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武尊毕玄1
黑狼军以整天时间,处理死伤狼藉的战场,收集金狼军遗留下来的粮食、兵器、马匹、营帐等丰富的战利品。敌人的尸骸集中一处以柴火烧为灰烬,伤者则尽成俘虏。此战突利方面阵亡者八百多人,颉利方面则近三千之众,肯定是一场漂亮的胜仗,可惜因人疲马倦,无法再立即追击敌人,未能乘势扩大战果。己方死者被集中到二十多个帐幕内,于黄昏时分举行公祭,杀马供于帐前,以奠亡灵,在突利的带领下,绕营七圈,每次来到帐门时,以刀击臂而哭,再把死者和陪葬的日用品衣物一起火化,然后收集骨灰,待将来回乡安葬。
把死者优恤处理停当后,全军大事庆祝,篝火处处,战士舞刀弄枪,把臂高歌跳舞,烤肉的香气弥漫整个营地,充满胜利的气氛。突利与一众大酋将领和寇仲等巡视各营,与众同乐,激励士气,然后返回主帐,举行最高层的庆功宴。此仗胜来不易,众酋将更知全赖寇仲献计出力,又佩服寇仲等于赫连堡力抗颉利大军的壮举,对他们敬若神明。
酒过三巡后,突利肃容对被安排坐在他右方的寇仲举杯道:“我和少帅生生世世均为兄弟,少帅将来征逐中原,有需要兄弟的地方,我突利敢向草原高山立誓,必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结社率等十多名酋将全体举杯,眼神坚定地瞧着寇仲。寇仲慌忙举杯,心中一阵激**,这番话等于突利摆明舍李世民而倾向他的立场,突厥人最重信诺,这番话确是非同小可,影响着中土形势的变化。徐子陵却不知是悲是喜,寇仲现在北得突利,南得宋缺两大靠山全力支持,与李世民再非无一拼之力。兼且寇仲从奔狼原一战中表现出来的战争智慧,实是震慑人心,连徐子陵亦对这老朋友及拍档兄弟泛起深不可测的感觉。师妃暄捧李世民为皇之愿,再非像以前般容易实现。
众人轰然痛饮。突利转向坐在寇仲身旁的菩萨敬酒,说道,说道:“待大局稍定后,我会派使者通知时健和贵族各大酋,要他们重新推选新的时健,看他们敢不敢不选你。”
菩萨慌忙还敬道谢,满脸喜容。在奔狼原之战前,老时健有颉利在背后撑腰,根本不用卖突利的账,现在势易时移,当然是另一回事。突利亦乐得把菩萨捧为回纥之主,回纥乃草原上除突厥外最强大的民族之一,多了这个盟友,突利更不用把颉利放在眼内。
跋锋寒正凝视被围在中央闪跃不定的篝火,突利从羊腿割下一片烧得香喷喷的烤肉,递给他道:“颉利有毕玄,我突利却有你跋锋寒,毕玄又何足惧哉!”众将轰然叫好,举杯相敬。
跋锋寒喃喃念出毕玄的名字,一对虎目亮起光芒,哈哈一笑道:“这杯是为毕玄喝的。”一饮而尽。
突利像变成另一个人似的,豪气干云,充满自信。
徐子陵问道:“可汗认识马吉吗?”
突利微一错愕,不好意思地说道:“当然认识。我还没有机会问你们为何到塞外来,是否与此人有关?”
寇仲苦笑道:“我也弄不清楚与多少人有关!杜兴是另一个有关系的混蛋,他还说和你是朋友。”
突利向结社率道:“杜兴是否和你有交情?”
