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赫连奔狼1
本是热闹升平的统万城,走得人畜不留,静似鬼域。春阳在中天君临无涯无际的草原,照得统万有如一片发亮的白玉。三人在成真家先喂饱马儿,把它们牵到街上,整理行装,特别以皮囊盛上大量清水,以供马儿在他们逃命时的给养,但又不能负荷过重,搜集回来的大批箭矢已是个沉重的负担。如非他们有人马如一的秘法,背着这许多东西,三匹神骏绝跑不过颉利的金狼军。
跋锋寒边整理行囊,边苦笑道:“有人说颉利方面有上万人,有人说是三、四万,更有人说是十万大军,每个说法都不同,照我看仍该是那千来两千人,对吗?”
徐子陵把仅余的百多颗铁弹全放进外衣的口袋去,说道:“他们见到的虽是千来人,却误以为是先头部队,所以推估主力该达万人以上,哪晓得颉利只得那么多人追来。”
寇仲提醒徐子陵道:“陵少不要把五采石当作铁弹去喂颉利的金狼军。”
徐子陵没好气道:“早贴身藏好了!”
跋锋寒道:“我问的那几个黑水兵,没一个亲眼看到颉利的人,通知他们的是逃难的草原民族,听说颉利沿途杀人放火,烧掉很多营帐,奸杀不少妇孺。”
寇仲双目杀机大盛,狠狠道:“血债血偿,颉利他等着瞧吧!”
徐子陵沉吟道:“少帅你猜香玉山那小子会不会在颉利身旁献计呢?只有他才那么明白我们,懂得用这种手段逼我们留下来作战。”
寇仲叹道:“这可能性非常高,香小子实是我们心腹之患。”
三人同时心生警兆,朝对街瞧去。祝玉妍幽灵般从对街的房舍上跃落街心,来到三人之前,裹在连着斗篷的宽敞麻布外袍内,脸覆重纱,淡淡地说道:“你们要去送死吗?”
跋锋寒微笑道:“我们不去送死,统万的人就必死无疑,又或生不如死。”
祝玉妍冷冷道:“废话!你跋锋寒原非如此这般的蠢货,只是受两个傻小子的影响,做这种傻事。在大草原上,自古以来这些事每天都在发生,哪轮得到你们逐桩去管?”
寇仲耸肩道:“其他的轮不到我们去管,但这次颉利是我们惹回来的,我们可责无旁贷。”
徐子陵道:“祝宗主有邪王的消息吗?”
祝玉妍沉默片刻,缓缓道:“我遍搜附近方圆百里之地,仍寻不着他的踪影。”
跋锋寒淡淡地说道:“他昨晚在这里,还累得我们没一觉好睡。”
祝玉妍失声道:“什么?”
即使隔着两重黑纱,三人仍感到她魔光剧盛的眼神。
寇仲解述一遍,并道:“祝宗主之所以感应不到他,皆因舍利并不在他身上。”
祝玉妍冷冷道:“他总要把舍利起出来带走的。你们究竟和我一起去追他,还是一意坚持自寻死路?在大草原上,颉利是从来没有对手的。”
徐子陵叹道:“若我们侥幸不死,定会与宗主合作,除去石之轩。”
祝玉妍冷笑道:“你知道到哪里找我吗?”
徐子陵道:“实不相瞒,我们亦懂得感应舍利的秘技,否则如何能直追至统万来。”
祝玉妍娇躯微颤道:“这是不可能的,只有魔门的人始能谙识此术。”
寇仲哈哈笑道:“事实如此,我们何时说过诳语?时间无多,祝宗主请。”
跋锋寒把鞍子装上马背,说道:“你老人家最好小心点,石之轩绝不会容我们四人有联手对付他的机会。”
祝玉妍柔声道:“奴家正恨不得他肯出来决一死战。”
三人同时涌起异样的感觉,祝玉妍从未以这种语调和他们说话。
祝玉妍撮唇发出尖啸,远方蹄声起,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在长街另一端疾如云快似箭的驰来。这魔门的顶尖高手飘上马背,娇笑道:“你们虽是傻瓜,却是真正的好汉子,奴家佩服。”言罢策马出城,迅速远去。
直至蹄声消敛,寇仲苦笑道:“我们是否不折不扣的大傻瓜?”
