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错恨难返1
徐子陵与石青璇卓立一座小丘之上,后方远处隐见合肥城的灯火。
石青璇微笑道:“我早猜到那妖道不敢动手。因为他只练至神气分离而非神气浑流的境界,绝胜不过你虚张声势的“换日大法”,何况你竟能知他神藏何处,气归何方?你怎会知道的?”
徐子陵洒然耸肩道:“那纯是气机接触后的一种感应,探到他的心力集中在心肾时,罡气却在督脉处澎湃不休,蓄势待发,玄妙异常。若非亲身体会,真不相信有这种奇功,却原来尚欠一点火候才臻达最高境界。”
石青璇露出缅怀回忆的动人神色,美眸深注覆盖大地的夜空边缘处,悠然神往道:“幸好青璇不会忘记娘所说的任何一句话,否则便不能助你渡此难关。左妖道名列邪派八大高手之七,武功尤胜榜末的尤鸟倦,你的武功虽高,但若和他硬拼,鹿死谁手尚是未知之数。”
徐子陵动容道:“原来是你娘告诉你的,她定非平凡之辈。”
石青璇露出引以为傲的神色,柔声道:“娘当然是非凡之辈,否则尤鸟倦等不致要等到娘过世的消息传出,才敢来夺取“邪帝舍利”。”
徐子陵很想问问关于她爹的事,但因属对方私事,只好压下好奇心,改而问道:“难道祝玉妍也不敢惹你娘吗?”
石青璇傲然道:“这个当然。娘乃祝玉妍深切顾忌的人之一,否则鲁大师绝不会宣称把“邪帝舍利”交给了她啊!”
徐子陵动容道:“这世上除慈航静斋的人和宁道奇外,竟尚有能让祝玉妍害怕的人,真令人意想不到,难怪那天我听到你以箫声破去金环真的魔音,隐隐感到那是克制祝玉妍“天魔音”的一个方法。”
石青璇惊异地瞥他一眼,点头道:“鲁大师确是言不虚发,徐兄悟性之高,使人惊讶。”接着微微笑道:“娘并非静斋和宁道奇以外的任何人,而是她根本出身自静斋,是现任斋主的师姊。”
徐子陵听得目瞪口呆,只是拿眼瞧她。
石青璇向他作出一个罕有顽皮娇俏的小女儿表情,习惯地卖个关子道:“就告诉你那么多。唔!是时候分手了!别前让青璇告诉你寻找幽林小谷的方法,可别忘记啊!”
当焦宏进以为寇仲要重施故技,震碎圆桌的木脚架,掷出桌面以伤敌时,寇仲抓着其中一桌之脚,单手把重达二、三百斤的云石桌斜举半空。而由于云石桌倾斜的角度刚好使两边重量平衡,所以他只需有足够的承托力便成,一派举重若轻的写意样子。同时大喝道:“大当家请听小弟一言,事实上我确是乱说一通,都帮主果然英明神武。”一边说话,一边向从大门看进来瞧不见的角度往大门潜去,焦宏进只好紧追在他身后。
都任不耐烦的声音传来道:“我没时间和你胡缠……”
寇仲暴喝道:“迟了!”这一喝含劲发出,等若不同版本的“天魔音”,虽不能像祝玉妍般使敌幻觉丛生,却可震得人人耳鼓发痛,既收先声慑人之效,又盖过都任指示发射火箭的命令。在门外蓄势待发的数百骆马帮众在闻喝后惊魂未定之际,寇仲抡起云石桌从大门冲下门阶,焦宏进则猛一咬牙,抱着舍命陪君子的心情,追在他后。数以百计的火箭从院墙上的狙击手和扇形布在广场上的敌阵射出。
寇仲哈哈一笑,桌面降下,放在地上,把前方封个滴水难进,然后腾出双手,向焦宏进喝道:“你左我右!”“嗤嗤笃笃”之声不绝如缕,九成以上的火箭不是射空,就是射在桌面上,其他从侧射至的劲箭则给两人分别侍候,刀打手拨,纷纷坠地。挡过第一轮劲箭,寇仲哪敢怠慢,举起云石桌,抡上半空,杀往敌阵去。
敌方来不及抡箭上弓,双方已陷进混战的局面。都任与十多名亲信高手立在外院门处指挥大局,见状色变喝道:“给我杀无赦!”左右十多名高手同时冲出,加进拦截围杀之战。
