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穷凶极恶2
骆马帮的根据地下邳城在骆马湖西北方十多里处,乃泗水、沂水、汴水三大水系交汇的要塞,重要处尤胜在只是大半天船程,位于汴水上游的彭城。交通的便利,使下邳成为骆马湖和微山湖间的转运站,紧扼全区的水道往来,为下邳带来大量的贸易,更使骆马帮肚满肠肥,声势壮大。与契丹马贼的结盟,正提供骆马帮主一个扩展影响力和野心的机会。
寇仲与洛其飞和十名手下扮成来这有鱼米之乡称谓的骆湖区购粮的商旅,安然进入下邳。为他们打通关节的是当地的粮油巨贾沈仁福,他一向与彭梁帮关系密切,虽与骆马帮表面保持交情,暗里却对都任的苛索无度,恃强横行非常不满。洛其飞的消息情报,便是从他而来。
沈仁福乃精于计算的生意人,本不愿卷入地盘的纷争去,可是都任与窟哥的结盟,却令他忍无可忍,皆因他亲弟一家男女老幼,均命丧于窟哥手上,仇深似海。但最重要的是他对寇仲的仰慕和信心,于是一说即合,决意全力助寇仲对付都任和窟哥。
寇仲与洛其飞抵达沈府,三人随即在密室内举行会议。沈仁福个子魁梧结实,头发呈铁灰色,自信而随和,透亮的宽脸上有对明亮的眼睛,长着浓密的胡须,年纪在四十许间,予人精明果断又敢作敢为的印象。
客气过后,沈仁福介绍形势道:“得到窟哥的支援后,都任大事招兵买马,准备大展拳脚,弄得附近各乡城人人自危,怕他和窟哥联同四出杀人放火,攻城略地。”
寇仲皱眉道:“窟哥只得区区数百马贼,为何都任却像多了个大靠山似的?”
沈仁福叹道:“在仲爷眼中,窟哥当然是个全不足道的小人物,可是在附近一带,谁不闻契丹马贼之名而色变。若再加上窟哥留在沿海附近的贼众,其人数可达千余之多。这些契丹马贼人人武技高强,好勇斗狠,马上功夫胜人一筹,兼且来去如风,除了曾在仲爷你手下吃过大亏外,从来都是所向无敌。现在多了都任给他提供消息和根据地,确是如虎添翼,使我们人人自危,只望仲爷能出来主持正义,为被残杀的人报仇雪恨。”
寇仲从容道:“沈老板放心,只是令弟全家被害一事,我已不能坐视,必让这群恶贼永远回不了家乡。不知窟哥现在何处落脚,都任总不敢引狼入室,与窟哥共被同眠吧!”
沈仁福见寇仲如此给他面子,感激得差点掉下泪,拜谢一番后道:“窟哥与手下藏在下邳西面十多里泽山山脚的一个牧场内,等候应召而来归队结集的其他马贼,至于他和都任有何图谋,小人仍未探到什么消息。”
寇仲伸个懒腰,吁出一口气道:“沈老板知否骆马帮中,谁人对此次结盟反对得最激烈呢?”
沈仁福想也不想地回答道:“当然是二当家“小吕布”焦宏进,此人英雄了得,甚受帮众爱戴,却深为都任所忌。此次结盟,都任至少有一半原因是针对他而发。自反对结盟不果后,焦宏进晚晚流连青楼,借酒消愁,照我看他已萌生去意,否则说不定会给都任害死。”
寇仲大喜道:“吕布不爱江山爱美人,希望小吕布长进一点,我们从他入手,说不定可不费一兵一卒,将整个骆马帮接收过来,那时可保证契丹马贼死无葬身之所,而我们则多了一批训练精良的战马,这个算盘打得响吗?”
沈仁福欣然道:“小人和焦宏进颇有点交情,一切由小人安排便成。”
寇仲摇头道:“沈老板仍不宜出面,人心难测,谁都不知焦宏进会如何反应,其飞有什么提议?”
一直旁听不语的洛其飞同意道:“沈老板可以不出面当然最好,但怎样可与焦宏进秘密接触?”
寇仲微笑道:“这个由我见机行事。他最爱到什么地方去,我便到那里和他见面。若他不肯助我,顺手一刀把他宰掉,然后轮到都任。”
他的口气虽大,沈仁福和洛其飞却觉得是理所当然的事。比起任少名和李密,都任该算是什么东西呢。
想了想,寇仲向两人道:“既然谁都不知道都任和窟哥下一步会怎样做,我们索性帮他们个大忙,散播点谣言,好使附近各城人心惶怕。那一旦我们干掉都任,人人加倍感激,这么用几句话把人心买回来,还有比此事更划算的吗?”