徐子陵洒然笑道:“恐怕事后才可作出判断。”
三人大笑上马,朝南门驰去。
东北方天际火光烛天,熊熊烈燄,像火龙般随风蔓延,令人瞧得胆战心惊。
三人在赫连堡北勒马停下,寇仲皱眉道:“是怎么一回事?”
跋锋寒道:“烧的是黑水支流无定河西岸的密林,风把火燄送往河流和对岸,将水路交通截断,更使从水路赶来的别族战士,没有藏身之所,这是颉利惯玩的手段,既能扰敌惑敌,又有实质的作用。”
徐子陵问道:“颉利会不会在那里?”
跋锋寒摇头道:“放火烧林这种小事,颉利随便派出十来人,就可轻易办到,何用他亲自领军,劳师动众。”
寇仲遥指南方远处,说道:“那里亦起火头。”
跋锋寒和徐子陵极目南望,大草原尽处果然有点红光,只是在灿烂的月光星辉下,相形失色而已!
跋锋寒道:“那里该没有似无定河旁般的密林,我们过去看看,我现在很想杀人。”
三人策骑披星戴月的在大草原飞驰,直到无定河岸的林火变成左后方几条窜动的红线,在前方的冲天烈燄则清晰可见,把大量浓烟翻滚不休的送上高空,遮得那片天空星月无光。
寇仲勒马减速,叫道:“有敌人!”只见起火一方,数十骑全速奔至。
徐子陵左手探入袋内,指缝夹起四颗铁弹,对这手暗器功夫,他已臻收发由心的境界,手印加上螺旋劲,直射回飞,均教敌人防无可防,避无可避。寇仲掣起灭日弓,另一手往装在鞍旁的箭筒取箭,正要架箭上弦,跋锋寒打出阻止的手势,说道:“是回纥族的战士。”
寇仲和徐子陵同时想到大明尊教,他们对回纥的认识,只限于此。对方亦看到他们,掣出弓矢,笔直朝他们冲过来。寇仲知机地收弓敛箭,表示友好。待看到奔来的三十多骑无不负伤流血,知他们曾经历过激烈的战斗。领头者个子高大,肩膀宽阔厚实,方形的脸盘长着寸许长的连鬓胡髭,满脸风尘血汗,浓眉下却有一对与他高颧挺鼻不太相衬修长漂亮的眼睛,身上的战服黏满血渍和草泥,可是他的眼神仍是那么坚定和清醒冷静,看样子是二十五、六岁,令人想起神庙内护法的金刚力士。
跋锋寒虎躯一震,以突厥话喝过去道:“来者是否回纥药罗族时健俟斤之子,战必身先,所向披靡的菩萨?”
那人勒马人立,在他们前丈许处停下,其从者纷纷停定,显示出精湛的马术。离他们至少仍有五、六里的火头渐渐消敛,似近尾声。
那人目光灼灼的扫视三人,忽然一震道:“跋锋寒!”
跋锋寒欣然道:“正是跋锋寒,我身旁两位兄弟是来自中土的寇仲和徐子陵,不知菩萨兄曾否耳闻?”旋即逐一介绍两人。
菩萨仰天笑道:“大草原上不知寇仲和徐子陵之名者,哪算得是英雄好汉。顺便通知各位,我菩萨再非时健之子,时健遭奸邪所惑,把我逐出回纥族。”
跋锋寒一呆道:“竟有此事?”
寇仲一震道:“是否和大明尊教有关?”
菩萨想不到他懂说突厥话,露出赞赏神色,奇道:“少帅竟听过大明尊妖教,且猜个正着。”
别头往起火处瞧去,叹道:“时间无多,不如我们找个地方,再喝酒谈话。”
跋锋寒道:“那把火是否颉利的人放的?”
菩萨双目杀机暴现,狠狠道:“那是吐谷浑人的游营,我们赶到时,吐谷浑人男女老少七十多人全遭毒手,我们一口气尽歼金狼军五十余人,到金狼军一个千人队朝我们逼来,才往这边逃跑。”
寇仲冷然道:“颉利的残暴,天理难容,菩萨兄请继续上路,我们要与颉利决一死战。”
菩萨与众手下同告愕然,露出不能相信的神色,凭他们三人之力,去对抗无敌于大草原金狼军的千军万马,等似螳臂当车,自寻死路。
菩萨皱眉道:“三位不是说笑吧?”
