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双龙传·第十八册 第一章 唯一破绽1
“我说的话,或是真的,或是假的。”面对空寂无人的幽居,徐子陵心中不断响起石青璇这几句话。小屋依旧,可是石青璇隔帘梳妆的动人情景一去不返。山风流动吹拂的声音变得空空洞洞,虽有好友陪伴身旁,他却生出失去一切生机的绝望情绪!与石青璇的一切,憧憬中平淡真挚、充满男女爱恋的幸福生活,至此告终!努力的争取化为彻底的失败,石青璇变成令人心碎的回忆,余生只能在孤独寂寞中度过。生亦何欢,死又何惧?热切的希望却带来惨痛的失望。
正透窗朝屋内尽最后努力搜寻石青璇倩影的侯希白以近乎呜咽的声音道:“她根本没有来过,会此你能有更好的提议吗?”
侯希白愕然无语。
来的果然是天从人愿的跋锋寒和能令寇仲绝处逢生的援军,合共四千人,骡车一百三十辆,其中二十车装载的是救命的火器。四千兵员有三千是精挑出来的精锐骑兵,一千是战斗力较薄弱的辎重兵,少帅军内的新兵种。领军的是熟悉这一带地理环境的白文原,他的前主朱粲,曾称雄西北方不远处的冠军,朱粲虽成明日黄花,但白文原对这带山川河道的认识,仍可发挥最大的用途,令援军神不知鬼不觉地潜来,避开唐军探子。
跋锋寒率领一支百人部队做开路先锋,在林道与寇仲相遇,自有一番欢喜之情。寇仲忙发出命令,着随后而来的队伍于隐蔽处扎营休息,以免被敌人学他般看到扬起的尘头。寇仲为手下们打气后,与白文原和跋锋寒登上附近一座小山之顶观察形势,商量大计,更派出无名到高空巡察。
寇仲见跋锋寒及时赶到,心情转佳,分析形势后总结道:“现在于我们最有利的,是屈突通注意力全集中在锺离,其防御策略主要是针对锺离来的军队,而你们则来得正是时候,我们探清楚屈突通的布置后,可趁其大兴土木、阵脚未稳的一刻,先以火器来个下马威,再内外夹击,保证可打他一个落花流水,不亦乐乎。”
跋锋寒道:“那批火器以毒气火箭为主,射程远达千余步,生出大量紫色的毒烟,虽未能厉害至令人中毒身亡,却可使人双目刺痛,泪水直流,呼吸困难,皮肤红肿,半天时间始能复常,大幅削弱敌人的战斗力。”
寇仲讶道:“你找人试过吗?否则怎知道得这么清楚?”
白文原道:“我们抓来一头野狗做过实验,事后本想宰来吃掉,却怕它身体带毒,遂饶它狗命。”
寇仲叹道:“可怜的狗儿,幸好没伤它性命。”又问道:“这样的毒烟火箭有多少根?”
白文原道:“共有二千五百枝,若全数施放,该可笼罩方圆三、四里的广阔范围,风吹不散,能制造这么有威力火器的人的脑袋真不简单。”
跋锋寒道:“在两军对垒时这种毒烟箭作用不大,偷营劫寨时用以对付聚集的敌人肯定能收奇效。我们本还担心如何能用这批东西来防守营寨,幸好李世民知情识趣,派屈突通来让我们试靶,当然是另一回事。”
白文原道:“除二千五百枝毒烟箭,尚有五百个火油弹,八百个毒烟地炮。前者点燃后用手掷出,随着爆炸火油四溅,能迅速把大片林野陷进火海中;后者预先放在地上,敌人踏破立即喷出毒烟,纯以毒烟的分量计,会比毒烟箭更有威力。”
寇仲咋舌道:“我们真的为李渊挡过一劫,因这批火器本应由他亲自消受的。”
跋锋寒道:“我们必须趁屈突通未砍光营寨附近一带树木前发难,否则火油弹会变成废物。”
寇仲当机立断道:“文原你先回营地准备一切,我和老跋立即去探路,事不宜迟,今晚将是我们行动的最佳时机。”白文原领命而去。
跋锋寒问道:“有没有子陵的消息?”
寇仲摇头颓然道:“希望他吉人天相,大吉大利啦!”
