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一章 番外四·师徒
师徒
江南,斜风细雨中,湖边张家酒铺的酒幡依然迎风招展,吸引着南来北往的客人折柳沽酒。
张家是个还算殷实的人家,靠着祖传的酿酒手艺,填饱了一家大小的上十张嘴。
说起张家酒铺,最出名的当属女儿红。他家的女儿红澄澈清亮,甘香醇厚,远近闻名。
可惜张家酿女儿红,却一个女儿也没有。
对于这个问题,起初老张没太放在心上。张娘子是个争气的,自从嫁到张家,一口气连生了五兄弟。张娘子生头一个时,老张自然是欢喜非常,张家后继有人。张娘子生第二个时,老张也乐得合不拢嘴,毕竟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张娘子生第三个、第四个的时候,老张也觉得不错,家里事总要有人帮衬,但是看着人家家里娇滴滴的女儿还是略有些眼热。等到张娘子第五个生的还是儿子时,已有些年纪的老张终于忍不住对媳妇说,最后一个,最后一个咱们努努力生个女儿,女儿好呀,长大了知道疼人。不光老张,就是那长大的五兄弟也眼巴巴地盼着娘亲的肚子里能蹦出一个妹妹来,而不是个个都跟小公鸡似的彼此都看不顺眼,天天奓毛。
为此,老张特地在酒窖旁的墙角下挖了一个坑,郑重地埋下了一坛自家酿的女儿红,满心等到女儿出世,以后出嫁了再挖出,就是顶好的送嫁酒了。末了,老张还移了一株兰草种在上面作为标记。
可惜,等到张娘子怀胎十月,一朝分娩,出来的还是个带把的。张家父子从满心期望到大失所望,自然也就不记得墙角的那坛女儿红了。
等到这张家老六慢慢长大,却显出与张家人不一样的特质来。相比他膀阔腰圆、大大咧咧的五个哥哥,这张老六身姿瘦削、容貌清俊,说话慢条斯理、轻声细语,看着竟像个琉璃做的人。平日他对父母兄长极为敬重体贴,无一处不妥,一家人便从嫌弃到疼惜,觉得这样的人来到张家是天降的缘分,妙不可言。
只一条,张老六对酿酒一点兴趣也无,一心只想拜访仙师,得道成仙。
这可把老张急坏了。自己祖上别说仙人,与仙字沾边的都没有一个,这孩子怎么就冒出这样离奇的想法来了呢?
可是看着张老六那张漂亮得不似凡人的脸,那一双纤尘不染的眼睛,老张又莫名其妙地挠头,莫非真是仙人降临到自家了?
就算是仙人降世,这一世也是他张家的孩子呀,父母兄弟都在,怎么能让自家孩子去走那条虚无缥缈之路。
老张也曾听人说起有什么仙师看中了哪家孩子先天有仙骨,会点拨一番然后带走修仙,从此孩子与家人再不能团圆,完了仙师会给家中一点补偿。
这叫什么事?!他老张就是再没出息,也不能做出这种等同于卖孩子的事来!
虽然人人都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但那仙岂是容易修的?何况听说仙家都长生不老,真等老六成仙回来,别说鸡犬了,连自己都早升天了,这怎么行?!
所以眼瞅着张老六天天想着寻仙师、登天道,可把老张急坏了。
得想个招断了他这念想才行,老张暗忖。
老张思来想去,某一日忽然灵光一闪!老六要寻仙师,给他找个仙师不就结了?
街东头算命的黄半仙就不错。
黄半仙其人其貌不扬,天天举着白布幌子在街上晃**着给人算命,一看就是个骗子。他算大事从来没准过,小事偶尔蒙对了,得了点小钱不是去买肉就是来买酒。他有时候没钱,过来闲话家常,赊也要赊上一口酒,还尤好张家的女儿红,这样的人正适合给老六当师父。
对,等黄半仙下次来,大可以送他几坛酒,让他冒充一下仙师。只要黄半仙跟老六说他根本不适合修仙,让他打消这念头这事就完了。
老张越想越觉得此计可行,于是速速去找黄半仙。
等老张在桥头找到黄半仙时,他正靠在柳树下喝酒。
一见老张来了,黄半仙本来眯缝的眼睛瞬间张开,开口便问:“可是来送酒的?”
“是是是,”老张忙不迭应道,“我有要紧事请你帮忙,事成之后,美酒管够。”说完老张把他拉到僻静处,细细跟他说起自己的计划,最后又耳提面命,此番行事的目的就是劝说老六打消修仙的念头,万不可拐带了自己的宝贝儿子。
黄半仙听完打了个酒嗝,拍着胸脯说,此事就包在他身上了,请老张放一万个心,只要事成之后不要忘了送酒就行。
老张连连点头,两人约定第二日就开始行事。
等到了第二日,黄半仙果然依约登门。
门一打开,老张有点傻眼,这还是黄半仙吗?