徐子陵神情坚决地说道:“我们非是只逞匹夫之勇,而是必须把颉利牵制于此无定河区,否则从统万逃生的人,将遭吐谷浑人同一的命运。”
菩萨肃然起敬,喝道:“好汉子!我菩萨今晚交了你们三位朋友,你们的事迹,将会千秋百世的被大草原上的人歌颂。”
接着与手下同施敬礼,动作划一整齐,登时生出“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壮烈气氛。
跋锋寒哑然失笑道:“菩萨兄放心,我们必能保命去和你喝酒聊天,请吧!”
三人叱喝声中,在中分而开的战士间穿过,朝只剩下火烬余芒的灾场赶去。美丽的大草原变成修罗屠场的劫后情景,十多个帐篷尽成灰烬,人骸兽尸散布四处,令人不忍卒睹。远处火把光逐渐逼近,显示金狼军正朝这方向推进。
跋锋寒目注其中一个身首异处的金狼兵遗骸,叹道:“无论是侵略者或受害的人,死亡就是死亡,没半点分别,这或者是老天爷唯一公平处。”
寇仲的目光注视不住接近的敌人上,不解道:“颉利和他的人不用休息的吗?就算人能挨得住,马儿也要累死。”
跋锋寒道:“这是颉利名震草原的战略,每逼近战场,就把战士分作数组,轮番作战,保持在全盛全攻的状态下,令敌对者没片刻休息的时间。此种战术在平野之地功效卓著,配合他派出四处扰敌的小队,所到之处,像蝗虫般将一切吞噬蚕食。我虽是突厥人,对他这种残暴的手段,亦引以为耻。”
徐子陵道:“难怪菩萨如此痛恨突厥人。”
跋锋寒道:“回纥人并不比突厥人好多少,直至处罗可汗袭击和抢掠回纥的部落,回纥才不肯再当东突厥的走狗,在那之前,突厥一直透过回纥控制北方广阔的地区。”
寇仲问道:“但我看菩萨却是个好汉,回纥究竟在什么地方?”
跋锋寒遥指西北方,答道:“回纥分为两支,韦纥分布于独洛河北,另一支乌护则在伊吾之西,大概在天山山脉东段北麓处,两支合起来可战之士达五万之众,是可左右大局的武装力量。现在两支均统一在时健俟斤之下,俟斤等于大汗。照我看菩萨之所以被时健放逐,极可能与菩萨反对颉利的立场有关。颉利得势后,千方百计的与时健修好。”
此时金狼军来至里许远处,蹄声隐传,尘蔽星月。
寇仲舒一口气道:“果然只有数百人,颉利死性不改,千许两千人还要分作四组,我们该采什么战略?”
跋锋寒沉声道:“最快意当然是迎头痛击,不过面对三、四百金狼军,就算没有高手助阵,寇爷自问应付得来吗?”
寇仲苦笑道:“我们亲如兄弟你也来耍我,若我能以一挡百,就不用向你老哥虚心求教。”
跋锋寒掣出亡月弓,大笑道:“我们先来个长距离的隔远迎头箭击,然后再施且战且逃之术,引得他们穷追不舍,到他们人疲马倦,就以回马枪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徐子陵道:“小弟有个提议,如可将他们诱至赫连堡,我们不是更可立于不败之地?”
寇仲取出灭日弓,哈哈笑道:“朕就封你作军师,老跋为大将军,如能宰掉颉利,大草原上谁敢不把我们当神佛般膜拜。”
徐子陵左手握柘木弓,右手上箭,哂道:“去你的少帅国,锋寒兄请看清楚点,来的是否金狼军,勿要错杀好人。”
跋锋寒功聚双目,运劲把弓弦拉成满月,柔声道:“在大草原上,小弟从未认错敌人,子陵可以放心。”
号角声起,敌骑在不到半里外停止,重整队形,排成阵势。
寇仲讶道:“他们想干什么?”
