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智者之言
拓跋斛罗平静至近乎不含任何情绪的声音,轻描淡写地说道:“今仗的成败,非是系乎大唐军的兵将,而是系乎两个不测的因素。”
默啜讶道:“出征之前,我曾征询大尊意见,大尊只答我‘须战’两字。”
言下之意,就是为何当时拓跋斛罗不说,直到这刻才说。
帐内寂然无声,显是人人聚精会神,留心聆听。龙鹰虽然掌握不到莫哥和鸟妖心绪的波动,却可猜得两人必然暗自紧张,怕这个突厥族继“武尊”毕玄之后,成为另一个大尊、天神般的人物,说出不利他们的话来。
拓跋斛罗不知心里想到什么,语调出现变化,注进了若有如无的感触,淡然道:“须战是终须一战,既然表面的条件全告成熟,我实看不到任何拖延的道理。要发生的事,终会发生。”
这个超卓的人物,语意含着浓烈宿命的色彩,充盈对人生的体会和彻悟,更有种漠视成败生死的意味。也唯有这样的人,武功可臻达超凡入圣的至境。
拓跋斛罗开腔,连莫哥都不敢插话,其他人更是只得恭聆的份儿。
默啜道:“敢问大尊,所指的究竟是哪两个关键的因素?”
拓跋斛罗徐徐道:“第一个不测之数,仍为有‘新少帅’之称的龙鹰,他是值得尊敬的对手,任何故意贬低他的看法,均为不肯面对现实,是不可原谅的错失。”
龙鹰听得既惊心,又佩服,因比任何人清楚,拓跋斛罗一语中的,正是自己此不测之数,支配着默啜征战的成败。佩服的,是他的心胸。
默啜叹道:“可是,唉!有没有关于龙鹰的新消息?”
最后一句,在问鸟妖。
鸟妖语调铿锵地答道:“龙鹰远离中土,到了南诏的传闻,该为事实。‘神龙政变’后,中土再没他容身之所,他的名字成为禁忌,没人敢提。”
莫哥又再帮腔,道:“禀告大汗、大尊,今次出征前,我特别留意幽州的郭元振,花了大量人力物力,目的就是看龙鹰会否潜伏该地,可肯定说一句,龙鹰绝没藏身幽州。”
莫哥的话,比鸟妖来自田上渊的空泛说话,有力多了。这叫有心算无心,假设龙鹰仍在中土,最有可能藏身的地方,就是留在与他关系密切的郭元振所管辖的地方,亦为龙鹰最能发挥作用的前线。若真的躲在幽州,总不能足不出户。即使足不出户,莫哥肯花钱,收买大帅府的人,怎瞒得过莫哥?
只要龙鹰不在幽州,即使仍处中土境内,收到消息时,朔方早被狼军攻陷,大唐败势已成,多几个龙鹰仍乏回天之力。
默啜没立即说话,龙鹰猜默啜此刻正瞧着拓跋斛罗,待他开腔。
拓跋斛罗淡然道:“我想听大汗对这两个情报的看法和态度。”
拓跋斛罗不答反问,出人意表,至少令不熟悉他如龙鹰者,大感意外,隐隐里,他掌握到拓跋斛罗暗含深意,就是不论是莫哥,又或鸟妖,如深信所得的情报而不疑,仍坠进小觑龙鹰的陷失里去。
拓跋斛罗的释义,登时赋予了“终须一战”截然不同的意义。
默啜沉声道:“从我骑上马背的一刻开始,我一直将龙鹰计算在内。”
接着傲然道:“环顾当今之世,惟他一人堪作本人对手,与他在战场上交锋,乃我默啜平生大愿。”
拓跋斛罗似尽了提点之责,没兴趣再就这方面多言,话锋一转,道:“另一个不测因素,就是虚云这孩子。”
默啜光火道:“大尊仍称这叛徒为孩子?终有一日,我会亲手捏断他咽喉。”
看默啜的反应,可知台勒虚云如龙鹰之于唐皇朝,成为禁忌,无人敢在默啜前提及他的名字。拓跋斛罗当然是唯一例外,亦可知他和台勒虚云有一定尊长和后辈的友善关系,勿论这个是野孩子,还是坏孩子。
拓跋斛罗似听不到默啜怪责他,若无其事地说道:“我第一眼见到他,虚云只是个十二岁的孩子,当时,我看穿在他躯体内,住着两个不同的魂神,但又出奇地配合得那么好,那么懂得隐藏,虽仍不免因而形成他复杂矛盾至乎内里互相冲突的个性,但也使他活得比其他人更丰饶多姿,懂自省,情绪的波动尤为激烈。到我第二次见他,是他随父到中土前的晚夜,痕迹全消失了,再难从表象揣测他变得深广无匹的内在,以一个十五岁的孩子而言,这样的成就或许称得上旷古绝今。”
龙鹰听得头皮发麻,拓跋斛罗观人,看的不单是武功、智慧,而是整体,且是透视式的一览无遗。