两人点头称善,暗忖果是“盛名之下无虚士”,这样的计策都可给他想出来。
寇仲沉吟道:“谣言必须合情合理,不如就说,呀!沈老板,还是你熟悉一点,附近的人最怕是什么呢?”
沈仁福恭敬答道:“都任一直有意夺取微山湖旁的留县和沛县,那他就可在微山湖旁取得立足的据点,从而攻取微山湖附近的各大镇,谣言可否在此事上做功夫?微山湖北通昭阳、独山、南阳三湖,首尾相接,犹如一湖,一旦落入都任手内,整个山东的经济命脉会落在都任控制之下。”
洛其飞道:“要取微山湖,必须先夺彭城,所以我们只要讹称都任要进攻彭城,其他人可凭想象推测到他的野心和大计。”
寇仲发噱道:“此事愈说愈真,连我都有点相信哩!不如再加油添醋,说会由窟哥打头阵,以报为我所败之辱,所以会见人便杀,如何!”
两人同时叫好。
寇仲笑道:“老都老窟两位大哥啊!看你们尚余多少风光的日子吧!”
沈仁福一脸兴奋地道:“为仲爷办事分外痛快,小人现在立即依计而行。”
寇仲道:“且慢!谣言的散播最好由外而内,那都任想查都查不到,你派人立即到附近城镇……。咦!不如改为向水道上来往的商旅做功夫,消息会传播得更快更广。”
沈仁福领命去了。
寇仲再伸个懒腰,向洛其飞道:“你查查我们的小吕布爷会去哪间青楼打滚,我睡醒觉后去找他摸着酒杯底谈这笔生意。”
又打个“呵欠”,嚷道:“倦死我哩!”
黄昏。徐子陵的岳山和石青璇扮作父子,来到历阳西北的另一大城合肥,离长江尚有两天路程,那当然是以他们迅快的脚程计算。
此城乃江淮军的领地,但竖起的却是辅公祏的旗帜而非是杜伏威。合肥城外的乡县,到处均是田野连绵,秧苗处处,鲜黄青绿,一望无尽,令人心神清爽。缴税入城后,长江流域迷人的水乡景色,更令他们赏心悦目。街道均以青石板或砖块铺砌,古意盎然,房子小巧雅致,粉墙黑瓦,木门石阶,朴实无华,在这战火连绵,废墟千里的时代,分外令人看得心头宁和。
穿过一道窄窄长长,两旁密密麻麻排列着寻常人家的里弄后,在途中没有说过半句话的石青璇笑道:“我本打算吃过晚膳立即离城,明天将可赶抵大江,不知如何入城后忽然生出懒倦之意,现在只想投店休息,夜后再出来蹭蹭热闹,徐兄意下如何?”
徐子陵微笑道:“赶路也不在乎一晚半晚,况且我们实在要好好睡他一觉,故此全无异议。”
两人遂在附近觅得一间干净素雅的客栈,要了两间比邻的房子,各自到澡房沐浴梳洗,然后联袂到城中热闹处用膳。在菜馆一角坐好后,由石青璇点两味斋菜,他们的话题再回到邪极宗一事去。
石青璇不想被邻桌的客人听到他们的对话,坐到徐子陵身旁,背向其他人,亲热地凑近他耳旁道:“问题出在从没有人能从舍利得到任何好处,却成了邪极宗历代宗主临终前一个传统,把精气注进舍利内去,到向雨田,除了因横死者不能履行此事外,共有十一位宗主对舍利献出元精。”
徐子陵心中涌起不寒而栗的感觉,暗忖邪派中人的行事,确是诡异难测。
石青璇续道:“到向雨田时,才出现转机。向雨田是首位悟通如何借舍利修炼魔功的人,使他成为排名尤在祝玉妍之上的邪派绝代宗师,可惜过不了“道心种魔大法”这一关。临终前,他分别把如何凭舍利练功的秘法告诉四个有弒师之心的劣徒和阴癸派的祝玉妍,另外则把“邪帝舍利”托鲁大师藏在秘处。最妙是他故弄玄虚,使尤鸟倦等误以为“邪帝舍利”已交予祝玉妍,而祝玉妍则相信它落在四人手上,引来的后果可以想见。”
当然是斗个你死我活,而尤鸟倦等则以惨败收场,不敢露面,此计确是邪门狠辣,可知纵使向雨田性情大变,仍非是什么菩萨心肠,且隐含惩戒恶徒的心意。
石青璇续道:“纸终包不住火,到两方面的人都知道“邪帝舍利”是在鲁大师手上时,双方已结下深仇。”
徐子陵不解道:“为何此事会牵连到小姐身上?”
