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小长城
瞧着符太迅速远去的背影,龙鹰似从最深沉的梦里甦醒过来的滋味。
现在所以立在统万古城的角楼上,实具有异常复杂的因果关系,自在后套偷听得默啜的作战计划,一条心的要赶在突厥人前面,先一步夺得统万,好像不如此做,这场仗是输定了。
可是,却没想过,为何以郭元振对无定河的熟悉,竟无一字提及统万?
原因非常简单,就是郭元振认为统万是无法守得住的,对边防军来说,是鞭长莫及,他们只可陈兵在无定河南岸,背倚长城,西凭无定堡,与突厥人展开对无定河控制权的争夺战。
对统万,非不欲也,是不能也。
假设赶往骆驼堰途上,没遇上咄悉匐的部队,他大概会先到无定堡,找张仁愿商量,看如何应付默啜以统万为基地的战略,然而,事情的发展充满宿命的意味,他和敌人互为因果的影响着情势的变化,到最后,守得住统万,等同赢得此仗的信念,深植内心之中。
纵然在梦醒的一刻,此念仍挥之不去,驱之不散。
事实亦确实如此,假设守得住统万,就是完成了不可能的任务,令默啜连无定河的北岸仍没法完全控制,遑论无定河。
龙鹰心内尚有个恐惧,形成于在猛狼石上亲睹突厥雄师的鼎盛阵容,判断出在河区交锋,默啜的赢面比他们大多了。
死守统万,或许是唯一生路,问题在于能否守得住?怎样去守?
龙鹰聚集全体兄弟,在西城范围共商大计,说出最新的评估,守统万的利弊。结论道:“要走,必须立即走,否则在打跑默啜前,再没第二个机会。”
人人神色如常,没一个人露出惧意。
丁伏民道:“我们的粮食足可撑二十五至三十天,必要时可吃对方被射杀的马,可是食水却是没法解决的难题,能多捱十五天已非常了不起。我是指装满所有水袋,还要省着来喝。”
博真拍头道:“我记起了,当年这里有个井,我还打水上来洗澡。好像就在鹰爷现时立着的位置,不!该靠近南墙一点,唉!真后悔没记清楚。”
龙鹰闭上双目,往后移,又朝左动,最后立定,睁眼道:“该在我立处脚下,我感觉到水气。”
众人对龙鹰这类异乎常人的灵应,早不以为异。
荒原舞淡淡地说道:“我们何不以此作决定,如掘下去,确掘得地泉,留下来死守,否则立即离开。”
众人一致的附和。
龙鹰反犹豫起来,道:“且慢!我有掘到水的十足把握,那岂非等于大家都决定留下来,却没想过能否守得住。”
宇文朔道:“在下想先请教鹰爷,若你认定守不住,好该二话不说立即下撤离的命令,何用来找大家兄弟商量?”
龙鹰苦笑道:“是因舍不得也。守得住或守不住,忽然间成了胜败的关键,亦是唯一可令默啜知难而退的手段。”
荒原舞插言道:“近百年来,大漠最著名的一役,莫过于回纥之主菩萨领五千精骑,于马鬣山打败突厥的十万兵,威震塞北。今天我们的人数虽远及不上菩萨,可是鹰爷比之菩萨只有过之而无不及,又有墙堡阵为阵地,隔岸郭大帅遥为呼应,西则无定堡牵制敌人,鹰爷何须犹豫?”
众人鼓掌喝彩,士气昂扬。
荒原舞沉声道:“我还有个深一层的考虑。”目光投往南墙,眼睛流动着丰富的感情,续下去道:“我们大伙儿随鹰爷转战千里,生死与共。今回一是全体战死,一是个个活着,在正常情况下,这绝不可能,可是眼前的墙堡,却提供了这个可能性。”
博真喝道:“兄弟们上!动手掘井!”
欢呼声震天响起。
井口的边缘在不知被风沙掩埋多少年后,重见天日,众人更是小心翼翼,挖走塞填水井的泥沙,免令内壁受损。看井口的大小型制,是口大井。
丁伏民提议在南墙向沙漠的一边,依隔墙分东、西的形势,在千步的范围内,东、西各深掘两道半月形的陷坑,作为北面的屏障,同时保护成了命脉的大水井,一举两得。又于隔墙外的位置,多掘一道陷坑,成最外围的屏障。
他的提议获所有人赞许,由于土质疏松,是可以办到的,问题在时间长短。丁伏民是懂工事的能者,在远征大漠期间早显露这方面的才华,遂领导正闲着的兄弟,定下挖掘的位置,动工挖掘最外、最长,也是最花工夫的外围护坑。
由于下面埋着的是废墟,龙鹰提出当掘到建筑物的残余时,凿之为大小石块,运上墙堡储存,以作远距制敌的利器,剩下的部分,形成凹凸不平,至乎尖利的坑底,增加陷坑的杀伤力。
包括龙鹰在内,人人投进战争工事去,众志成城,不但不以为苦,还兴高采烈。到太阳移过中天,众人生火造饭,趁机好好歇息。瞧着已具雏型、长达千五步最外围壕坑,众人生出令他们满足的成就感。凿出来石块,放在靠墙堡的一边,好送往墙堡去,沙泥就在另一边堆高,加强护坑的防御力。
水井旁堆成几座小山般的沙泥堆,分外令他们宽慰,挖下去的深度逾两丈,依龙鹰的感应,再深挖半丈,可达地泉。
博真自告奋勇,负责水井的最后一程,虽说是大井,但井内的空间,只容一人在井下挖掘。
吃饱肚子,龙鹰吸着桑槐送过来的卷烟,叹道:“这东西能捱多久?”
