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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苦口婆心

  

  回到内堂,万仞雨木无表情地坐着,显然仍未从“东宫惨案”的沉重打击恢复过来,双目满载哀伤。

  龙鹰是过来人,明白他的感受。

  对万仞雨般的唐室忠实支持者来说,东宫的惨变是难以接受的残酷事实。那种任奸人操纵宰割,无力回天的感觉,最令人难受。

  龙鹰坐到他身旁去,尚未说话,万仞雨平静地道:“走了?”

  龙鹰点头。

  万仞雨沉声道:“事情算是解决了,还是未解决?”

  龙鹰道:“像台勒虚云那种人,当收集到从杨清仁和无瑕两方面的情况后,将作出对‘范轻舟’身份的终极判断,从此不再在这个问题纠缠下去。”

  万仞雨道:“那他只可能选择相信‘范轻舟’和你是各有其人,除非他晓得你当时在偷听他们的商议。哼!”

  龙鹰道:“万勿动气。我如你般最想杀台勒虚云,否则听不到他们的对话,化解了这个身份危机。”

  万仞雨道:“真的没有办法?”

  龙鹰坦然道:“那就须看我们是要争一时之气,还是为长久之计着想。”

  万仞雨道:“张柬之是明白人,与你和我又有交情,如果我们向他道出情况,可将他争取到我们这边来。这正是我们想请国老出山的原因。”

  龙鹰道:“李隆基就死定了。”

  万仞雨愕然道:“有那么严重?”

  龙鹰道:“比你想的更严重。宫内和朝廷的情况,再非我们所熟悉的那个样子,特别当牵涉到自身的信念和利益。台勒虚云最了得的地方,正是对复杂人性的了解,不会感情用事。我虽然在这方面没台勒虚云的本领,却可从另一个方向去看待宫廷现时的情况,就是视其为战场。”

  万仞雨不解道:“你认为张柬之不相信我们的话吗?”

  龙鹰道:“大概相信吧!但绝难同意我们另觅真主,也是大逆不道的想法。张柬之现时乃朝臣之首,人人唯他马首是瞻,可是朝臣的期望,亦反过来对他形成庞大的压力,众志成城下,不会轻易动摇。他或许佩服我们在战场上的本领,但在国事我们算什么?张柬之并非另一个国老,他会执着唐室的继承法。”

  万仞雨颓然道:“你比我清醒。”

  龙鹰道:“因为你老哥并不视此为战争。在战场上,所有考虑,均以最终的胜利为依归,不可意气用事。我们现在最大的优势,是‘保密’两字,一旦泄露,后果难测,再不由我们控制。我们可以请张柬之保密,但他做得到吗?他始终须向其他人交代。论亲疏,张柬之和姚崇、桓彦范、崔玄暐的关系,肯定比和我们密切。”

  万仞雨默然无语。

  龙鹰道:“要张柬之为我们守密,等于要他背叛长期并肩作战的盟友,肯定是错招,且是错脚难返。”

  万仞雨沉吟道:“张相他们一直有个想法,就是力保李重润以抗韦妃,现在……唉!愿望已化为泡影,难道改为扶持李重俊吗?”

  龙鹰回忆道:“当丑神医时,张柬之私下见过我,谈到太少指证杨清仁为大江联刺客一事上,张柬之竟拒绝讨论,可见杨清仁在一众朝臣心里的位置。”

  又叹道:“这就是人性,来自他们对大唐的期许和愿景。”

  万仞雨吃惊道:“你认为他们将改为支持杨清仁。”

  龙鹰道:“此正为台勒虚云一石数鸟的其中一鸟。这趋势现时只刚开始,并不明显,就看张柬之在诛二张的同时,能否尽除诸武。在惨案发生前,这个想法肯定在以张柬之为首朝臣集团的议程上,可惜当杀二张变成当务之急,武氏子弟与朝臣敌忾同仇,立于同一阵线,暂时两方再没有分歧,诛除诸武不得不待至李显登基之后,那时张柬之等将发觉时不我予,铸成大错。”

  万仞雨凝想片刻,骇然道:“我们竟见死不救?”