他绝对同意拓跋斛罗的看法。台勒虚云乃龙鹰平生所遇的人里,唯一他自愧不如、难以匹敌的人,曾命丧他手上,之所以直到今天大家仍斗得难分难解,皆因他龙鹰身具魔种,能人之所不能。
帐内鸦雀无声。
拓跋斛罗该为惜字如金的人,忽然详论台勒虚云的性格成就,龙鹰固摸不着头脑,恐怕默啜等亦不知道拓跋斛罗的话,引他们朝哪个方向走。
拓跋斛罗陷进某种奇异的情绪里,是缅怀,也是感触,沉重,却并不沉溺,保持着能置身事外、冷眼旁观的态度,缓缓道:“忠于大汗,又或背叛大汗,对虚云来说,是个选择的问题,不存在个人的感情、好恶。事实上,他对自己的人生,采取的是同样的态度。不论大汗如何不满他,勿犯对待龙鹰的同一错误,就是低估他。即使有一天我们狼军铁蹄踏遍中土每一寸土地,仍然没办法奈何虚云分毫,虚云也是龙鹰外,本人没十足击杀把握的人,这个理解至关重要,可使我们不去做力有不逮的事。”
正是这种有容乃大的胸襟气魄,令拓跋斛罗成为继“武尊”毕玄之后的突厥第一人,至乎塞外第一高手。但他的话也令龙鹰糊涂起来,明显在针对默啜捏死台勒虚云的想法,委婉道明压根儿不切合现实,徒劳无功,但这样说出不中听的逆耳之言,目的何在?龙鹰肯定默啜如自己般不明白。亦正因掌握不到拓跋斛罗的心意,有点像当日与这可怕高手交锋情况的重演,就是施尽浑身解数,仍没法占得先机。
于龙鹰来说,拓跋斛罗已成了他们一方的不测之数,便如自己是默啜今仗成败的不测之数。
原本有十足把握的事,例如杀鸟妖,再不是那么有把握。
拓跋斛罗的声音在耳鼓内震**着,道:“虚云是孤独、寂寞的人,幸好苍天并不薄待他,不论他现在所走的道路,与龙鹰如何不同,隔开多远,终有一天,两条路将在某一点相遇,那是只容一人通过的路。大汗在中土撒下虚云这颗种子,正是唯一可对付龙鹰的手段。大汗所有进攻退守,绝不可忘记此点。夜哩!请大汗容许本人告退。”
龙鹰返回河边的现实环境里去,出现眼前是乌素惊异的面容,显然以为龙鹰听到什么关系到此战成败的事,骇至魂飞魄散。
确是惊心动魄,却与战争没有直接的关系。
天亮前,龙鹰远离后套平原,踏足与到过任何地方均有异的奇异地域。
遥阔的黄土高原,亦即是河曲之地,西起日月山,东到太行山,南至秦岭,北抵阴山,一旦置身其中,如进入了黄土形成的世界,无边无际,再也不能走出去。
长年的风侵雨蚀,过处尽为深沟大壑,大地被切割至体无完肤,支离破碎。虽然是干旱不毛之地,可是于秋夏之际,却时有雨暴,欠缺植被的疏松土壤,何堪冲刷?水土严重流失下,下回再到同一地方,已是面目全非。
龙鹰奔上一道陡坡,施展弹射,横越一道宽约十三丈的浅沟,一列坟起的土石丘横亘前方,拦着去路。
太阳在左方升上来,照耀高原,质地均细的黄土,在日照下闪烁生辉,令人眼眩目迷。
龙鹰取出水壶,喝了两口。
今趟探敌之旅,大有所获,关键处在得乌素帮忙。与乌素一起的两个同族高手,已返回天竺,只他一个人留下来。
原来于“房州事件”惨死的两个族人,一为乌素亲弟,另一是乌素自小相识的挚友,乌素一天未能为他们讨回公道,根本无颜返乡。更重要的,是他除复仇外,再找不到可令他能稍减心内伤痛的事来做。仇恨化为精进励行的动力,使他爱吃苦,至乎折磨自己,武技因而不住精进,为默啜立下不少汗马功劳,渐得信任和重用。
今次南来,能以外人入选默啜的亲兵团,是殊荣。
一路南来,乌素多次起念刺杀默啜,可是有拓跋斛罗时在默啜左右,令他全无机会。在见到龙鹰前,他也像其他突厥人般,以为龙鹰被中土的新皇驱逐,再难有作为,心内塞满绝望的情绪。到龙鹰忽然从河底冒出来,那种否极泰来、峰回路转的狂喜滋味,确非任何言词可形容其万一。
对默啜今次远征的军略,乌素近乎一无所知,知道的全凭留神观察得回来,但对龙鹰已非常有用。
其中最重要的情报,是拓跋斛罗责在保护默啜,不会投进战争去,除非战火烧到默啜身上。
今次行动总兵力逾十二万,但真正上战场的得九万之众,其他三万是突厥人称之为“兵奴”的人,负责运送辎重等等辅助和后勤的工事。
默啜麾下有一帅八将。
