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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天人之道

  

  韩柏苦笑摇头,转身举步,忽又骇然停下。原来太阳早移往西山,缓缓落下。时间为何过得这么快呢?自己来时是清晨时分,只不过看靳冰云写了“一会”字,说了几句话,竟就过了一个白天?韩柏糊涂起来,搔着头往茶园深处走去。茶园面积广阔,占了半边山头,中间有块高达四丈的巨岩,应该就是秦梦瑶用作潜修给挖空了的石窟。他的心霍霍跳动起来,想到很快见到秦梦瑶,又担心她不知是否仍留在人间,不由手心冒汗。

  绕到石岩的前方时,一道只容躬身钻进去的铁门出现眼前。韩柏提起勇气,两手轻按铁门,往前推去。铁门文风不动。韩柏醒觉过来,试着运功吸扯,“咿呀!”一声,铁门敞了开来,终于见到了心中的玉人。秦梦瑶神态如昔,一身雪白麻衣,盘膝冥坐于石窟内尽端唯一的石墩上,芳眸紧闭,手作莲花法印,玉容仙态不染半丝尘俗,有如入定的观音大士。

  韩柏心颤神摇,来到她座前,双膝一软,跪了下来,热泪夺眶而出,像个孤苦无依的小孩寻回失散了的母亲般,凄凉地轻唤道:“梦瑶!梦瑶!我来了!”忽然间,他感到人世间所有名利斗争,甚至令人颠倒迷醉的爱情,均是不值一哂。明悟来得绝无道理,偏又紧攫自己的心神。想起自己自幼孤苦无依,全赖韩家收养,几经波折,成了天下人人景仰的武林高手。可是这代表着什么呢?纵使拥有艳绝天下的美女,用之不尽的财富,但生命仍是头也不回地迈着步伐流逝,任何事物总有云散烟消的一天,回首前尘,只是弹指般刹那的光景。生命仿如一次短暂的旅程,即使像朱元璋般贵为帝主,还不是像其他人般不外其中一个过客,历尽人世间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后,悄然而去,带不走半片云彩。生命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呢?韩柏完全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想到这些平时绝不会费神去想的问题。但从看到秦梦瑶开始,一种莫以名之的感觉便如斯涌上心田,使他某种平时深藏着的情绪山洪般暴发开来,完全控制不了。

  泪眼模糊里,似若见到秦梦瑶微翘修长的睫毛抖动起来,眼睑掀起,两道彩芒澄澈地往他射来。韩柏大喜扑前,一把搂着她的双腿,顾不得靳冰云的警告,狂叫道:“梦瑶!梦瑶!”声音在石窟内细小的空间激**着。再定睛一看,秦梦瑶不但没有睁眼,连半点呼吸也欠奉,可是她身体的柔软安详和至静至极的神态,都只像进入了最深沉的睡眠中。哀伤狂涌韩柏心头,所有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了!当日秦梦瑶离开他时,他虽然舍不得,但那只是生离,而非死别。他不知秦梦瑶是否死了?但总有着很不祥的感觉。凭他魔种的灵觉,若她仍有生命,必逃不过他的感应。可是此刻他却清楚无误地知道,秦梦瑶的生命已不在眼前动人的仙体内。这是没有道理的,梦瑶怎么都应该见自己一面才离开尘世,否则就不须千叮万嘱要自己来见她。时间不住溜走,他的心不住往下沉去。悲从中来,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奇怪的是尽管他哭得天昏地暗,静斋的人却没有谁来看个究竟,似是对石窟内的事毫不关心。

  不知过了多久,韩柏胸口挨着石墩,伏在秦梦瑶的腿上沉沉睡去。模糊间,他感到秦梦瑶在呼唤他的名字,还摩挲着他湿透了的头发。韩柏大喜如狂,猛地抬头。

  秦梦瑶若由高高在上的仙界,探头下来俯视他这凡间的俗子般,爱怜地道:“傻孩子!为何要伤心落泪呢?”

