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神奇秘谱2
徐子陵叹道:“假若突利和颉利言归于好,又会是怎样一番情况?”
铁弗由脸色微变道:“你们是否收到风声?照道理突利和颉利已成水火不容之局,没有可能讲和的。”
寇仲坦然道:“我们没有收到任何风声消息,纯是猜测。突利虽是好汉子,却不得不考虑庞大族人的前景和利益。他跟颉利的内斗,令草原东北风云变色,各部蠢蠢欲动,拜紫亭的立国是最明显的例子。其中更有伊吾的美艳夫人和回纥的大明尊教在搧风点火,唯恐天下不乱。在如此情势下,若得毕玄出头斡旋,你猜会有什么后果?若届时突利劝大王你将五采石归还契丹的阿保甲,大王你将陷入进退两难之局。不论是颉利或突利,均会不择手段的阻止任何人凭五采石统一靺鞨八部。”
寇仲非是虚言恫吓,因他曾亲眼目睹突利知道五采石一事后,立即放弃进攻颉利,可知他绝不容靺鞨八部一统的局面出现。
铁弗由呆了半晌,他终是才智过人的精明领袖,只因一统靺鞨的**力太大,才利迷心窍,思虑不周。好片晌沉声道:“你们打算怎样处置五采石?”
寇仲道:“我要先问大王一句话,大王是否愿见拜紫亭被灭族?”
铁弗由再呆上片刻,摇头道:“那对我们靺鞨将会是非常严重的打击,令我们更难抵抗突厥人的扩张,只能看颉利的脸色行事。”
寇仲欣然道:“这就成了!坦白说,直到这刻,我们仍不知该如何处理五采石。拜紫亭与我们是敌非友,可是我们更不希望龙泉城的民众在突厥铁蹄下玉石俱焚。只好随机应变,看看有什么两全其美之法。”
铁弗由双目神光大盛,凝注寇仲,缓缓道:“两位和跋锋寒于赫连堡抗拒颉利金狼大军于统万城外,我还以为只是为个人的荣耀,到现在始知两位确是真正的英雄好汉,舍己为人,铁弗由愿交上你们两位朋友。”一拍胸膛道:“那八万张羊皮就包在我铁弗由身上。”
徐子陵道:“大王是否须以赎金去换羊皮?”
寇仲接着道:“是呼延金还是马吉?”
铁弗由略作犹豫,眼珠一转道:“我跟呼延金和马吉都没有交情,只是透过契丹的阿保甲去交涉,一切按规矩办事。”
两人江湖经验何等丰富,只一看他眉头眼额就知他是在说谎,什么“交了你们两位朋友”全是耍手段攀交情,其中没有半点诚意。寇仲和徐子陵在中土固是叱咤风云的人物,在塞外又有突利和别勒古纳台兄弟两大势力做靠山,本身更是顶尖儿的高手,既然收拾不了他们自然要改为笼络。
寇仲不再逼他,甚至不追问他为何与深末桓和阿保甲结成联盟来伏击他们,免他砌辞搪塞,说道:“大王不须再插手此事,因为我们绝不依大草原贼赃交易的规矩去办,劫去羊皮者不但要把货吐出来,还要杀人偿命。”
两人告辞离开,回到人潮汹涌的朱雀大街。只看看眼前的情况,立即明白突利为何不容拜紫亭立国成功,更明白拜紫亭因何冒险立国。龙泉本身得天独厚,气候宜人,水土优越,只要立国成功,会营造出一个非常吸引人的气氛环境,令各地想发财的人纷纷到这里开业和从事交易,在这种情况下渤海国无论人口、收入和国力将不断递增,成为东北最大的势力。
寇仲凑到徐子陵耳旁道:“若我没有猜错,铁弗由大有可能晓得深末桓夫妻躲在什么地方。”
徐子陵点头同意,说道:“韩朝安、呼延金和深末桓乃大草原三股最有实力的马贼,所谓兔死狐悲,何况大家是同路人,你说他们会不会互相包庇?”
寇仲道:“这个可能性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龙泉有多少地方?若没有人包庇深末桓,他怎敢逃到这里来?我早先猜的是拜紫亭,现在想想韩朝安亦非没有可能。”
徐子陵道:“到了!”
一座接一座的外宾馆,林立两旁,均是高墙院落,每座占地宽广,足可容纳百人以上的使节团。所有外宾馆均中门大开,人出人入,非常热闹。两人一座座的找过去,忽然眼角白影一闪,他们惊觉地望去,赫然见到美丽的小师姨傅君嫱和高丽王御前首席教座金正宗从左方的外宾馆走出来,双方碰个正着。
傅君嫱这回没有以帽子掩盖玉容,见到两人立即杏目圆瞪,娇叱道:“停下来!”
两人对视苦笑,无奈停步。
金正宗打量徐子陵,沉声道:“是否徐兄?”
徐子陵微笑道:“正是小弟。”转向傅君嫱道:“小师姨你好!”
