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天域山峡
山野火头处处,浓烟蔽天,燎原的大火像无数条火龙往西南方飞卷蔓延,夜空也给染红。无名从高空俯冲而下,降到寇仲肩头,它的主人却是木无表情,凝望山头下远方被烧成灰炭焦土的大片荒原,此前同一地方仍是绿油油充满生机的林野。跋野刚、邴元真和近千精锐在他身后候命,人人手牵战马,只待一声令下,立即登马上阵,与敌人交锋厮杀。寇仲手牵战马,心中却在思念惨死战场上的千里梦,它陪他走遍塞外的万水千山、草原荒漠,屡次出生入死,终于难逃一劫!他对着李世民时能笑谈阔论,面对自己的手下能摆出坚强冷静、似胸有成竹地神态。事实上他早被战场上的生离死别折磨得心神劳乏,可是他不得不继续支持下去,直到最后胜利的来临。忽然他很想喝酒,一杯一杯的不停灌下去,直至醉得不省人事,暂别这冷酷无情的世界!杨公卿的死亡,令他彻夜怀疑自己在战略上的选择,假若他没有到洛阳去,窦建德是否会有另一个不同的命运?可是米已成炊,一切错恨难返,他只能坚持下去,全力与大唐军周旋。
火光出现在山下,又是一支紧蹑他们追来的唐军骑兵。他亲自率领的殿后军已曾两度伏袭,击垮了敌人两个先头部队,可欣慰的是他敢肯定对方没有带来剩余的三头恶鹫,故此无名能充分发挥它高空察敌的效用,掌握追兵的形势,施展突厥人以奇制胜,来去如风,迅袭即颺的游击战术。根据无名在空中的鹰舞,这应是敌人衔尾紧追的最后一支部队,消除这支部队的威胁后,他将会兵分多路的赶赴同一目的地齐集,然后越过隐潭山,进军天城峡。任李世民智胜诸葛,也想不到他有此奇着,但成功失败,仍看跋锋寒的援军能否及时赶至,更要看他能否在李世民大军攻击前,设立足以抵御敌人十倍以上兵力的坚固设施。
敌人在山坡下匆匆而前。寇仲踏蹬上马,狂喝道:“兄弟们!杀啊!”近千人马风卷疾云般从林木隐蔽处冲下斜坡,朝惊惶失措的敌人冲袭而去。
杨虚彦从第二排房舍后的密林腾身而起,足点瓦顶,借力横过近六丈的空间,稳然落到石之轩和李元吉前方十步许处,单膝向石之轩下跪,恭敬地说道:“拜见师尊,徒儿输得心服口服,请师尊处置。”
石之轩仰天笑道:“果然是石某人的高徒,识时务者为俊杰,但你怎晓得为师不会杀你呢?”
徐子陵等听得暗叫厉害,石之轩这番话阴损之极,暗指杨虚彦有把握石之轩不会杀他,所以肯现身救李元吉,而非是真肯为李元吉舍弃性命。当然!若石之轩真要杀他,他也可立即拼死逃生。不过如石之轩逼他自杀,始肯放过李元吉,将令杨虚彦陷进两难之局。徐子陵敢肯定石之轩不是想置杨虚彦于死地,因为那会打乱魔门整个从内部颠覆大唐李家的计划。无论石之轩如何不满杨虚彦,也不愿因小失大。
杨虚彦缓缓起立,语气铿锵的轩昂道:“若能以虚彦一命,换回齐王一命,虚彦死而无悔。”
李元吉双目射出感激的神色,可是因穴道受制,没法说话。
石之轩淡淡地说道:“我辛辛苦苦栽培出来的好徒弟,怎舍得亲手杀掉?不过从今天开始,你再不是石某人的弟子,下回遇上,休怪我辣手无情,放下《御尽万法根源智经》,你可和齐王立即有多远滚多远。事实上我是帮了你一个大忙,我和你再没话好说。”
杨虚彦毫不犹疑的从背后布囊取出一个铁盒,恭恭敬敬高举头上,再俯身放在脚下,然后退入李南天等人内,扬声道:“请石大师过目检视。”他不称师尊而改称石大师,是要当众跟石之轩划清界线,这亦是石之轩所帮的忙,令李家对他再无戒心。
李元吉闷哼一声,颓然倒地。李南天、梅珣等大吃一惊时,石之轩闪到盒前,用脚挑起,落入手中,悠然道:“李元吉被我以独门手法闭塞穴道,两个时辰后会自然醒转。若你们妄图以拙劣的手法解穴,他说不定会变为废人,勿要怪我没有预作警告。”李南天等听得颓然若失。他们本有打算待石之轩放开李元吉后,联同杨虚彦与石之轩再决雌雄,现在投鼠忌器,只好自认栽到家。
石之轩揭开铁盒,在盒内翻阅一遍,然后把盒子纳入怀中,冷冷道:“滚!”
李南天等把兵器收起,像一群斗败公鸡般绕过石之轩左右两旁,小心地抬起昏迷不醒的李元吉,迅速离开。石之轩看也不看这群手下败将,两手负后的从容走到婠婠、徐子陵和侯希白三人前方,目光先扫过阴癸派辟守玄诸人,最后目光落在侯希白身上。
边不负悲切地说道:“这妖女废我一臂,请邪王为我主持公道。”
石之轩并不回头的冷然道:“闭嘴!我自有主张。若非你一向纵情酒色,纵使婠婠练成天魔大法,你也不会几个照面吃上大亏,要怪就怪你自己吧!”
边不负射出怨毒的神色,两片嘴唇一阵抖震,终不敢说话。
侯希白敌不过石之轩的目光,垂头颓然道:“希白向师尊请安。”
石之轩微微一笑,柔声道:“你要小心杨虚彦,此人心胸狭窄,有机会定不肯放过你,因为希白你已成我石之轩唯一的继承人。”
侯希白道:“多谢师尊提点,唉!”
石之轩皱眉道:“希白为何欲言又止?有什么话尽管说出来,为师是不会责怪你的。”
婠婠和徐子陵听得你眼望我眼,弄不清楚石之轩的真正心意,更无法估料他还会有什么行动。
侯希白目光投往辟守玄,低声道:“徒儿斗胆请师尊借一步说话。”
石之轩洒然道:“何用鬼鬼祟祟的?”转头望向辟守玄去,若无其事地说道:“你们走吧!”
辟守玄、荣凤祥和闻采婷等同时失声道:“什么?”
石之轩理所当然地说道:“我想单独处理这里的事,够清楚吗?”
辟守玄等你眼望我眼,他们均知石之轩一贯顺我者生,逆我者亡的性格,而大明尊教就是最佳的示范例子,只好依言悄悄离开。
到只剩下婠婠、徐子陵和侯希白三人后,石之轩道:“希白说吧!”