  韩柏浑身抖颤着,怀疑地以衣袖擦着眼睛道:“我是不是在梦中?”

  秦梦瑶哄孩子般道:“真是个傻瓜,别对梦瑶这么没有信心吧!你见过了师姊吗?”

  韩柏呜咽着道:“见过了,她像有点不妥,什么都记不起来。”悲呼一声,又把头埋入她怀里,死命地抱紧她盘坐着的**。

  秦梦瑶温柔细心地抚着他的背脊,毫不以为忤地道:“没有大智大定,怎能把世情忘掉。梦瑶自问做不到把你忘了,所以央你来见我。”

  韩柏但觉芳香盈鼻,逐渐回过神来,感受着她轻柔的呼吸,惊魂甫定道:“我真怕你就这样不顾我而去呢。”抬起头来,试探道:“你真的坐了半年枯禅,那是否像睡觉?肚子饿不饿?”

  秦梦瑶笑道:“那是一种没法以任何言语去形容的感觉,超越了正常感官的经验,只有亲身体会,始可明白。”顿了顿柔声道:“知不知道梦瑶为何想见你这一面呢?”

  韩柏茫然摇头。两双眼神纠缠不放。他感到她的心灵轻轻在触摸他的心神,就若母亲对爱儿的眷顾亲热,没有丝毫男女间情欲的意味,有的只是一种超乎了尘俗的爱恋和关切。秦梦瑶再非以前的秦梦瑶,她那丝“破绽”已给缝补,剑心通明从此圆满无缺。

  秦梦瑶嘴角飘出一缕甜美清纯得若天真小女孩的笑意,轻柔地缓缓道:“理由挺简单哩!梦瑶要让韩柏知道,我对你的爱,虽由魔种而起,却非止于魔种。梦瑶就是要你知道这点。”

  韩柏茫然道:“不止是这么简单吧?”

  秦梦瑶现出一个隐含深意的动人笑容,淡淡道:“梦瑶其实在你推开洞门时的刹那就惊觉回来,只是为了让你好好经历生离死别的冲激,忍着心没有出来会你。只有在这种极端的情况里,你方会体会到生死的真谛,植下你将来转修天道的种子。那正是梦瑶请你来见最后一面的原因。”顿了顿续道:“你离开后,梦瑶将进入死关。待拦江之战了毕,再由师姊开关察看,若有遗物,师姊会差人送给你的。”

  韩柏心中百感交集,茫然道:“什么是死关?”

  秦梦瑶轻描淡写道:“那是一种徘徊于死亡边缘般的枯禅坐,假若道行未够,会全身精血爆裂而亡。所以本斋的人,未经斋主批准,均不得阅看这载在《慈航剑典》上最后一章的秘法。梦瑶修成了剑心通明,师姊才肯给我参看。”

  韩柏担心地道:“若不成功,岂非死得很惨?你们的师祖有人练成功过吗?”

  秦梦瑶淡然自若道:“除了创立静斋的第一代祖师,著作了《慈航剑典》的地尼和大唐朝的妃暄法祖外,从未有人练得成剑心通明。所以除了她们和梦瑶,没有人知道那章秘法记载的是什么。”

  韩柏奇道:“你师父言斋主未看过吗?”

  秦梦瑶眼中射出孺慕的神色,缓缓道:“师父修的是仅次于‘死关’的‘撒手法’,已是非常难得,历代祖师中,只曾有一个人修成过,那就是曾与西藏大密宗论法比斗的云想真祖师。”

  韩柏深吸一口气道:“原来梦瑶道行这么高深!”秦梦瑶微微一笑,没有回答。

  韩柏顺口问道:“为何要等拦江之战后才可以开关呢?”

  秦梦瑶温柔地道:“我想知道答案嘛!”