桑槐道:“省着吸,可捱个一年半载。”
龙鹰喜出望外道:“竟可以捱这么久?”
桑槐苦笑道:“每赢一仗,限抽一根,当然可捱这么久。”
众人爆起哄笑。
容杰担心地说道:“最怕未完成外围的长坑,敌人已至,也令我们没法完成四道内坑。”
君怀朴道:“太少回来时,该还有一天、半天的缓冲时间,所以太少愈迟回来,愈好!”
丁伏民道:“还有派往知会大总管的赖东,此时该抵达无定堡,不知大总管如何反应?”
宇文朔道:“只要张总管想想鹰爷在南诏守风城的往绩,便晓得我们在干什么。”
权石左田奇道:“是怎样的往绩?”
宇文朔向未听过此事的荒原舞等人讲解一遍,道:“在中土,鹰爷、万爷和风公子凭百人之力,据风城击溃敌人十多万的围城军,乃街知巷闻、人人津津乐道的事。”
龙鹰谦虚道:“纯为运数。”
宇文朔问道:“请你老人家多解释几句,凭的是何运数?”
众人起鬨附和。
龙鹰再抽一口烟,递还桑槐,道:“所谓运数,就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的八字真言,在天衣无缝的配合下,我们尽得天时、地利、人和外,还要‘活守’。若只将目标局限守稳我们统万的小长城,不但失主动,还沦为挨揍之局,就看何时被攻陷,大帅和大总管亦被压至动弹不得,只能坐看。”
虎义拍腿道:“小长城,说得好。我们的宝贝墙堡,由此刻开始正名为小长城,壮我们的威势。”
众皆呼绝赞同。
管轶夫问道:“何谓活守?”
龙鹰道:“活守就是时而以守为攻,时而以攻代守。在不同的形势下,随机应变,诈敌、惑敌、诱敌、误敌、陷敌,无所不用其极,目的就是不住削弱对方实力,令对方的攻城军出现不稳的情况,扯着对方全军的后腿,营造出我方援军可不住冲击对方的形势,逼敌人在两条战线苦战,惨失主动。”
博真兴奋地说道:“老子虽曾随鹰爷学习兵法多时,显然尚未满师,看不出区区百丈长、又侷困一隅之地的小长城,怎可能玩出这么多的花样来?”
龙鹰向君怀朴道:“怀朴可否为小弟解答老博的疑问?”
君怀朴英俊的脸庞现出笑意,眯眼盯着博真道:“先答我一个问题,敌人对我们的认识有多少?”
博真一怔道:“该什么娘都不晓得。”
君怀朴赞道:“果然没有浪费跟随鹰爷的日子,学晓了不用学也懂得的基本功。”
没人想过一向不爱开玩笑的君怀朴,竟戏弄博真,无不失笑。
虎义挨往博真,笑道:“还不明白吗?敌既不知我,还以为是上级派来一群温驯待宰的羔羊,我们便可大玩花样。至于是何花样,留心听鹰爷的指示。”
龙鹰打手势示意君怀朴说下去。
于鹿望野与突厥名帅丹罗度的决战,君怀朴受命于屏岭之巅,指挥全军进退,战绩辉煌,尽显其长于军事战略的才华。
在鹰旅内,丁伏民善工事和守城,君怀朴长于兵略,实为守小长城的绝配,可让龙鹰制定大方向后,放手击敌。
现时看似闲聊,骨子里却是战争前最重要的军事会议。
君怀朴道:“永远勿忘记,突厥狼军的战斗经验,不在我方任何人之下,能成领军大将者,都是从战争里打出来的,故深谙攻防之道,在摸清楚形势前,不会鲁莽大举攻城,而是采取包围、威慑、恐吓、试探、扰乱的诸般战术,所以,只要能使对方以为我们只是一支不知走了什么倒霉运的普通边防部队,便完成诈敌的壮举。”
龙鹰领头鼓掌,赞道:“怀朴说出了小弟的想法。我们分三班轮番休息,让敌人低估我们的兵力,荒月弓、弩弓在初战时备而不用,到敌人大举来犯,才以最佳武器迎头痛击,弩弓则只用于墙头上。”
问丁伏民道:“我们有多少弩箭?”