侯希白鼓起勇气问道:“师尊是否已把不死印法传与杨虚彦?”
石之轩微一错愕,讶道:“希白为何有此猜测?为师可保证没有此事。”
侯希白目光投往徐子陵,说道:“可是子陵却肯定杨虚彦练成不死印法。”
石之轩朝徐子陵瞧去。徐子陵心中涌起荒谬的感觉,因为他们竟和石之轩在聊天,肃容道:“当我和他对掌时,我的身体生出被扭曲的难受感觉,像第一次在城门内与前辈交手的经验。”
石之轩露出深思的神色,点头道:“那确是不死印法入侵对手后的现象。待我想想,有答案时再告诉希白。好小子,真不简单。”
三人无不生出异样的感觉,隐隐感到石之轩掌握到一些线索,只是不肯说出来。最后两句对杨虚彦的赞语,更显示杨虚彦足可令强如石之轩者生出警愓。
石之轩目光移到婠婠俏脸,叹道:“你是否恨我入骨?”
婠婠平静地说道:“邪王请勿再说废话,婠儿愿领教高明。”
石之轩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充满人性化的表情,轻轻道:“我并没有杀死玉妍,我是绝不会对她下杀手的,一错焉能再错。”
婠婠娇躯轻颤,忽然垂下俏脸,没有说话。
石之轩仰望沉黑的天空,呼出一口长气,柔声道:“我是最后一次对你好言相劝,玉妍是求仁得仁,因为她活得太痛苦,痛苦至不能忍受,所以想我陪她一起离开这众生皆苦的人间世。我既试过一次‘玉石俱焚’,不论婠婠你天魔大法练至何种境界,是绝没有机会与我同归于尽的,因为我不会容你活到那一刻。阴癸派现在与你再没有任何关系,自应物归原主,放下《天魔诀》,你可以离开。”
徐子陵暗忖石之轩不愧石之轩,其辩才更不在伏难陀之下,随便几句话,已大幅削减婠婠的拼死之志,令她犹豫是否该以“玉石俱焚”与石之轩同归于尽。事实上,石之轩和婠婠交上了手,后者则处于下风劣势。
徐子陵不禁微微一笑道:“邪王此话似乎有欠考虑,婠婠是祝后指定的继承人,此事我可作证人,因是祝后亲口对我说的。所以谁都不比她更有资格作《天魔诀》的原主?”
石之轩不但不以为忤,还哑然失笑道:“好!我就看在玉妍份上,也当作是对她的一点补偿,破一次例,任婠师侄保留《天魔诀》,直至你百年归老的一刻。”
婠婠秀眉轻蹙,轻叹道:“婠儿可问邪王一个问题吗?”
石之轩别转雄躯,往荒村南端出口步去,高唱道:“绿杨着水草如烟,归是胡儿饮马泉。几处胡笳明月夜,何人倚剑白云天。从来冻合关山路,今日分流汉使前。莫道行人照容鬓,恐惊憔悴入新年。”歌声远去,石之轩消没在林路弯末处。
寇仲率兵在敌阵中来回冲杀,井中月变成敌人的催命符,在他刀下只有死者没有伤者。在李元吉掌毙窦建德的一刻,他大彻大悟的掌握到跋锋寒“谁够狠谁就能活下去”这句话的真谛,古来成大事者,莫不如是。在以前他非是不知道战场上没有仁慈容身的道理。可是知道归知道,身体力行却是另一回事。可是从洛阳逃窜到这里来的这段惨痛经历,却把他改造过来。当他目睹杨公卿归天的一刻,他终被战争转化为无情的将帅,晓得为求胜利,必须用尽一切手段狠狠创伤打击敌人,直至对方全无还手之力。
“当!”“当!”井中月左右挥闪,他不用目睹只凭身意,硬把两敌连人带兵器劈飞马背,以重手法令对方堕地前被震毙。围攻的敌人见他们状如疯虎势不可当,不由得四散策马奔逃。寇仲得势不饶人,领着队形完整的突袭雄师,朝敌人密集处以凿穿战术锥子般刺进去,杀得敌方人仰马翻,火把掉到地上把草树熊熊燃烧,弄得火头四起,烽烟处处。敌方骑队达三千之众,实力是他们三倍之上,可是甫接触即给寇仲断成两截,首尾难顾,再来一轮来回冲杀,更使敌人陷进致命的混乱中,我集中而敌分散,战争在寇仲占尽优势下一面倒地进行着,深得突厥人以奇制胜,以快打慢的战术精神。
蓦地一队人马从左侧杀至,交锋至此刻,尚是敌人第一回有组织有规模的反击。寇仲厉喝一声,调转方向,身先士卒的朝冲来的敌人杀去,井中月黄芒大盛,寇仲的精神进入高度集中的微妙境界,对敌人的动静强弱了如指掌,就如高手决战,不会错过对手任何破绽或具威胁的攻击。“当!”井中月闪电般朝前直劈,一敌立时溅血往后仰跌,寇仲刀势开展,以人马如一之术灵活如神地破入敌阵,把敌人勉强振起的攻势彻底粉碎,一时又成混战的局面。后面的邴元真、跋野刚和众手下均以他马首是瞻,保持完整的队形,随他冲入敌阵中,激烈的战争如火如荼地进行着,鲜血洒遍荒野,伏尸处处,失去主人的战马吃惊地四处狼奔鼠窜,更添混乱。
倏地寒光一闪,一把长戟朝寇仲左腰搠来,戟未至,劲气早把寇仲锁紧,功力十足,是伏击战开始以来对寇仲最有威胁的攻击。寇仲知有高手来袭,先左右开弓挑翻前方攻来的两敌,接着纯凭身意反手回刀,在戟尖尚差三寸刺进腰的一刻,重劈戟头。长戟被劈得往外**开。寇仲别头一看,与持戟将打个照面,心中立即涌起千百般没法弄清楚的情绪。对方长戟一转,换个角度一道闪电般猛刺寇仲面门。寇心中暗叹,招呼道:“柴绍兄你好!”井中月朝前疾挑,螺旋劲发,在巧妙的手法下,绞击长戟,先重劈戟头一记,震得戟势全消,再像毒蛇般紧缠长戟,运劲绞挑,长戟应刀上扬,柴绍立即空门大露。纵使在残酷至不容徇情的两军生死交锋的战场上,遇上自己这个“情敌”,寇仲仍是难以自已。若不是柴绍,他可能早投诚李世民,成为他旗下的猛将,命运将会由此改写。
若他杀死柴绍,对世民将是心理上严重的挫折和打击,此正是消耗战的真义,尽量令对方伤得更重。可是他如何面对李秀宁,如何向自己的良心交代。此时的他可以毫不留情的斩杀李世民,却无法狠心杀死初恋情人的夫婿。寇仲暗叫一声“罢了”,收回井中月。柴绍本自分必死,见寇仲竟停止继续进击,愕然以对,一时忘记反击。寇仲笑道:“柴绍兄请啦!”一声大喝,勒转马头,朝东面杀去。敌人早溃不成军,寇仲的部队势如破竹的杀出敌阵,望东面襄城的方向扬长去了。
石之轩去后,三人你眼望我眼,均想不到事情会如此解决。
侯希白首先叹道:“子陵的预感灵验如神。”
婠婠讶道:“什么预感?”