石青璇叹了一口气道:“我可否卖个关子,暂且不说。”
徐子陵微笑道:“小姐既有难言之隐,不说也罢。不过我们明天便要分手,小姐是否还有事吩咐呢?”
石青璇摇头道:“不是明天分手,而是今晚。”
徐子陵为之愕然。
寇仲歇过午息,单人匹马地来到下邳城最热闹的大街上,兴趣盎然地四处溜达。为了掩人耳目,他没有携带终日和他形影不离的井中月,且扮作风流公子的样儿,充满纨绔子弟的味道。
街上不时见到一群群身穿蓝色劲服的武装大汉走过,一副横行霸道的样子,正是骆马帮的帮众,但并没有惹是生非。在这战乱的时代,人民就是人力物力的来源,都任约束手下,是常规而非例外,否则人民跑了,城市将成废墟。华灯初点下,街上人车争道,除了规模较小,其热闹可媲美洛阳的天街而不逊色。
睡了近三个时辰,寇仲的体力精神恢复过来,精力充沛,恨不得找几个恶人来揍揍。暗忖若有徐子陵在旁笑语闲聊,说几句粗话,会更是写意。过了两个街口,他在一所招牌写着“小春光”的青楼外停下,接着深吸一口气,大摇大摆装出内行人模样走进院门。把门的大汉以为来了肥羊,忙把他引进款客的大堂,交由老鸨招呼。寇仲摆足款子,巧妙地让对方认为他是外地来做生意的大豪客,又随手重重打赏,然后指名道姓要最当红的秋月姑娘。
叫青姨的老鸨面有难色道:“大爷这次真不巧哩!秋月今晚给另一位大爷约下了。不如让秋蓉陪大爷吧!无论声色技艺,她也不会逊于秋月的。”
寇仲把半两金子塞进她手里,低声道:“第一个小姐便请不到,意头太不好哩!青姨可着秋蓉来陪酒,但怎都要把秋月请来喝一杯,在下另有半两黄金作打赏。”
出手如此豪爽的贵客天下少有,青姨贪婪的眼睛立时放亮起来,但仍是犹豫难决。
寇仲凑到她耳旁提议道:“我纯是取个意头,不如这样吧!你安排我到她陪客的邻房去,只要听到她传过来的歌声,可当还了心愿,那半两金子仍是你的。”
青姨暗忖世间竟有这么一个肯花钱的傻子,欣然领他登楼。
石青璇乌黑的“玉容”绽出一丝似若阳光破开乌云的笑意,柔声道:“你莫要多心,我只是改变主意,想从陆路回川。”
徐子陵点头道:“好吧!膳后我们一道离开,能快点到巴陵去,更是理想。”
石青璇静静地瞧他好半晌,轻轻道:“你的体型确是非常酷肖岳老,只是欠了他的霸气和霸刀,你想不想扮得更似他一些?”
徐子陵淡淡地说道:“无论外表多么肖似,动手时亦将无所遁形,所以不用多此一举。”
石青璇抿嘴笑道:“我说的似一些,当然包括他的刀法和霸刀,你忘记他过世时人家是陪在他榻侧吗?”
徐子陵想得头都大起来,说道:“岳山和你该是怎都难拉到一块儿的两个人吧?”
从这个角度瞧去,见到的是石青璇侧面的轮廓,如刀削般清楚分明,线条之美有若鬼斧神功,令人叹为观止。尤其因易容膏粉掩盖了她的冰肌玉骨,更让徐子陵的心神集中到她灵秀的线条上去。
石青璇美目绽出深思缅怀的神色,玉唇轻吐道:“三十年前,岳老惨败于天刀宋缺手下,负伤千里来见我娘,本只是打算在死前瞧娘最后一眼,但娘却拼着真元损耗,以金针激穴之法保住他的性命,使他多活二十多年,却保不住他的武功。”
接着瞥徐子陵一眼,淡淡地说道:“为何那么紧盯着我?”
徐子陵忙移开目光,尴尬道:“我听得入神,自然而然盯着你,你不喜欢的话,我不看你好了。”
石青璇露出一个小女孩般可爱的娇憨神态,抿嘴笑道:“我是故意作弄你的,你和其他男子不同,无论人家扮得怎么丑,你总像可发现些什么动人之处,现在青璇的肌肤又黑又粗糙,你看来作什么?”