结社率老脸微红道:“他不时送些礼物给我,为的是战马的买卖。”
突利冷哼道:“若他敢开罪我的兄弟,我会教他死无葬身之地。”
徐子陵暗忖自己还是喜欢以前和他一齐共处患难的突利,此刻的突利有种凌驾于一切,随时可决定别人生死的霸主气派。
跋锋寒提议道:“少帅不如把这次远道前来草原的来龙去脉,详述一遍,很多事说不定迎刃而解。”
其中一位酋将点头道:“只要我们力所能及,必为少帅办妥。”
从这两句话,可看出游牧汗国与中土君臣制度的分别。在中土只有君主才能带头作主,但在突厥汗国,领袖由各部落的大酋头推选出来,军队由各个部落组成,部落的酋头都有管事权。至于颉利的大汗,则是通过像突利般的小汗去统治庞大的汗国。
寇仲一边喝酒吃肉,娓娓道出事情始末,最后狠狠道:“马吉肯定是个关键人物,找到他该可把狼盗挖出来,大小姐那八万张羊皮亦有着落,然后我们再掉头去找杜兴和许开山算账。”
跋锋寒笑道:“找杜兴和许开山算什么账?这两个家伙一扮丑人一扮好人,肯定推个一干二净,难道你能一刀把他们杀掉吗?江湖规矩就重一个‘理’字。”
寇仲颓然道:“你说得对,这两个家伙确是滑不留手,很难抓着他们的狐狸尾巴。”
突利哑然失笑道:“有我突利在,你们大可放心。先不论其他,只要给我三个月时间,我可为你们筹措八万张上等羊皮,先向大小姐交差,由我遣人送去给她。”
跋锋寒坚决地摇头拒绝,说道:“八万张上等羊皮并非小数目,况且这样得到羊皮,太欠乐趣,我要马吉把羊皮呕出来。”
突利同意道:“我明白锋寒的感受,马吉算什么东西?现在我要他跪下,他将永远不敢站起来。”
接着向众将问道:“谁晓得马吉现在在什么地方?”
菩萨道:“我知道。”
寇仲大喜追问。
菩萨道:“我不晓得他此刻身在何方,却知道他会到龙泉去参加拜紫亭的立国大典,同时和拜紫亭进行一单大买卖。”
突利双目杀机大盛,沉声道:“马吉竟敢不把我放在眼里?”
寇仲乘机问道:“拜紫亭的立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结社率道:“那是高丽人和颉利的一个阴谋,好牵制契丹人,不让他们插手理会我们和颉利间的纠缠。坦白说,契丹人暗助我们也是不安好心,最好我们长期分裂,攻战不休,那他们就可大肆扩展,增强实力。”
徐子陵心中一动,从怀内掏出五采石,说道:“这是美艳夫人在统万交给我们,托我们送去给拜紫亭的五采石。”
突利等无不动容,显然知晓此石的来历。
菩萨震动地说道:“这真是靺鞨人的镇族之宝五采石吗?美艳夫人怎会把此异宝交给你们?”
寇仲、徐子陵和跋锋寒你眼望我眼,心想此石不是从契丹人手上偷出来的吗?为何会是靺鞨的镇国之宝?
突利把手伸过去道:“可否给我看看?”
徐子陵毫不犹豫地把五采石摆在突利掌心,后者拿石后以两指捏起,送到眼前细审道:“在你们南北朝时代,靺鞨尚未分裂为七部,总名勿吉,其主从波斯人手上得此异宝,遂以之装饰大族长的冠帽,五采石从此成为勿吉领袖的象征。后来契丹入侵,勿吉灭亡,族人散逃各地,形成靺鞨七部,最强大的就是北面的黑水靺鞨和南部的粟末靺鞨,其他五部均弱不足道。五采石从此落入契丹人手上。假设此石能被拜紫亭得到,等于你们中原人得到和氏宝璧,会令他声势大增,顺理成章的借机立国。”
三人恍然大悟,同时暗叫不妙,因此事对突利是有害无利,但若就这么把五采石送给突利,他们怎向美艳夫人交代?这是江湖规矩。
寇仲道:“此石会不会是假的?”
突利微微一笑,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地把五采石交还徐子陵,摇头叹道:“如此异宝,怎假得来?且就算是假的也没关系,只要拜紫亭以假作真,亦已收效。”
突利不愧东突厥最有实力的第二号人物,分析得一针见血。
徐子陵苦笑瞧着手上的五采石,说道:“现在我们该怎办?听说契丹人会和室韦人联手来抢夺此石。”
结社率怒骂道:“美艳夫人这婊子真可恶,摆明是要离间我们和契丹人。”
众人点头同意,若契丹人和寇仲等冲突,夹在中间的突利肯定是左右做人难。
菩萨皱眉道:“美艳夫人一向与拜紫亭没有交情联系,为何肯帮拜紫亭这个天大的忙?五采石又怎会落入她手中?”
他的问题当然没有人能回答。
跋锋寒大讶道:“菩萨兄对草原发生的事了如指掌啊。”
菩萨微笑道:“这是我以前唯一能办到的事。”
突利洒然道:“就当我从没见过五采石。明天我先把菩萨兄送回国去,亲口告诉时健他儿子辉煌的事迹,他老啦!且又老又糊涂,好该让位给他超卓的儿子。”
众人同感愕然,刚才他还说会遣人去向老时健说话,忽然又变作亲自送菩萨回国夺位,教人摸不着头脑。菩萨震惊得发呆。
跋锋寒奇道:“可汗不用去追杀颉利吗?”