侯希白欣然道:“刚才我们被敌人追得喘不过气来,子陵却感到这荒村是唯一生路,现在果然应验。真惭愧,当时我还反对到这里来呢。”
婠婠幽幽地瞥徐子陵一眼,垂下螓首,一副思潮起伏的样儿。
侯希白忍不住问道:“刚才婠小姐究竟想问石师什么问题,而石师也像晓得婠小姐想问什么的神态,且为逃避回答立即离去。”
婠婠浅叹一口气,轻轻道:“我想问他现在既对祝师表现得那么内疚多情,当年为何又要在和祝师一夜恩情后,无情地舍她不顾而去。”
侯希白和徐子陵欲语无言,这问题除石之轩外无人能提供答案。
婠婠又道:“你们两个该比我更清楚石之轩,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侯希白苦笑道:“我认识的是多情一面的石师。对我来说,他当然是情深如海的人,否则不会弄至精神分裂。”
徐子陵凝望石之轩消失处,点头道:“他是个内心矛盾的人,狠下心肠时可干出任何事来。统一圣门乃至统一天下,是他心里最重要的事,更是至高无上的神圣使命。但在另一方面,本身却是无比多情,这两种矛盾的情绪在他心中不断冲突,造成悲苦悔疚的人生!汲取圣舍利的精华后,他分裂的性格重归于一,但心内的矛盾却比以前的他更激烈!这是连他自己也始料不及的。”
婠婠皱眉道:“可是他为何要放过我?”
徐子陵先缓缓摇头,表示想不通,旋即点头道:“或者是因为他再不看好李唐,李世民不能在洛阳之战置寇仲于死地,李唐统一天下之路将困难重重;一俟寇仲与宋缺结合,天下势成二分之局,圣门的统一大计将严重受挫。对付李世民一事更只好无限期的延后。在这种情况下,石之轩遂对婠婠你生出怜才之意。”
婠婠不解道:“怜才之意?”
侯希白同意道:“子陵至少说出石师一半的心意。小弟虽是他的继承人,却非圣门中人的料子,更非统一圣门的料子。环顾圣门后起一代诸弟子,惟婠小姐和杨虚彦成就最高,可是杨虚彦身份特殊,对统一天下有兴趣,却对圣门没有任何归属感。故而婠小姐已成石师之后最有希望振兴圣门的人,他让你保留《天魔诀》,又设法化解你对他的仇恨,正是从这种心态出发。”
婠婠道:“你石师另一半心意又如何?”
侯希白苦笑道:“我在子陵刚才说话时,忽然悟通此点,石师是有些心灰意冷了!”
徐子陵讶道:“希白兄为何有这个想法?”
侯希白道:“杨虚彦是石师一统天下最重要的棋子,当李唐分裂内乱时,杨虚彦以杨勇之子的身份可发挥篡唐奇效,但杨虚彦的背叛,打乱石师的全盘计划。他杀死‘善母’莎芳,是尽最后的努力来镇伏杨虚彦,可惜仍是徒劳无功。更要命的是石师发觉一向忠心耿耿的‘胖贾’安隆亦生出异心,使他感到孤立无援。”
徐子陵愕然道:“安隆不是最崇拜他的人吗?”
侯希白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石师是从杨虚彦通晓不死印法而瞧破安隆的背叛。当年石师把不死印法写成书卷时,安隆一直在旁侍候,他还和安隆讨论不死印法的诀要和奥妙,石师因何这样做本是令人费解,可能因怕害死碧秀心后被正道围攻,故以安隆作传法之人,而让安隆得悉不死印法的事是千真万确,因为是石师亲口告诉我的。”
婠婠沉吟道:“这么说,杨虚彦该是从安隆口中得悉不死印法的秘密,加上他曾看过上半截印卷,又追随令师多年,所以能练成不死印法。”
侯希白叹道:“这是最合情合理的推想。”
婠婠道:“以令师的为人,是否会如此轻易放弃振兴圣门的神圣使命?”
侯希白摇头不语。
徐子陵沉声道:“从我接触他的经历,他情绪的波动很大,不时透露出心中的矛盾;至少他自认无法对女儿狠下心肠,这亦是圣门各派系不肯服他的主因,这确会令他心灰意冷。不过当有一天形势改变,例如寇仲和宋缺被李唐击溃,他说不定会改变过来。因为他终究是为求目的不择手段的人。”
婠婠微笑道:“想击败寇仲和宋缺,谈何容易。”
侯希白道:“此处不宜久留,婠小姐有什么打算?”
婠婠双目射出凄迷之色,向徐子陵道:“子陵内伤极重,伤及元气,没有一年半载,休想复原,且功力必大打折扣,可能永远无法恢复以前的境界。”
徐子陵洒然道:“若天意如此,我只好听天由命。”
侯希白安慰道:“青璇必有回天之法。”
婠婠一呆道:“你们要去找石青璇吗?我还打算好好侍候子陵,想想替他医疗的办法。”
徐子陵想起石青璇立即心中一热,什么内伤都抛诸九霄云外,歉然道:“婠婠的好意我心领啦!哪敢劳烦你呢?”
婠婠露出黯然神色,旋即恢复平静,微笑道:“婠儿明白!让我送你们两人一程,那即使杨虚彦暗盯而来,也不用怕他。”
两人只好答应,启程上路。
在第一道朝阳破云而出,照遍大地,寇仲的殿后军抛离追兵近三十里的路程。他和邴元真、跋野刚登上附近山头,遥观东面襄城的方向,一队五千人的唐军,在前方十里许处的前山布阵,截断前路。此事早在他们意料之中,并不惊讶。
寇仲欣然道:“我们这回的战略非常成功,趁黑击溃唐军的三支先头部队,令李世民不敢冒进,最妙的是引得他们随后追来,还以为我们志在襄城。”
邴元真点头道:“我们其他的人马理应安然于赴隐潭山的路上,我们把李世民引来此处,该能争取多一、两天的时间,让陈公成功建设坚固的山寨。”
寇仲目注敌阵,说道:“若我们能击败拦路的襄城军,是否可轻取襄城呢?”