  韩柏想起拦江之战,想起庞斑的厉害,不由担心地吁了一口气。

  秦梦瑶秀眸射出憧憬的神色,无限向往地道:“那将是惊天地泣鬼神的一战,结果将永远没有人知晓。因为旁人都难以明白其中发生了什么事。”

  韩柏看着她俏脸上闪动着圣洁无瑕的光辉,刹那间心中涌起明悟。他终于明白了秦梦瑶要他来的原因,就是要让自己分享她弥足珍贵的天道。现在他可说是俗人一个,尘孽缠身,很多事放不下来。可是他因身具魔道合流的胎种,于修道而言,可说是一块开垦了的肥沃土地,差的只是一粒好的种子。秦梦瑶召他来会,就是要凭无上智慧和“道法”,为他撒下这粒种子。将来尘缘还尽,这粒种子或会开花结果,把他生命的路向扭转过来,往天人之界进军,踏上秦梦瑶所走的道路。那将不知是多少年后的事了。

  秦梦瑶俯下头来,捧着他脸颊,爱怜无限地轻轻吻了一口,欣然道:“你终于明白了,好好回去爱你的娇妻美婢们吧,给她们世间最大的幸福和快乐,待你尘缘了尽时,我们夫妻或还有聚首的一天。至于那会是什么形式,请恕梦瑶没法说明。珍重!梦瑶去了。”缓缓放开捧着他脸颊的手。

  在韩柏的瞠目结舌中,她挺直娇躯,**漾着海般深情的美眸逐渐合上,一指触地,另一手掌心向外,作施无畏印。到眼睑闭上时,整个人进入完全静止的状态,胸口的起伏立即消失,再没有任何生命的感觉。那种具有强烈戏剧性由生而“死”的转化,震撼得韩柏忘了悲哀,忘记了一切!

  韩柏不知道自己如何离开静斋,失魂落魄地和灰儿在山野里胡乱闯了十多天,然后逐渐清醒过来,懂得回顺天去。途中遇上燕王南下的大军,军容壮盛,浩浩****地往南方开去,人马辎重营地连绵十多里。韩柏报上名字,自有人带他去燕王的主帐。燕王正在帐内举行军事会议,出来迎接他的是换了一身甲冑军袍,霸气逼人的戚长征。两人见面当然非常欢喜。

  戚长征惊异地打量他道:“你像是变了一点,但我却说不出有何不同处。”

  韩柏拉着他到一侧的大树旁坐下来,倾吐出慈航静斋的遭遇。戚长征听得目瞪口呆,不知应该是喜还是悲,吁出一口凉气道:“仙道之说,本是缥缈难测,但听你所说有关梦瑶的事,看来真是确有其事。”

  韩柏眼中射出向慕的神色,点头道:“应是不假,否则传鹰大侠怎能跃空仙去?”

  戚长征道:“传闻是这么传,却非我们亲眼目睹,只可当神话来看待,但现在梦瑶的道法却是你耳闻目见的,那就不能混作一谈。能写出《慈航剑典》的地尼,最叫人惊佩。”

  韩柏伤感地道:“但我以后都见不到梦瑶了。只要想起她再不属于人间尘世,我便虚虚空空,没有着落。”

  戚长征搂着他的肩头,哈哈一笑道:“我都被你引起对仙道的兴趣,日后归隐田园,我们兄弟闲来便摸索研究,将来时机一至,或可向天道进军,看看是怎么一回事。”

  韩柏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望着四周绵延无尽的军营,问道:“你们要到哪里去打仗?”

  戚长征苦恼地道:“唉!我第一次出征就决定要打场败仗,真是没有趣味。”

  韩柏记起了自己的胡言乱语,担心地道:“只是佯败罢了!不会死很多人的,是吗?”

  戚长征颓然叹了一口气,道:“雨时说得好,战争是不讲人情、不择手段的。到现在我才体会到什么是一将功成万骨枯。你最好不要想这方面的问题,徒令你心烦意乱!”

  韩柏明白他的意思,涌起对战争的厌倦,不敢问下去,道:“战况有什么新发展?”