徐子陵差点要捧头叫痛,苦恼道:“你好像很怕别人欣赏你的姿容似的,但那已是个不能改变的事实。”
石青璇微笑道:“我是因娘的前车之鉴嘛,自懂事以来,我从未见过娘的笑容。不要岔开说别的事了,刚才我说到哪里?”
徐子陵心道明明是你自己岔到别处,却说成像老子才是罪魁祸首那样。不过他当然不会计较,答道:“你说到岳山保得住性命,但保不住武功……”
石青璇一拍秀额,轻呼道:“对!细节不提了,自我懂事后,岳老便在我们居住的幽林小谷外结庐而居,我不时到那里陪他,听他说江湖的事,所以对他的事非常清楚。他闲来无事,就把他称为“七十二候”的刀法着而为书,如果我转赠给你,你连他的武功都可冒充哩!”
徐子陵心中一动道:“你可知岳山和祝玉妍有个女儿吗?”
石青璇道:“那是岳老平生的一大憾事,初时他还以为祝玉妍对他另眼相看,情有独钟,岂知祝玉妍……唉!我不想说了。”
徐子陵抗议道:“这是你的习惯吗?总在惹起人的好奇心后,便不说下去。”
石青璇莞尔道:“终肯说实话哩,我最恨的就是你那事事不在乎不要紧的可恶态度,这次放过你吧!”顿了顿后续道:“魔教中人,行事往往违反人情天性,像生儿育女这种伦常天道,他们也会视之为障碍。祝玉妍之所以会挑选岳山作一夜夫妻,皆因她本身讨厌岳山,所以纵使发生男女的关系,也不虞会爱上对方,致难以自拔,你说这是否有乖天理?”
徐子陵听得目瞪口呆,无言以对。
石青璇默然片刻后,轻轻道:“你替我把尤鸟倦和周老叹杀死,我就邀请你到我的小谷来,以真面貌全心全意的为你吹奏一曲,这条件你感到满意吗?”
来陪寇仲饮酒的秋蓉果然姿容不俗,且青春焕发,毫无残花败柳的样子。她见寇仲虎背熊腰,仪容俊伟,立即春情**漾,像蜜糖般把他黏着,施尽浑身解数,以讨他欢心。寇仲表面上虽然非常投入,但耳朵却在监听着隔邻厢房“小吕布”焦宏进和秋月的对答。此时秋月猜拳赢了,轮到焦宏进饮罚酒。寇仲心想该是时候,正要登门造访,忽地一阵急剧的足音自远而近,来势汹汹,吓得秋蓉离开他的怀抱,骇然失色。
十多人的足音经房门而过,止于邻房门外。“砰!”不知谁踢开房门,接着是焦宏进的声音讶然道:“大当家!”
寇仲心中一震,知是都任来了,只不知什么事令他如此气冲冲的,丝毫不给焦宏进情面。
一个低沉沙哑,带着沉重喉音的男声喝道:“其他人滚出去!”
焦宏进默然不语,秋月的足音离开厢房,忽重忽轻,显是骇得脚步虚浮不稳。
房门关上。“砰!”都任拍台喝道:“告诉我,谁把我们进攻彭城的计划泄露出去?”
寇仲听得目瞪口呆,心想怎会这么巧,同时暗赞沈仁福传播谣言的高效率。
焦宏进不悦道:“我不明白大当家在说什么?”
都任盛怒大骂道:“你不明白,那谁来明白?攻打彭城的事,只有你知我知窟哥知,但现在外面传言四起,连我们联军攻打彭城的先后次序都说得绘影绘声,若不是你口疏说出去,难道是我或窟哥吗?你来告诉我吧!”
焦宏进沉声道:“我焦宏进跟大当家这么多年,何时说过半句谎话?我说没有,就是没有,大当家不相信也没办法。”
一阵难堪的沉默后,都任猛地起立,连说了三声“好”后,像来时般一阵风地去了。
寇仲几次想出手,最后仍是打消念头,因为若如此下手刺杀都任,便很难作出和平接收骆马帮的部署。
倏地起立。秋蓉刚惊魂甫定,又给他吓一大跳,扯着他衣袖道:“客官要到哪里去?”