跋野刚听得眉头大皱,说道:“我们血战竟夜,伤亡近二百人,不论人马均疲乏不堪,恐怕无力取胜,何况敌人兵力在我们五倍之上,又是以逸待劳,请少帅明察。”
寇仲笑道:“我只是说着玩儿。就如跋将军之言,我们绕过敌军,诈作硬闯陈留,到适当时候改向往隐潭山去,就这么决定。”
跋野刚和邴元真均被寇仲轻松的语调感染,生出最艰难的时刻已成过去的感觉,虽然事实并非如此,至少感觉是这样。
寇仲一声令下,休息近一个时辰的殿后军全体踏蹬上马,继续行程。
婠婠拉着徐子陵的衣袖,到一旁说话,分手的时刻终于来临。侯希白知趣地走上附近一座小丘,在晨光下俯察远近,搜索敌人的形迹,负责把风。
婠婠香肩微挨徐子陵,幽幽道:“人家当然希望能与子陵后会有期,可是这愿望非常渺茫。我对石之轩再没有此仇非报不可之心,反对他生出同情。正如他说苦海无边,祝师正因活在不能忍受的痛苦中,故生出与石之轩偕亡之心。石之轩对祝师的话,不正是对他自己的写照吗?祝师可以把所有力气用在痛恨石之轩之上,而石之轩则只能痛恨自己!一错再错,两个深爱他的女子都因他而死。”
徐子陵听得唏嘘不已,岔开话题道:“婠婠和我们分手后,打算到哪里去?”
婠婠白他一眼道:“子陵想知道吗?”
徐子陵话已出口,当然收不回来,只好点头应是。
婠婠一对美眸闪亮起来,柔声道:“我将会走遍天下的去找寻某一事物,而我圣门的梦想,将会凭此而完成。”
直至此刻,徐子陵仍弄不清楚婠婠心中的大计,亦知她不会和盘托出。只好道:“我很想说祝你心想事成,又怕你梦想的完成代表很多人的苦难!所以真不知说什么话才好。”
婠婠“噗嗤”娇笑道:“若你有机会见到师妃暄,请告诉她婠儿和她的斗争没完没了,大家走着瞧吧!奴家走啦!但愿石青璇能令子陵完全复原过来,且为你生下白白胖胖的小子陵。”说罢一阵风的飘然而去,还数次回头对他挥手。
侯希白来到徐子陵旁,看着她美丽的倩影消没在林木深处,说道:“子陵对她究竟是恨多爱少,还是相反呢?”
徐子陵摇头难语,心中晓得婠婠白衣赤足的模样,将永远紧随着他。
经过三天三夜的全速赶路,寇仲等无不人疲马倦,支持不下去,而李世民的大军仍在后紧追不舍,幸好终到达隐潭山。麻常的大军在山路上设置阵地,迎接他们的来临。寇仲的来临,漫山头的战士均为领袖喝彩欢呼。
寇仲甩蹬下马,麻常迎上来道:“陈公已到天城峡建设营寨,这处可交由我负责,少帅请到山内清潭旁的营地休息。”
寇仲笑向跋野刚、邴元真和一众手下笑道:“你们听到麻将军的话吧!好好地去大潭洗个澡,睡一觉,明天又是一条好汉。”
跋野刚讶道:“少帅不和我们一道去吗?”
寇仲目注远方,双目杀机大盛,狠狠道:“我只要打坐一个时辰,可功力尽复,隐潭山是第一个关口,我要李世民明白我寇仲绝不是好惹的,他欠我的血债,我寇仲会逐一讨回来。”
徐子陵和侯希白坐在淮水北岸一处山头,遥观对岸远处一团隐约可见的光芒,应是某座城镇在刚入黑的灯火。
侯希白欣然道:“假设我没有猜错,对岸那座城池该是巴东郡,此城位于河流交汇处,我们可以买一艘小船代步,让子陵静心养伤,不用靠两条腿走路那么辛苦。”
徐子陵有感而发地说道:“希望在那里再见不到战争,最好是听不到有关战争的任何消息。”
侯希白沉默下来,神色一黯道:“我虽然不断提醒自己不去想寇仲和他的少帅军,偏是无法控制自己的思路。唉!若寇仲逃不出李世民的追杀,我们怎么办好呢?”
徐子陵容色平静,岔开道:“有个地方,我和寇仲一直想回去,又最害怕回去。”
侯希白恍然道:“是否你们娘安息之处?”
徐子陵点头道:“就是那个我和寇仲永远不会忘掉的美丽小谷,若寇仲战败身死,我会向李世民领回他的骸骨,带到小谷安葬,然后在那里结庐而居,从此不理外面的事。”
侯希白皱眉道:“听子陵语气,似连青璇也不理会了。”
徐子陵苦笑道:“那是另一回事,若她肯屈就,我只会感激得涕泪交流。但坦白说,她直到此刻,仍过不了她自己那一关,我对她没有丝毫把握,不抱任何奢望。”
侯希白道:“我是旁观者清,你是当局者迷。照我看石青璇对你是情不自禁、泥足深陷,只是你对自己没信心而已!”旋即叹道:“原来你并不看好寇仲。”
徐子陵微笑道:“恰好相反,我认为寇仲绝不会那么容易被击垮的,这纯是一种感觉。我敢肯定他直到这一刻仍然活着,如他死了,会第一时间来向我报梦。”
侯希白心情开朗起来,用力点头道:“说得有道理。渡河的时间到哩!明早我们将舒舒服服的从城内最豪华客栈的其中一间上房醒过来,嗅着上床前沐浴过的香味,研究该到城内哪家酒家吃早点。”
徐子陵失笑道:“去吧!我想到的只能是趁早坐船离开这可能是由唐军占据的危险地方。”
两人笑着走下山坡,朝淮水掠去。
寇仲下达撤退的命令。过去的三天三夜,他没有瞌过半刻,李世民大军甫到,立即派出手下大将来攻打进入隐潭山的隘道。又另选轻身功夫高明者,在箭矢不及的远处,攀山越岭地来袭。这批敌军人数不多,却对在入口峡道山头高处设置防御阵地的少帅军生出最大的威胁和破坏力。幸好由寇仲一手挑选训练和饱经战火历练的飞云卫在这艰苦的情况下发挥出强大作用,他们人数虽缩减至三百二十余人,但据在高处固守,应付敌人的入侵,加上寇仲这个高手,虽是疲于奔命,仍能粉碎李世民策动一波又一波的攻浪。而以杨家军为主的七百余人,在麻常的指挥下,借滚木、檑石和强弓劲箭凭入山之险固守,应付李世民大军的正面冲击。
假设情况能如此继续下去,寇仲定可多守三四天,可是李世民派遣另一支一万五千人的部队,由罗士信率领东行,绕过隐潭山从东面来攻,若让此军封锁隐潭山南路出口,将会把俨如瓮中的寇仲困死山中,所以他纵不情愿,也要在这情况发生前退离山区,往天城峡与己军会合。他们边退边砍伐树木,在山路造成重重障碍,既可令敌人无法衔尾追击,更可令李世民须清理障碍,多费两天时间穿越山区。李世民这回追来的大军达五万之众,是寇仲他们的兵力十倍以上,纵使寇仲智勇双全,但能否顶得住李世民的攻击,仍要看陈老谋的防御工事有多坚固。王玄恕带备战马,在山区南方出口处恭候寇仲大驾。把守山区入口之战伤亡不算严重,阵亡者百许人,伤者二百余人,已先一步运回天城峡营寨治理。
近千的少帅军全体上马,越过山野,朝三十多里外的天城峡驰去。这介于两列高山间是丘陵起伏的荒野,被密林覆盖,溪河隐藏在参天古木中,冷杉、松、柏、樟树等葱葱郁郁,天然景致美不胜收,南北山峦烟云簇拥,半山流云如带,山顶烟霞缥缈迷蒙,颇有“虽然无画都是画,不用写诗皆似诗”的胜境美态,一片宁和,茫不知可怕的战火,已因寇仲和李世民的生死斗争,蔓延到这和平的天地间来。
寇仲心想的却完全是另一回事,向在旁并骑而行的王玄恕道:“李世民清除山路的障碍需两天时间,安营立寨则至少四、五天工夫,且要砍掉大批树木,以防我们火攻,所以我们该还有近十天的喘息机会,只不知陈公方面情况如何?”