  戚长征道:“现在允炆以盛庸和铁铉为正副大将军,两人晋爵封侯后,分外卖力,一举克复了德州,前锋军直抵沧州,兵势大振。真不服还要给他们多胜一场仗。”

  韩柏怀疑地道:“德州是否故意输掉给他们的?”

  戚长征苦笑道:“鬼王说得对,若我们一意要攻城掠地,这辈子休想征服天下。德州正是个好例子,旋得旋失。没有燕王在指挥大局,根本顶不住对方的攻势。唉!这次出征,绝非说败便败那么简单,还要败而不乱,否则兵败如山倒,给敌人啣尾穷击,恐怕没有人可活着回来。”

  韩柏奇道:“我还是首次见到你这么没有信心。”

  戚长征摇头笑道:“男人就是这样,有了娇妻爱儿后,很难挺起胸膛充好汉。”想起一事又道:“有个天大的好消息,李景隆要到黄州去行刺陈渲,岂知泄漏了风声,给雨时布下陷阱,不但把随他去的高手全部干掉,还重创了这魔头。可惜终给他逃脱了,不过短期内他休想再能逞强。”

  韩柏因着秦梦瑶开导,对所有斗争仇杀再无任何兴趣,改变话题道:“碧翠她们是否仍留在顺天呢?”

  戚长征点头道:“我求准燕王,把她们迁到陈公的府第,这样我总可轻松一点,出入也方便些。”大力拍他一记,叹道:“真羡慕你,我恐怕要有几年奔波劳碌,唉!拦江之战一天未有结果,大概我们都很难快乐得起来。”

  韩柏深有同感道:“返顺天后,我立即起程回去,把月儿她们在武昌安置好后,就到怒蛟岛去看看情况。照梦瑶的推测,此战应非表面看来那么简单。”

  这时帐内簇拥出燕王、张玉等人,笑着往他们走来。接风宴上,彼此畅谈一番后,韩柏收拾情怀,赶往顺天去。范良极、虚夜月等闻知他此行的结果,都感莫测高深,像戚长征般不知应是悲还是喜。盘桓了三天后,韩柏和范良极坐上战船,开返洞庭。

  七月十五。离拦江之战只有一个月的时间。期待已久的江湖人士,情绪沸腾起来,人人翘首等待着这一战的结果。从来没有一场决斗如此令人瞩目,谈论不休。好事者纷纷聚集在离拦江岛最近,洞庭北岸的大镇临湖市,希望能有机会一睹两人风采。全国大小赌场更开出盘口,接受谁胜谁败的赌注。怒蛟帮则再三申明:由八月十日开始,不准有任何船艇进入拦江岛五十里范围之内,只有浪庞两人例外。这做法与当年传鹰和蒙赤行决战时,蒙王下令封锁长街异曲同工,更添加了拦江一战的神秘色彩。

  从来没有一场决斗叫人如此关心,亟欲得知胜负的结果。允炆数月来屡次命人攻打黄州府,均给义军击退。怒蛟帮虽不长于陆战,但因有直破天、帅念祖和陈渲三人主持大局,允炆的主力又用于对付燕王,兵力分散下,一时奈何不了义军。怒蛟岛恢复旧观,帮众眷属全体回岛定居,浪翻云则偕怜秀秀留在小怒蛟,每日弹筝喝酒,一点不把快将来临的决战放在心上。

  这天韩柏等回到武昌的别府,安顿好各个夫人,待诸事妥当后,已是三日后的事,范韩两人方有空去小怒蛟探访浪翻云。怜秀秀因有多月身孕,不便招呼客人,打过招呼后,回内室去了。浪翻云仍是那副闲逸洒脱的样子,只是眼神更是深邃不可测度,一举一动,均有种超乎尘俗的超然意态。花朵儿奉上酒肴后,退出厅外,剩下三人把盏对酌。浪翻云早到了辟谷的境界,只喝酒,不动箸。

  闲聊几句后,韩柏说了到慈航静斋的经过。浪翻云倾耳细听罢,动容道:“梦瑶本是断了七情六欲的修真之士,但为了师门使命,故抛开一切规条法则,投入欲海情网中,其中困难凶险,实不足为外人道,一个不好就会舟覆人陷,永远沉沦。只有她的定力慧心,才能于最关键时刻脱出罗网,叫人佩服。”

  范良极担心地道:“但若偶一不慎,修死关者将全身精血爆裂而亡,叫人怎放心得下?”