寇仲愈舞动桌子,愈是得心应手。起始时,他以为凭功力最多只可支持半柱香的时间,便要力竭弃桌。到真正运行起来时,发觉只要趁桌子重量平衡的一刻,再借桌子本身的重量抡攻敌人,可收四两拨千斤之效。而每一次攻击后,可凭步法令桌子自然而然到达下一个平衡点,使他得到刹那喘息回气的机会。桌子到处,煞是痛快。只见盾裂矛折,刀剑离手甩脱,被桌子边沿砸到的敌人,那怕只是沾上点边儿,无不骨折肉裂的抛掷翻跌,绝无一合之将。焦宏进信心顿增,大刀使得虎虎生威,掩护他的后方。
此时敌方高手到了,一人凌空下扑,另一人趁焦宏进阻截向寇仲右方攻来的两枝长矛,从寇仲左侧闪入,手中双斧一斩寇仲背胁,另一照头颈劈下。寇仲杀得兴起,夷然不惧。桌子先风车般上砸,腾空的手一拳轰向偷袭者面门,拳未到,拳风先到,那人骇然欲退,寇仲底下飞起一脚,靴尖点在对方小腹处。上方和右面两高手同时惨叫。凌空来袭的给桌子扫个正着,骨折肉裂的坠往远处,持双斧者则吐血仰抛,撞跌三个敌人。桌子再度横扫,逼开拥来的十多名刀盾手,但寇仲的真气亦已见底,只有作最后的孤注一掷。
寇仲扭腰把桌子扯往右后侧,接着狂喝一声,全力把桌子旋往外门的方向。此时两人杀至离外院大门不到二十步的距离,桌子到处,敌人骇然四散躲避,来不及的被撞得横飞仰跌,狼狈不堪。寇仲和焦宏进知这是唯一逃命的机会,两人闪电般追在急旋的桌子后,往外院门抢去。都任等见势不妙,欲赶来拦截,却被己方潮水般涌向两旁避祸的人硬逼开去,坐失良机。
“轰!”桌子猛撞在紧闭的外院大门,桌与门同时破裂粉碎。寇仲来自《长生诀》的真气虽能循环往复,生生不息,但由于损耗过急过巨,每一下都是全力出手,补充不及,此刻已到油尽灯枯的恶劣境地,只能提起最后一口真气,冲出门外。焦宏进随后扑出,见他脚步虚浮,大吃一惊,忙掠到他旁,探手扶着。就在这危急存亡,生死一线之际,对街处和屋瓦顶上现出无数箭手。
两人心叫我命休矣时,“嗤嗤”之声响彻无人的长街,劲箭在他们上方和左右擦过,目标却是从院门拥出来的追兵和高踞墙上的敌方箭手。十多名盾牌手扑到街上,把两人团团环护,其中一名大汉喜叫道:“二当家,我们来哩!”焦宏进松一口气,向寇仲道:“是我的人。”
最要都任命的失着,非是与窟哥的结盟,更非欲置焦宏进于死地,而是因寇仲的干预致错失杀死焦宏进的机会。在骆马帮中,焦宏进是比都任更受尊敬和爱戴的人物,都任与窟哥的结盟,更进一步失去帮内的人心。事实上骆马帮正徘徊于分裂的边缘,所以都任先发制人。寇仲散播的“真谣言”,等于替干旱的枯叶和柴枝燃起烈火。骆马帮是趁旧朝崩溃的形势崛起的帮会,会众多来自下层的市井之辈,带有强烈的地方色彩。要他们纵容外人残害乡里同胞,是万不容许的。
都任要与窟哥结盟,亦有他的苦衷。无论他如何夜郎自大,也心知肚明斗不过寇仲,唯一方法是趁寇仲阵脚未稳前,借窟哥的复仇之心,大肆扩展势力,至乎攻陷梁都,把寇仲新兴的势力连根拔起。打的本是如意算盘,只差未想过会反被寇仲动摇他的根基。
第一个知道都任要收拾焦宏进的人是奉寇仲之命在旁监视的“鬼影子”洛其飞。此人颇有智计和眼光,立即通知沈仁福,再由他向其他与焦宏进关系亲密的骆马帮头领通风报讯,登时惹得群情汹涌,赶来反把都任和他的亲卫兵围困在妓院里。此时形势逆转,寇仲和焦宏进被簇拥往对街处,人人欢声雷动,高喊焦宏进之名。
焦宏进不知如何是好时,寇仲凑到他耳旁道:“先数他罪状!”焦宏进抓头道:“什么罪状?”