突利叹道:“看过五采石后我又改变主意,若我远征都斤山,值此东北方形势瞬息万变之际,回来时谁知是怎样一番光景?只好打消这诱人的念头,先安内再攘外,只要菩萨兄重镇回纥,我不信颉利敢再倾师东来。”
寇仲同意道:“此确为明智之举,且颉利受过教训,再非这么易被吃掉。”
一把搂着突利肩膀,说道:“老兄,我们又要分开了!真舍不得你。”
突利反手搂他的熊腰,说道:“分分合合,人生就是如此,我真的很感激你们。”
徐子陵一拳打在跋锋寒胁下,说道:“老跋不是要去见一个人吗?”
突利道:“你们定要来幽都让小弟稍尽地主之谊,说不定不用等到那时,在龙泉我们便可重聚一堂。”
寇仲讶道:“你竟肯去参加拜紫亭的立国大典?”
突利长笑道:“他够胆立国,我就够胆去,有什么好怕的。”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突利摆明车马,绝不会让拜紫亭成为统一靺鞨的霸主。其中更牵涉到黑水粟末两部的激烈斗争。以前突利是无暇兼顾,现在成功逐走颉利入侵的大军,形势逆转,再无顾忌。此正是突利放弃追杀颉利的主因。从另一个角度看,颉利扶助拜紫亭的策略已收到效果,令突利动弹不得。
跋锋寒笑喝道:“今晚我们不醉无归。”众人大笑对饮。
突利凑到寇仲耳旁用汉语道:“若在龙泉不能碰头,记得到幽都找小弟,我有份礼物要亲手交给你。”
寇仲立时两眼放光,试探道:“是否一头会飞的东西?”
突利含笑点头,又低声道:“记得把老跋押来见芭黛儿,我真的不介意。”
寇仲道:“你好像一点不担心我们会被契丹和室韦的人全力追杀的样子。”
突利笑道:“还有黑水部的铁弗由,他比任何人更希望把五采石拿到手。”接着改以突厥话站起来大喝道:“你们答我一个问题。”
话声传遍远近山头营地,把歌舞作乐的喧天吵声全压下去。一时只剩篝火中的柴枝啪作响。众人都不知他要说什么,鸦雀无声的静待。
突利振臂以内功逼出说话,大喝道:“我的三位兄弟寇仲、跋锋寒和徐子陵联手,大草原上还有能奈何他们的人吗?”
全体黑狼军轰然应道:“没有!”
声音直透壮丽的星空,震得山野草原簌簌抖颤。三人同时想起“邪王”石之轩。
大草原地势高而平坦,地域广阔,区内有以千计的大小湖泊,东起兴安岭,西至阿尔泰山,南抵阴山山脉,北达贝加尔湖和叶尼塞河、也儿的石河上游一带。东西较长,超过三千里,南北两千多里,就算以跑得最快的骏马,日行百里的高速,而全不歇息地赶路,且无任何障碍阻隔,没有一个月时间,也休想横渡大草原。
从肯特山至兴安岭,从斡难河到怯绿连河、阴山山脉的广大地域,是由起伏不大的丘陵、平原、沙漠和山地组成。黄沙浩**的戈壁沙漠位于大草原南半部和西部地区,严重缺水,成为这片平原最令人望之生畏的不毛之地。气候更是变化剧烈,春季多风,夏季北部多雨,南部干旱炎热。
在这片自然风光独特的辽阔区域,最珍贵的东西一是草,二是水,乃生存的基本条件,缺一不可。每当一地的水、草耗尽,就要转移草场,以解决饲养牲畜的问题,形成逐水草而居的游牧生活。牲畜是生计,水草是基本条件,在大草原上的民族,就是环绕这两要素展开你争我夺的争霸战。从匈奴开始,到鲜卑、柔然和今天的突厥,此兴彼继的成为大草原的霸主,有些民族被兼并,与兼并者融合为一,有的则避难远方,其变化之速,是寇仲和徐子陵这些中土汉人难以想象的。在这种情势下,能存在的民族无不悍勇成风,崇尚武力,以保障水草牲畜,故高手辈出,能人无数。但像毕玄般威慑大地,则是从未在大草原出现过的罕有和不寻常的例子。但今天他终于有了挑战者和够资格的对手……跋锋寒。赫连堡和奔狼原两役,注定这两代的高手,会有交锋相对的一天。
大草原最富饶的呼伦贝尔牧场,位于阔连海子和捕鱼儿海两大湖泊间,现时是颉利的根据地,如若突利能成功侵占此区,他将取颉利而代之,成为草原新一代的霸主领袖。辽阔富庶的呼伦贝尔草原在三人脚下扩展至地平外的无垠远处,在这被誉为游牧民族摇篮的美丽境域,大小湖泊像一面面明镜般点缀其上,长短河流交织在绿草如茵的地面,野马成群结队的纵情驰骋,处处草浪花香,置身其中,仿如陷进一个作不完的美丽梦境里。在这里最凶猛的民族是自认为狼的突厥人,最恶的猛兽却是真狼,联群结队的觅食,单是其嗥叫声足可教人胆寒魄落。最大的两个湖是呼伦池和贝尔河,由呼伦河连贯起来,从东面流入草原,河道的位置像游牧民族居无定所的常起变化,甚至河水亦会不时变咸或变淡,却渔产丰富。三人与突利的大军分手后,故意绕道此区,一方面是要使觊觎五采石或他们性命的人,摸不到他们的行踪,更重要的原因,是让寇仲和徐子陵两个远方来客,能观赏大草原最动人的景色。
寇仲指着远处竖立在一个小湖旁的十多个营帐,营地旁马羊成群,三数牧人悠闲地放牧,问道:“这该属哪一族的帐幕?”