  韩柏凄然长叹!自静斋回来后,他从未有一天真正开怀过,对着诸位娇妻时只是强颜欢笑。

  浪翻云微微一笑道:“大道至简至易,无论千变万化,都是殊途同归。佛道两门,最后不外返本归原,寻真见性。剑心通明乃慈航剑典的最高境界,一旦大成,绝不会再次迷失。当日梦瑶受不了魔种的**,皆因尚看不破师徒之情,仍未能臻至大成之境。故初时对小柏如避蛇蝎,但现在道功已成,所以反不怕表达爱意。至于死关的凶险算得了什么,任何修天道的人都义无反顾,甘之如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置于死地才有重生的机会。”

  韩柏的心舒服了点,道:“那靳冰云是否精神有点问题呢?”

  浪翻云哑然失笑道:“切勿胡思乱想,靳冰云能被言静庵选为传人,资质应不下于梦瑶。况又身兼魔师宫和慈航静斋两家真传,怎会如此不济?不过她究竟处于何种禅境道界,则非我们这些旁人能够明白。”

  韩柏道:“可是我初遇到她时,她的确处在非常失意低沉的状态里,回静斋后又遇上言静庵的仙逝,恐怕……”

  范良极徐徐呼出一口香草烟,点头道:“我倒同意老浪的说法,以言静庵出神入化的功力,难道不可以多延几年寿命吗?尤其她修的是仅次于死关的撒手法,应该可控制何时仙游。她故意让自己最关切的徒弟目睹她的遗骸,其中必有深意,极具禅机。”

  浪翻云听到言静庵的名字,眼中露出莫名的伤感之色,神情木然,片晌后接口道:“范兄说得好,靳冰云的失意落寞,皆因她爱上了庞斑。后来庞斑超脱一切,立地顿悟,由魔入道。她也由苦恋中解放了出来,遂有毅然返回静斋之举。她的赤足,正代表着放下一切,进入忘情的禅境,绝不是神志出了问题。”

  范良极道:“老浪你和言静庵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浪翻云嘴角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意,淡淡道:“每个生命都是一段感人的故事,代表着人在这苦海无边的俗世间,苦中作乐的努力。在大多数时间里,我们总在浑浑噩噩中度过,梦幻般地不真实。只有在某一刹那,我们受到某种事物的引发和刺激,精神突然提升,粉碎了梦幻的感觉,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存在,眼前的一切再次‘真’了起来,成为毕生难忘的片段,亦使生命生出意义。”接着沉沉一叹道:“静庵三次纡尊降贵来见我浪翻云,使我生命里多添了三段难忘的经历,浪某真是感激涕零。范兄苦苦追问,不外是想知我是否爱上了言静庵,又或言静庵是否爱上了我。这样的答案,范兄满意了吗?”

  范良极听着他这番启人深思的话,和话语间伤感之意,沉默下来,不再追缠。韩柏却被他的话挑开了情怀,轻轻道:“自从看到梦瑶在我眼前来了又去了,我忽然对所有人世间你争我夺的事,感到无比厌恶,那都是全无意义的事情。像靳冰云在听雨亭写字,借字通禅,凭书入道,使生命融合于天地万物,那才是真正把握到生命,掌握到这一刻的真谛。”

  范良极出奇温和地道:“你既能有此体会,应为梦瑶进入死关而欣慰,为何每当独自一人,又或对着我时,都哭丧着脸,不怕令梦瑶失望吗?”