此时都任出现在正门处,似要强冲出来,寇仲忙大喝道:“放箭!”众人早跃跃欲试,只欠“上头”的一声命令,且还有点慑于都任的余威,闻言立即千箭齐发,射得都任等抱头鼠窜退回院内。
众人又是一阵震天欢呼,尽情发泄对都任的不满。都任的惊喝声传出来道:“焦宏进欲叛帮自立,你们……”
寇仲大喝道:“闭嘴!都任小儿你可知自己有三大罪状,再不配为本帮帮主。”
都任厉喝道:“你究竟是谁,竟敢混进我帮来扇风点火?”
寇仲暗踢旁边的焦宏进一脚,后者忙大喝道:“都任你不要岔到别处去,你的第一项大罪,是勾结契丹马贼,残害同胞。”在场的过千骆马帮众齐声喝骂,都任连辩驳都办不到。
众人情绪激烈至极点,焦宏进已无以为继,寇仲连忙教路。
焦宏进精神大振,气势如虹的大喝道:“第二项大罪,是不分是非黑白,阴谋杀害本帮兄弟。”众人又是喊杀震天,把都任的叫声全掩盖过去。
焦宏进凑向寇仲道:“第三项大罪是什么?”
这次轮到寇仲抓头,他随口说出三大罪状,只因觉得三大罪状说来口响些儿,当时哪有想过是哪三项罪状。周围的帮众都代他两人紧张着急,感同身受,偏是愈急愈想不到,在呼喊声逐渐歇敛之际,忽然沈仁福的头从人丛里探进来道:“第三项罪将就点便当是损害本帮声誉吧!好吗?”焦宏进觉得这或许算不上是什么严重罪行,寇仲脑际灵光一闪,狂叫道:“第三项罪就是为逞一己之私,竟想放火把小春光无辜的姑娘宾客烧死,此事铁证如山,受害者请立即扬声,否则我们便……没什么!”他本想说“否则我们便不来救你们”,幸好悬崖勒马,没有变成见死不救的恶人。小春光主楼上的“受害者”立时高声发喊,纷纷指责都任。
寇仲见时机成熟,大喝道:“兄弟们!从今天开始,焦宏进才是我帮帮主,焦帮主万岁!”一时“焦帮主万岁”之声,响彻云霄。
寇仲再喝道:“院内的人听着,只要你们弃械投降,焦帮主一律不追究,大家仍是好兄弟。”话声才止,院内街上立即肃然静下,只余火把燃烧和呼吸的声音。不知院内谁人先掷下兵器,接着叮当声不绝,谁都知都任大势已去,地位不保。
寇仲长笑道:“都任小儿!还不滚出来受死!”
都任狂喝一声,持矛冲出,朝焦宏进立身处直扑过来。“嗤嗤”声响个不绝,数以百计的劲箭像雨点般向他射去。都任身上不知中了多少箭,在街心颓然倾倒,立毙当场。
日夜赶路两天后,徐子陵终抵久违了的大江。
宽阔的江面上出奇地不见片帆只船,惟见江水滔滔,自西而东,滚流不休。尽管是长江这样的大河,当然难不倒徐子陵,不过他并不急于渡江,遂顺道往上游掠去,希望找到江道较窄处,好省回点气力。日落西山下,夕阳的余晖照得江水霞光泛彩,有种凄艳的美态。拐了一个弯后,上游四、五里许处赫然出现一个渡头,沿岸尚泊有九艘中型的帆船,飘扬书有“长江联”的旗帜。
徐子陵好奇心起,暗忖长江联盟是由郑淑明当家,以清江、苍梧、田东三派和江南会、明阳帮等为骨干的联盟,为何会在此聚集?心念电转间,他脚下跑了两里多路,穿过一片树林野树,登上一个小丘顶,把长江联于渡头方面的活动,尽收眼底。大地逐渐沉黑下去,九艘帆船都没有亮灯,透出鬼祟神秘的味道。忽然上游处有艘大船从河弯处转出来,全速驶至。
徐子陵定神一看,心中登时打个哆嗦,因为这艘船他绝不陌生,是他和寇仲曾度过一段时光,巨鲲帮帮主云玉真的座驾船。他心中涌起很不妥当的感觉。
寇仲挺坐马上,从高处遥望星月下一片荒茫的平原林野、起伏的丘陵。宣永和焦宏进分傍左右,后面则是十多名手下将领,泰半是来自骆马帮的人。小春光事变,都任惨死,消息传出,窟哥闻风慌忙逃往大海的方向,希望凭着马快,能在被寇仲截上前,回到海上。岂知寇仲胸有成竹,以擅于察探的洛其飞沿线放哨,精确地把握他撤军的路向,又任他狂逃两天两夜,然后在这支孤军必经之路上,集中军力,蓄势以待。
蹄声响起,洛其飞策骑穿过坡下的树林,来到寇仲马前,报告道:“敌人终于挨不住,在十里外一处山丘歇息进食,好让战马休息吃水草。”
寇仲双目寒芒电闪,沉声道:“照其飞猜估,这批契丹狗贼是否仍有一战之力?”
