忽而恍然大惊道:“完了,我的钱都输光了,没钱买纸笔了怎么办?”
吴逸听得直接白眼都翻到了天上,合着你之前根本没想着啊,这哪有一点刚成仙体之人的名门弟子的样子,这不十足地纯纯赌狗吗?
初见她时就是在宝象府街上的赌桌前,现在两人都今非昔比,她行走在市井之间,却还是依然如故,某种意义上,也真该说是初心不忘了。
不过以他们现在仙体已成,宋棠音又是名门之后,她应该也懂得一些炼石成金之术,所以吴逸也只是吃惊于宋棠音的赌性,却不担心她会无计可施。
果然,她略一沉吟,转身就朝向吴逸,两只晶眸灼灼道:“你身上有没有带银两?”
吴逸自然是耸肩摇头,此来匆忙,他身上的银两全都在了京城。
听到吴逸身上没带银两,宋棠音两道绣眉又拧做了一团噘起嘴作沉思之状,然后她就又拉起了吴逸的手。
“干嘛?”吴逸奇道。
“赚钱去。”宋棠音对他报以一个胸有定计的眼神。
然后当他被宋棠音拉着手走到了街道繁华中的一处路口时,只见宋棠音站定一处,挺起胸膛,深吸吐纳,对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大张檀口,以澈然澄亮的嗓门高喊了出来。
“瞧一瞧!看一看!各位新傲来州的乡亲父老,小女子途经贵宝地,因为诸事缠身,盘缠将尽,就在这儿给各位耍几套拳,各位有钱的捧的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啊喂……”
吴逸:“……”
宋棠音是名门弟子,以她的拳法,随手舞几下都能技惊四座,无论用什么法术要弄到钱吴逸一点都不会惊讶。
但,她选择了让吴逸最为跌破眼镜的方式。
几套拳下来,尽管宋棠音打的都是最粗浅的长拳,但身手之夭矫飞腾哪里是东胜神洲百姓见过的,无论懂不懂行,都自是满堂喝彩,不多时,他们的钱就都扔到了吴逸手中。
待到宋棠音歇了拳架,周围人都走散后,吴逸才没好气地捧着一堆碎银,嘴角抽搐着道:“你一个仙宗弟子,居然能想到卖艺这种法子?”
宋棠音却丝毫不觉得不妥:“这有什么?劳力所得光明正大,有什么不光彩的呢?我要是用什么点石成金这种旁门左道,反而不成个功果,更何况,也没意思。”
吴逸也没话说了,一来是此理确实不假,二来是他彻底领教了这宋姑娘的奇行异举,只能摇头苦笑。
不过这也让他越发开始欣赏起这个奇女子来了。
她眼里放光,甜甜笑着,从吴逸手中接过这一捧碎银子,走到无人之间,将它们尽数倒在了衣裳腰间系着的一个精致荷包里。
那荷包本小,不过半掌之大,却原来也是个容纳量不小的灵宝,顷刻间就容纳了宋棠音耍拳卖艺得来的几十两银两。
这一回她可算是吸取了教训,终于没再赌了,真的买了纸笔,当然,更是买了一堆酒肉,和吴逸寻了一处方便望景的废弃寺庙坐在顶上,一边喝酒吃肉,一边写下了字据。
吴逸看着这字,他本以为自己的字已经够不修边幅了,没想到今日还真遇上了对手。
这字据说严谨也严谨,说儿戏却也儿戏,仅仅是由双方都写了名字,连画押也没有,就被宋棠音笑嘻嘻地收入了怀中,她一口啃着烧肉,望着天边层云道:“就这么约好了,等北俱芦洲的事情一了,你就陪我放开了打一架,也算了了我一桩心愿。”
吴逸闻言,举起酒坛子对着她:“君子一言。”
宋棠音笑泛红霞,同样也举着酒坛子轻轻一碰:“跑死八匹马都要追!”
吴逸望着她此刻这按理来说不当出现的酒晕红霞也觉得分外绝丽,不禁笑道:“你这什么比喻?”
“哈哈哈哈哈……”
她一大口闷下酒,咂咂嘴后朝吴逸展眉笑道:“不懂了吧,我十岁的时候,就曾经下山为了杀一个贪官,我跑死了八匹马,到了八千里外终于一剑取了他的项上人头!像这样的事,小时候还有很多,什么烧了县衙啦,把大财主吊在旗杆上示众啦,说也说不完……至于一路上打的什么泼皮恶霸,那就更多了……”
她说得如数家珍,这本是极豪气飒爽之语,吴逸这一瞬蓦然之间,恍惚却仿如见到了几乎都快淡忘的久远记忆里,那惊鸿一瞥。
他当即恍然,原来像自己小时候记忆里偶然一遇她见义勇为这样的事情,对她而言已经是从来如此的习惯之事,她自小时到现在,都未曾更改那一片赤诚热烈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