徐子陵放弃打坐,他无法忘记严重的内伤,因为那是一种挥之不去的随身感觉,令他无时无刻不感到虚弱和来自全身经脉的难受痛楚,气血不畅的情况更是烦厌的重压。精神愈集中,这种受伤的感觉愈清晰,令他不能进入忘我的境界,眼前此刻的自己只能是个默默忍受苦楚的人。
他走进屋内,隔帘瞧进石青璇曾留下倩影的闺房,心中忽然充满温柔,勾起他对那动人的邂逅的美丽回忆,对石青璇的少许怨憾立即云散烟消。既然爱惜她,就该为她着想,尊重她任何决定。个人的得失又如何?当撒手人世,过去生命只像刹那间的发生。他的心神情不自禁地沉醉在初识石青璇的情景里,往事一幕一幕地重现心湖,既实在又虚无,除师妃暄外,他从未如此用心去思念一个人。如果生命和一切事物均会成为不可挽回的过去,便让石青璇成为过去的部分吧!
不知不觉中,他发觉自己走出屋外,在大门旁的方石坐下,太阳没入山后,四周丛林的蛩虫似知严冬即至,正尽力奏出生命最后的乐章,交织出层次丰厚的音响汪洋。他沉醉在这平日顾此失彼下忽略的天地,浑然忘我间,终于从对石青璇深情专注的思忆,忘情地投身到虫鸣蝉唱的世界,其中的转接浑然天成,不着痕迹。在忘情忘忧忘我的境界中,他成功从心中的百般焦虑和扰人的伤势解脱出来,精神与大自然的残秋最后一丝生机结合为一,茫不晓得两脚涌泉穴寒热催发,先天气穿穴而入,从弱渐强地缓缓贯脉通经,滋养窍穴。时间在他神识混沌中以惊人的速度溜跑,当他被一种强烈的危险感觉从深沉至似与天地同游中醒觉过来,睁眼一看,残月早移过中天,黑绒毡幕般的夜空嵌满星辰。究竟哪一颗是石青璇死后的归宿?自己的归宿又会否是最接近的另一颗星辰,长伴在她左右,完成生前尘世未竟的宿愿?
生命是否受前世今生的因果影响,既是如此,第一个因是怎样种下来的?
“这是什么地方?谁曾在此结庐而居?”徐子陵收回望着星空的目光,落在负手傲立身前的盖代邪人“邪王”石之轩身上,微笑道:“邪王因何如此有雅兴光临山居?”
石之轩学他般朝夜空张望,好整以暇地说道:“子陵睁目后牢牢瞧着天空,究竟看什么?”
徐子陵淡淡地说道:“我在想人死后的归宿,是否会回归本位的重返天上星辰的故乡?”
石之轩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语气却冷酷平静,柔声道:“子陵晓得我来杀你吗?”
徐子陵耸肩洒然道:“邪王既不晓得这是何人的地方,当然非是专程来访,而是跟踪我们来到此处。事实上邪王一直有杀我之心,只是不愿当着希白眼前下手而已。”
石之轩神情不动,低头凝望徐子陵,轻轻道:“石某人不是没有给你机会,若你肯留在幽林小谷陪伴青璇,不过问尘世间事,我绝不愿伤你半根毫毛。可是你现在的所作所为,与石某人对你的期望背道而驰。子陵可知你和寇仲已成我圣门统一天下最大的障碍,今晚不狠下辣手,明天恐怕悔之已晚。我故意待至你内伤尽去才现身动手,是希望子陵你死能瞑目,不会怪我邪王乘人之危。”
接着又叹道:“如此一日间伤势尽愈,我石之轩不得不写个‘服’字,可正因如此,逼我不得不痛下决心。今晚子陵先行一步,下一个将轮到寇仲。”
徐子陵长身而起,一种全新与新生的感觉充盈全身,他再感觉不到体内真气运动流转,一切发乎自然,就像空气般任他呼吸吞吐,大海汪洋般让他予取予求。失而复得后果然是全新的另一层境界。
石之轩目露讶色,沉声道:“子陵的武功终臻入微的境界,令石某人心中响起警号,这番出手再不会有任何心障,子陵小心。”
徐子陵晓得此乃生死关头,必须施尽浑身解数,方有保命机会,却淡然自若道:“邪王不是有兴趣知道这是谁的幽居?为何不寻根究底,追问下去?”
石之轩无法掩饰地露出震骇神色。
徐子陵两手高举过头,紧扣如花蕾,无名指斜起,指头贴合,重演当年真言大师传他九字真言印诀的第一起手式,暗捏不动根本印,禅喝道:“临!”