洛其飞答道:“契丹狗贼虽成惊弓之鸟,但他们一向刻苦耐劳,纵是仓皇逃命,仍散而不乱,阵势完整,兼之专拣平原旷野赶路,一旦被截,亦可凭马快突围。”
寇仲点头赞道:“其飞所言甚是,这次我们虽仗熟识地形,人数士气均占尽优势,故胜券在握。但如何可攫取最大的战果,把我们的伤亡减至最低,这才划算得来。”
焦宏进以马鞭遥指后方十里许高山连绵处,说道:“飞鹰峡乃到大海必经之路,我们只要在那里布下伏兵,保证可令窟哥全军覆没。”
寇仲笑道:“窟哥虽不算聪明,却绝不愚蠢,且行军经验丰富,当知何处是险地。”
洛其飞点头道:“少帅明察,窟哥一伙本有余力多走十来里,却在这时间歇下来休息,自是要先探清楚地理形势,然后决定究竟应穿峡而过,还是绕道而行。”
宣永皱眉道:“假若他们绕道而走,由于他们马快,可轻易把我们撇在后方,那时沿海一带的乡镇可要遭殃哩。”
寇仲摇头道:“他们是不会绕道的,因为能快点走他们绝不会浪费时间,我们不如来个双管齐下,不在飞鹰峡布下一兵一卒,只在他们后方虚张声势,扮作追兵杀至的情景,令他们在得不到充分休息的劣况下仓皇逃命。”
焦宏进愕然道:“那我们在什么地方截击他们?”
寇仲断然道:“就在峡口之外,那时窟哥的心情刚轻松下来,人马亦均泄气,我们就给他来个迎头痛击兼左右夹攻,只要把他们赶到峡内去,这一仗我们将可大获全胜。”接着微笑道:“不把窟哥生擒活捉,怎显得出我寇仲的本领。”
巨鲲号灯火熄灭,缓缓靠近。
待云玉真的座驾船贴近长江联的其中一艘战船,两船距离缩窄至三丈许,十多人腾身而起,落在云玉真的座驾船上。此时徐子陵刚从水内探出头来,伸手抓住船身,五指硬是嵌进坚固的木壁去,就那么附在那里。
巨鲲号移离江岸,拐弯掉头,其他战船纷纷开航紧随。甲板上戒备森严,即使以徐子陵的身手,亦无把握能瞒过对方的耳目潜进船舱去,也犯不着冒这个险。
他把耳朵贴在船壁,功聚于耳,听觉的灵敏度立时以倍数提升,把船内诸人的足音说话,甚至粗重点的吸气喘息,战般破浪的异响,均一丝不漏地收进耳里。徐子陵闭上眼睛,心神在这个纯粹由声音组成的天地搜索目标,当他听到郑淑明和云玉真熟悉的语声,自然而然地把其他声音过滤排除,等于眼光集中凝注于某一物件,其他景象会变得模糊起来一样。他们该是进入舱厅的位置,由于徐子陵对巨鲲号的熟悉,脑海中毫无困难的勾画出她们在厅内分宾主坐下,而云玉真的心腹俏婢云芝以香茗奉客的情景,有如目睹。
几句场面话说过,云玉真转入正题道:“这回得贵联与我大梁结成盟友,携手合作,朱粲朱媚父女,授首之期将不远矣。”
徐子陵心中恍然,自称“迦楼罗王”的朱粲和其女“毒蛛”朱媚,一向恃势横行,无恶不作,无可避免地威胁到长江联的存在,故不得不向势力渐从长江以南扩展至江北的萧铣投靠依附,以对抗朱粲父女的迦楼罗国。而云玉真正是穿针引线之人,说不定是在洛阳时谈妥的。暗忖这等事不听也罢,正欲离去,郑淑明道:“云帮主说要借敝联的力量清除帮内叛徒,事情当然是非常严重,可否指示清楚,使我们能效犬马之劳。”徐子陵心中剧震,立即把握到卜天志在与云玉真的斗争中正落在下风,陷身险境。
蹄声轰传峡谷,愈趋响亮,使本已绷紧的气氛更为凝重。
藏在一片长于山坡的密林内的寇仲却是出奇地平静,因整个战场都在他掌握之内,一切依他的摆布进行和发生,无有例外。他以前尽管曾向徐子陵侃侃谈论“战争如游戏”之道,但直至今夜此刻,才确切地体会到那种“游戏”的奇异感受。从将帅的任用到卒伍的征募、选取和编伍,由训练、旗鼓、侦察、通讯、装备至乎阵势、行军、设营、守城、攻城,战术的运用,均令他有与人对弈的感觉。目标就是要作那最后的胜利者。