王玄恕兴奋地说道:“天城峡地势非常理想,深得据高地、择要隘、背山险、向平易等自固扼敌的优胜条件,最精采的是从阵地外看过去,绝察觉不到后方竟有贯穿高山的秘密峡道。”
另一边的麻常问道:“营寨内是否有水源?”
王玄恕欣然道:“峡道内不但有水有草,且可采松脂作燃料,至于粮食,这几天我们四出打猎,所获甚丰,足够十天之用。敌人来攻时,我们则可到峡道另一边搜猎和放牧,只要守得住阵地,不会有粮草短缺的问题。”
麻常和王玄恕一问一答,均关乎到少帅军存亡的头等大事。立寨固守除粮食、草料和燃料各方面的补给,最关键是食水,所谓“乏水无草,谓之天灶”,乃兵家绝地。幸好此时是秋冬之交,尚未降雪,否则草料方面将成为难题。
寇仲沉吟道:“我们必须制造木桶,在营寨内储备大量食水,也可用来抵御李世民的火攻。”
王玄恕笑道:“全赖陈公想出隔山取水的妙法,以大竹筒首尾相接,通往峡道内的多处水瀑直接取水,灌到营寨,不虞没有水可用。”
寇仲和麻常同声叫绝,陈老谋愈来愈像另一个鲁妙子。
寇仲仰首望天道:“草料要尽量储备,否则一旦下雪,马儿将没果腹之物。”迎面吹来的山风,隐带寒冬的冷意。
王玄恕道:“此事由玄恕负责,请少帅放心。”
众人奔上一座山丘,眼下再无林木阻挡视线,只见营寨立在前方一处山头上,后面是有如刀削、矗立陡峭,往东面绵延无尽的天城山脉,营寨四周达半里的树木均被砍伐精光,留下一截截连着树根的矮树头,情景怪诞。寇仲旧地重游,拿当日与现今的心情相比较,只觉中间的经历变化万千,心中不由得百感交集。众人勒马停下,观察周围形势,想到数天之后,从这里向营寨眺望的将是李世民,分外感到眼前机会难得。
麻常难以置信地瞧着仍在大兴土木的山头阵地,低呼道:“竟是一座土石寨!为什么形状这么古怪?”
王玄恕微笑道:“麻将军是否指山寨不规则的形状?原因是陈公利用山头粗壮的树木,去其枝叶,截断至两丈的高度,以环绕山头的百多株有根盘地的秃树干,作为桩柱支架,再以其他砍伐下来的树木造成一个可抵受撞车冲击的硬木结构,既现成方便,又省去挖泥土立木桩设堑坑的工夫,但由于要依循原有树木的形势位置营造,形状不得不将就和怪相点。”
麻常叫绝道:“确是别出心裁的构思,舍此我再想不出更好的方法。以壮树坚木为架构,铺以大石粘土,顿把营寨变成一座墙高两丈的小山城,大大增强防御力,陈公确是了得。”
寇仲瞧着在这不规则的土木寨外正忙碌掘壕为堑的少帅军战士,掘出的泥土就运往山头铺筑寨墙。
邴元真指着山寨外只剩高不到三呎,一截截遍布三方的树木余干,欣然道:“这些余干更令人叫绝,形成天然的拒马障碍,李世民若要清理,首先须问过我们的弓箭手,想到对方进攻时要小心翼翼的绕着树头而过,不能长驱直进,这十多天来憋的鸟气立即全消。”
寇仲感觉到身旁各人的欢欣振奋,人人均对这座颇具规模的山寨指点赞美,不但因山寨能成为他们安身固守之所,更重要的是山寨后的秘密峡道为他们提供无限的生机。粮草、食水、燃料乃至后援所有难题皆迎刃而解,他们再非陷于完全被动和挨揍的局面,因而士气大振,对他寇仲更有信心。
王玄恕道:“休息的地方设在峡道内,由于营帐在突围时失掉,所以陈公筑起多间茅屋,比帐幕更舒适温暖。”
寇仲大叫道:“成啦!我们就以这由陈公的脑袋想出来的山寨,抗击李世民在我们十倍以上的大军。”众人轰然应喏。
一队人马由跋野刚率领从山寨大门驰出来相迎。寇仲怪叫一声,尽泄过去十多天来所受的冤屈和欺压的不平之气,领手下驰往山坡,朝山寨奔去。
徐子陵一觉醒来,拥着清洁的被铺,想起过去十多天的颠沛流离,每一刻都在危险中度过的生涯,几疑是两个不同的人世。昨夜他们是巴东郡关上城门前最后入城的两个人,抵达城门始知这是老爹杜伏威的城池,把门的江淮兵见他们衣着讲究,没有兵器随身,一副文人雅士的样儿,以为他们是世家子弟,忙向这两头肥羊抽油水,苛索城门税以外的银两。教徐子陵意想不到的,是侯希白竟不是随手打发,而是和他们讨价还价,几经辛苦议定一个比江淮兵所索低一半的价钱,完成交易,进得城来。事后侯希白解释道:“若你表现得太松手,会使他们误会你是头好欺负的羊牯,又或身家丰厚至不用斤斤计较区区之数的纨子,无论是哪一个可能性,这些吸血鬼会千方百计来搾尽你的血汗钱,甚至会不惜谋财害命。所以我和他们争论价钱,不是我舍不得银两,而是免自招无谓的烦恼。”
他现在睡的是城内最著名的豪华客栈巴东旅舍的上房,侯希白可不像他和寇仲,衣食住行无不讲究,而他和寇仲更不会像他般只肯睡最好的房间。
寇仲现在情况如何呢?他们是否还有相见之日?