跋锋寒道:“他们猜到是我们,故不敢掉以轻心。”
徐子陵道:“会不会是等候其他人呢?”
跋锋寒摇头道:“他们即将发动攻势。颉利的金狼军是全攻形的军队,充分发挥骑兵灵活的机动性,惯用的手段是长途奔袭,出奇制胜,正面攻来的是攻中带守的环形阵,真正的杀招是分由两边侧翼攻至的冲锋队,教我们无法集中应付从单一方向冲来的攻势。”
寇仲咋舌道:“这种草原战术确难以应付,既可以寡击众,以少胜多,何况现在对方人数百倍于我们。”
跋锋寒露出一丝充满自信的笑意,说道:“若没有人马如一之术,我们今晚必死无疑,现在则大胜可期。兄弟,他们来了!”
号角声遍传大地。蹄声轰天而起,敌阵冲出百多骑,以环形的阵势潮水般推进逼近,人人弯弓搭箭,蓄势以待。敌人中锋阵推进千来步后,号角再起,余下的二百余骑分作两组,从左右翼弯出,沿着弧形的推进路线先往外绕,攻至时将变成从左右两侧乃至后侧杀至,纵使他们能挡着对方的中锋军,最终亦要变成陷于混战的劣局。三组敌军,不住**速度,互相配合,战术之精,教人叹为观止。
徐子陵道:“少帅终亲身体验到大草原骑射战的威力。”
跋锋寒喝道:“射人先射马,放箭!”
箭矢在跋锋寒和寇仲手上连珠发放,正面杀来的敌骑人仰马翻,徐子陵的柘木弓射程较近,专寻漏网的敌人招呼。正面交锋全线开展。中锋队改变战术,在号角指挥下散开,进攻速度却丝毫不减。两翼的敌人驰至左右两方,两片乌云般往他们掩至。眨几下眼的高速下,敌方中锋军近三十骑东倒西歪,可是余下的八十多骑已越过他们的安全距离,还箭反击。
跋锋寒大喝道:“走!”
三人策马掉头,边走边以箭矢还击。敌人保持三组的阵势,衔尾穷追。
寇仲突然叫道:“不妥!”
两人骇然下环目扫射,只见前方和左右草原边际,全是火把的光芒,以此推测,敌人的兵力当在万人以上。
跋锋寒色变道:“我们中伏了!”
徐子陵一箭穿破追兵胸膛,大喝道:“趁敌人合围前,我们必须赶至赫连堡。”
三人哪顾得射杀追兵,全力展开人马如一之术,朝或可令他们有一线生机的赫连堡亡命逃去。
三人立在赫连堡最高的望台上,居高临下瞧着敌人调兵遣将,完成合围之势。之前他们尚以为自己还有一线生机,现在却知生机已绝,只余战至最后一口气的机会。敌人的总兵力在三万五千至四万之间,如此实力,足可**平大草原,甚至纵横中原而无人能阻。清一色的骑兵,在赫连堡所在的丘坡下示威似的进退有度,随时准备杀上丘顶来。他们曾考虑突围,可是去路全被封死,舍赫连堡外再无一处可延长他们杀人或被杀的时间。金狼旗在不远处随草原的晚风飘扬,颉利和一众大将高踞马上,对他们指点说话,不用说该在研究能最迅快杀死他们的战略。敌人分成一队队的,再由不同组合的队伍组成更大的作战单位,遍布所能见到的大草原每一个战略点,形成一面笼罩赫连堡的天罗地网,鼎盛的军容,足可令人丧胆。整个大草原被火光燃亮,只有屹立丘顶的赫连堡孤独的藏在火把光外的暗黑中。
跋锋寒道:“东、西、北三坡陡峭多石,只有南坡最适合催策快马来攻,我和少帅负责守南坡,其他的由子陵去应付。”
寇仲叹道:“难怪颉利能称雄大草原,调度兵马之快之奇,确是小弟平生初见。我们头痛完后,就轮到突利头痛。坦白说,老跋你现在仍恨突利吗?”
跋锋寒苦笑道:“我现在哪还有闲心去恨在战场以外的任何人,全心全力的尽我所能去削弱颉利进攻突利的兵力,不是更划算?”