旁边的洛其飞低呼道:“来啦!”寇仲冷然注视,契丹马贼现身峡口,风驰电掣的策骑奔上峡口外的古道。果如寇仲所料,经过近十里急急有如丧家之犬的飞驰,又穿过险要的峡谷,敌人已是强弩之末,尽泄锐气,速度上明显放缓。
窟哥一向的战术是“来去如风”四字真言。打不过就溜,让人碰不着他的尾巴。而他能纵横山东,实与熟悉地理风土的“狼王”米放有莫大关系。来到这人生路不熟的地方,窟哥有如目盲的瞎子,而米放则是引路的盲公竹。米放之死,使窟哥只能循旧路退军,再无他途,正好陷进寇仲的天罗地网去。
此时大半马贼已走出峡谷,忽然前头的十多骑先后失蹄,翻跌地上。埋伏在两边新编入少帅军的骆马帮众同声发喊,在战鼓打得震天巨响中,两边林内的箭手同时发箭,取人不取马,契丹马贼纷纷坠地,乱成一团。接着枪矛手队形整齐的从两边分四组杀出,每组五人,一下子就把敌人冲得支离破碎,断成数截,首尾不能相顾。埋伏在峡口的箭手则朝出口处箭如雨发,把尚未出峡的小部分敌骑硬逼得逃返峡内。
寇仲知是时候,大喝一声,率领二百精骑从密林冲出,正面朝敌人杀去。
无论契丹马贼如何强悍,马术如何高明,在折腾了两日后,兼且是新败之师,士气低落至极点,在这种四面受敌的情况下,终失去反击的能力,四散奔逃,溃不成军。
徐子陵倾耳细听,云玉真冷哼道:“成帮立派,讲的是仁义诚信,现在卜天志私通外敌,阴谋叛帮,不顾信义,是死有余辜,绝不足惜。枉我这些年来对他照顾有加,把他提拔作只我一人之下的副手,可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他这样对不起我,从哪方面说都饶他不过。”
一个低沉的男声道:“云帮主何须为这等奸徒痛心,卜天志伏诛在即,我们已依云帮主之言,以一笔大生意为饵,诱他到菜子湖商议,到时以战船快艇把他重重围困,保证他要尸沉江底,便宜水中的鱼儿。”
郑淑明压低声音道:“卜天志知否云帮主在怀疑他呢?”
云玉真淡淡地说道:“当然不会让他知道,我还故意委以重任,使他仍以为我像以前那么信任他。这回我特意不调动手下亲信,交由贵联出手对付他,更令他全无戒心。至紧要手脚干净,不留任何活口,那我更可趁卜天志的余党全无防备下逐一清除,免留无穷后患。”
郑淑明道:“云帮主放心,这只是一件不足挂齿的小事,只要给我们赚上船去,卜天志和他的人休想有半个能漏网。”
徐子陵听得暗抹冷汗,又大叫侥幸。若非给他适逢其会碰上此事,卜天志的小命就要危乎殆哉。
船队忽然减速,拐向右边的一道支流,逆水北上。目的地当然是云玉真欲置卜天志于死地的菜子湖。
寇仲在宣永、焦宏进、洛其飞等一众手下将领簇拥中,巡视臣服于他军力之下的战场劫后情景。这股肆虐多年的契丹马贼,终被剿灭。战利品除了近八百匹良种契丹战马,弓箭兵器无数外,尚有一批重达三千两的黄金。只是这批财富,足可重建半个彭城。
寇仲却没有自己预期中的欣悦。尸横遍野的情景他虽非初次目睹,但这次的战况却是他一手造成的。他现在的反应纯然是一种直接触景生情式的反应,对四周死亡景象有麻木的感觉。
寇仲勒马停定,凝视以极不自然姿势扭曲于地上的三具契丹马贼冰冷僵硬的尸身,不远处尚有一匹马尸。其中之一该是背心中箭后从马背摔下,头部浸在一滩凝结成赭黑色的血液中,在晨光的照射下,本是充满生命的肌肤呈现出恶心的蓝靛色。宣永等见他呆瞪地上的尸骸,只好在旁耐心等待。
寇仲苦笑道:“你们说是否奇怪,刚才我从未想过或当过他们是人,但现在见到他们伏尸荒野,又忽然记起他们像我一样也是人,有他们的家庭、亲属,甚至朝夕盼望他们返回契丹,关心着他们的妻子儿女。”
宣永沉声道:“少帅很快会习惯这一切,在战场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心软点也不行!”