  韩柏双目立即湿了起来,叹道:“无论她是成仙成佛,对我这凡人来说,总是死了,再不会回来,仙踪不再。你这些天不也是悒郁不乐吗?连吵架的兴趣都失去了。”

  浪翻云微一挥手,厅内灯火全灭,但由左侧窗台透入的月色,却逐渐增凝,现出厅内的家具和三人的黑影。一片令人感触横生的清宁恬静。人和物失去了平时的质感和霸气,与黑暗融合为一。三人各自默思,分享着这带着淡淡哀愁的平和时光。

  浪翻云摸着酒杯,想起那三个美丽的经验中,第一个片段开始时的情景。一个月后他才遇上纪惜惜。那时他对男女之情非常淡泊,最爱游山玩水,连续登上了五个名山,在一个美丽的午后,他由黄山下来时,偶然发觉山脚处有个青翠萦环的古老县城,游兴大发,朝城中走去。他沿着山溪,纵目看着这由粉墙黑瓦的房舍,与黄绿相间的阡陌田园,综合组成的景物,仿似一幅连绵不断的山水画卷。县城入口处有两行庞然古枫矗立着,正值深秋时节,红叶似火,环荫山村,令人更是目眩神迷,沉醉不已。但浪翻云却升起了一股解不开的悲戚凄凉之意!每当他见到美丽的枫树时,他总有这种感觉!红叶那种不应属于人间的美丽,是一种凄艳哀伤的美丽,挑动着他深藏着某种难以排遣的情怀。

  生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自二十五岁剑道有成以来,他不断地思索这问题,不断去品尝和经验生命。也曾和凌战天荒唐过好一阵子,最后仍是一无所得。近年转为游山玩水,虽是神舒意畅,但总仍若有所失,心无所归。这刻目睹枫林灿烂哀艳的美景,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就在此时,心中升起一种无以名之的曼妙感觉。

  一个温柔娴雅的女声在背后响起道:“浪翻云你为何望枫林而兴叹?”

  浪翻云没有回头,淡淡道:“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是否言静庵斋主法驾亲临?”

  言静庵的声音毫不掩饰地透出欣悦之意,欢喜地道:“早知瞒不过你!”

  浪翻云倏地转身,脑际立时轰然一震。他从未见过这么风华绝代,容姿优雅至无以复加的清逸美女。最令人动容的是她在那种袅袅婷婷,身长玉立,弱质纤纤中透出无比坚强的气质。一袭男装青衣长衫,头绾文士髻,温文尔雅。清澈的眸子闪动着深不可测的智慧和光芒,像每刻都在向你倾诉着某种难以言喻的玄机。

  浪翻云深吸一口气道:“言斋主是否特意来找浪某人?”

  言静庵那不食人间烟火的芳容,绽出一抹笑意,带点俏皮地道:“可以这么说,也可以不这么说。先要试你是否有那种本领,现在浪兄过关了。”

  浪翻云一呆道:“过关?”

  言静庵那双像会说话的眼睛,忽地射出锐利的光芒,与他深深对视片刻后,充满线条美的典雅脸庞泛起动人心魄的奇异光辉,略一点头道:“相请不如偶遇,虽说这是着了迹的偶遇,仍请浪兄赏脸,让静庵作个小东道。我早探得这里有间清幽的小茶店,茶香水滑,浪兄万勿拒绝。”

  浪翻云微微一笑道:“言斋主纡尊降贵,浪某怎会不识抬举,请!”

  言静庵领路前行,浪翻云连忙跟着。她停下脚步,让对方赶上来后,并肩举步,指着左方一处古木参天,形状奇特的山岗道:“浪兄看这山岗,前临碧流,像不像一只正在俯头饮水,横卧于绿水青山间的大水牛?”浪翻云点头同意。

  这时两人悠然经过古城门前高达三丈,用青石砌筑而成的大牌坊,繁雕细镂的斗栱承挑檐顶,上面凿了“黄山古县”四个朴实无华的大字。时值晚膳时分,行人稀少,家家坎烟裊起,宁和安逸。一道水清见底的溪流,由黄山淌下,穿过古县城的中心,朝东流去。数百幢古朴民居,错落有致地广布于溪畔翠茂的绿林间,山环水抱,小桥横溪,令人有“桃花源里人家”的醉心感受。

  言静庵低吟道:“问余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浪兄认为诗仙李白这两句诗文,可否作此时此地的写照呢?”