“咿啊!”侯希白推门进来笑道:“子陵昨晚睡况如何?我却是先苦后甜,第一个是噩梦,第二个才是好梦,梦见妃暄。”
徐子陵瞧着他边说边在床沿坐下,待吐到最后“妃暄”两字时,他猛地一震的从深思和回忆中醒过来,欲言又止。
侯希白讶道:“子陵想说什么?”
徐子陵凝望他好半晌,心中涌起难以形容的情绪,叹道:“希白兄曾对我说过,以后只会以一种超然的态度去欣赏天下美女,这是你的一个改变,而你为何会有此改变?我一直想不通,直到此刻,始知道箇中原因,你是为了妃暄,对吗?”
侯希白愕然道:“子陵真厉害,竟能看破我的内心。唉!怎么说才好呢?当我第一眼见到妃暄时,就像看到到展子虔的真迹,觉得世上不可能有更好的美人,她令我领悟到美丽的真谛,那是超越我画笔的禅境。自她踏足尘世,让我等凡人得睹,侯希白再非以前的侯希白。”
徐子陵大讶道:“听希白兄的话,似乎全不牵涉到俗世的男女之情,而是抱持着一种超然的心境。”
侯希白双目异芒闪动,徐徐道:“天下间,恐怕只有你明白我的心意。我之所以矢志画道,是基于我与生俱来对至善至美的追求。人世间本没有完美的东西,可是给我捕捉到画面上的却总是最动人的景象,等于你和寇仲不时挂在嘴边那遁去的一。”顿了顿续道:“你曾否深思过美丽的本质?美丽是人世间最感人也是最神秘的东西,我名之为画襌。子陵曾否想过美丽是怎么一回事吗?为什么我们会认为某物美或不美?美丽更是没有标准的,我和你感到星空非常迷人,很多人却是不屑一顾!美丽更有无形的或是有形的,内心的美看不见抓不着,像妃暄般秀外慧中,正是美丽的极致,是一种可令任何人自惭形秽、神圣不可侵犯的美丽。”
徐子陵微笑道:“我从没学你般去深思美丽那不能捉摸的本质。听你这么分析,颇有茅塞顿开的喜悦。但也想到人世间不公平的一面,为何要有美丑之别?不过这可是谁都没法改变的现实。”
侯希白仍沉浸在某一种情绪中,叹道:“美和丑根本是一种不可抗拒的命运!自我第一眼看到妃暄,我的生命无限地丰富起来,彻底令我对女性的态度产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从各种尘世俗念中超脱出来,变成画道纯净的追求。”
徐子陵道:“在遇上妃暄前,希白兄是否早厌倦偎红倚翠的生涯?”
侯希白苦笑道:“你倒看得透我,在成都你对我的生活方式有亲身的体验。唉!感情当然是一种负担,尤令我不能忍受的是发觉美好事物另有不美的一面。”旋即沉吟道:“青璇是毫不逊色于妃暄的女子,她与妃暄有一基本上的差异,无论妃暄出现于何时何地,她总予人一种不属于凡尘的感觉;青璇却恰好相反,不论是她的人或她妙绝天下的箫音,均能与时地融为一体,无分彼此。她们均代表超越我画笔的一种至美的襌境。当我第一眼看到她时,恨不得有笔墨在旁,把她活现于美人扇上,可是当我听毕她的箫音,再无法掌握她最动人的一面,那确非任何笔墨可描述一二的。”
徐子陵想起数次与石青璇见面人景交融的动人情景,叹道:“说得好!你把我没法形容的感觉一语道尽。”
侯希白欣然道:“对美丽的讨论暂且告终,子陵内伤的情况如何?”
徐子陵苦笑道:“经婠婠的天魔真气解去邪毒,已大有起色,不过离复原仍是遥遥无期,更可能永远失去进窥武道的机会。”
侯希白皱眉道:“真的这么严重?”
徐子陵道:“杨虚彦的魔功歹毒邪恶,伤及我的本元。而事实上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命运是怎样发展便怎样发展吧!我们到哪家酒楼吃早点去?”
侯希白道:“巴东城最有名的是望淮楼,楼高三层,位于城北,最高一层可看到城外淮河流过的美景。”
徐子陵掀被下床,微笑道:“有否打听寇仲的消息?”
侯希白点头道:“没有任何消息。只知襄阳和附近几座城池的唐军调动频繁,不时有唐室水师船只经过淮水,难道李世民是要对锺离用兵,形势紧张非常。真古怪,寇仲不是逃往这边来吧?”
徐子陵忽然停下穿衣的动作,露出奇异的神色,低喝道:“出来吧!我知是你杨虚彦,快出来!”
侯希白心中剧震,最可怕的事终于发生。
“嗖!”一枝箭从寇仲的刺日弓射出,命中千步外的一张铁盾,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坚硬的铁盾以旋转的方式爆裂,碎屑撒满一地。围观着数以千百计的少帅军战士齐声喝彩,情绪高涨。
山寨内被土木墙围起的面积非常宽敞,纵横均超过三千步,足够作马球赛表演的场地有余。在峡道前以粗壮的树木筑起一座两层高的建筑物,峡道的出入口就在下层处。这木构建筑呈长方形,纵十丈横十五丈,非常坚固,纵使被敌人攻入寨内,要进入峡道,还要闯过此关,在战略上具关键性的作用。沿着寨墙八座箭塔正在兴建中,空地上堆满土、石、木材等建筑用的材料,必要时可用作修补寨墙箭塔破损的部分。靠山壁处另有十间木营舍,每营可供十多名战士休息睡觉,与庞大的主建筑物互相照应。在山寨正中处则挖出一个直径达两丈的人工圆池,底部和边壁用黏土石块铺砌,以两条首尾相衔接的长竹筒输水管引进峡道来水,注满圆池。山寨令少帅军一洗被穷追猛打有如丧家之犬的颓气,因他们不但争得喘一口气的机会,并建设起强大的防御工事,更重要的是山寨后有活路,进可攻,退可守可逃。主建筑下层放满粮食、草料和燃料,第二层则作休息之用,上面的大平台可远眺寨墙外敌人的形势。由于冬天逼近,这木构建筑不但是战略上的需要,且可供战士躲避风雪,乃山寨存亡之所系。峡道内是战马和战士休养生息的安乐之所,令战士能在两军交锋的当儿,轮番躲避无情的战争。
寇仲由陈老谋手上接过另一枝就地取材制成的箭,讶道:“是从什么木材削制而成的?既坚且韧,乃上等箭材。”
陈老谋以一贯洋洋得意的神态悠然道:“这是楛木制成的箭,专供少帅使用。亦只有少帅能把这种原始粗陋的箭射得又劲又坚,不失准头。若由其他人的弓射出,恐难穿透对方兵员的盔甲。”
寇仲皱眉道:“我们有足够的箭矢吗?”