寇仲叹道:“我并非心软,就算整件事重头再来一次,我仍会绝不留情地把这些穷凶极恶之徒杀得半个不剩。只是人非草木,总会有些感触罢了。”
此时手下来报,找不到窟哥的尸身。
寇仲冷哼道:“算他命大!收拾妥当后,我们立即赶返下邳,下一个目标该轮到李子通的老巢东海郡啦!”
众将齐声应命。
寇仲催马便行,忽然间,他只想离得这尸横遍野的战场愈远愈好!
菜子湖远比不上在东面不远处的巢湖的面积,且形状很不规则,但风光之美,却出乎徐子陵意料之外。此时他从云玉真的巨鲲号转移到郑淑明的战船上,躲附在吊于船身其中一艘小艇的船底下,欣赏水清浪白,映碧盈翠的湖上风光。巨鲲号和长江联的战船,分别驶往预定包围截击的藏船地点,只余郑淑明这艘藏满高手的帅船往赴卜天志之约。
湖上帆影翩翩,如行明镜之上。岸边碧油油的山色融入清澄的湖水,令人分不清究竟是湖水染绿山色,还是山色染绿湖水,再加上**漾于湖面烟霞般的薄雾,更是疑幻疑真,似是一个错失下闯进了平时无路可入的人间仙界。半个时辰后,船速渐减。
徐子陵深吸一口气,内劲透过艇身,传入吊索。吊索寸寸碎裂。小艇往湖水掉去时,徐子陵翻进艇内。“砰!”小艇降落湖面,只下沉尺许,便在徐子陵脚劲巧控下恢复平衡。
敌船喝喊声起,但一切都迟了。桨橹提起又打进水里,小艇像箭矢般越过母船,超前而去。里许外处卜天志的战船正缓缓来会。徐子陵迎风挺立,一边操舟,一边纵目四顾。恬静的湖面水波不兴,山湖辉映,碧水笼烟,清风徐来,使人心胸开阔,耳目清新,精神畅爽。
郑淑明的惊呼从被抛后二十多丈的战船甲板上传来,娇喝道:“徐子陵!”
徐子陵头也不回地答道:“郑当家走吧!江湖上的杀戮还不够吗?结下解不开的仇怨,卷入别人帮派的斗争,于长江联有何好处?”再不理她,径自催舟,迎向卜天志的帆船。他几可肯定郑淑明必以打退堂鼓作收场,纵使长江联有能力杀死他徐子陵,亦须付出沉重之极的代价,且要结下像寇仲那种近乎没有人敢惹的劲敌,岂是区区长江联承担得起。况且徐子陵的出现,可让她向云玉真作得交代,不是突然反悔。
在失去长江联的支持后,云玉真除了落荒而逃外,再无他法。一场风波,势将就此了结。可是与萧铣和香玉山的斗争,却是刚刚开始。
寇仲返回下邳,尚未坐暖,已开始接见来自附近各城县的头脸人物,投诚者中不乏李子通的离心将领。其中一个叫李星元的,年约三十岁,长得高大威武,不但是李子通的同乡,还是下邳和东海间另一大城沐阳的守城将,他肯把沐阳拱手奉上,等于有半个东海郡落进寇仲的袋子里。
寇仲大讶问故,李星元冷哼道:“李子通刻薄寡恩,用人论亲疏而不论才具,眼光短浅,非是有大志的人。不过坦白说,星元本仍犹豫难决,可是手下诸将和商农领袖,由老至少,均一致赞成投奔少帅麾下,星元这才明白什么叫万众归心。”
寇仲失笑道:“星元倒够坦白,我就是喜欢你这种爽直的汉子,不知东海现况如何呢?”
李星元道:“东海郡现在由李子通亲弟李子云主理,绝不会向少帅投降,且粮草充足,一年半载也不会出现问题。”
寇仲皱眉道:“李子云是个怎样的人?”