  浪翻云看着另一边溪岸有小孩声传出来的古宅,屋子由两幢院落建筑组成,互相通连,每幢数进,砖刻均有浅浮雕,水磨棂窗,层次分明,极具古朴之美,点了点头,却没有答话。言静庵看他悠然自得的模样,淡然一笑,也不答话。领着他走上一道小桥,登往对岸。这时有个老农,赶着百多头羊,匆匆由远方山上下来,蹄音羊叫,填满了远近的空间,却丝毫不使人有吵闹的感觉。

  言静庵道:“这边啊!请!”

  浪翻云笑道:“言斋主是带路的人,你往哪边走,浪某就随你到哪里去。”

  言静庵边走边道:“听浪兄话里的含意,今日静庵来找你的事,应该有得商量了。”

  浪翻云道:“只要言斋主吩咐下来,浪某必定奉命遵行。”

  言静庵欣然道:“静庵受宠若惊,这个小东道更是作定了。看!到了!”指着小巷深处,一杆布帘横伸出来,帘上书了一个“茶”字,随着柔风轻轻拂扬,字形时全时缺。

  浪翻云打心底透出懒闲之意,加快脚步来到茶店前,可惜门已关了。两人对视苦笑。

  言静庵皱眉道:“这景兆不大好吧?刚才我问人时,都说天黑才关门的,现在太阳仍未下山。”

  话犹未了,二楼一扇窗打了开来,伸出一张满脸皱纹的老脸,亲切慈和地道:“两位是否要光顾老汉?”

  言静庵喜道:“老丈若不怕麻烦,我可给双倍茶资。”

  老汉呵呵笑道:“我一见你们,便心中欢喜,知音难求,远来是客,今日老汉不但不收费,还另烹隽品,快请进来,门是虚掩的呢。”说罢缩了回去!

  浪翻云笑道:“我们不但不用吃闭门羹,还遇上贵人雅士,斋主请!”

  言静庵嫣然一笑,由浪翻云推开的木门走进去。不一会两人凭窗而坐,楼下传来老汉冲水烹茶的声音。浪翻云悠闲地挨着椅背,把覆雨剑和行囊解下挨墙放好。看着苍莽虚茫的落日暮色,和那耸入云端、秀丽迷蒙的黄山夕景。有这言谈高雅,智慧不凡、风华绝代的美女为伴,整个天地立时焕然充满生机,使他这惯于孤独的人,再不感丝毫寂寞。两人一时都不愿打破安详的气氛,没有说话,只是偶然交换一个眼神,尽在不言之中。

  那是浪翻云从未有过的一种动人感受。一直以来,他都很享受独处的感觉,只有在那种情况下,他可感到自由适意,可以专心去思索和默想。与人说话总使他恼倦厌烦,分了他宁和的心境。可是言静庵却予他无比奇妙的感受,不说话时比说话更要醉人。虽然没有任何身体的接触,他却感到对方的心以某种玄妙难明的方式,与他紧密地交往着。他再不是一个孤独的个体。心有灵犀一点通,确是比言传更隽永。自剑道有成以来,多年来古井不波的剑心,被投出了一个接一个美丽的涟漪,既新鲜又感人。

  这时那老人家走了上来,从盘子拿起两盅热茶,放到他们桌上,和蔼地道:“老汉要去睡觉,明天一早还须到山上采茶,贵客走时,顺手掩门便成。”

  两人连声道谢,老汉去后,言静庵歉然道:“静庵这次来找浪兄的事,在这和平宁逸的美丽山城说出来,会是大杀风景的一回事,若浪兄不愿在这刻与令人烦扰的俗世扯上关系,静庵可再待适当时机,方向浪兄详说。”

  浪翻云举起茶盅,与言静庵对饮了一口后,赞叹不绝,扬声道:“老丈的茶棒极了!”