石之轩容色再变,应声后撤三步。
自徐子陵数次与石之轩交手以来,尚是首次将石之轩逼到下风,一小半是靠大幅提升的真言禅力,大半是觑准石之轩唯一的破绽,他心底永远的破绽……石青璇。石之轩那如堵石墙的真气直逼而来,令他无法再作寸进,乘势强攻。
石之轩一手负后,另一手前挥,五指缀合成刀状,锋锐遥指徐子陵。双目精芒大盛,长笑道:“好!自我石之轩出道以来,还是首次有人能令我甫动手立即屈处下风,虽嫌有点取巧,可是高手交锋,无所不用其极,当然应算是你的本事。”
徐子陵不由心中佩服,石之轩的心胸气魄,大家风范,确异于常人。双手紧拢胸前,状如莲花,不动根本印转为大金刚轮印。自得真言大师传法以来,从没有一刻,他比此时更体会到真言印法与精神相辅相成,结合无间后的神妙禅力。对不死印法他有更进一步的认识,此法本身根本是无隙可寻,破绽唯在石之轩心内。
眼前一花,石之轩现身左侧,手刀弯击而来,取点是他左颈侧要穴。徐子陵自知永比不过他的幻魔身法,只能以静制动,手莲鲜花般盛放,变化出无穷无尽的手印,每个手印均妙至毫巅,似有迹可寻,又似顺乎天然,微妙处没法以任何笔墨去形容。“波!”徐子陵一指点出,正中石之轩掌锋。石之轩往后飞退,徐子陵也被他震得气血翻腾,踉跄跌退近丈。自石之轩现身后,他还是初次把注意力转回到经脉内,生出另一种新鲜的奇异感觉。
石之轩没有乘势追击,反两手负后,卓立远处,讶道:“子陵竟能封死我后着,教石某人不得不退,此事传出去,足可教任何人对你刮目相看。不过有利必有弊,坦白说,直到此刻,我始能狠下决心抛开一切,全力出手,直至子陵倒地身亡方始罢休。否则若再给你一年光阴,说不定我‘邪王’石之轩也无法置你于死地。奈何!”
徐子陵微笑道:“原来邪王要下决心是这么困难。我有一事不解,可否请邪王指点?”
石之轩容色平静,双目射出冷酷无情的目光,淡淡地说道:“说吧!”
徐子陵清楚感应到眼前的石之轩再没有任何阻止他杀死自己的心障,且正在找寻最佳的出击机会,只要自己心神稍有波动,不能保持“剑心通明”的至境,将招来他排山倒海,至死方休的可怕攻击。缓缓道:“邪王因何要放过婠婠?”
石之轩皱眉道:“你该想到原因,婠儿乃圣门继我之后最杰出的人才,如虚彦没有背叛我,我对她绝不容情,现在却是爱之惜之仍恐不及。你若担心我会去对付她,现在该可放下心事。”
徐子陵叹道:“邪王有没有感到自己陷于众叛亲离的处境?在统一圣门的斗争上,控制大局的再非邪王你,而是依附突厥的赵德言,又或是得李渊信任的杨虚彦,更怕是最后的得益者是突厥的颉利。”
石之轩长笑道:“若出现子陵描述的情况,受到最大打击的势将是以慈航静斋为首的所谓白道。我圣门本来一无所有,故天下愈乱愈好,危机下见生机,大乱后始有大治,此为历史循环的法则,屡验不爽。我圣门饱经忧患,应付危机的灵活远胜任何人,子陵若想以什么民族大义来说动我,实是枉费心机。”
徐子陵洒然道:“算我说了一番废话,邪王请赐招。”
石之轩忽然环目巡视,目光透窗朝屋内瞧去,面露惊疑不定的神色。徐子陵的精气神全集中在他身上,立时生出感应,岂肯错过如此良机。“兵!”真言吐发,宝瓶气意到手到,一拳隔空击出。
“轰!”石之轩随意封挡,两手盘抱,气柱卷旋而来,硬撞宝瓶气劲,双方真气均是高度集中,其中绝无转圜或假借余地。石之轩后退三步,徐子陵却像断线风筝般抛跌往后,恰巧穿门滚入屋内,落地后仍收不住势子,破帘跌入石青璇的闺房。石之轩如影随形的追入屋内,进门后一震停步。徐子陵弓背弹起,手捏外狮子印,哗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
石之轩冷冷瞧着他,并以衣袖抹去唇角泄出的血迹,点头道:“宁道奇那次不算数,自我练成不死印后,尚是首次有人能令我受伤,足可令你自豪。”
徐子陵当然晓得自己伤得更重,刚才他中了石之轩的奸计,以为他因想到这可能是石青璇的避世处,心神露出破绽,岂知竟是石之轩故意布下的破绽,使他从上风落回绝对的下风,从天上回到凡间,再不能保持之前无人无我、抽离凡躯的神妙境界。
两人隔帘对峙。徐子陵深吸一口气,勉力提聚功力,说道:“邪王不是说过再出手便至死方休,为何又停下来?”