寇仲在她脸蛋捏一把,随手放下一锭金子,微笑道:“我要安慰一位朋友受创伤的小心儿,你给我乖乖留在这里,不要去偷别的男人。”
徐子陵点头道:“我只能答应你尽力而为,想想吧!那晚在蝠洞迷宫,在那么有利的条件下,仍给他们逃去,可知这两个邪人是多么厉害,小姐以后也应小心点。”
石青璇双目异彩涟涟,瞧他好一会后,露出编贝般雪白的牙齿微笑道:“你今天办不到的事,不等于明天办不到,只要你肯答应就行。”
这时斋菜端来。
石青璇起箸夹起斋菜送到他的碗里去,说道:“这一餐算是我为你壮行色,故由小妹请客,真开心,自娘仙去后,青璇从未这么开怀过。”
徐子陵只好苦笑以对。
石青璇像想起什么似地说道:“我差点忘记告诉你到川中找人家的方法,否则你真的会找一万年都找不到。嘻!不知为什么,我发觉自己很爱捉弄你,看看你尴尬难过的样儿。”
徐子陵还有什么话好说。两人你一箸我一箸,不片晌把台上斋菜扫个精光。看着干净的碗碟,他们都有好笑的感觉。
石青璇抢着结账,来到街上,石青璇道:“你有没有东西留在客栈?”
徐子陵摇头表示没有。
石青璇道:“这么晚,城门该已关闭,我们只有踰墙而出,你是否真的送我一程?”
徐子陵笑道:“这个当然。”
石青璇喜滋滋道:“那随我来!”转身朝城西的方向走去。
徐子陵追在她身后,说道:“你有很多事只说一半,是否该趁分手前说清楚点?”
石青璇摇头道:“那些事很烦,怎么说都说不完,迟些你来找我再说好吗?你还是第一个被邀请的客人呢。”
徐子陵皱眉道:“我恐怕有一段很长的时间无法分身啊!”
石青璇漫不经意地微耸香肩道:“当然是有空才来。”
徐子陵正要说话,蓦地健马狂嘶,一辆马车在对街紧急停住。“轰!”车顶破开,一道人影从厢内冲天而起,落在两人身后,声势惊人至极点。徐子陵和石青璇交换个眼色,都不知发生什么事。““霸刀”岳山,竟然是你!”
徐子陵听得头皮发麻,心中暗叫冤枉。
耳中传来石青璇的声音道:“不用怕,是你的老朋友左游仙,我说一句,你说一句,明白吗?”说罢趁机走到一旁。
徐子陵缓缓转过身去,依着石青璇的指示淡然道:“自长白一别,转眼四十多载,游仙兄风采依然,实是可喜可贺。”
寇仲推门而入。
焦宏进凌厉的目光朝他电射而来,声音却出奇地平静,淡淡地说道:“你是谁?”
此人不负小吕布之名,长得英伟漂亮,高大匀称,举手投足,均显示出他充满自信。
寇仲淡淡一笑,在他对面坐下,说道:“小弟寇仲,焦兄你好!”
焦宏进虎躯剧震,探手要拿放在桌上的连鞘大刀。
寇仲低喝道:“且慢!”
焦宏进手按刀把,却没有拔出来,压低声音道:“难道你只是来找我喝酒猜拳吗?”
寇仲摊开两手,以示没有攻击的意图,哂道:“若我要杀人,刚才你的大当家便不能生离此地,对吗?”
焦宏进冷静下来,仔细端详对方,点头道:“为何你不动手?”
寇仲答道:“因为我要给焦兄点面子嘛。”
焦宏进一怔时,足音骤起,自远而近,至少有数十人之众,分从房外两边廊道传来。
寇仲从容道:“都任要杀你哩!”
焦宏进一个翻身抽出大刀,弹离椅子,移到厢房望往后院的窗,尚未站稳,已怒吼一声,往后弯腰仰身。“嗤嗤”连声,七、八枝劲箭在他后仰的面门上方数寸间闪电掠过,插进厢房墙壁和梁柱去。箭簇仍在晃颤之际,门外传来的步音骤止。
“砰!”房门被重重踢开,手持利器的大汉如狼似虎般二话不说冲入房来。
寇仲一声长笑,学焦宏进般从椅子翻起,却双手握紧椅背边沿,两脚闪电后撑,在敌人斩脚前,正中当先两人胸口。胸骨碎折的声音惊心动魄的响起,两名大汉七孔喷血,兵器脱手,像被狂风刮起般往后断线风筝地抛掷,把后面正向门口拥进来的大汉撞得人仰马翻,骨折肉裂,倒下六、七个,没有半个可以爬得起来。尖叫声在邻房传至。
寇仲双足落地,向一脸愤然的焦宏进道:“让我们引走敌人,免得他们误伤无辜。”身子往上腾起,破顶而出。焦宏进听得呆一呆,然后循他撞破的洞口来到瓦面处。
寇仲正把埋伏在瓦面的箭手杀得狼奔鼠窜,纷纷从两边檐顶滚下去。楼房和院墙间的空地满是火把,喊杀喧天,却没有人能直接威胁到他们。焦宏进移到寇仲左旁,决然道:“焦宏进的命从此卖断给寇爷。”寇仲扯他伏下,避过十多枝从地面射上来的劲箭,边观察形势,边笑道:“为何忽然如此错爱?”