跋锋寒随意地瞥两眼,说道:“凡以毛毡搭盖的账房,中央隆起,四周下垂,都是我们突厥的帐幕。少帅喜欢的话,我们今晚可在那里借宿一宵,让你体验我族的风情。”
徐子陵担心地说道:“这不是颉利的地头吗?人家怎会欢迎我们?”
跋锋寒哑然笑道:“在大草原上,每个放牧的小部落,都自成一个与外界隔绝的族群,消息并不流通,有时整年碰不到外人,遇上外人时会特别好客热情,大家守望相助。所以我最痛恨马贼,因为他们是宁洽草原生活的卑鄙破坏和掠夺者,杀马贼更是我对自己少时曾当过马贼的一种补赎。”
寇仲欣然道:“不如我们过去看看有没有杀马贼的生意,接一两单来玩玩。”
跋锋寒摇头道:“若你抱此心意,必失望而返,因为马贼绝不敢到毕玄的地头犯事。而颉利则是草原上势力最强的马贼头子,是能夺国灭族的马贼。”
寇仲凝望前方,说道:“不知李世民是否正与宋金刚全面交战,胜负如何?”
徐子陵目光投向葱绿的草地,说道:“我现在懒得什么都不愿想,只想躺下来看看天上的浮云。小仲你可有留意,自踏进这片草原后,千里梦和万里斑特别精神似的。”
跋锋寒道:“所以有人称呼伦贝尔为马儿的故乡,就像你们回到扬州,小弟回到高昌城,我虽是突厥人,出生地却是那里。”
寇仲尚是首次听跋锋寒说及出生地,兴趣盎然地说道:“高昌!是否专产汗血宝马的高昌,那是怎样一个地方?”
跋锋寒嘴角露出一丝苦涩的表情,沉声道:“高昌城在大草原之西一个叫吐鲁蕃的大盆谷内,夹在两列天山山脉的支脉内,形成一片广阔的平原,南面是荒凉的觉罗塔格山的峻岭,北面则被博格达山的群峰封闭,非常酷热,晚上则冷得要命。那是沙漠的气候。”
寇仲道:“若能顺路经过就好啦!说到顺路,不知我们能不能顺道去干掉南室韦的夫妻恶盗深末桓和木玲呢?好让箭大师可了却这一生憾事。”
跋锋寒一拍背上亡月弓,点头道:“受人之物,当然要替人办事。不过我们不必千辛万苦地去寻深末桓,若我所料无差,他该会来找我们晦气,因为他既为颉利的走狗爪牙,我们手上又有异宝五采石,他肯放过我们才是奇事。”
突厥牧人的营地早给抛在大后方,太阳仍悬在地平之上,蓝天白云快要被迷人的星夜更替。在大草原上,大自然日夜的变化,予人的感觉尤为强烈。
徐子陵遥指前方地平远处道:“那是什么?”
两人极目瞧去。寇仲皱眉道:“好像是一座营帐。”
随着三人催马疾行,黑点扩大成一座孤零零独竖平原的营帐,跋锋寒道:“这是一座专供停尸的丧帐,否则不会在帐的四旁竖立祭旗,真奇怪!你们看到人吗?”