徐子陵淡淡地说道:“寇仲你的内心现在有没有特别惦念任何人?”
寇仲颓然道:“我第一个想到的竟是尚秀芳,然后轮到致致;又想起楚楚,若小弟战死于此,她们中谁会最伤心呢?我猜会是楚楚,这想法令我生出心碎的感觉。”
跋锋寒道:“我心中只想到杀人,听到少帅这番发自肺腑的话,忽然间使我扪心自问,我跋锋寒是否因沉迷剑道,故错失了人生中除此之外所有的追寻机会。我究竟是强者还是弱者?因为我最害怕的就是碰上令人心碎的事。与你们的兄弟之情,是我从没梦想过会发生的。”
寇仲哈哈笑道:“听你的口气,宰掉颉利后你大概会去找那什么黛娃儿,对吗?”
跋锋寒哑然失笑道:“去你奶奶的,小弟这叫死到临头仍怕心碎。想归想,却没有付诸行动的勇气。唉!糟了!我竟然真的很想在死前见她一面,为她因我而受到的伤害致以最深切的歉意。”
寇仲大乐,朝徐子陵望去,见到他双目射出无比深情,微仰俊脸,凝注战场上广袤的星夜,不由一震道:“陵少在想谁?”
徐子陵如梦初醒地把目光射向颉利、暾欲谷、赵德言等人的方向,说道:“来啦!”
蹄声轰天响起,东、南、西、北各奔出一队百人队,穿梭往来的绕丘疾走,看得人眼花缭乱,同时心生寒意。
跋锋寒道:“第一道菜该不该先来个火烧大草原?”
寇仲拔出井中月,高举头上,从容笑道:“能与颉利的金狼军决一死战,虽死何憾!第一道菜由小弟负责,只要我们能挨到天亮,已足可成为后代的神话传奇。”
徐子陵道:“敌人会用车轮战术,记着,第一把火该在我们力竭之前才放。”
跋锋寒道:“你们是客,第一道菜当由我负责。此事看似简单却不容易,尤其在此春浓湿重的时节,幸好我一向在这方面经验丰富,准备充足,离开中土时买的灵巧火器仍妥善保存。唉!希望它们有一半仍未失效,那已非常理想。”
号角声起,包围网最接近的另五个百人队同时下马,取出刀斧,就那么斧起刀落的清除小丘四周的长草矮树,似像晓得他们准备火烧草原的大计。三人瞧得目瞪口呆,不知如何应付。
徐子陵道:“是香小子!”
两人目光射向颉利处,香玉山赫然现身敌阵内,跟颉利只隔着一个赵德言,由此可见他极得颉利的重视。
寇仲恨得牙痒痒地说道:“我就算死,也要拉这杀千刀的小子陪葬。”
跋锋寒脸色凝重地说道:“现在只有敌人来放火烧我们,而我们却难以牙还牙。此刻吹的是东北风,若他们放火烧东北两坡,火燄虽不能直接威胁我们,但浓烟顺风卷至,敌人同时四方八面乘着浓烟攻来,我们能挨上一盏热茶的工夫,就算很了不起。”
三人眼睁睁看着四周空广的草原被不住**成光秃之地,偏是毫无办法。他们不惧浓烟,但视线被蔽下,肯定无法阻止敌人强攻突袭,攻进堡内,马儿更会首先遭殃。
寇仲苦笑道:“我们该不该杀入敌阵,设法多找些人陪我们上路?”