帅就是金狼军大统领莫哥,将包括默啜之弟咄悉匐,以及默矩、莫贺达干等能征惯战的猛将。匐俱和新冒起的凌宇当雄,留守本疆。
过去半年,狼军日夕操练攻城和与河湖有关的战术,准备十足。
从其部署推测,默啜是有长期作战的打算,对补给线非常着力。在后套平原两岸设置能互相呼应的木寨,利用后套平原这片富饶土地,源源不绝供应大军之所需。
龙鹰重温着乌素告知的敌况,脚步不停地登上土石丘之上,奇景展现眼前。
前方的地面,如被老天爷的巨斧狠劈下来,形成深陷下去、两边危崖对峙的情景。
龙鹰立处,正是这边虚悬探出的危崖边缘,他看不到立处下崖壁的情况,却从对面崖壁往内弯收,纵深达七十丈的形势,晓得所立处的险峻。
大断裂往两边曲折延伸,两崖相距逾二百多丈,除非胁生双翼,凭他的弹射绝对没法飞渡。断裂形成的长峡壑,崖壁凹凸不平,形成鳞次栉比的土崖、层层叠叠的条状纹,危崖虚悬,摇摇欲坠似的,险至极,亦叹为观止之至,气势磅礴,唯有老天爷的妙手,方能将之雕成如此千奇百怪之状。
离后套平原后,为与己方兄弟在位于河套高原东北方的骆驼堰会合,沿着大河南岸朝东走,狂驰两个时辰后,折南,依记忆中的地理图,大前方该为毛乌素大沙漠,只要在进入沙漠前,改往东行,可寻得骆驼堰。
一路走来,均为靠近大河的低丘沟壑地,虽有变化,并不剧烈,可是展现眼前的,尽为高原沟壑、土阶区,地貌遽变,比起来,被抛在后方的低丘区,是小巫见大巫,河川比之大海的分别。
右方西面是风沙滚滚的库结沙大沙漠,余势未尽的延往东面的无限远处,前方则是被分割开来,高低不等的黄褐色土丘,以及和土丘有共生关系、曲曲折折的沟谷,蔚为奇观。
日落时,龙鹰深入此地域五十多里,若为平地,他可走多数倍的路,可是攀高跃低的,明明近在眼前,一里路可变十里。路并没有白走,一天的光景,他熟习了高原的环境,每能借土壤的结构,使旅程较轻松顺畅。
虽然都是那么干旱不毛,但比起沙漠,黄土高原并不单调乏味,而是千姿百态,引人入胜。
入黑后,一阵突如其来的热风,从库结沙西面刮过来,登时尘土卷旋飞扬,每个沟壑均成滚滚黄尘占据的领地,黄尘暴通过沟壑断裂,发出犹如鬼哭神号的尖厉呼啸,非常骇人。
以龙鹰的强悍,在大地逞威肆虐下,亦只有暂且俯首称臣,和这样的尘暴作对,等于与自己过不去。寻得一处较坚固的土穴,就蹲下来抱头静待,一如在沙漠遇沙暴的应付办法,可以着力的方向,就是不被风刮走,或被活埋。
地近沙漠,风沙是正常的事。
如毛乌素沙漠,周遭地域全属高原上的风沙带,位于沙漠南缘曾不可一世的统万城,就是这么给风沙日复一日的吃掉,被吞噬的包括草原和河湖。
能亲身体会一场黄尘暴,是好事而非坏事。
眼前的黄尘暴,令他记起塔克拉玛干大沙漠过的日子,比起那个全无变化、不存半点生机的世界,这里至少有随处可拾的避难所。
位于南面不知有多远的毛乌素又如何?与塔克拉玛干相同处,是均为大型的流动性沙漠,具有高度的侵略性,像一头庞大无匹的沙妖,天天张牙舞爪,往四面八方扩展领域,遭其果腹的是一片又一片的草野,一道又一道的河流,没任何克制,漫无止境。
现在他最想弄清楚的,是统万所在处的地理形势,与无定河的关系,对无定堡的影响,从而定出通盘考虑的战争方略。故此,他抛开一切,先与己方兄弟会合,然后全速赶往统万古城,绝不能被突厥狼军的先头部队,捷足先登。
忽然间,统万成为了敌我双方必争之地,乃无定河争夺战里谁胜谁败的决定性因素。
风沙告终。
感觉上,似只一阵子的工夫,又像是经年累月的漫长。
夜空恢复清朗,繁星泛空,观月儿的位置,星空被黄尘封闭近两个时辰。
龙鹰亦养足精神,继续行程。
当东边地平现出曙光,龙鹰遇上进入高原后第一道河流,在百丈下的峡沟底默默淌流。
前方地貌又变,是断裂切割大减的高原台地,远方还有一线绿色,如没猜错,该为黄土高原上珍贵的高原草地区,是高原民族居住和放牧的乐土。
凝神远眺的当儿,心里一紧,察觉草原处冒起黑烟,心内涌起不祥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