两人茫然摇头,大感不妥。看似很近,可是直到太阳没在地平下,他们始赶到这座奇怪的营帐之前,帐内空无一人。三人跳下马来,让它们吃草歇息。壮阔的星空下,大草原杳无人迹。
寇仲呆瞧着本该用来供奉死者火化葬礼的丧帐,说道:“这东西真邪门,且偏竖在我们路经之处,极大可能是冲着我们来的。”
跋锋寒的目光缓缓扫过草原,搜寻敌踪,同意道:“我尚是首次遇上这种怪事。”
徐子陵绕着营帐走一圈后,回到两人身边道:“更奇怪的是附近的草地并没有给人践踏过的痕迹,我们能办得到吗?”
跋锋寒摇头道:“不可能没留下痕迹的。”跟着亲自视察一遍,然后苦笑道:“我们遇上真正的高手了!”
寇仲倒抽一口凉气道:“难道是石之轩?”
夜空上明月斜挂,照得草原迷蒙凄美,晚风徐徐拂起,夜凉如水,可是三人却有遍体生寒的感觉。不管对方是谁,单是露此一手,已足把胆大包天的三人震慑。要知他们为赶赴龙泉趁渤海国开朝大典的热闹,一直马不停蹄的在赶路,而对方竟能神不知鬼不觉的缀在他们后方,现在还赶过他们,早一步在前方设置不祥的丧帐,根本是没有可能办到的事。
寇仲断然道:“我敢肯定只是凑巧碰上。”
话犹未已,一声冷哼从后方马儿吃草处传过来,震得三人耳鼓嗡嗡作响。三人骇然大震,旋风般转过身去。迷蒙月色下,一人卓然傲立在三匹马儿中间,一手负后,另一手温柔地抚摸万里斑项脊的鬃毛,神情闲适自在,浑身却散发着邪异莫名的慑人气概,仿佛是暗中统治大草原的神魔,忽然现身人间。他看上去只是三十许人,体魄完美,古铜色的皮肤闪烁着眩目的光泽,双腿特长,使他雄伟的躯体更有撑向星空之势。披在身上的野麻外袍随风拂扬,手掌宽厚阔大,似是蕴藏着世上最可怕的力量。最使人惊心动魄的是他就像充满暗涌的大海汪洋,动中带静,静中含动,教人完全无法捉摸其动静。乌黑的头发直梳往后结成发髻,俊伟古拙的容颜有如青铜铸出来无半点瑕疵的人像,只看一眼足可令人毕生难忘,心存惊悸。高挺笔直的鼻梁上嵌着一对充满妖异魅力、冷峻而又神采飞扬的眼睛,却不会透露心内情绪的变化和感受,使人感到他随时可动手把任何人或物毁去,事后不会有丝毫内疚。
那人悠然道:“好马!最适合作陪葬之物。”
跋锋寒踏前一步,双目闪起前所未见的异芒,大喝道:“来者是否毕玄?”
寇仲和徐子陵听得面面相觑,哪想得到竟会忽然遇上在大草原纵横无敌,盛名数十年长垂不衰的“武尊”毕玄。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毕玄摆明是因他们助突利击败颉利,含怒追来找他们晦气。只看他敢孤身一人来找他们算账的自信和气魄,已令人心折,因他们三人绝非省油灯。
毕玄收回抚马的手,悠然朝他们望来,眼神严峻深邃,精芒电闪,嘴角飘出一丝冷酷的笑意,以汉语淡淡地说道:“赫连堡和奔狼原两役,令你们名震大草原,更令本人抛下一切,立即赶来,你们可说虽死无憾。”
跋锋寒仰天发出一阵长笑,冷笑道:“今天的大草原,早非你毕玄昔日的大草原,金狼军刚吃第一场大败仗,下一场败仗好该轮到你老人家承受啦!”
