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因爱成恨
边荒集。小建康。
向雨田和燕飞两人坐在位于最上游一座小码头临河尽端边缘处,听着河水温柔地拍打码头下方夯进水里的木桩。
在这灯火不及的地方,夜窝子的喧闹声只像蜜蜂在远处飞过的嗡嗡声音,并没有破坏这区域的宁静。
向雨田忽然笑了起来,以和燕飞商量的语调道:“我装死又如何呢?”
燕飞淡淡道:“你没有把握杀我吗?”
向雨田也是奇怪,沉默下去,好一会儿才道:“自我练成魔种后,只有两个人是我看不透的,一位是先师,另一位是你老哥。”
燕飞目注河水,漫不经意地问道:“慕容垂又如何?”
向雨田仰望暗沉的夜空,道:“慕容垂也是可怕的对手,但我却能把握他的厉害,晓得若是生死决斗,要看谁伤得重一点,谁先挨不下去。”
接着往他一瞧,微笑道:“昨夜和你交手,我打开始便控制着战局,有把握在十招之内取你之命,直到你的蝶恋花鸣响示警,一刹那间,整个战局逆转过来,我再没法掌握你,还有一种被你愚弄入局的感觉。严格来说,我已输了半招,气势因迷失而受到重挫,虽然我不知道你是否有能力发动全面压制我的反击,但在心理上我确已处于下风。”
燕飞道:“既是如此,为何你仍要约期再战?”
向雨田道:“我可以有别的选择吗?得不回宝卷,不如轰轰烈烈战死,何况我收拾心情,重整阵脚后,说不定可以在决战中胜出。哈!现在当然是另一回事。”
燕飞迎上他的目光,道:“你装死怎行呢?万一明瑶把宝卷烧掉以祭你的亡魂,岂非弄巧反拙?”
向雨田冷笑道:“宝卷关系重大,她怎舍得烧掉?我死又如何呢?她绝不会掉半滴眼泪。”
燕飞讶道:“你似乎对明瑶非常不满。”
向雨田默然片刻,轻轻地问道:“告诉我!你和先师是什么关系?明瑶是否晓得你和先师的关系?”
燕飞知道无法瞒过他,叹道:“你不可等到明晚决战再问吗?”
向雨田道:“你不说出来,我也猜到了。只有在一个情况下,你和拓跋珪才可参加我们的狂欢节,就是先师向族长提出要求,而这要求必须合情合理,且能打动族主,原因是你老哥就是先师的亲儿,这也解释了为何你想知道先师的长相。明瑶是晓得此事的人,否则在长安不杀掉你才怪。告诉我,你怎会懂得秘语呢?”
燕飞苦笑道:“知道我是谁对你并没有好处,明晚你还如何全力出手?”
向雨田哑然笑道:“燕飞你是否想气死我呢?口口声声要我全力出手,一副稳赢我的样子,你真的那么有把握吗?我有一套借伤催发潜力的奇功,一怒之下说不定会与你拼个同归于尽,我才不信你分开变成两截后仍可复活过来,要我全力出手,对你有什么好处?我们若一起死掉,只会正中明瑶下怀。”
燕飞淡淡道:“你会这么做吗?”
向雨田颓然道:“当然不会,我岂是意气用事的傻瓜?又给你看穿了。”
燕飞目光移向对岸,道:“明瑶对你是因爱成恨,可是我和她是在和平的气氛下分手,她为何恨我呢?”
向雨田道:“换了是昨夜,我是不会告诉你的,因为不想说她的坏话。但猜到你是先师的儿子后,我对她的看法有急遽的转变。她太狠心了,明明晓得我绝不可以杀你,杀了你即使她把宝卷还我,我也永远练不成道心种魔大法,这一着对我是多么狠毒、多么残忍。我向雨田最敬爱的人是先师,却要我去杀先师的亲儿,你说我对明瑶能不死心吗?”
稍顿续道:“在明瑶心中,你仍是在长安遇到的那个拓跋汉。唉!拓跋汉,‘汉’指的该是你的汉人父亲吧!总言之她认定我必能杀死你,那她的毒计便可得逞,又可以毁了我一生,破坏我的梦想。女人狠起心来,比男人更要狠心。她是要彻底毁掉我。”
燕飞无言以对。
向雨田续道:“在我决定投入道心种魔大法的修炼前,曾在她与法之间的取舍有过激烈的内心挣扎,二者间我只可选取其一,而师尊则予我决定的自由,因为他晓得这种事是勉强不来的。你当然知道答案,我并没有选她,还自此避往秘地潜修,与她再没有往来,对她不闻不问。接着发生了敝师兄出卖族主的事,师尊亦因此心结难解,练功出了岔子,含恨而逝。我则对练功仍是如痴如醉,没有理会明瑶。唉!我的情况大致如此,明瑶确有痛恨我的理由,但我仍罪不至此吧!你老哥来给我评评道理吧!”
燕飞叹道:“以明瑶高傲自负的性格,你肯定伤透了她的心。但你仍是深爱着明瑶,对吗?”