“邪王”石之轩双目杀机剧盛,厉喝道:“这是否青璇另一个隐居之所?”
箫音在屋外响起。
少帅军依寇仲和跋锋寒的计划,潜伏在最有利发挥火器的上风位置。敌人尚未有时间设立木寨哨岗,主力大军避开山地林区,在天城峡南路出口西南半里处的草原暂设“六花营”,以屈突通的帅帐为中军统揽大局,帅帐两旁是左右虞候,属屈突通直接指挥的亲兵,另四军分别在前后左右立营,形如六瓣花朵。虽是无险可恃,但不怕火攻,只要在附近制高点有战士轮番放哨,可迅速动员反击任何来袭的敌人。另有两军各约二千兵员,于南路出口外一远一近结营,均位于丘陵高地,相隔数千步,互为呼应。
三处营地总兵力超过一万五千人,火把处处,照得天城峡外亮如白昼。大批的工事兵集中在出口外伐木施工,清除障碍,砍下来的木材可用作建设坚固的木寨。少帅军兵分三路,进军至敌人火光不及的密林区,等待寇仲突袭的命令。寇仲和跋锋寒亲自指挥攻袭对方主力军营地的部队,带备最易使用的毒烟箭,蓄势以待。
寇仲和跋锋寒跃上一株高树之巅,遥察三千步许外屈突通六花营地的情况。
寇仲笑语道:“屈突通不愧身经百战的名将,若再多给他两天工夫,恐怕毒烟火箭也奈何他不得。试想若他于高地立寨,配以壕堑,我们能有多少枝毒烟火箭射进他营地去?”
跋锋寒欣然道:“现在他却是任我们鱼肉,恐怕他做梦也没想到我们正伏在此处,带备火器准备袭营,兄弟,我等得不耐烦了!”
寇仲哂道:“你在沙漠百天修行是怎么度过的?连这么点耐性都没有。首先我们的战士需时间喘气休息,其次你看敌人忙得多么辛苦,白天赶路,晚上仍未能歇下来,怎可不让他们再累些儿,我们才发动攻击。最好的时刻是黎明前半个时辰,那样天明后峡内的兄弟可与我们对敌人前后夹击,杀他娘的一个落花流水,对吗?”
跋锋寒哑然失笑道:“你是龙头,当然由你当家作主,对极了!”
两人相视而笑,伸手紧握。他们早受够李世民的打击和挫折,现在终争取到反击的良机。
徐子陵和石之轩同时剧震。竟是天竹箫的箫音,瞬又消去,似乎没有任何事情发生过,但已在两人的心海激起滔天巨浪。石青璇终于守约来会徐子陵,更晓得石之轩要杀徐子陵,故以箫音介入。
石之轩瞬即恢复平静,且戾气全消,没有出手之意,移到窗前,目光投向星夜下的原野去,似在搜索女儿的踪影,淡然自若地说道:“子陵可知对中土百姓最大的威胁不是我圣门,而是突厥人?”
徐子陵对石之轩忽然讨论起突厥人的古怪所为完全摸不着头脑,幸好他正为石青璇的出现心中填满火热和狂喜,哪会跟他计较,揭帘而出,来到石之轩背后三步许处,说道:“愿闻其详。”
石之轩道:“那是经历无数世代积下来的血仇,起因是双方贫富悬殊,对突厥人来说,只有最强的人方有资格拥有最好的土地,得不到便强抢和破坏。若取得天下的是我圣门,必尽力使中土兴旺,好巩固权力。所以我说中土真正的祸患是突厥而非我们。”
徐子陵沉声道:“可是贵门派的赵德言与颉利不是正合作愉快吗?”
石之轩叹道:“赵德言打的是另一个算盘,他要明刀明枪的借助颉利的力量铲除异己,若颉利真能征服中原,不得不以汉制汉,倚赖赵德言去为他管治江山,完成他的帝皇美梦。你若干掉他,我绝不会皱半下眉头。”
徐子陵道:“邪王为何要对我说这番话?”