只见来人衣袂飘飘,目若悬珠,一派仙风道骨的高人模样。
只是一见开门的是老张,他立时嘴一歪,使了个眼色,老张这才放下心来,忙把人迎了进来。
屋中的张老六也闻声出来了。老爹一早就对他说找到了仙师,可以一圆自己的仙缘。这事一看就透着蹊跷。老爹之前是最反对老六修仙的人,这一下子转了性,主动给他找起了什么仙师,他倒要看看老爹到底找了个什么人。
这么想着张老六便出了门,只见门外站着一人,一身白衣,眉眼温柔,一身飘然气质,仙人风骨。
这还不算,他为何第一次见这人就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就像见到了故人?莫非这人真是位与己有缘的仙师?
那人一见张老六却是一副自来熟的模样,踱步上前,上下打量,又频频点头,口中连称:“不错不错,果然是美玉良材,正合仙途。”
在一旁的老张一听,立马在背后拉黄半仙的衣角。这是怎么说的,这和开始说好的不一样呀,这人到底是来帮忙还是添乱的?
黄半仙却不管老张,来到张老六面前对他道:“就是你想一问仙途吧,本仙师正好也想找一人继承衣钵,你可愿意拜入本仙师门下?”
“你真是仙师?”张老六还是有些怀疑。
“千真万确。”半仙笑眯眯地答道。
“如何证明?”张老六又问。
“好说,且随我来。”说完,半仙先往张家酒窖而去。老张一看回到了计划之中,忙跟在其身后。只有张老六有些犹豫,但也举步跟上。
到了酒窖,只见黄半仙先倒了一碗水,让张老六亲自尝过,然后放回桌上。之后手指捏诀,说了一声“变”。那水激**几下竟然变了颜色。黄半仙示意张老六再尝,这碗水竟然变成了美酒,正是女儿红。
张老六虽然还是有几分怀疑,但是眼前的事实难以反驳,再加上自家老爹在一旁不停帮腔,他终于决定拜这位“仙师”为师。
一个头磕下去,张家老六再抬起头来,看着新出炉的“师父”得意扬扬的样子和老爹如释重负的表情,总觉得哪里不对。
但是后面的事情也容不得他多想了,自从拜师后,这位仙师便进了家门。不错,这位仙师无门无派,也没有什么山门,自己吃了上顿没下顿,要带个弟子,只能去讨饭。于是张家老爹便把仙师请到了家中,说是好就近传授张老六仙法,可免去许多麻烦。
传授仙法就传授仙法,可天天往酒窖里跑算怎么回事呢?这位仙师只要授课必往酒窖里钻,只要论法也必与酒有关。什么怎样品鉴天下好酒,什么时节要喝什么样的酒,用哪里的水酿酒最佳,甚至是怎么才能酿出绝世好酒,他懂的东西比自家老爹都多,可这能得道成仙吗?张老六不禁怀疑。
黄半仙想是看出了他的疑惑,又正儿八经地对他说,这世上成仙成神不拘一途,只要磨炼心性,诚心修炼,终有一日能得大道,不必心急。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张老六仙法没学到多少,对于怎样酿酒却颇有心得,到后来老爹遇到难题都要来请教他,俨然是要把家业交到这个最有出息的孩子手里,几位兄长也颇为服气。于是张家的生意在大家的一起操持下蒸蒸日上。
而黄半仙在张家骗吃骗喝几年,俨然已经是这个家的一分子了。
这酒香微醺的日子有一天出了点意外。
那天夜里忽然起火了,酒窖里全是酒水,要是点着那必是滔天之火,谁也不能幸免。
一时之间全家乱作一团,众人慌忙汲水灭火,架梯救人。可那火势冲天,难以阻挡,就在众人惶乱无措之时,忽然乌云翻滚,瓢泼大雨从天而降,硬是把那火生生浇灭了。而后,雨歇云散,天又放晴了。
张家人纷纷拜谢祖宗显灵、老天保佑,却无一人记得家里住着位仙师,毕竟当初那场收徒的戏还是全家人齐上阵才“表演”成功的呢,只老六一人被蒙在鼓里。
等大家折腾一宿,纷纷回屋歇息之后,张老六却拉着师父进了自己的房间。
黄半仙面有倦色,却还是问徒弟何事。张老六指着他怀里抱着的一株兰草问道:“你抱着它做什么?”