他因杀死毕玄宠爱的首徒,故两人仇深似海,只有凭武力解决一途,即使没有赫连奔狼两役,亦难善罢。“锵!”斩玄剑出鞘,遥指毕玄,凛冽的剑气,催逼而去。
毕玄却不受丝毫影响,目光落在他的斩玄剑上,好整以暇道:“剑是好剑,只怕却有负斩玄之名。”
语音才落,他像魔法变幻般移到剑锋外半丈许处,右拳击出。出乎三人意料,毕玄的一拳没有生出丝毫拳风呼啸之声,亦不带起半分劲气,可是三人同时感到所有反攻路线全给拳势封死。由于跋锋寒踏前一步,使徐寇两人居于左右后侧,自然形成一个三角阵,而毕玄这看似简单的一拳,却把三角阵的攻击能力完全瘫痪,只余后撤一途。就在此时,三人都生出身不由主要往前仆跌过去的可怕感觉。忽然间,后撤变得再不可能。仍是没有劲气狂飙,整个空间却灼热沸腾,若如在黄沙浩瀚,干旱炎热,令人望之生畏的沙漠中赤身**曝晒多天,濒临渴死那种干涩缺水的骇人滋味。炎阳奇功,果是名不虚传。
毕玄此拳根本是避无可避,逼得首当其冲的跋锋寒只有硬拼一途,这也是他最不愿发生的事。寇仲猛掣井中月,徐子陵手捏法印,但都迟了一线。毕玄拳势以惊人的高速推进,再生变化,热度不住递增升温,无可测度,更无法掌握。但又像全无变化,返本归原的集千变万化于不变之中,如此武功,尽夺天地之造化。跋锋寒感到自己催出的剑气,面对这种更高层次的拳劲,变成鲁班门前弄大斧般儿戏,别无选择下,暴喝一声,脚踩奇步,尽展所能,迎着毕玄似变非变的拳势,斩玄剑划出合乎天地至理妙至毫颠的弧度,全力迎击毕玄不住扩大,至乎充塞宇宙的一拳去。毕玄的拳头当然不会变大,只因其气势完全把他压倒钳制,影响到他的心灵,遂生出这种异象错觉。
就在拳剑交锋前的刹那,毕玄往前冲刺的雄伟躯体在近乎不可能下,双足轻撑,竟微升离地寸许,拳化为掌,变得从较高的角度痛拍剑锋,跋锋寒来不及变招,眼睁睁瞧着毕玄这突生的变化,全无办法,惨失一招。“砰!”寇仲和徐子陵大吃一惊下,跋锋寒的斩玄剑上下颤震,发出“嗡嗡”剑鸣,虎躯有若触电,退回两人中间去,嘴角溢出血丝。寇仲井中月闪电劈出,彷似抽刀断水地逼得热浪往两旁翻滚,直取毕玄胸口;徐子陵则宝瓶气发,不敢有丝毫怠慢,硬把热浪冲开一道缺口。两大年轻高手,倾尽全力朝这位身居塞内外三大宗师之一的“武尊”毕玄攻去。毕玄左右晃动,双目中精芒闪烁,如若天上的闪电般发生在瞳仁深处,两袖拂出,似攻非攻,却正中寇仲的井中月和徐子陵的宝瓶气。“砰!砰!”两人攻势全被封挡,全身经脉灼热起来,难受得想象大草原的野狼般对月仰嗥,感觉可怖至极点,难过到要吐血。毕玄哈哈一笑,往后退开。跋锋寒张手拦着被迫回身后的两人,双目射出坚定不移的神色,凝视毕玄。
毕玄在两丈外悠然立定,冷酷的脸容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摇首叹道:“自三十年前与宁道奇一战后,本人从未如此痛快,跋锋寒你能挡本人全力一击,足可盛名永存。”
跋锋寒的脸色无比凝重,低声向两人耳语道:“这一场是我的,如我不幸战死,就以此帐作我火葬之所,马儿任它留在草原吧!”
寇仲和徐子陵两颗心直沉下去,以跋锋寒的高傲自负,此番语出,再无商量余地。问题是以毕玄显露出来的盖世武功,纵使三人联手,亦未必能稳操胜券,跋锋寒单独决战,岂有侥幸可言。这番话等于他临终前的遗言。毕玄那种级数境界,已臻达完美无瑕,既不会出错,更无可乘之机。
对方虽在两丈之外,但三人却再感觉不到大草原的夜风,有如置身大沙漠的干旱火燄中,可知毕玄正以炎阳大法锁紧笼罩,想逃跑亦难办到。谁想过世上有这惊天地,泣鬼神的功法?更不知如何可以化解抵挡,如何可对这武学的大宗师造成伤害。跋锋寒脊肩一挺,稳如山岳地朝毕玄踏出三步,两人只能头皮发麻地瞧着。忽然灼热全消,夜风吹来,毕玄的炎阳气全集中到跋锋寒身上。炎阳大法就像沙漠上空的烈日,初置其中并不感到怎样,却是无处可避,最终可把你烘干成一堆白骨。
跋锋寒握剑的手仍是那么坚定,冷然喝道:“请赐教!”