李星元不屑道:“他除了懂得欺凌弱小,搾取民脂民膏外,还懂得什么?李子通正是知他有勇无谋,所以特派坏鬼书生童叔文作他军师,此人极工心计,不像李子云只是草包一个。”
寇仲饶有兴趣的追问道:“为何星元唤他作坏鬼书生?”
李星元咬牙切齿道:“童叔文最爱自命清高,对人自称他读的是圣贤之书,学的是帝皇之术,终日仁义挂口,骨子里却贪花好色,不知败坏多少妇女名节,连属下的妻妾女儿都不放过,若非本身武功高明,又得李子通兄弟包庇,早给人碎尸万段。”
寇仲心想这该是李星元离心的重要原因,不禁暗幸自己不是好色之徒,点头道:“要得东海,此人该是关键所在;如能将他除去,李子云挺恶也只不过是一只无牙老虎,星元有什么好提议?”
李星元脸露难色道:“东海没有人比童叔文更害怕刺客临身,所以不但出入小心,行藏诡秘,就连睡觉的房间都每晚不同,要刺杀李子云反而容易些。”
寇仲沉吟道:“星元来见我的事,李子云是否知晓?”
李星元道:“童叔文虽在我处布下眼线,但怎瞒得过我,此行更是特别小心,他们理该还不晓得。”
寇仲喜道:“那就成啦!星元立即潜返沐阳,不动声息,待我拟好全盘大计,才与你配合作出行动。”
李星元点头答应,接着眼中射出热切的期望,说道:“星元有一个不情之请,万望少帅俯允。”
寇仲欣然道:“现在大家兄弟,有什么心事话儿,放胆说吧!”
李星元低声道:“我希望少帅手下留情,不要祸及东海郡的平民百姓。”
寇仲哑然笑道:“这岂是不情之请,而是既合人情,又合天理。星元放心,若要杀人盈城才可夺得东海,我寇仲绝不为之,如违此誓,让我寇仲不得好死。”
李星元剧震拜跪,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寇仲忙把他扶起,约下联络的方法后,李星元匆匆离开。
他后脚才去,陈长林的前脚便踏进府门来,寇仲大喜出迎。他现在最渴求的,就是人才。
夕阳下,渔船缓缓泊往巴陵城外的码头。
扮成渔民的卜天志凑到正凝望城门的徐子陵耳旁低声道:“子陵务要小心,萧铣近年声势大盛,兼且财力丰厚,招揽了江南江北一带数不清那么多的高手,香玉山乃他的宠臣,又因曾成杨虚彦刺杀的目标,所以必有高手贴身保护。”
徐子陵在疤脸大侠的面具遮盖下,那忧郁但炽烈的眼神毫无变化,淡然道:“据志叔所知,有什么特别须注意的厉害人物?”
卜天志答道:“算得上是一等一好手的有五个人,首先是“大力神”包让,此人的“横炼罡”在大江流域非常有名,他从铁布衫这种下乘的外家硬功,练至现在别辟蹊径的上乘内家真气,是南方武林津津乐道的一个练功奇谭。此人生性暴戾,仇家遍地,这回肯投靠萧铣,该是为了避祸。”
徐子陵心中暗念包让的名字,没有作声。
卜天志续道:“第二个是“恶犬”屈无惧,此人原是肆虐奥东的马贼,因惹怒宋阀的高手,千里追杀下仅他一人孤身逃出,不知如何会忽然成了萧铣的人。他的凶名直追“大力神”包让,擅长兵器是一对名为“玄雷轰”的大铁锤,非常厉害。唉!能不动手,还是不动手的好。”
徐子陵冷然道:“谁人阻我接回素姐和她的孩儿,谁便要死!”语气中自然而然透露出一往无回的决心。
卜天志知道劝说不会起任何作用,只好道:“另三个人虽及不上这两者的名气,但在南方均是响当当的人物,分别是“亡命徒”苏绰,用的是锯齿刀;“素衣儒生”解奉哥,三十八招掩月剑法,被誉为南方后起一辈中最佳剑手;至于最后一个“牛郎”祝仲,使的是齐眉棍,自创的牛郎一百零八棍,变化万千,绝不可掉以轻心。”
渔船泊岸。徐子陵一言不发,登岸入城。
陈长林大步趋前,两手探出抓着寇仲的肩头,眼中射出热烈的神色,欣喜道:“当日我听到寇兄和徐兄差点被王世充那忘恩负义的老贼加害的消息,立即赶返东都质问老贼,怎可对两位恩将仇报,和他大吵一场,当然没有结果,只好愤然离去,幸好不久后听到你们在梁都以少胜众,凭乌合之众大败宇文化及的精锐雄师,遂兼程赶来,不巧是寇兄刚离城,要等到今天才见到寇兄,子陵呢?”