黄半仙这才反应过来,愣了一愣,回道:“这草经不得火,我暂时护着,免得烧坏了。”
张老六又道:“那雨是师父降下的吧?我看到你施法了。”
黄半仙本想矢口否认,但看着徒弟一脸严肃的样子,又恢复了往日的嬉笑模样。
“是呀,早跟你说师父是货真价实的仙师,你还不信。师父厉害吧?你要保密哦。”
“好的,我可以替师父保密,但是师父的秘密也要告诉我,比如这株兰草与我的关系。”张老六轻飘飘地又来了一句,却如重锤砸在黄半仙耳中,令他半晌无言。
“怎么,说不出话来了?你来授我仙法,虽然总是东扯西拉,三句离不了个酒字,但无意中漏出来的东西也让我能一窥仙途。我早就猜测你是真正的仙师,只有父兄他们才以为你还是大街上那个黄半仙。”见黄半仙脸色又变,张老六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你每次去酒窖,都只是为了去看角落里的那株兰草,还屡次施法保护于它。别人没有注意,但是我每次都看到了。我本以为你是惜花之人,可是随着我修习深入,一次在梦中,我竟然梦到自己就是那株兰草!还有一次,你有事外出,无人看顾那株兰草,又恰逢连日无雨,别人都没什么,只有我感到干渴难耐,喝多少水都无用。于是我试着给那株兰草浇了水,眼见它枝叶舒展,我顿时好受了许多。”张老六看着自己的师父,逼问道,“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随着他怒气上涨,黄半仙怀中的这株兰草的叶片竟然开始生长,片刻就大了一倍,如剑戟挺立!
张老六眼睛都瞪圆了,视线从草上转到黄半仙身上,不敢置信。黄半仙一看不妙,连忙施法于兰草之上,那兰草渐渐又恢复了平时的模样。再看徒弟的神情,知道瞒不住了,黄半仙只得开口:“不错,你正是这株兰草。”
张老六一屁股坐到**,半晌无言。他转眼就从人变成了草,任谁都有些受不了。
黄半仙等自己的徒弟缓了一缓,又接着说:“我本是酒中仙,只因张家酒好,便隐在了附近。张家又一心求女,我便带了你来想投胎在他家,谁知半途出了岔子,你还是个小子。因你本来自上界,所以自然一心求仙。”
“你说我本是仙草?”张老六还是有点愣,顿了一下,问道,“为何我自己不知道?”
“那是因为我封住了你的过往记忆,让你以为自己是普通人家的孩子。这样你不过得也挺好的?”黄半仙讪讪地回答。
“好什么?!你难道没有想过,这么大的秘密总有一天会被揭穿的,一株草和一个人究竟是不同的呀!”张老六有些接受不了地喊道。
“我一直远远地看着你,后来你父亲来求我收你为徒,我就更可以就近看顾你了。只是我没有想到,你毕竟是灵草,聪慧非常,终是从蛛丝马迹中勘破了天机。”
“不对,那在上界我与你是什么关系?为何你就能随意让我下界托生?”张老六忽然又想到了疑点,问道。
“因为我们本就是师徒,一直是。”半仙答道。
“真的?你真的是我师父?”张老六听了这一大通,最后听到这么个结果,总感觉哪里不对,又问道,“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事瞒着我?”
“没有了,真没有了。你放心,等你平平稳稳过完这一世,师父就带你回去。”黄半仙忙单手举起发誓般道。
他自然不会告诉老六,为了这生生世世的师徒之缘,自己付出了多少 ;为了封住他过往的记忆,自己又付出了多少。在数不尽的轮回中,无论自己与他变成什么模样,自己总会找到他,想尽办法给他温暖安宁的生活,给他热腾腾的寻常烟火,就像这一世一样,弥补他没有享受过的血肉亲情。他也不必知道那些太过久远的惨烈往事,那些本该刻骨铭心的仇恨与离别,那些连忘川的汤药都不能洗去的过去。
他是烛龙之子,身负一身轮回也不能磨灭的神力,只是在湮灭之际,他把这身神力赋予了窫窳,所以窫窳才能去压制那些久远的记忆,让它们生生世世被埋藏在最深处,再也不会被提起,并成全两人永远的师徒缘分。
这样就很好。
“好吧,再相信你一回。”张老六嘴上说着,其实心中还有疑问。但是初见时那熟悉的感觉告诉他,这个人只会关爱他、照顾他,绝不会害他。
可是他不放心,转头还是叮嘱了一句:“不许再骗我了。”
哼,大骗子。
后来,张家酒铺果然传到了张老六手上,在日日忙碌的操持中,那个本来一心要去求仙的人似乎也渐渐沉浸于日常的辛苦甘甜中,笑意常含在眼中。只是他并没有娶妻生子,而是最后把酒铺交给了家中小辈。
某一日,他出门前告诉家人,自己要去寻仙了,再见无期,就此一去不返。
和他一起离去的,还有那个装了一辈子的假仙师。
远处,两个并行的身影渐行渐远,有说话声隐隐传来。
“师父,你还酒中仙呢,你就是那一坛埋在土里的女儿红吧,所以其实无论怎样我都不会死的对不对?因为你哪怕耗干自己也会救我的对不对?难怪我总感觉身上一股子酒气,就是出了门也散不了,原来是你染得我一身酒味。还说没有事瞒着我呢,你是不是又骗我?”
“哎,就这一件,真的就这一件事了。师父可以发誓的,乖徒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