斩玄剑似往下沉,突斜指向上,忽然人随剑走,化作长虹,如脱弦强箭朝毕玄射去,充满一往无还的意味。毕玄露出欣赏的神色,一个空翻,竟来到跋锋寒头上。跋锋寒毕生期待的一战,忽然变成眼前的现实。
跋锋寒在出招前曾想遍毕玄所有应招的方法,包括对方凌空跃起,不过仍想漏一招,就是炎阳气消失得一丝不剩。高手交战,纵然蒙上双目,仍可从对方劲气的微妙变化把握对手的进退动静,其感应的清晰更胜似黑夜怒涛中的明灯,使双方晓得攻守的运变,不致稍有错失。但毕玄竟能将真气完全收敛,那种感觉比被他的炎阳气压制至动弹不得更难应付,虽明明看到对手所有动作,却仍像从阳光烈照的天地坠进暗不见指的黑狱,顿觉一切无从捉摸,其惊骇与震慑感直可令人发狂。毕玄的右脚在上方迅速扩大,朝他似重似轻的践来,其出神入化处,非是亲眼目睹,绝不肯相信区区一脚,竟可臻如斯境界。
寇仲和徐子陵忍不住缓缓移向战圈,如跋锋寒真的吃上大亏,他们将会不顾一切的全力出手。他们并不晓得战情的变化或跋锋寒当前的感受,只知当跋锋寒进攻之始,毕玄已开始腾起,显然看破跋锋寒进攻的路数。高下之别,不言可知。跋锋寒骤觉无从变招,因为剑势已出,改变只会使自己阵脚大乱,无以为继。冷哼一声,硬往左移,斩玄剑上挑,爆起漫天剑雨,往身在空中的毕玄下盘迎去。毕玄哈哈一笑,右脚原式不变地踩进剑雨去。平平无奇的一脚,显出千锤百炼的功力,先穿破剑雨,然后脚跟不动的只以脚尖扫摆,牛皮长靴毫厘无误的命中剑锋。跋锋寒立感全身经脉发热胀痛,竟生出无法运气吐劲的骇人感觉,虎躯剧震,横移之势变成身不由己地往旁踉跄跌退,失去重心,无法续施杀招。毕玄木桩似的笔直插在草地,两袖先后拂出,彷如一双追逐游戏的蝴蝶,却是气势慑人,不予跋锋寒丝毫喘息的机会。值此生死关头,跋锋寒显露出多年苦修的成果,改跌势为大旋身,剑尖分别点中两袖。“砰!砰!”连声,跋锋寒往外旋开。毕玄如影附形的追前,跋锋寒忽又回旋过来,斩玄剑全力展开,把毕玄卷进惊涛裂岸的剑势去。毕玄大笑道:“好剑!”进退自如的以双袖从容应付。
见跋锋寒终于能从劣势中转为有攻有守,寇仲和徐子陵松了一口气。只有身在局内的跋锋寒晓得自己命不久矣。皆因这形势是毕玄的恩赐,一方面毕玄是想看看他的本领,更重要的是毕玄不想寇仲和徐子陵察觉跋锋寒的危险而介入阻止。跋锋寒把召唤两人援手的诱人想法完全排出脑海之外,心如止水的尽展所长,以命搏命,希冀能创出奇迹。蓦地跋锋寒的斩玄剑破入毕玄的袖影中,眼看可命中这无可比拟的大宗师胸口要害,但对方的胸口忽然变成肩膊,长剑入肉一寸即给反震弹出。所有快速的动作如飞烟般散去。
寇仲和徐子陵狂喝扑来时,毕玄一脚横踢跋锋寒的丹田要害,后者断线风筝的离地抛飞,直挺挺的“砰”一声掉在柔软的草原上。
毕玄古铜色的面上掠过一抹艳红,迅速移离,大笑道:“两位为他尽帐葬之礼后,立即给我滚回中原去,否则休怪毕玄不懂怜才。”转瞬间变成草原边际的一个小点。
两人悲痛欲绝,扑到跋锋寒旁,只见他眼耳口鼻全渗出鲜血,呼吸已绝。
寇仲探他胸口,大叫道:“他心脉仍未尽断,我们立即施救。”
徐子陵将他扶起,长生气源源不绝从他背后输入。寇仲则抓起他双手,与徐子陵的长生气合流,在他体内运转三周天后,热泪泉涌道:“唉!我们应该救他,还是任他死去?他的真气全被毕玄踢散,主经脉断去七八,救回来恐怕只能是个终生瘫痪的废人。”
徐子陵也是泪湿衣襟,但神情坚定,沉声道:“破而后立,败而后成。老跋能否再次挑战毕玄,就要看换日大法真否如传说般那么灵光。”
太阳升离地平,照亮草原。跋锋寒躺在帐内毛毡上,面门重要穴位处插着寇仲那七支银针,寇徐两人早力竭身疲,只能喘息着静候施法的结果。经过整晚的试验、推敲、努力,他们终于成功令跋锋寒活下来,恢复呼吸,又激发他三脉七轮的潜力,释放出他残余的真气;至于能否接回他已断折的数条主经脉,就要看跋锋寒本身的功力和换日大法的神效。对徐子陵来说,直至在赫连堡一战藉此法迅速让三人恢复功力,换日大法仍只是辅助性的,而非真的能以此快速修炼以达其脱胎换骨的目的。现在无法可施下,只好寄望换日大法确有重生之效。
跋锋寒的呼吸急促起来,两人大吃一惊,徐子陵按上他丹田气海,寇仲则迅运银针,盼望能把他救醒。跋锋寒浑体一颤,睫毛不住颤震,困难地张开眼睛,眼神空洞涣散,直勾勾地瞪着帐顶,视而不见。
两人喜极狂叫道:“老跋!”