兵家有云:“军器三十有六,弓称首;武艺一十有八,而矢为第一。”由此可知弓矢在战争上的重要性。即使由群雄割据的城池,纵可任由携带兵器出城入城,却严禁携带弓弩,正因弓弩具远距离射伤人的威胁力。在战争中弓弩更是必备之物,若寇仲方面缺箭,纵有坚墙高垒亦形同虚设。
陈老谋笑道:“少帅放心,这十多天的追逐战中,我们射出不少箭矢,但收回敌人射来的箭矢更多,足供十天日夜不停的应用。楛木箭除供少帅专用外,也可作火箭来制敌,老夫依鲁妙子天书中的图样制成一个耐烧的火套,只要涂以松脂,套上楛木箭锋,可如附骨之蛆般插嘴敌人的撞车和挡箭车身,烧他奶奶一个痛快。”
寇仲哈哈笑道:“烧他奶奶一个痛快!这回若我们能守到老跋来救,陈公你居功至伟,没有人敢否认这一点。”立在四周的跋野刚、王玄恕、麻常、邴元真无不出言赞美,陈老谋则欢喜得合不拢笑嘴。
寇仲别首仰望主建筑后的峡道入口,由于山壁巖巉,从外看去,即使在山寨内的近距离,仍瞧不破有这条贯山通道。
寇仲道:“若你是李世民,领兵追至此处,见我们背山立寨,会有什么想法?”
麻常道:“我会心生怀疑,在这该是粮绝草尽的地方,少帅能挨多久?”
王玄恕色变道:“既有怀疑,当然会使人攀山侦察,崖壁虽非常峻峭,仍难不住对方轻功高明的能手。”
陈老谋道:“老夫与跋大将军曾攀上山顶,所见危崖处处,险峰林立,加上山崖老树盘踞,云锁雾封,看不见下方峡道,除非他们敢冒险爬下来,否则休想发现我们的秘密。”
众人目光往跋野刚投去,这有胡人血统的硬汉沉声道:“我并没有登至峰顶,因为纵有高明轻功,仍是非常危险。兼之山壁水气结成坚冰,滑不留脚,一个不小心便要跌得粉身碎骨。”
寇仲舒出一口气道:“那我可放下心头最担心的事。跋大将军爬不上去,敌人便该爬不过来,最好是来一场大雪,我们这山寨再无破绽可乘。”
陈老谋笑道:“少帅请上二楼的帅房休息,我们要开始弄数十部投石机来,虽比不上洛阳的飞石大礮,也够敌人消受。”
寇仲大笑道:“弄数十部投石机,陈公何时学我般满口粗言。随我来的兄弟们,睡他奶奶一大觉的好时光到了!”说罢笑着往主建筑跨步而去,步伐间透露出强大的信心,再非被李世民赶得东逃西窜时的狼狈模样。
徐子陵低声向侯希白道:“只有他一个人,我感应得到。”
侯希白暗抹一把冷汗,若非徐子陵受伤后感觉灵锐大增,让最擅长暗袭刺杀的杨虚彦来个奇兵突击,后果实不堪想象。他可推想杨虚彦一直在暗里追踪他们,幸好昨晚他们是最后入城的两个人,而杨虚彦又不想打草惊蛇攀城而入,所以待至天明城门开放时方始入城,打探到他们住进这家客栈,遂一心前来进行他最拿手的勾当。岂知被徐子陵一口喝破,令这最擅长潜踪匿迹的影子刺客无所遁形。
杨虚彦的声音在内院响起道:“徐兄原来功力尽复,大大出乎小弟意料之外。不过小弟此来并非针对徐兄,而是要与希白解决师门间的一些恩怨。”
侯希白和徐子陵听得面面相觑,当然晓得杨虚彦不会只为师门恩怨来寻侯希白晦气,只因误以为徐子陵内伤已愈,故改变策略,祭出江湖规矩,以图逐个击破。
侯希白双目露出坚决的神色,正要答腔,徐子陵抢先道:“杨兄何不稍待片刻,待我和希白说几句话。”
杨虚彦长笑道:“有何不可。两位尽管说话,我到鱼池观鱼散心。”
他们入住的上房位于巴东客栈后花园内,是四合院的建筑形式,四边厢房围起内院,由于房租高昂,所以只两、三间厢房住有其他客人,不过即使住满人也不会有人敢在这乱世理会江湖上的斗争仇杀。内院布置讲究,遍植花草树木,置有鱼池假山,四面回廊,景致颇美。
侯希白讶然瞧着徐子陵,因怕杨虚彦窃听,压下声音低声道:“子陵有什么要紧话说?”
徐子陵从容道:“希白是否下了拼死之心,决意死战?”
侯希白道:“还有别的方法吗?只要子陵行走两步,定会给这混蛋窥破内伤未愈。”
徐子陵叹道:“可是希白有否想过,你决意死战,是因没有信心击退杨虚彦?”
侯希白苦笑道:“事实如此,为之奈何?我能和他来个两败俱伤,又或同归于尽,对我来说是非常理想。”
徐子陵坦诚地说道:“你若以这种心态去和杨虚彦决战,必败无疑。”
侯希白一向信服他的智慧,沉吟片晌,点头道:“我明白子陵的意思,我会设法冷静些,不会变成有勇无谋的莽夫。”
徐子陵道:“仍是绝对不够。你首先要消除对不死印法的恐惧!唯一方法,是恢复一贯洒脱的心态,视武道如画道,当你进入画襌的境界,将是你臻达武道至境的一刻。”顿了顿微笑道:“老杨既以为我恢复大部分功力,我就可凭此要他栽个大跟头,然后我们轻轻松松的去吃早点。”
“嗖!”侯希白张开美人折扇,以写上婠美人的一面向着徐子陵,哈哈笑道:“与君一席话,胜练十年功。我现在就去和杨师兄玩儿,子陵请为小弟押阵。”
徐子陵瞧着侯希白的背影消失门外,欣然穿上外衣,穿过房门来到厢厅,透窗看去,杨虚彦正从鱼池旁别过身来,目光先落在逐渐接近的侯希白,再透窗往徐子陵投来,双目神光闪闪,微笑道:“徐兄该不会插手到我们两师兄弟的事内吧?”