  龙鹰叹道:“是爱莫能助。同时诛除二张和诸武,以张柬之等人的实力,绝办不到,武氏与二张的分别在于手上掌兵权。更重要的考虑,就是必须取得李显的授意,杀二张之举才正当合法。不用我说,你也知李显的想法。”

  万仞雨道:“不杀台勒虚云,或许有一天我们会像张柬之他们般后悔莫及。”

  龙鹰道:“还有很多事,我尚未有机会告诉你,你知道后,当有不同的看法,台勒虚云算无遗策,从不犯错,对着他谁敢轻易言胜。不过剩看‘范轻舟’的身份一事上,老天爷仍然站在我们的一方。运气是最重要的。”

  万仞雨苦笑道:“只可说我们气数未尽,谁晓得运势有否逆转的一天。”

  龙鹰道:“此正为命运吊诡之处,就是谁都不晓得。唯一可做的,是与台勒虚云全力周旋到底,看最后的胜利属谁。以战争比喻之,我方最大的优势,为目标明确,攻陷目标,就大功告成。故此凡不利达致目标的事,碰也不碰,尽量减低不测的因素,把局势牢牢抓紧,任形势如何变化,我们都要专心一意地朝目标迈进。”

  万仞雨重重吁出压在心头的一口气,点头道:“听得你这番话后,我心中舒服多了。你有什么特别的事,须告诉我的?”

  龙鹰暗忖今天是第二次“丑妇终须见公婆”,第一个“公婆”是无瑕,第二个就是万仞雨。人生总有无奈的一刻,须做不情愿的事。何况他尚有另一件重大的事,必须说服万仞雨。

  正容道:“圣上病倒了!”

  万仞雨微微一怔,该在心里将龙鹰的话重复唸一遍,方明白过来,失声道:“圣上病倒了?”

  龙鹰道:“在圣上取消酷吏政治、李武联姻,神都紧张的气氛大幅纾缓之际,给台勒虚云来个横施毒手,害死圣上的亲孙,可以想象圣上悲愤莫名。”

  万仞雨道:“以圣上一向英明果断的作风,怎忍得住手?至少该宰掉二张。”

  龙鹰问道:“有用吗?”

  万仞雨泄气摇头,道:“圣上的年纪不小哩!近两年精力大不如前,很多事放给二张去做、弄致两人气焰日涨,终闯出弥天大祸。”

  龙鹰道:“事发前,圣上抱恙下两天没临朝,事发后全赖我和胖公公痛陈利害,方不致酿出大祸。当时根本没对话妥协的可能,如果坚持将洞玄子、杨清仁和妲玛正法,势演变成全面的内战。”

  又道:“圣上给气病了,小恙变大恙。”

  万仞雨讶道:“竟这么严重?”

  接着沉吟道:“我们如此返神都去,惹起的效应,你有想过吗?”

  龙鹰道:“我想先听万爷的看法。”

  万仞雨叹道:“对政治,比起你我是门外汉,可以有什么高明的见地?”

  龙鹰道:“万爷失去斗志哩!”

  龙鹰明白万仞雨的心情,唐室李氏子弟是神圣不可侵犯的,眼睁睁看着未来的太子被害死,却只能袖手旁观,不吭一声,无奈悲愤处,如毒蛇噬心。

  万仞雨双目爆起如电奇芒,摇头道:“我永远不失斗志,给你这么硬逼一记,我想到一个关键。”

  龙鹰喜出望外,道:“万爷指点!”

  万仞雨沉声道:“或许因我太想杀人。如你今早所说的,台勒虚云、杨清仁、香霸等将离开神都避风头,可是妲玛和洞玄子却绝不会走。两人里,妲玛是碰不得的,但洞玄子又如何?他们两个人中,我最想干掉的就是他,可大泄心中之恨。”

  龙鹰皱眉道:“杀洞玄子并不容易,极可能变成与武三思正面冲突,触动东宫整个势力。”

  万仞雨冷然道:“我的目标正是武三思,如此方有可能拉洞玄子来陪葬。除去武三思,等于剥去敌人的利爪尖牙,又再难像以前般直接影响韦妃。”

  龙鹰一震道:“为何这般简单的道理,我偏没想过?不!我一直想这么干,只是自问办不到,慢慢地再不朝这个方向想。”

  万仞雨恢复生机,道:“在正常情况下,除非率军强攻梁王府,确难办得到,动辄惹起轩然大波。幸好现在是非常时期,回神都后,我们随机应变,钻武三思的漏子,我不信没有机会。”

  龙鹰也精神大振,赞叹道:“还是你老哥了得,也幸而我多问一句,这个方法是从台勒虚云偷师学回来的。他奶奶的,小弟虽视神都为战场,但一时间却失去战略目标,现在好哩!返神都之行,立即变得充满意义和活力。对付武三思,与对付洞玄子没有分别。”

  又沉吟道:“话虽如此,我们并非全无顾忌,须着眼于未来形势的发展、因之而来的后果、我们承担的能力,否则就是轻举妄动,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万仞雨现出古怪神色,讶道:“我还是首次听到你顾及后果。”

  龙鹰叹道:“以前万事有圣上做我们的后盾,事事均可放手而为,干完再算,现在可以不考虑现实的情况吗?”