焦宏进心悦诚服道:“在这种情况下,仍能顾及无辜,宏进不跟寇爷还跟谁?”
寇仲哈哈一笑,伸手紧揽他肩头一下,放开手道:“好兄弟!来吧!”箭般贴着瓦背窜下瓦檐,游鱼地朝下方投去。他的速度快至肉眼难察,兼之事起突然,敌箭全部射空,他则如虎入羊群,先迅电般夺过一枝长矛,接着左挑右刺,见人便杀,守在位置的三十多名敌人顿时溃不成军,四散奔逃。焦宏进跃落地面,寇仲大喝道:“来!我们顺手宰掉都任。”
敌人的援军分由两边杀至,喊杀声和楼房内姑娘的尖叫声浑成一片,情况混乱至极点。
寇仲和焦宏进一先一后,朝前院大门处车马汇集的广场杀去。由于受院内建筑空间限制,很难形成重重围攻的局面,对人少的一方自是有利无害。寇仲一马当先,依着沿楼而建的走廊硬闯,手中长矛化作千万道闪电般的光芒,挡路者无一幸免,不是被扫得侧跌出走廊的围栏外,便是被挑飞抛后,撞在己方的人身上,确是威风八面,挡者披靡。焦宏进的武功亦相当高明,大刀上下翻飞,砍翻多个追来的敌人。
“噗!”寇仲的长矛像一道电光般扫打在一面盾牌上,震得那人连盾牌狼狈往后跌开,寇仲接着又连追带打,拨开两枝刺来的长枪,但心中却无丝毫欢喜之情,还大叫不妙。此时他只差十多步,就可转入正院大门入口处的小广场,岂知忽然从转角间拥出无数刀盾手和长枪手,配合无间的截断去路,先前拦路的乌合之众则纷纷翻出围栏,好让生力军来对付他们。这批枪盾手人人武功不俗,最厉害处是训练有素,兼具防守和强攻的优良能力,寇仲本来有如破竹的声势,登时化为乌有,渐渐变成争道之战。
后面的焦宏进立时压力大增,在且战且走中变成陷入重重围困,浴血苦战。焦宏进厉叫道:“都任全心杀我,这是他的亲卫枪盾团,人数达五百之众,寇爷快走!不用理我,迟则不及。”
寇仲倏地退后,避过三枝疾刺而来的长枪,贴上焦宏进背脊,叫道:“要死便死在一块儿。”锐眼偷空一扫,只见走廊的围栏外除潮水般拥过来的盾手枪手外,尚有一重十多人的弓弩手,心叫不好,大喝道:“随我来!”
“轰!”寇仲硬是撞破墙壁,滚进青楼的迎客大厅去。
左游仙身量高,脑袋几乎光秃,鬓角边却仍保留两撮像帘子般垂下的长发,直至宽敞的肩膊处,形象特异。
他的年纪至少在六十开外,可是皮肤白嫩得似婴儿,长有一对山羊似的眼睛,留着长垂的稀疏须子,鼻梁弯尖,充满狠邪无情的味道。他身上穿的是棕灰色道袍,两手负后,稳立如山,左肩处露出佩剑的剑柄,气势逼人。他双目射出深锐的目光,由上到下的打量扮成岳山的徐子陵,冷冷道:“当然不及岳兄可躲起来享清福,岳兄变得真厉害,连形影不离的宝刀也无影无踪,又改了声音,改变眼神,小弟虽有同情之意,但旧账却不能不算,只要你肯自断右手,小弟可任你离开。”
接着向护送座驾的十多名跃跃作势的江淮军喝道:“你们给我清场,自己都要滚得远远的。”事实上,街上的行人早四散避开,躲往店铺和横巷去。
徐子陵耳内响起不知藏在何处的石青璇的指示,忙哑声一笑,双目厉芒电闪,凝视两丈外的左游仙,淡然道:“左兄有辅公祏撑腰,难怪说话神气得多。换了我未曾修成“换日大法”之前,只凭你这句话,就要让你血溅十步之内,左兄是否相信?”