徐子陵生出奇妙的感应,晓得杨虚彦尚未受到侯希白的威胁,随时可改变目标,破窗而入,向自己全力进击。而杨虚彦亦确有此心,故言笑间暗里凝聚功力,务使他身处险境。徐子陵向杨虚彦展露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忽然踏前一步,贴近窗,手作莲花法印,淡然自若道:“原来杨兄有兴趣和小弟先玩一场,请勿客气。”
侯希白倏地移前,推进至距杨虚彦十步许处,折扇合拢,遥指杨虚彦,哈哈笑道:“子陵不要抢先,他是我的。”
杨虚彦“锵”的一声拔出影子剑,摆开架式,目光仍停留在徐子陵身上,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假若徐子陵真的功力尽复,于他和侯希白交锋时从旁出手偷袭,即使以他融浑《御尽万法根源智经》和不死印法的超凡魔功,仍只有饮恨当场的结果!这个可能性令他一时不敢冒进。侯希白却是欲进不能,就在杨虚彦剑锋朝他指着的一刻,周遭流动的空气似是忽然凝固,变成无形的万斤巨石,压得他难以动弹,如非他运功力抗,恐怕早吐血受伤。如此魔功,确是意想不及。
徐子陵两手负后,缓步出厅,跨过门槛,来到宽敞的外院,挨近侯希白后侧处,仍脚步不停,他以超乎常人的精神修养,把内伤彻底忘掉,移到内院中心两人对峙一旁的回廊,哈哈笑道:“杨兄的话似乎有欠考虑,先不说你被逐出门墙,与希白再无任何关系。最重要是我们之间并非一般江湖仇杀,什么江湖规矩都不能在我们之间生约束之效。当日你伤我时,请问有否想过江湖规矩?”
杨虚彦双目杀机大盛,厉叱道:“既是如此,徐子陵你为何还不下场动手,是否内伤仍未痊愈?”
徐子陵精神一振,知道杨虚彦完全看不破自己的虚实,表面凶神恶煞,实则内心虚怯,大大减弱他的战力,若无其事地说道:“如此说小弟不客气啦!”
杨虚彦冷哼一声,姿态不变的往后弹退,剑锋化作点点芒光,带起无数细碎的气旋,非是进攻,而是自保。徐子陵玄之又玄的精神感应全面开展,他探测的非是杨虚彦真气分布的情况,而是对方精神的强弱和目标,亦即杨虚彦魔功那遁去的一。他清楚感到杨虚彦此招不但有试探他虚实,看他能否下场动手的目的,且是布下陷阱,引侯希白进击,在看似平均分布的剑气场中暗藏黑手魔功杀招,希冀一举重创侯希白,再从容对付徐子陵。影子剑是虚,黑手魔功是实。
在气机牵引下,侯希白如影附形的纵跃而起,手上美人折扇仿似他妙绝天下的画笔,在空中画出充满线条美的进攻笔触,从对方满天芒点中找寻真主,点向杨虚彦的影子剑锋,深得以画道入武道的真谛。徐子陵探出右手,戟指退往鱼池上空的杨虚彦,纯以精神力把这可怕的大敌锁紧,喝道:“攻他中府!”中府大穴位于胸膛位置,肺腑吸气,胸廓扩大至此,是手太阴肺经和足太阴脾经交汇之处,更是杨虚彦黑手魔功运作的要地。杨虚彦往后飞退,撤功变招,被徐子陵感应到箇中微妙处,故出言指引侯希白。换过说话的是其他人,面对漫空剑芒剑气的侯希白肯定会稍作犹豫,但因他一向信服徐子陵,更晓得他的精神感应超乎武功,一声长笑,美人扇“嗖”的一声张开,横扫凌空的杨虚彦,其中暗藏变化,似要扫打影子剑,事实上可随时变招疾点对方中府穴。
杨虚彦双眼闪出掩藏不住的震骇神色,显是因被徐子陵瞧破他的虚实。“砰!”漫空剑影消去,杨虚彦未及变成漆黑的灰黯魔手,与由满张改为摺叠的美人扇正面交锋,生出劲气交击之音。杨虚彦虎躯剧震,显是吃了暗亏,加速退往鱼池另一边的空旷处。侯希白施出浑身解数,凌空追击,不让对方有重夺上风的机会,与杨虚彦贴身展开一场激烈无比的近身搏击,剑来扇往,响声不绝。“背中”“魂门”“章门”“天会”“后溪”“前谷”,一个接一个的穴位由徐子陵口中吐出,侯希白此时对他信心十足,不理对方剑势如何,总依徐子陵的指示配以自己的智慧照目标狂击猛攻,而每一回均令杨虚彦手忙脚乱,无法扭转形势。
打开始给徐子陵喝破他的行藏,直至此刻,杨虚彦一直处在下风,没法发挥全力。徐子陵和侯希白两人对他的黑手魔功此时有更进一步的了解,知他并不能随意施展,而是有运气施劲的程序,只要能先一步攻其关键穴位位置,他的黑手魔功便无所施其技。由此可知杨虚彦的黑手魔功仍未臻达圆满的境界。徐子陵从容往在鱼池另一边闪动盘斗快得常人肉眼无法看清楚的两道人影走去,事实上他因功力减退,再无法把握两人的招数,可是他的精神力却能把杨虚彦那遁去的一锁紧,最强处恰是最弱的一点。没有人比他更认识杨虚彦来自石之轩的不死印法,比之石之轩,杨虚彦仍有一段距离,只属印法的原始阶段,且未成功融入影子剑法内,要赖来自《御尽万法根源智经》的黑手魔功配合施展。但在徐子陵指引下,侯希白压制得他无法展开黑手魔功,等于同时破去他的不死印法。
“砰!砰!砰!”三声爆响接连响起,如繁弦急鼓,震**着内院广阔的空间,凶险凌厉至极。
侯希白心知因徐子陵的接近,对杨虚彦的心理生出无比的威胁,令他生出怯意和退意,哪敢放松,使出全身功夫,见招破招,猛攻突击,务要置杨虚彦于死地。他的扇招虽招招杀招,表面看去却是潇洒优美,于紧迫激烈中隐含一种闲逸的超然意味,就像为美人绘像,随意敷采,却精采纷呈,深得画道之旨。处在下风的杨虚彦不论如何反击,总给他的折扇看似随意飘洒的破去。
徐子陵勉强提气,跨入两人交战的气场内,恰是杨虚彦劲气最弱的一点,也是最能威胁他的位置。杨虚彦受此影响,剧震一下,发出怪啸,往后疾退。侯希白抢前扇出如风,绞开影子剑,疾点其胸口。杨虚彦使出幻魔身法,往横移开,以肩头硬挨一扇,退势加速,凌空狂喷一口鲜血,大喝道:“后会有期,今天的事我杨虚彦绝不会忘记!”眨眼间没在厢房后方。
侯希白落回地上,两人你眼望我眼,均瞧出对方心中暗叫侥幸。杨虚彦洒在草地上的点点鲜血,确是得来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