跋锋寒眼神逐渐凝聚,恢复意识,困难地呼出一口气,望望两人,露出疑惑不解的神色,又忽然想起曾发生过什么事似的,声音沙哑无力地说道:“我还未死吗?”
寇仲发觉热泪全不受控制的倾盘泻下,流过脸颊,滴在跋锋寒胸膛上,摇头道:“你当然未死,还会复原过来,再是一条好汉子。”
跋锋寒此时发觉脸插银针,想移动身体却动弹不得,叹道:“不要哭!我最怕见男人哭,这里是什么地方,毕玄走了吗?”
徐子陵比较冷静,虽亦泪水盈眶,仍强忍着不让泪珠滚出来,沉声道:“仍是那个帐幕,毕玄虽占上点便宜,亦付出代价,所以夹着尾巴溜掉。”
跋锋寒苦笑道:“为何要救我呢?这样生不如死的,做人有啥乐趣?你们不用骗我啦。”
徐子陵挤出一丝笑容,说道:“彼此兄弟,我们怎会哄你?你所以能呼吸说话,全赖换日大法的神奇功效,此法亦会使你功力尽复,甚至更胜从前。只要你依法修炼,定可接回断去的经脉。”
寇仲帮口道:“中土从没有人能修成换日大法,因为要破后才能立,败而后成。你老哥现在既破且败,正是乘机练成大法的好时机。千万不要放弃,否则连自尽都要求我们帮忙。”
跋锋寒双目射出希望的光辉,说道:“怎么练?”
徐子陵道:“由现在开始,我们轮流把真气送进你体内,而你则自负导引之责,凭意志振起生命潜藏的力量,我会把口诀念一遍给你老哥听。”
跋锋寒道:“好吧!我们试一遍看看。”
寇仲拿起井中月,说道:“我到帐外把风。”
黄昏时分,跋锋寒沉沉睡去,面门银针被拔除。
寇仲领马儿去附近一条小河喝水回来,入帐坐到徐子陵旁,说道:“情况如何?”
徐子陵道:“要看今晚的发展,直至这刻,老跋一切都符合换日大法口诀所说的情况,激起娘所说的每人自身内那自具自足的宝库内所藏的潜能和生机。他五脏六腑的淤血已消散得有八、九成,问题是断去的经脉能否再接上。他现在不是在睡觉,而是进入绝对松弛的休憩状态,无人无我,是真正的卧襌。”
寇仲道:“他听得到我们说话吗?”
徐子陵道:“应该听不到的。因为他必须以自身的无上定力,全力催发体内激起的生机。其诀云:既从一念生,还从一念灭;生灭灭尽处,灭灭生机起。这叫念力,在这生死关头,我和你只能负上护法之责,一切要看他自己的造化。假若……唉……”
寇仲提心吊胆地说道:“假若什么呢?不要欲言又止好吗?”
徐子陵颓然道:“只有老天爷晓得换日大法能否在老跋这种生灭灭尽处生效,假若明早他接不回断去的经脉,我们只好下手成全他,再找毕玄拼命。”
寇仲道:“歌诀既有生灭灭尽处,灭灭生机起这句话,他一定可吉人天相的。唉!我的娘!你说得对,这些歌诀说不定只为念起来顺口而作的,但愿只有这次是例外。”
徐子陵苦笑道:“多想无益,毕玄的厉害确远超乎我们想象之外。到现在我才明白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不是胡乱作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