石之轩没有答他,续道:“突利虽与你们称兄道弟,可是他终究是突厥人,绝不会忘记与汉人的仇恨,那是族与族间的仇恨,没有人能化解。若我没有猜错,终有一天你们须与突利兵戎相见。”
徐子陵默然无语,石之轩的话一针见血,充满饱经岁月千锤百炼而成的智慧。
石之轩叹道:“我为何要提醒你?因为我怕你因太重兄弟之情而吃亏,唉!我要走啦!子陵保重。”说罢就那么跨步出门,没入暗黑深处。
徐子陵掠到屋外,寒风扑面而来,苍穹嵌满无有穷尽的星辰,蛩虫鸣唱不休,孤寂的荒原不再孤寂。箫音再起,似有若无,与四周的秋蝉悲鸣浑融无间,随着呼呼风啸若隐若现,就像轻云遮着的明月;令人耳迷神**的动人箫音仿似在九天外处翩翩而起,把肃杀的残秋转化为充盈生机光辉灿烂的天地,明丽的音符一时独立于天地之外,与万物紧密凑合。徐子陵寻宝似的往箫音起处掠去,心中诸般情绪被箫音全体没收,只剩下说不尽的温柔和爱意,石青璇的箫音有如一株神奇的忘忧草,服用后再想不起外间人世残酷冷血的战争。
徐子陵奔上一道山坡,石青璇的倩影出现在小山顶一块大石上,仿若梦境中徘徊在空山灵谷的仙子。箫音倏然而止,石青璇生辉的美目顾盼多情的朝他瞧来,微笑道:“呆子来早啦!”
徐子陵来到她旁坐下,忘情地呆看着她。石青璇上穿淡紫色的绫罗长袄,香肩搭着色泽素雅的披肩以御风寒,下配杏黄色的绫罗裙子,秀外慧中的玉容仍带着一贯抑压下透出来的忧郁神情,别具冰雪冷凝的美态。不施半点脂粉,可是其文静娴雅的举止,轻盈窈窕的体态,能令任何人心迷神醉。她随手把天竹箫放在另一边,徐子陵注意到她有个随身的小包袱。
石青璇目光投往山下起伏的小屋,香唇轻启,轻柔地说道:“战争是怎样子的呢?”
徐子陵想不到她有此一问,发呆半晌,苦笑道:“我不知该不该向你如实道出呢!”
石青璇唇角溢出笑意,轻轻道:“既然可怕至令人不敢吐露,为何仍有那么多人乐此不疲?”
徐子陵叹道:“原因太复杂了!”
石青璇朝他瞧来,美目深注地说道:“子陵很疲倦,战争定把你折磨得很惨哩。”
徐子陵生出投入她香怀的冲动,只有在那里他才能寻到乱世中的避难所。
石青璇续道:“人家乘船东来,大江沿岸的城镇非常紧张,人心惶惶,可是谁都不知该逃到哪里去。战争的消息和谣言每天有新的花样,一时说少帅军在洛阳之战全军覆没,一时说宋缺的大军和唐军正面交锋,一时说杜伏威起兵叛唐,与窦建德夹攻李世民为你们报仇,令人不知信谁说的好。”
徐子陵心中一热,以石青璇对世事一向的不闻不问,肯这么留意战事的发展,显然是因对他的关心,忍不住问道:“青璇在担心我吗?”
石青璇淡淡地说道:“你说呢?”旋即忍俊不住的“噗嗤”娇笑道:“呆子!”
徐子陵心中涌起灼热的情绪,转眼又被无奈的痛苦替代,幸福的生活对他仍是遥不可及的美梦。没有一刻他比现在更清楚心内的矛盾,寇仲争霸天下之战令他泥足深陷,可是对石青璇的爱恋又是不能自拔。他已失去师妃暄,再不能错过眼前这梦萦魂牵的好女子。她的人就如她箫音般是这充满斗争仇恨的人海汪洋中晶莹纯净的清流,黑夜中一点永恒不灭散射的燄光,失去她他将一无所有,生命再没有任何意义。
幽林小谷的轻吻、离别,像烧红的烙印般在他心中留下永不会磨灭的痕迹,可是直至眼前并肩私语的一刻,她仍是那副似有情若无情的样子。若他徐子陵吐露真情,她会不会像她说过般消受不起,受惊小鸟般远走高飞?他不能不顾虑她心中的感受和凄凉的往事。
石青璇优美如仙乐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道:“呆子又心不在焉了!”