向雨田点头道:“该是如此,因我确实一心为她办事还债,从没想过以巧取强夺的方法把宝卷弄回来,只希望她心甘情愿的把宝卷还给我。以我的性格,肯这样子做只有一个解释,就是我心存歉疚,不想再伤害她。所以纵然她对待我多么不合理、不公平,我仍容忍她,尽量去满足她。直到今夜此刻,我仍没法对她狠下心肠。”
又苦笑道:“你的出现,曾给予我很大的希望,渴盼明瑶她能从此收心养性,把对我的爱转移到你身上,可是你也知道了,你只是她另一个玩物,她并没有真的爱上你。或许这么说并不能切中事实,该是你无法弥补她心中的创伤,即是说你仍未能代替我。唉!他奶奶的,可能是那时的你在很多方面都在她之下,以她的骄傲,是不容她爱上一个及不上我向雨田的人,可是你又拥有吸引她的过人魅力,令她感到矛盾、痛苦和不安,以致对你时冷时热、喜怒无常,有时更故意羞辱你、打击你,意图逼你露出缺点。只是没有想到你竟会断然离她而去,还干下轰动长安的惊人之举,于不可能的情况下刺杀慕容文,这令她对你又恨又爱,且触及她因我而来的旧伤疤。唉!我的娘!你若没有爱上纪千千或会好一点,可是你和纪千千的恋情天下皆知,明瑶会怎么想呢?当然认定你是继我向雨田之后她生命里的另一个负心汉,至乎比我更可恶,竟见异思迁,移情别恋。在明瑶心中,如果我是万恶不赦,你燕飞也一样罪该万死。哈……”
向雨田以笑声结束这一番吐露心声的长话,笑声透出心寒无奈的意味,教闻者心酸,更显示他对万俟明瑶并非无情,故而因她的手段而黯然神伤。
燕飞像只是听到别人的事般平静,道:“向兄有没有深思过,令师竟把关系到你这唯一传人毕生成就的宝卷,交到一个外人的手上,其中是否另有深意呢?”
向雨田哂道:“令师?你不可以唤师尊一声‘爹’吗?是否很不习惯呢?你的意思是师尊让明瑶保有宝卷,不止是逼我还债那么简单,但我真的想不到还有什么含意?”
燕飞苦笑道:“‘爹’!唉!我真的不习惯,自懂事以来,我便只有娘没有爹,每次我见到我娘愁怀难舒,我便在心中咒骂遗弃了我娘的那个男人,你没试过其中的滋味,很难明白我的感受。我娘在弥留之际,我晓得她最想见的人便是他,恨不得能立即把他押来见我娘,逼他在我娘身旁忏悔认错,但我却无能为力,眼睁睁看着我娘在我面前含恨而逝。”
向雨田剧震道:“我明白了!唉!事实上我一直不明白师尊为何要这样做,他临终的遗命我敢不从吗?偏是要把我的**交给明瑶。”
燕飞微笑道:“你今天叹的气,恐怕将以往的叹息加起来还没这么多。”
向雨田瞥他一眼,摇头道:“亏你还可以笑得出来。”
接着似是自言自语地道:“师尊真的有这样的意思吗?就是要我重新考虑我的选择?我还有可能走回头路吗?那是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
燕飞道:“令师也许亦知道你不会改变意向,但这是他至死难解的一个心结,也是对你的一个警告,如果你继续坚持,最终会步上他的后尘,就是抛妻弃儿,既伤害了最心爱的人,另一方面亦全无所得,两头皆空。他把宝卷交给明瑶,若你能令她心甘情愿把宝卷还你,那至少你已为抛弃她做了足够的补偿。”
向雨田叹道:“只是师尊没想过,明瑶竟想出这么一条毒计出来。”
接着勉强振起精神,道:“过去的算了,后悔于事无补,只是白折磨自己。好了!你认为我装死是否行得通呢?”
燕飞斩钉截铁地道:“绝行不通。”
向雨田不满道:“不要这么武断好吗?”
燕飞道:“我是为你着想,你已失去了明瑶,如再失去宝卷,做人还有什么意思?所以此事不容有失,例如你完全错估了明瑶的反应,不但为你的死伤心欲绝,还把宝卷烧了祭你……”
向雨田打个寒颤道:“不要说哩!不要再说!你说得对,此事是不容有失。”
燕飞道:“只有我死了,明瑶才会以为图谋得遂,先把宝卷还你,再告诉你已成功杀掉令师的唯一亲儿,看着你一场欢喜一场空。这是唯一的办法,且是万无一失。”
向雨田双眼开始发亮,沉吟道:“对!明晚我和你来个不分胜负,事后我可向明瑶辩说我有足够的能力杀死你,但必会负上重伤,难以借链子球逃离边荒集,然后我当着她与你再次决战,把你干掉。嘿!想想都毛骨悚然,如果你真的死掉,岂非糟糕至极点?”
燕飞道:“你会比孙恩更厉害吗?”