徐子陵摇头道:“此为下下之策。只有在赫连堡这独特的环境里,我们才能发挥以寡击众的优势,最理想是敌人久攻不下,颉利等亲自来攻,我们的死才更有价值。”
跋锋寒点头道:“子陵说得对,待我下去以毛毡杂物堵塞封闭所有开向东北的小窗垛孔,防止烟屑渗入堡内,到敌人进攻时,我们同时放火烧其他两坡,希望可借此多挨一时片刻。”言罢从第三层望台翻身跃到第二层的城楼平台,再由残破的石阶钻往底层。
号角再起,把堡丘四周辟出宽达三十丈秃地的金狼军,回到马上,四下退开,由另五个百人队补上,整齐有序。金狼旗开始往他们推进,战鼓擂鸣,绕丘而走的骑兵停下来,在各处丘坡下蓄势待攻,气氛愈趋紧张。
寇仲收起井中月,向徐子陵笑道:“感到自豪吗?堂堂突厥大汗,率领最精锐的金狼军如临大敌般来侍候我们区区三人,若死有精彩不精彩之分,这回肯定是死得精彩。”
徐子陵仰首望天,说道:“我们不是没有侥幸脱身的机会,例如只要再来一场像前晚的大雷雨,把所有火把淋熄,我们说不定可趁黑突围。”
寇仲叹道:“现在离天亮顶多三个时辰,天上却只有几片薄云,即使不懂观风观云之术,亦知无望下雨。待到太阳出来,我们仅余的优势将丧失殆尽,只剩挨揍的份儿。”接着双目射出坚定的神色,说道:“只要能挨至天明,虽死何憾!”
颉利和一众将领移至南坡下勒马立定,颉利发出一阵震天长笑,大草原上多达四万的金狼军同时叱喝和应,整个大草原像在摇晃战栗,声势骇人。
寇仲先一步以突厥话暴喝道:“有什么好笑的,有种的你颉利就来和我寇仲单打独斗一场,让你的手下看看你在不是以多欺少的情况下,是如何窝囊相。”
颉利左右同声喝骂,群情汹涌。
颉利打出手势,截停骂战,说道:“少帅果是不怕死的硬汉,本汗最喜欢硬汉子,如你三人肯弃械投降,在本汗马前跪地宣誓永远効忠,本汗保证你们有享用不尽的美女财富和权力,不是胜过年纪轻轻就横死这座破堡之内?”
寇仲大笑道:“少说废话,我们三兄弟岂是肯向人投降之辈。尽管放马过来,让我看看金狼军是否名不虚传。”
颉利大怒道:“死到临头仍敢大言不惭,你们最好不要被生擒活捉,否则本汗会教你们生不如死,动手!”
号角声起。果然不出跋锋寒所料,东北坡下的突厥战士纷纷把火种投向草坡,再以火把燃着坡上的树丛长草,火势顺坡往上蔓延,浓烟卷至。战鼓声响,南坡下蓄势以待的多队每组百人的骑兵,舞动大刀,弯弓搭箭的疾冲上来,声势骇人。
徐子陵迅快地向寇仲道:“我去应付其他人,你什么都不要理,只管死守南坡。”腾身而起,跃往从东北坡卷过来的浓烟去。浓烟直冒上来,像烟霞般围绕赫连堡,再往上卷散。
寇仲狂喝一声,以最快的手法上弦放箭,抵达斜坡中段的敌骑全在他箭程的范围内,他狠下心肠,专寻马儿下手,战马中箭滚下山坡,马上威风凛凛的骑兵纷变滚坡葫芦,累得后来的人马纷纷坠跌,无法保持冲锋的阵形与锐气,乱成一片。翻下马背而幸未受伤者欲徒步攻来,给寇仲一一以灭日弓无微不至地招呼侍候,虽只是一夫当关,因其居高临下,箭程及远之势,硬是把敌骑阻截于斜坡中段之下。号角声传遍草原,另三坡敌人纷纷下马,借着烟雾弥漫,徒步往赫连堡冲上来,一时间,四面八方骑兵步军,潮水般涌至。
跋锋寒从唯一的南门破口冲出,两手挥动,点点火光划破赫连堡旁的暗黑,往尚未起火的西南两坡投去。待到多处火头成功冒起,跋锋寒掣出亡月弓,抢到西坡坡顶,以连珠劲发的箭矢,凭西坡陡峭崎岖的可守之险,逼得敌人雷池难越,无法抢至还箭反击的范围。赫连堡山丘以南坡斜度最缓,坡道最长,北坡最短,亦最为陡峭,草树杂在乱石之间燃烧,没一时三刻难烧个精光,故敌人欲进不能,只得在火场外叫嚣作态,暂难构成威胁。东坡的火势则随风烧过坡腰,数以百计的徒步战士,缓缓逼近,只要再推进五十来步,寇仲进入他们的射程,那时寇仲将难坚守第三层的望楼。