左游仙脸色微变,眼中掠过半信半疑的神色,沉声道:“小弟刚把“子午罡”练至第十八重功法,正苦于无人作对手,此次与岳兄相逢于道左,可知必是道祖眷顾,给小弟如此试法良机。”
徐子陵的岳山假脸随他面具后的肌肉带动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而事实上他却是以笑来拖延时间,淡淡地说道:““子午罡”乃贵派“道祖真传”两大奇功绝艺之一,与“壬丙剑法”并列为镇派秘技,不过自贵祖长眉老道创派以来,从没有人能真正把子午罡完美融合的运用到剑法上去,左兄小心画虎不成反类犬。只要给本人找到在配合上的任何一个小破绽,左兄的试法将变成殉法,莫怪岳某人没有事先明言。”
左游仙显然是毫无怀疑地把他当作真岳山,冷笑道:“想不到岳兄对敝传的小玩艺有这么深的认识,至于小弟的剑罡同流是否仍有破绽,正要请岳兄指点。”“锵!”左游仙宝剑离鞘,登时生出一股无坚不摧的凛冽罡气,发自遥指徐子陵的剑锋处,既凌厉霸道,又邪异阴森。
徐子陵心中叫苦,从石青璇以聚音成线贯入他耳鼓的指示中,得知左游仙乃邪派八大高手之一,当年排名尚在尤鸟倦之上。动起手来,自己只有全力出手保命的份儿,那时不“真相大白”才是奇迹。
幸好石青璇的聚音示音又到,听毕忙运功针锋相对的抗衡着这元老级邪门高手的尖锐剑罡,仰首望天,从容道:“现在是酉戌之交,左兄的子午罡该是气流于心肾之交,看指!”当他说到心肾之交时,左游仙立即脸色微变,罡气减弱三分。
“噗!”两人同时晃动一下。徐子陵仰天哑声大笑,发出一阵难听之极的声音,摇头叹道:“左兄果然有点门道,神虽在心肾,罡气却周流于督脉,神气分离,深得往复升降,借假得真之旨,左兄仍要以身试法吗?”左游仙终于掩不住惊容,厉声道:“你怎知敝派神气分离之法。”这次连隐于一侧巷内的石青璇都大惑不解,不明白为何徐子陵只和对方作试探式的略拼一招,便像洞穿对方肺腑似地把握到箇中玄虚。左游仙自然更是惊骇欲绝。
岂知徐子陵和寇仲均有只他两个懂得的独门秘技,就是能借入侵对手体内的劲气,探测对方经脉的虚实,所以天下间点脉截脉的手法虽千门万类,却没有一种手法能瞒过他们。刚才那一指他是故意在指风中暗藏微若游丝的螺旋劲,在对方似知非知间钻入对方经脉去,探察出敌情来。那也是左游仙剑罡同流的唯一破绽,就是神气分离,使他在某一种形势下,剑罡会出现断层式的空隙,知情者自可利用这一良机,令他落败。其中情况微妙至极点。
扪心自问,徐子陵自知没有本领可逼得左游仙露出如此破绽,但因从石青璇的指示中知此老道生性多疑,故以岳山的身份摆出吃定对方的姿态,好能从容“逃命”。这时见左游仙中计,忙依石青璇继续传入耳内的指示再来记软的,好让双方均能体面地步下台阶,冷哼道:“左兄与小弟的所谓过节,只是意气之争,左兄若对多年前的旧事仍介怀在意,岳某人绝对奉陪,不过左兄该知本人的习惯,一旦出手,不死不休。”
左游仙的面容冷静下来,狠狠盯着徐子陵,好一会儿才像泄了气般点头叹道:“岳兄责怪得好!说到底我们总曾是朋友,只不知岳兄这次重出江湖,是否要找宋缺雪那一刀之恨?”
徐子陵冷哂道:“若非岳某人以宋缺为重,今天肯这么低声下气,对你好言相劝吗?”