向雨田欣然点头,道:“对!孙恩杀不死你,我也该没有令你形神俱灭的本事,只要不损伤你的身体便成。如此绝计,肯定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想得出来也办不到,哈!”
燕飞道:“明瑶现在身在何处?”
向雨田道:“我亦不知她现在什么地方,但当然有办法找她。”看了看燕飞的神情,皱眉道:“你不是怀疑她此刻在边荒集吧!这是不可能的,在她心中,我和你加起来都及不上秘族对她的重要性。从小开始,她便被培养为族长的继承人,她绝不会为了我们,置族人的生死安危不顾,抛下一切到边荒集来。这更不符合她和慕容垂协议,她只负责对付拓跋珪,你老哥则由我伺候。”
燕飞道:“你肯定边荒集只有你一个秘人?”
向雨田信心十足地道:“当然肯定,若有其他秘人在,怎瞒得过我?”
又道:“但慕容垂一方会派探子到边荒集来收集情报,透过慕容垂,明瑶可以掌握集内发生的所有重大事件。我们的所谓决战当然瞒不过她。”
燕飞提醒他道:“明天你记得全力出手,绝对不要留情,我们不但要骗慕容垂的人,还要骗过我的荒人兄弟,这才可骗过明瑶。”
向雨田苦笑道:“难道我见你挨不住仍痛下杀手吗?你的要求似乎过分了点。”
燕飞道:“就当是帮我一个忙好吗?我是借你来练一种特别的剑法,天下间能在这方面助我一臂之力的不出三人,而你正是其中之一。明白吗?只要你想想我是打不死的,便可以放心出手。”
向雨田不是滋味地道:“你可以掌握我的深浅吗?”
燕飞没好气道:“若我能把你看通看透,你根本就没资格成为我练成剑法的对手。”
向雨田容色稍缓,道:“这两句话我比较听得入耳,坦白说,有时你说的话真令我满肚子窝囊气。不要怪我婆妈,天下间哪有一种练功方法,是在与相持的对手作生死决战时进行的?一个不好,就要赔掉老命。”
燕飞从容道:“告诉你一个秘密,我昨晚挡你的三招,全是临时创出来的,没有你,肯定练不成这三招。”
向雨田动容道:“你不是说笑吧?”
燕飞正容道:“当然不是说笑。我必须在一夜间悟通整套剑法,而你是我速成的唯一捷径,明白吗?”
向雨田问道:“那明晚决战时,我该在何时收手,鸣金收兵呢?”
燕飞理所当然地道:“当然是你感到结果将是两败俱伤,不得不收手,否则将难全身而退的一刻,如此才能使人信服,不会怀疑。”
向雨田有点恨得牙痒痒地道:“给你说得我不但心痒,更是手痒。你只尝过我链子球的滋味,却未试过我的剑法,而使剑才是我武技的精华所在。”
燕飞笑道:“放手而为吧!如此才刺激有趣,坦白说,你我难得遇上对手,不尽兴一场,如何对得住老天爷?”
向雨田摇头失笑道:“真怕收不住手,斩下你的人头,看你还如何复活?”
燕飞道:“那我只好怨自己学艺不精,你亦不用心中内疚,向明瑶讨回宝卷后,放情大笑三声,然后好好去修炼你的种魔大法。”
向雨田一震道:“对!在这样的情况下杀死你,我对得住天地良心,不论明瑶说什么也不能再影响我。”
燕飞欣然道:“这才是最正确的态度,我们更不用约定日后该这样做或那样办,一切顺乎自然,只要你保持不杀人作风便成。”
向雨田道:“我倒另有主意,我可以托辞修炼某一种武功,告诉明瑶练成后便可杀死你,那当她日后无法奈何你时,就会央我出来对付你,如此我便暂时不用卷入你们和她的斗争里,静待和你再决雌雄的一刻。”
燕飞赞道:“聪明的家伙。”
向雨田愕然道:“这正是你爹向我说的第一句话。”
燕飞呆了起来,心中百感交集。冥冥之中,像有一道命运的丝线,把他、向雨田和万俟明瑶紧缚在一起。
向雨田喟然道:“今晚的感觉真古怪,我很少当别人是朋友,但和你的关系却非常离奇,似是最亲密的人,偏偏明晚却要与你生死相搏,但大家又是合作伙伴的关系,令我愈想愈糊涂,愈想愈有趣,但又有一种高度的危机感,怕玩火玩过了头。”
燕飞道:“多想无益,回去好好睡一觉。不要再来找我了,害我要不停向自己的兄弟交代。”
向雨田笑道:“其中一个要你交代的人,肯定是卓狂生。”
言罢跳了起来,拍拍背上长剑,道:“我这把家伙名‘思古’,是我亲自铸造打炼的神兵利器,当年硬闯秦宫,没有人是我三合之将,希望燕兄不会令我失望吧!我已决定全力出手,因你胸有成竹、稳操胜券的言语神态,令我很不服气。”
燕飞笑道:“我成功了,我是故意激起向兄的求胜之心的。”
向雨田苦笑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