徐子陵一颤醒来,朝她望去,石青璇把下颌枕在两手探前环抱的双膝间,整个人似嵌进夜空去,变成星夜最夺目的星辰,诡秘难测。她别过头来瞥他一眼,又重把目光投向远方星空和山峦交接处,嘴角浮现一丝他无法明白的慧黠笑意。夜色轻纱般蒙上她的娇体,既近在眼前,又似隐身在与人间有别的仙界。
徐子陵情不自禁地说道:“我在想你。”
石青璇唇角笑意扩大,化作灿烂的笑容,把她似是与生俱来的忧郁驱散,顽皮地说道:“哄人的!是否正想到你不敢向青璇描述的战事,你的眼睛可比你的人坦白。”
徐子陵的目光无法从她的俏脸移离,柔声道:“青璇是看到我心内的矛盾,一边是我自幼同甘共苦的好兄弟,一边是……”
石青璇坐直娇躯,转身探手把一对玉指按在他唇上,制止他说下去,顾盼生妍的美目深深注视他的眼睛,好半晌始垂下按唇的玉手,平静地说道:“入夜啦!子陵到屋里好好睡一觉如何?做个乖孩子嘛!”
徐子陵仍被她以指按唇的亲昵动作震撼心神,闻言愕然道:“屋里不是只有一张榻子吗?”
石青璇露出个没好气的表情,白他一眼道:“人家还有事去办嘛!”
徐子陵心叫惭愧,不过石青璇肯让自己睡她的香榻,摆明大有情意。尴尬地说道:“是我想歪啦!”话出口立知不妥当,却收不回来。
石青璇霞生玉颊,嗔怪地瞪他一眼,垂首低骂一声“坏蛋”。徐子陵给骂得心神俱醉,飘然云端,**,就该是眼前这样子,幸福从未与他这么接近,假如他可抛开一切,与她永不分离,人生复有何求?
石青璇又恢复娴雅端庄,轻轻道:“为什么不问人家要去办的事呢?”
徐子陵生出危机的感觉,问道:“青璇要去办什么事?”
石青璇缓缓道:“我想到慈航静斋拜祭娘亲,然后回来终老。”
徐子陵不解道:“青璇离开小筑后为何不直接到静斋去?”
慈航静斋四字激起他心湖的重重浪涛,师妃暄似在触手可及处,在这时刻想起另一位令他倾心的美女,简直是不可饶恕的罪行!
冰雪聪明的石青璇若无其事,又或是看穿他心内的震**只是不加说破,淡淡地说道:“呆子!”
徐子陵摸不着头脑地说道:“獃在何处?”
石青璇笑意盈盈没好气地说道:“人家是怕你这呆子来早了,所以特地到此留言,让你不会误会人家骗你。嘻!却想不到竟会遇上你。”
徐子陵热血上涌,剧震道:“青璇!”
石青璇俏脸泛起神圣的光辉,轻轻道:“子陵不用再到这里来,因为此地再非避世的桃花源,青璇或者会在静斋陪娘一段日子。下山之日,将是青璇来寻你徐子陵之时,有什么话,留到那时再说好吗?”
接着缓缓起立,一手提箫,另一手把小包袱挂在香肩上,俯首细审他的脸庞道:“每一个人都有他的负担和包袱,既抛不开更躲避不了!今晚的事冥冥中自有主宰,青璇哪想得到会碰上他呢?子陵请好好珍惜自己的生命,让我们能有再见之日。子陵不用送我,把离别延长徒添感伤,对吗?”
少帅军在黎明前半个时辰发动突袭,毒烟箭一批接一批的射进三个敌方营地,冒起的毒烟迅速扩散,笼罩天城峡口外方圆一里之地,敌人立即乱成一片。战马野性大发,狂嘶乱闯,令乱势一发不可收拾。由于不晓得毒烟能否致命,敌人四散狼奔鼠突,逃出营地,防御和反击的力量彻底崩溃,应验了跋锋寒任由鱼肉的预言。埋伏的少帅军乘势在烟雾外设阵袭击,以强弓劲箭,无情地对付逃离毒烟场的敌人,狠狠打击削弱对方的斗志与实力,到毒烟消散,寇仲和跋锋寒亲率三千人组成的骑兵队,杀入敌人聚集处,纵横冲突,待到敌人四散奔逃,溃不成军,峡道处在跋野刚和邴元真率领下两千骑兵杀将出来,屈突通终下达撤退的命令,往西急撤。
寇仲与跋野刚等会合后,追杀敌人残兵十余里,斩敌过千之众,大获全胜,解去南路的威胁。回途上,寇仲心有不甘地说道:“如非李世民兵压北路,我们乘势追击,必可夺下襄阳,扭转整个形势。”
跋锋寒道:“敌人虽是伤亡惨重,可是能边逃边重整军伍,是败而不乱,我们还是应放手时且放手。”
跋野刚在另一边策马缓行,同意道:“李世民大军已至,正在北路山寨部署攻势,声势浩大,山寨若被破,一切徒然。”
后面的邴元真道:“我们必须争取时间,在南路外建设营垒,以防再被敌人封我们后路。”
寇仲笑道:“三位所言甚是,我则是给胜利冲昏小脑袋。这回最妙是得到敌人大批战马兵器弓矢和粮食,加上运来的辎重,该足够我们吃上数年。我又夸大了!”