  稍顿续道:“设想两个相反的情况。一为成功干掉武三思,却被李显和韦妃晓得是你和我干的,当李显坐上帝座的一刻,就是你老哥诛家灭族之时,在那样的形势下,我们纵有造反之心,仍难号召军民,因缺乏正当性,且大违我们的本意,造皇之计将告泡汤。”

  万仞雨点头道:“我说得痛快,并没思及后果。”

  龙鹰道:“杀不掉的话,情况同样糟糕,武三思势作出全面的报复,将凡与你我有关系的人,赶尽杀绝,我们两个被打为叛国贼,所拥有的声誉、地位、特权化为乌有,以后在中土只能鬼鬼祟祟,寸步难行。”

  万仞雨倒抽一口凉气,道:“你说的是极大可能发生的情况。圣上的情况真的这么差吗?”

  龙鹰道:“一个从来未病过的人,忽然病倒,是很不好的兆头,特别在这个年纪。圣上是在最不该病倒的时候生病,际此政争剧烈升温的非常时刻,忽然变得群龙无首,失去重心,天才晓得未来朝哪一方向发展。”

  万仞雨道:“所以圣上才召你回去,希望凭你的威势,主导政局的变化,完成皇权的交接。”

  龙鹰道:“若然如此,我将成为李显登上帝座的大功臣,也是最大的得益者,只要我拒绝任何敕封,并表示长居中土之外,不要说李显,连韦妃也对我改观。你未真正领教过台勒虚云的手段,处境似我从飞马牧场返神都前的那么天真乐观。我虽测不破台勒虚云胸中之计,但敢断言,他不会让我们在神都有好日子过。”

  万仞雨苦笑道:“那是否杀武三思之事,再不可行呢?”

  龙鹰道:“刚好相反,武三思现在成为了台勒虚云的完美部署里,唯一的罩门死穴,使我们有着力的地方,问题只在如何将此事融入我们造皇的大架构去,不致因小失大,坏了千秋之业。”

  万仞雨道:“这正是我困惑的地方,我们的造皇之计,仍然可行吗?主动由敌人掌握。东宫惨案正是活生生的例子,使我们阵脚大乱,逆来顺受,毫无办法。”

  龙鹰道:“万爷过度悲观哩!台勒虚云的确掌握主动,有先发制人的优势。我们看似被他牵着鼻子走,不过,觑准一个时机,立即可后发先至,一举将输掉的全赢回来,就像输至不名一文的赌徒,忽然祭出似无中生有的最后一注赌本,将输掉的失地一铺拿回去。”

  万仞雨点头道:“我明白了!最重要是保密,对吧?”

  龙鹰语重心长地道:“朝廷非是江湖,要在政治之争胜出,我们须改变想法作风,生死胜败不再属个人所有,如果冒冒失失的去逞一时之快,牺牲的绝不止于个人,而是李隆基也成了牺牲品,赔上大唐的气运。故而杀武三思必须深谋远虑,一旦草率行事,或能逞一时之快,却是舍本逐末,甚至落入台勒虚云的计算中,为他所乘。”

  万仞雨吁出一口气,点头道:“今次是真的明白。以你的性情,肯忍这口气,比我更难得,可以想象这个思路上的转变,是多么难堪和痛苦。难怪你当离不离,掉转头去寻台勒虚云的晦气。”

  龙鹰道:“形势比人强,有何办法?现时多想无益,到神都后自然清楚分明。不过有些事仍是可以做的。干掉武三思,天下太平,但干不掉他又如何?我们须为此未雨绸缪。武三思再非以前的武三思,既有台勒虚云做他的后盾,又有田上渊做他的走狗,背靠李显、韦妃,一旦掌权,会将与我有关系的人连根拔起,你老哥是首当其冲,然后轮到其他人,对此我们须有应对之策,否则出事时势后悔莫及。”

  万仞雨道:“他可以对付我的,是家族和师门,但也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龙鹰道:“圣神皇帝办不来的事,武三思怎办得到?不过明枪易挡,暗箭难防,最怕他派人伤害你的妻儿,硬逼你我造反,则不可不防。”

  万仞雨骇然道:“这招非常毒辣。”

  龙鹰道:“台勒虚云心知肚明杀不了我,却可赶绝我。唉!送走无瑕后,回程时有个想法,一直在脑袋内盘旋,然而很难说得出口,怕你不高兴。”

  万仞雨道:“是否劝我勿随你返神都?”

  龙鹰坦然道:“现在你该明白我是用心良苦。杨清仁、香霸等须到神都外避风头,你的情况若如一也。你还要携妻带儿,远走他方避难,高原又或南诏,安顿好他们后,再和小弟并肩作战,先直捣香家在岭南的基业,其他留待那时再想。”

  万仞雨颓然道:“如果你刚才甫入门立即劝我,我会将你踢出去。”

  龙鹰喜道:“老哥答应哩!”

  万仞雨沉声道:“武三思如何?”

  龙鹰道:“让我康老怪看着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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