丁伏民道:“逾二万枝,是大帅近几年内赶制出来,每人都背着五十枝强弩箭,箭锋均涂砒霜,杀伤力极大。”
龙鹰道:“我方如前般组成特击队,入选的资格是必须在深入敌阵后,有全身而退的能耐者,在哪种情况下出击,须对方部署尘埃落定之后,但有个情况,绝不可错过。”
丁伏民讶道:“是哪种情况?”
龙鹰现出诡异表情,冷然道:“就是黄尘暴起之时。兄弟们!开工哩。”
太阳下山后一个时辰,大外壕坑终告完工,齐心合力下,又生死攸关,四百多人在短短六个时辰内,完成了一个千人工事兵至少三天时间方能完成的军事工程。
水井亦告功行圆满,涌出泉水,且长取长有,众人在未来若于井旁取水沐浴洗澡,肯定非常痛快。
晚膳后,众人开始掘内坑。
掘不到半个时辰,龙鹰生出警觉,喝道:“有人来!”
来的是往无定堡去的兄弟赖东,随行的是田归道指挥的运粮队,物资装备由百多头骡子负载,浩浩****直抵小长城。
众人欢声雷动,予以热烈欢迎。
随来的全为田归道的子弟兵,乃自己人,立即卸货,在丁伏民的指示下送往小长城各处。
田归道欣然道:“主要是粮货、食水和箭矢,还有火油、烟花讯号箭、甲冑衣物、小量木材和各式杂货用品。怎可能掘得这么快,还有水井。”
他和龙鹰步上墙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墙北的情况。
龙鹰笑答道:“这叫人人同心,利可断金。你们怎会来得这么快?”
田归道道:“全赖张总管当机立断,短短半个时辰张罗力能运送的物资,用木筏借无定河的水力放流而下,黄昏前刚好抵达离这里最近的飞鸟渡,从那里走来不过七里远。总管着卑职问鹰爷,须否我们留下来助守?”
龙鹰断然道:“万万不可!无定堡没了你老兄怎成?”
田归道清楚龙鹰说的为事实,论战略性,无定堡比统万重要多了。道:“卸货后,我们立即回去。”
又道:“据探子回报,仍未见狼军踪影。不过,没人敢掉以轻心,因狼军从来都是忽然出现。”
龙鹰问道:“张总管支持我们守统万的计划吗?”
田归道沉吟片刻,道:“张总管说,若守统万的不是鹰爷,他立即下令撤走。可是既然是鹰爷,使他记起郭大帅叮嘱过他的一番话。”
龙鹰好奇起来,示意他说下去。
田归道道:“郭大帅曾向张总管指出,绝不可以常人的眼光,去判断鹰爷出人意表,甚至看似疯狂的行为,因鹰爷非常人也。”
龙鹰苦笑道:“张总管于此时记起大帅说过的话,可知守统万之举,在他眼里是疯子方做的事。”
田归道道:“我却对鹰爷有十足信心。好东西来哩!”
他两个手下大汉,一头一尾肩托着黑黝黝长棍似的兵器,从西阶登上墙头,朝他们如飞跑来。
龙鹰一怔道:“给我的?”
田归道道:“由于不能用接天轰,只好为鹰爷找相近的代替品。此棍名‘雷霆击’,是郭大帅请边疆最著名铁匠精心打制,以熟铜为主料,掺以精钢,火炼煅打九个月始成,较特别的是一边的九孔雷球,挥动时可发出尖啸,以寒敌之胆。另一端是尖锥,在鹰爷手上,肯定世上没有能挡得住的甲冑和盾牌。”
龙鹰从两人肩上取下雷霆击,咋舌道:“足有一百二十斤重,比我还要重。”
田归道担心地说道:“会否过重?我们试过把玩,撑不到半刻钟已手软。”
雷霆击一端是拳头般大的开孔圆锤,另一端锋尖呈青白色,在月照下闪烁生辉。
龙鹰揣揣重量,不经意地说道:“该还可以。”
又赞道:“好家伙!”
说罢手往上挥,雷霆击如没重量地打着转直上夜空,发出尖啸。
小长城内外所有人,目光全被吸引,看着正旋动登空的可怕武器。
田归道和两个手下,不能相信、目瞪口呆的仰首观看。
到达五丈的极限后,雷霆击回落,直掉下来,下一刻握在龙鹰横探开去的手掌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