寇仲咋舌道:“原来是你自己寻来的,我还四处打锣般找你,长林兄真大胆,竟敢顶撞世充老鬼……”直到此刻,他始知陈长林是个外冷内热的好汉子。平时木讷寡言,但遇上看不过眼的事,绝对义无反顾。更想不到他视自己和徐子陵为好友。
陈长林放开双手,冷哼道:“王世充还不敢杀我,因为推荐我的人是夷老,一天他未真的当上皇帝,他仍没有开罪整个白道武林的胆量,子陵兄呢?”
寇仲搂着他肩头,朝大堂走进去,边行边道:“小陵到巴陵去办点事,长林兄来了真好,便让我们为天下苍生尽点力,长林兄则顺便干掉沈纶那畜牲以报毁家之恨。”
陈长林一对眼睛立时亮起来。
徐子陵沿街不徐不疾地朝香玉山的大宅走去,巴陵风貌如昔,只是人更多了。他的心境出奇地平静,自踏进城门后,他一直以来对素素的担心和渴望重见的期待,均因抵达目的地而搁在一旁,剩下的只有如何去完成目标,清楚而肯定,再不用花费精神到别的方面去。
要把素素母子弄出巴陵并不困难,问题只在如何去说服素素,那需要向她揭露残忍的真相。
长街古朴,楼阁处处,在巴陵城贯通南北的大道上,徐子陵步过重重跨街的牌坊和楼阁,一路回溯当日杨虚彦刺杀香玉山不果的旧事,终于抵达香府的大门外。
书斋内,陈长林听罢寇仲的话,把手中香茗放到椅旁小几处,点头道:“海上贸易绝不困难,只要有利可图,商人会像蚂蚁般来附,困难只是我们必须保证海域河道的安全。那我们必须有一支精良的水师,把领地的水道置于控制之下。”
寇仲同意道:“我也想过这问题,巨鲲帮的卜天志已约好率手下船队依附小弟,据他说只是五牙巨舰便有五艘之多,全是从旧隋抢回来的战利品,其他较小的战船二十多艘,货船更是数以百计。”
陈长林精神大振道:“这就完全不同啦!最难得是忽然多出大批不怕风浪的老到水手,只要再给以水战的训练,改善旧战船,因应水道形势建造新舰,终有一天我们可雄霸江河,一统天下。”
寇仲一呆道:“你似乎比小弟更有信心。”
陈长林微笑道:“那是因为我对寇兄有信心嘛!刻下当务之急,是要征召一批优良的船匠,先对旧船进行改装的工作。待预备妥当时,我们可封锁东海郡的海上交通,断去东海郡与江都的海上连系,那时东海只有挨揍的份儿,绝无还手之力。”
寇仲皱眉道:“哪里去找这么一批船匠呢?”
陈长林拍胸道:“当然是小弟的故乡南海郡,我们陈姓是南海郡的巨族,族人不是曾当旧朝的水师就是惯做海上买卖,且多与沈法兴父子势不两立,只要我偷偷潜回去,必可带回大批这方面的人才,为寇兄建立一支天下无敌的水师,那时沈法兴父子的时日将屈指可数。”
寇仲拍台叹道:“得长林兄这几句话,天下有一半落进小弟的袋子啦!”
徐子陵过门不入,绕往宅后去,心中暗叫不妙。凭着近乎通灵的听觉,他把握到香府外驰内张的形势。香府附近的几座房舍,均布有暗哨,监视香府的动静,反是香府本身死气沉沉,像宅内的人早迁往他处,只余几点灯火。徐子陵不禁大惑不解,因为眼前的布局分明是个陷阱,还似是针对他而设的。照道理香玉山和他的关系仍未恶劣至如此地步,就算收到云玉真的飞鸽传书,尚未需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蓦地连串剧烈的咳嗽声,从墙内传出。徐子陵虎躯剧颤,此时他已寻得如何避过暗哨耳目的路线,从小巷贴地窜出,到达香府后院墙脚处,才贴壁翻入宅内。果然素素虚弱的声音从一座小楼的二楼传来道:“把陵仲抱出去!快!”徐子陵那还按捺得住,迅即扯下面具,腾身疾起,穿窗直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