此时南路出口在望,唐军留下空营处处,代表他们战胜的成果。随援军来装满粮草兵器的骡车,排成长龙,陆续驶进峡道,陈老谋神情兴奋地在指挥大局。
寇仲等甩蹬下马,陈老谋迎上来大笑道:“这叫天无绝人之路,我们成功了!”
寇仲待要说话,蓦地蹄声急响,一名战士气急败坏的从西面全速策骑奔来,滚落马背,惶然报告道:“少帅不好!西面出现一支唐军的万人部队,正向我方推进。”寇仲等人人大吃一惊。
跋野刚沉声问道:“离我们有多远。”
战士道:“离我们只有五里远。”
众人你眼望我眼,值此大战之后人疲马倦之时,实无法迎击实力雄厚的敌人。
寇仲当机立断道:“立即发动所有人手,能搬多少就搬多少进峡内。”陈老谋二话不说,领命而去。
跋锋寒叹道:“这叫不幸中的大幸,若后军生力军来早一个时辰,就轮到我们吃不完兜着走。”
寇仲颓然道:“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千辛万苦解去南路的封锁,可是转眼间胜利的果实竟给敌人摘去。”
跋锋寒安慰道:“至少援军成功抵达天城峡,更得到敌人大批物资,我们就和李世民来个攻防战,看看大唐军厉害还是我们少帅军够硬?”
寇仲苦笑道:“还有别的选择吗?”
胜利的喜悦,在残酷的现实下立告云散烟消,了无遗痕。
石青璇去后,徐子陵仍留在山石上打坐用功,不但真元尽复,且进入另一番新境界,心灵通明剔透,圆通自在。睁眼时秋阳移至中天,云层厚而低,刮着西北风,令人感到残秋即逝,严冬来临。
他离开大石,走下山坡,距小屋过五百步之遥,隐隐感应到屋内有人。究竟会是谁?理该不是侯希白,没十天八天工夫,他休想能办妥徐子陵托他的事。
很快他便晓得答案,石之轩卓立窗后,正专情地凝视着他和石青璇谈心的大石,似是大石本身的“存在”,足值他全心全意的观赏。徐子陵感到此刻的石之轩,没有丝毫恶念。石青璇昨夜的箫音命中这魔门第一高手的要害。
徐子陵跨步入屋,来到石之轩背后,淡淡地说道:“邪王既没胆量面对,为何去而复返?”
石之轩答非所问地说道:“青璇的箫吹得比她的娘还要好,这是令人难以置信的神迹,没听过我绝不肯相信。就像子陵你绝不相信有人可超越青璇的箫道,那不再是一种技艺,而是音乐的禅境。”
徐子陵听得心中佩服,石之轩可能是魔门有史以来最出类拔萃的高手,杰出如婠婠者,仍没可能超越过他,若非他做尽残害江湖和祸国殃民的事,满手血腥,只是他的识见,足可令人崇慕至五体投地,他对石青璇箫艺的评论,简直是一针见血。微笑道:“邪王原来一直留在附近。”
石之轩别头往他瞧来,柔声道:“现在子陵该相信我的话,若你听不出箫音的爱意,不如干脆回乡下耕田了事。”
徐子陵一呆道:“爱意?”
石之轩哈哈笑道:“原来徐子陵真是个呆子,青璇你白费心机了!”
徐子陵骇然道:“你竟偷听我们的对话?”
石之轩毫无愧色道:“不是偷听而是旁听,但看却真的是偷看。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她长大后的样子,具备她娘所有优秀的质量,另有比她娘更俏皮的一面,使她能把秀心的优点更生动活泼地发挥出来。言归正传,你可知自己仍非青璇的知音人?”
徐子陵恢复冷静,淡然道:“邪王为何如此着意于此事上?”
石之轩目光重投窗外秋意深浓的原野,双目黯然的轻轻道:“因为我希望我这做爹的,能为她的未来幸福尽一点心力,那比统一魔门、统一天下更重要。我愿以任何事物去换取她的幸福,而你徐子陵是这世上唯一能令青璇倾心的男子,石某人这么说,子陵明白吗?”