  楼下后进处传来老汉得意的笑声,接着叽哩咕噜说了几句,又沉寂下去,片晌传来打鼾之音。

  两人对视微笑着,浪翻云叹道:“只要一朝仍在尘网打滚,到哪里去都避不开人世间的斗争,否则浪某就不用背着这把剑此处走那处去,言斋主想浪某杀哪个人呢?”

  言静庵秀眸首次掠过惊异之色,平静地道:“红玄佛!”

  浪翻云若无其事地微一点头,像早知言静庵要对付的目标就是此人。红玄佛乃名列当时黑榜的厉害人物,恶名昭彰,手上掌握着一个广布全国的黑道组织,密谋造反。此时朱元璋仍忙于与蒙将扩廓交战,无暇理他,他趁势不住扩张势力,声势日盛。浪翻云此时虽名动天下,因从未与黑榜人物交锋,仍属榜外之士,若依言静庵之命而行,可说是晋级挑战。

  言静庵淡淡道:“静庵非好斗争仇杀,可是这人横行作恶,危及天下安靖,故来求浪兄出手。”

  浪翻云苦笑道:“我们怒蛟帮在朱元璋眼中,也非什么好人来哩。”

  言静庵听他说得有趣,“噗哧”娇笑,这优雅闲逸的美女似若露出了真面目,变成了个天真娇憨的小女孩,那种变化,看得浪翻云呆了起来。她垂首不好意思地道:“静庵失态了。元璋是元璋,我们是我们。现在红玄佛率着手下四大凶将,到了京师密谋刺杀元璋,给八派侦知此事,一时尚难以得手,浪兄若立即赶去,说不定可相请不如偶遇般请他吃上两剑。”说到最后,再现出小女孩般的调皮神态。

  浪翻云感到她与自己的距离拉近了许多,微笑道:“浪某仍有一事不解,以武林两大圣地的实力,要收拾一个红玄佛应非难事,何故却属意浪某?”

  言静庵素淡的面容恢复先前的高雅宁逸,柔声道:“这关系到我们与南北两藏一场绵延数百年的斗争,所以静庵每次下山行事,均不愿张扬,故有此劳烦浪兄之举,浪兄勿要见怪。”

  浪翻云举盅把余茶一口喝尽,拿起长剑包袱,哈哈笑道:“言斋主背后必还另有深意,不过不说出来不打紧。浪某这就赶赴京师,完成斋主委托的使命。”

  言静庵陪着他站起来,绽出清美的笑容,温柔地道:“此地一别,未知还有无后会之期,浪兄珍重,恕静庵不送了。”

  浪翻云从容道:“终于也不过是一别,斋主请了。”转身欲去,像记起了某事般,伸手怀里,取出一锭银两,放在桌上。

  言静庵纤手一伸,明润似雪雕般的手掌,拦在他的手与桌面之间,微嗔道:“哎呀!浪兄似乎忘了谁是东道主。”

  浪翻云哑然失笑,收回银两,哈哈大笑,飘然去了。一个月后他赶到京师,红玄佛刚事情败露,折损了两名凶将,正欲远遁。就在浪翻云要离京追杀敌人时,于落花桥遇上了纪惜惜,一见钟情,非无前因,他的情怀早给言静庵挑动了。刹那间往事涌上心头,浪翻云无限感慨。

  一点火光亮起,接着熊熊烧了起来。韩柏满脸热泪,看着手中拈着的那封言静庵给秦梦瑶,再由后者转赠给他尚未拆开过的遗书,在火焰噼啪声中灰飞烟灭。他明白了秦梦瑶赠信之意,因为她终于看破了师徒之情,正如她看破了男女之情那样,抛开一切,进入死关。浪翻云和范良极都没有说话,静静看着火焰由盛转衰,像世间所有生命般,燃尽后重归寂灭。大厅景物再融入月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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