徐子陵由外呼吸转为内呼吸,投进浓烟,足尖点在坡道的乱石上,几个纵跃,逼近敌人,两手探入外袋,借浓烟的掩护,铁弹双手疾射,敌人在被什么击中都摸不清楚的情况下,纷纷中弹倒跌,往下滚去,当他们盲目地向浓烟处还箭,徐子陵早跃到别的岩石去,不住的杀截攻击,制造出敌人巨大的惶惑恐慌,一时间人人争先恐后地往下撤退。徐子陵破烟而出,竟随敌人的队尾追杀,使溃不成军的敌人,一时间更无力作出反击,待到坡下的敌人以劲箭狂射向徐子陵,他才从容遁回山上,坡道上早已伏尸处处。
西南两坡大火蔓延加剧,冒起的浓烟,往敌阵铺天盖地的掩去。颉利怕他们乘势突围,发出命令,进攻的部队撤往草原,接着全军往四外后撤,重整合围之势,静待大火烧尽山丘上的草树。整座赫连堡全陷进烟雾火屑内。事实上三人不是不想突围,而是应付这第一波的攻势,已令他们的元气损耗极巨,根本没有突围之力。当山火消敛之际,他们的大难将会降临。
三人重新聚集在最高的望楼处,四周尽是烟火,目难及远。
寇仲喘着气道:“马儿没事吧?”
跋锋寒道:“我以沾水湿布包扎它们的口鼻,能侵入下层的烟屑又不多,该没问题。”
寇仲手掌按在徐子陵背心,又着跋锋寒按上他的宽背,说道:“我们试试可否学夺取和氏璧那次般,迅速回气,那说不定我们可借浓烟杀出重围。”
跋锋寒摇头道:“我的好兄弟,现在包围我们的不是几百人又或几千人,而是几万人,冲出去根本全无机会,守在这里还可多杀几个来陪葬。何况我们没有个许时辰,休想恢复元气。”
寇仲道:“若我是颉利,索性等到天亮再发动攻击,以形势言,那时我们绝难幸免。若颉利有这种耐性,我们功力尽复可期。”
徐子陵心中一动道:“假设我们能激起体内别走蹊径、潜藏未用的力量,不是等于迅即恢复元气,又可多挨一些时刻吗?”
烟火渐散,火势转弱,他们的丧钟已在敲响。
寇仲皱眉道:“临急临忙,哪来推敲揣摸的时间?”
徐子陵道:“现成的有岳山从天竺僧学回来的换日大法,我将此法融合在手印中,只从未试过另行修炼。”
跋锋寒生出希望,说道:“既有偷天换日之能,何碍一试。”探手按在寇仲背心。
徐子陵手作莲花印,说道:“换日大法与中土佛道二家有异,专练五气、三脉、七轮。”一边解释,一边真气天然流转的在体内运行,以身作教地跟与他建立密切联系的两人作最精确的示范。
“轰!”三人的气脉轮同时迸发,所余无几的真气汇聚成流,向这从没有天竺以外的人修成的异法进军。若此时有敌攻来,他们将没有丝毫旁顾及反抗之力。三人是逼不得已,不得不行此险着。刚才攻堡之战不过是半盏热茶的工夫,敌方死伤者却超过数百人之众,惨烈至极点,但他们的元气已是强弩之末。
浓烟逐渐散去,在火把光和星光的映照下,赫连丘尽成焦土,满布焦尸,情景恐怖,彷如地狱冥府。号角和战鼓声摇天撼地的传来,金狼军又从四方八面向赫连堡推进。徐子陵双手变化出无有穷尽的手印,没有一个手印是蓄意而为,全循体内真气的转变,有诸内形于外的作出变化。三人体内的真气由小泉小溪变成长江大河,于体内澎湃奔腾,冲开另一个系统的气脉,释放出深藏未用的潜能,如能大功告成,这新的系统会与旧的系统融混合一,虽未能使他们功力立即突飞猛进,却似多开垦了大幅荒田,可向他们提供更大量的元气。对坡下的敌人,他们置之不理,全心全意投入换日大法带来的突破去。
敌人从容调动,准备发动新一轮的攻击。徐子陵蓦地发出一声震慑草原的长啸,手捏不动根本印,打散在三人体内来回激**的真气。汇聚成河海的真气,变成千川百流,窜往三人每一个气穴去。三大年轻高手终于功行完满,从一个整体恢复至三个独立的个体。草原上空仍是星光灿烂,却比前更深邃莫测,更壮丽不可名状。
跋锋寒感到脱胎换骨似的精气神达至最巅峰的状态,纵然毕玄亲临,亦自信有一拼之力,大喝过去道:“颉利小儿,够胆就放马过来。”
颉利大怒道:“你想快些死,我便成全你们,进攻!”