徐子陵苦笑道:“我是首次感到你老人家字字出于肺腑,不用疑神疑鬼。”
石之轩凄然道:“青璇令我感到骄傲,我是不应该偷看她的。秀心啊!我终于要向你俯首称臣啦!你可知我输得不但心服,更非常开心。”
徐子陵愕然以对,难道石之轩生出退隐之心?又隐隐感到并非如此。
石之轩接着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叹道:“子陵可知李世民差点输掉洛阳这场仗?”
徐子陵重新感到石之轩的难以捉摸,怎会出其不意的岔往这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上,一时说不出话来。
石之轩恢复绝对的平静,双目稜芒闪闪,沉声道:“李世民最艰苦的时刻,是当洛阳未破,建德南下大河的一刻,包括李渊在内,均主张李世民取消攻洛计划还军退兵。只有李世民独排众议,还说谁敢再提退兵就斩谁。李世民确是不世将材,可惜出了个寇仲。”
徐子陵苦笑道:“邪王是否错爱寇仲,从开始他便在挨揍,到今天仍没有还手之力。”
石之轩淡淡地说道:“因为寇仲缺乏一个显赫的出身,更欠强大的后盾和一个属于自己的雄厚班底,现在则原本欠缺的这所有至关重要的条件,皆已齐备。”
徐子陵叹道:“邪王若指的是宋缺的大军和寇仲的少帅军,前者远水救不了近火,后者则在两条不同战线上挣扎求存,覆灭在即。”
石之轩闷哼一声,说道:“你们是当局者迷,我是旁观者清。说到军事才能,天下谁不惧宋缺?宋缺绝不会让李世民把寇仲宰掉,他让寇仲在北方独撑大局,是要把他培养成可与李世民抗衡的超凡人物,为寇仲建立无敌将帅的声誉形象。当李世民被迫退守洛阳黄河,以宋缺的威势加上寇仲的本领,长江两岸的城镇岂敢不望风景从?此乃上兵伐谋,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最高明策略。”
徐子陵心中翻起千重巨浪,石之轩眼光独到,识见确非他徐子陵能及。他虽想到宋缺是置寇仲于死地而后生,以他的方式栽培寇仲成材,却没想到背后有更深的用意。
石之轩续道:“当这情况出现时,将是慈航静斋直接介入到寇仲和李世民的战争的时刻,因为宋缺配合寇仲,李世民只有吃败仗的份儿。那时胜负关键决定于洛阳的得失,守不住洛阳李阀将失去天下。”
徐子陵大惑不解道:“在这种情况下,慈航静斋可以做什么?”
石之轩摇头道:“我不知道。可是梵清惠再无别的选择,因为若一旦成南北对峙之局,准备充足的颉利必乘虚而入,乱我中土,这是梵清惠最不想见的事。她教出来的好徒弟随意一招,就把我石之轩辛苦建立的大好形势扭转过来。待到我圣门千辛万苦重占上风,又被寇仲和宋缺来个大捣乱。”
徐子陵沉声道:“邪王为何要告诉我这些事?”
石之轩往他瞧来,微笑道:“现在形势发展微妙,且非在我圣门控制范围之内,子陵你更变成能影响双方的举足轻重人物。我向你分析形势,是希望子陵能置身纷争之外,陪青璇共度避世退隐的田园生活,因为不论你助哪一方,另一方将受到伤害。既是如此,何不抛开一切,掌握转瞬即逝的生命。石某人言尽于此,子陵好自为之。”长笑声中,扬长而去。
徐子陵再次生出危机的感觉,石青璇千真万确是石之轩唯一的破绽,石之轩只偷看她一眼,“旁听”她与徐子陵的一席话,立即由盖代凶人变成不惜为女儿牺牲一切的慈父。可是石之轩同时从痛苦和内疚解脱出来,超越心障,把希望寄托在女儿身上,所以苦口婆心的向自己提出忠告。石之轩再没有任何破绽。徐子陵暗叹一口气,收拾情怀,留下给侯希白的字笺,飘然去也。
寇仲和跋锋寒立在山寨外围墙头上,头皮发麻地瞧着唐军的骇人阵容。无论他们的想象力如何丰富,亲眼目睹对方压倒性的优势却是另一回事。虽说是洛阳情况的重现,但洛阳城高墙厚,有足够应付任何攻击的防御力量,而现在他们所立高只两丈,阔只五尺的寨墙,实有不堪一击之虞。外面的三重壕堑,以对方的人多势众,顶多个许时辰便可填平,再不成任何障碍。唐军兵力在五、六万人间,在山寨面对的广阔丘陵地带远近处遍设营地,连营数十里,旌旗似海,营帐如林,军容之盛,直有铺天盖地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