左游仙不知是否一向听惯岳山这种说话方式,不以为忤地说道:“理该如此!逢此风云四起之际,个人恩怨只是小事。岳兄有没有兴趣坐下来饮两杯水酒,看看有什么可合作的地方。”
徐子陵淡淡地说道:“待我斩下宋缺的首级,再来找左兄饮酒庆祝。”哑笑两声,飘逸潇洒的转身溜之大吉。
尖叫四起。刚从楼上逃下来的妓女宾客,见两人破墙进入迎客大堂,怕殃及池鱼,又往楼上逃回去,狼狈混乱,彷如世界末日来临。
寇仲先弹起来,长矛连环扫劈,把从破洞追进来的敌人硬逼得退出去,正要乘势杀出,一群弩箭手从洞开的大门抢进来,焦宏进见势不妙,掀翻置于迎客大堂一张以红木和云石镶嵌而成的大圆桌,以作挡箭之用。
“笃笃”连声,十多枝弩箭全射到桌面做的临时挡箭牌去。“砰!”另一边的后门被撞开,拥入无数以刀盾手和枪矛手为骨干的骆马帮众。
寇仲迅速移到另一圆桌处,抛开长矛,两手抓牢桌沿,先运功震碎桌脚,然后狂喝一声,运起螺旋劲,平胸推出。历史再次重演,只不过把铁钹换上云石桌面,声势威力则尤有过之。只见圆桌面在离开寇仲双手后,立即风车般转动起来,自自然然循着一道妙似天成的弧线曲度,横过大堂,迎上敌人。骨折肉裂的声音与惨叫声,兵器盾牌坠地声与狂呼痛喊,爆竹般连串响起。在至少撞毙砸伤三十多人后,桌面“砰”的一声撞在后门处,反震往侧,又伤了另三个倒霉的家伙,确是挡者披靡。
敌人心胆俱丧,以比拥进来远胜的高速,踏着己方人的尸身,潮水般往后门退出去。
灯火在寇仲的指风下逐一熄灭,当迎客大堂陷进黑暗中,另一张桌面又被掷出,把从前面扑进来的弩箭手撞得人仰马翻,抱头鼠窜。不过寇仲亦气衰力竭,无力掷出第三张桌面,躲到焦宏进的桌面后。整个大堂倏地静下,只有火把从前后两门和破壁处映照进来,并有不住闪跳的光影,与猎猎燃烧的响音。
寇仲这石破天惊的奇招,一时把敌人震慑住,暂时再无人敢闯进来。焦宏进忽地叹气。寇仲喘着气道:“焦兄何事叹息?”
焦宏进在半明半暗中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意,说道:“刚才逃返楼上的人中,其中一个是秋月那婆娘,想不到曾和我作过山盟海誓的人,在我有难时逃得比任何人都要快。而寇爷和我只是初次见面,却义无反顾,漠视生死,心中怎能没有感触?”
寇仲失笑道:“焦兄定是个非常看重感情的人,在这种情况下竟还有空去想这种事。”
蓦地都任的声音由正门的方向传进来,大喝道:“叛徒焦宏进和你的同党听着,你们已被我们重重包围,插翼难飞。识相的立即弃械投降,否则我放火把这楼子烧掉。”这恐吓的话,顿时惹起楼上可怜的宾客和姑娘们震天的哭叫和求饶声,情况混乱。
寇仲此时回过气来,凑到焦宏进耳边教路,焦宏进忙大喝回应道:“一人做事一人当,都任你休要殃及无辜旁人。你先命手下退后,我从正门出来,当着你眼前自刎。”他的声音远远传开去,里里外外,顿时鸦雀无声。
寇仲低声道:“焦兄确是有两下子,说得这么壮烈感人,”
焦宏进为之啼笑皆非,但亦暗自佩服,有多少人能像寇仲般在这样的劣境仍可谈笑风生。
都任喝叫传来道:“且慢!先报上你同党的姓名身份,否则立即点火。”
寇仲听得不住点头,喃喃道:“只听他的声音,便知他的功力及不上焦兄,难怪要趁机扳倒你。”
焦宏进见他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皇帝不急急煞太监般皱眉道:“我怎样回答他呢?”
寇仲蓦地长笑道:“都帮主请站稳!小弟姓宁名奇道,乃“散人”宁道奇的秘密儿子。焦宏进壮烈捐躯后,你可得放我走,否则我爹不认我这儿子是一回事,报不报仇却是另一回事,明白吗?”焦宏进还以为他有什么奇谋妙计,岂知竟是乱说一通,登时愕住。
都任的冷笑传来道:“不知死活的家伙,给我火箭伺候!”
楼上登时又传来震天哭喊声。
寇仲一拍焦宏进肩头,笑道:“拖延时间大功告成,我们到别处喝酒去吧。”
豹子般弹起来,朝最近的大桌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