蓄势久待的敌人,同声发喊,往山丘顶的赫连堡杀上来。攻上南坡的是最快速的骑兵,其他向三坡攻来的是徒步的战士。三人均知当敌人破入堡内,将是颉利和一众特级高手加入战事的时刻。
徐子陵探手入袋,发觉两个口袋的藏弹加起来不足二百颗,当铁弹用尽时,将要与敌作近身肉搏的短兵相接,沉声道:“我负责守南门,你们不要管我。”一个筋斗,跃离高台。
寇仲和跋锋寒来不及答话,灭日亡月两弓同时发动,朝各坡杀来的敌人射去。
赫连丘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三人箭尽弹绝,再无法利用对他们最有利的黑暗天时与丘顶地利拒敌于堡外。敌箭飞蝗般射至,逼得跋锋寒和寇仲退守第二层的城台。徐子陵则独守南门,此是唯一入堡的通路,只要能紧守此关,敌人只余窜石攀墙攻上二层城台一途。坚固至铁锤锤之不入的赫连堡,成了他们在鲜血流尽、气力用罄前的保命符。赫连堡彷似蜜糖,迅速被金狼军蜜蜂般密麻麻的扑附,寻暇搜隙的展开前仆后继的强攻。
宝瓶气发,两名突厥战士哪能挡御,身子往后抛掷,撞得其他扑上来的战士人仰马翻,但徐子陵骤觉力竭,反手夺过敌刀,顺势一脚踢得敌人鲜血飞喷的跌出门外,刀光再闪,砍在一面铁盾上,螺旋劲发,那人打着转横跌至门外视线不及处。火把光照得赫连堡血红一片,没有人能分得清楚火光和血光之别。战情惨烈至极点。蓦地一掌击至,带起的劲风逼得眼前的其他突厥战士像落叶般散开,速度与时间角度均无懈可击,只余硬拼一法。徐子陵忘掉身上的大小创伤,心知若挡不住这雷霆万钧的一掌,南门势将失守。深吸一口气,凝聚换日大法激发出来的潜力,口吐真言,如平地乍起轰雷的喝一声“着”,右掌和对方攻来的掌劲印个结实。
“砰!”徐子陵喷出一口鲜血,后挫半步,宝瓶气与螺旋劲排山倒海而又高度集中的送出,来犯者同告喷血,往后跌退,现出暾欲谷清奇而充满讶异和不肯相信此招硬拼结果的面容。两柄马刀立时补上暾欲谷让出来的空间,上取下搠分攻徐子陵面门和胸腹间要害,攻势凌厉,显非一般金狼战士的身手功夫。徐子陵心中暗叹,晓得时间无多,再支持不了多久。他的一声真言断喝,把攻打土堡的所有喊杀声全压下去,震慑全场,亦使在二层城楼上浴血苦战的跋锋寒和寇仲精神大振,至少晓得下面的徐子陵仍然健在,稳守南门。
寇仲井中月追魂夺魄的黄芒,纵横于城楼之上,刀法全面展开,施尽浑身解数,以新领悟回来的护体奇劲,拼着挨刀流血,招招险中求胜,以命搏命,连杀十多人后,刀下竟无一合之将,杀得跃上来的金狼军好手,不住颈断骨折的倒跌往城墙外,尸体积叠在下方墙脚处。“当!”强大的反震力,震得他手臂发麻。这还是首次有人能挡得住他的井中月,且连消带打,足点墙头,翻腾往上,长马刀贯顶而来,身法刀法浑如一体,招式精妙绝伦。强大无匹的刀气,把寇仲紧锁笼罩。同时间另一人升至墙头,袖内射出菱枪,闪电般射向寇仲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