傅君嫱猛一跺足,娇嗔道:“还要叫这叫那,谁是你的师姨?大师姊没有你这两个忘恩负义的畜生儿子。”
寇仲心忖自己正因不是忘情负义的人,才会开罪你这个娘的小师妹。笑道:“小师姨怎么不认我们也好,不过俗语有云一日为娘,终生为娘,长幼有序,我们心中口上都要恭称你作小师姨。”
傅君嫱显是拿他没法,气得俏脸煞白,更心知肚明凭她和金正宗没法收拾两人,跺足气道:“现在本姑娘没时间和你们瞎缠,迟些跟你们算账。”
金正宗笑道:“有机会定要向少帅再请教高明。”
傅君嫱娇哼一声,拂袖去了,金正宗忙追在她身后。
瞧着两人没进街中的人流去,寇仲苦笑道:“误会原来只会加深,不会消减。只希望师公不会如她所说的亲到中原来,否则我们就要吃不完兜着走。我情愿对上毕玄的‘赤炎大法’,也不愿招架师公的‘弈剑术’。”
徐子陵大有同感,对着毕玄尽可拼命一搏,对娘的师傅难道能以死相拼吗?
两人待要离开,一个熟悉亲切的声音从宾馆传来,叫道:“原来真的是你们!”
两人愕然望去。
风采依然的宋师道从外宾馆步出,自有一股名门望族世家子弟的气派。笑道:“他乡遇故知的滋味确是无比动人。我两个时辰前到达,君嫱在我面前骂足你们至少一个时辰,不过无论如何,宇文化及终于授首,君婥在天之灵该可安息。”
来到两人中间,搂紧两人的肩头,横过车马道,往斜对街的一间酒铺走过去。
寇仲苦笑道:“那是一场很冤枉的误会。”
徐子陵问道:“瑜姨呢?”
宋师道道:“傅大师亲自出手将她救醒,不过身体非常虚弱。据傅大师说,君瑜至少要休息到秋冬之际,才能完全复原。来龙泉前,我一直在平壤陪她,起初她对我很冷淡,我要走时她却希望我多留点时间。”
三人在店内角落的桌子坐下,唤来酒菜。
寇仲抓头道:“我有十多个问题等着想向你老人家请教,不知该先问哪个才对?”
宋师道失笑道:“老人家这称谓是我绝不肯接受的。只准叫宋兄,不准唤别的。”
久别重逢,恍如隔世,三人非常欢喜。宋师道对爱情的专一深情,义送傅君瑜返高丽的高尚情操和人格,赢得他们从心底涌出源源的敬意。
徐子陵举杯和宋师道对饮,轻描淡写的试探道:“宋兄为何不应瑜姨之请,在平壤多留一会儿?”
宋师道呆望空杯子,缓缓道:“她只视我为一个好朋友,真正占据她芳心的男子,是跋锋寒而非我宋师道,何况我的心除你们的娘以外再容不下其他人。”
两人听得面面相觑,宋师道对傅君婥竟痴情至此,宋缺岂非要无后?
寇仲道:“会不会是你老哥看错?瑜姨既肯出言留你,当然对你有点意思。唉!你这么拒绝她,她或许会很伤心,甚至掉眼泪。”
徐子陵见他愈说愈露骨,只差手上缺把媒人婆的大葵扇。在台下狠踢他一脚后道:“瑜姨和嫱姨均有种与娘非常酷肖的气质,见到她们有点像见到娘复生的感觉。”
宋师道点头道:“那就是傅采林的气质。他令我想起爹,只有他们那级数的高手,才能有那种盖世宗师的气概。”
寇仲忘掉傅君瑜,精神大振地问道:“傅采林究竟是如何超卓的一个人物?当世三大宗师,我就只差未见过他。”
宋师道骇然道:“你不是和宁道奇、毕玄交过手吧?”
寇仲道:“勉强可这么说,宁道奇单用一手来和我过招,毕玄则是重创跋锋寒后在我们两人联手下知难而退。”
转向徐子陵道:“我有没有夸大?”
徐子陵摇头表示没有,向宋师道解释道:“老跋没事啦!宋兄不用担心,他现在到城外办事,这两天该会回来。”
宋师道道:“傅采林是个追求完美的人,任何与他有关的事都非常讲究。收的三个徒弟人人美若天仙,兰心慧质。‘弈剑阁’坐落平壤最美丽的地方,仿如人间仙境。他的弈剑法更完美得至乎可怕的地步,唉!”
两人齐声道:“你和他交过手?”
宋师道苦笑道:“我是‘天刀’宋缺的儿子,他怎肯放过我?不过我总算是他爱徒的救命恩人,所以他只守不攻。那并没有什么分别,我情愿他向我反击。当你每一剑都被他封死,那种难过与无奈只有自己知道,不到十招我便吐血受伤,休息十多天才复原,最惨是信心方面的打击,那比身体的损伤更深刻难忘。”
两人为之咋舌。宋师道得宋缺真传,本身资质优越,傅采林竟纯以守代攻令他吐血受伤,如此剑法实是骇人听闻,不敢相信。
寇仲道:“傅采林的剑法比之你爹如何?”
宋师道摇头道:“很难说!爹是擅攻不擅守。傅采林的守是完美无瑕,攻是怎样我仍无缘得睹。”
稍顿续道:“他很关心你们和跋锋寒,多次细问我关于你们的事。”
寇仲道:“听你老哥的语气,你和师公该是颇为合拍,对吗?”
宋师道微笑道:“幸好我是对生活非常考究和讲求的人,故和他相处得分外投契。傅大师确是个非常特别的人,我不知如何去形容他。他的长相有点怪异,有副高大的骨架,一副仙风道骨的出尘之态。无论行住坐卧,尤其是手持弈剑,每个动作都是完美好看,不愧为天下三大宗师之一。”
寇仲道:“假若小师姨的误会不能解开,早晚有一天师公会找我们算账,老兄可否为我们想想办法?”
宋师道欣然道:“这个当然没有问题。君嫱是个可爱的女子,只是有些给傅大师宠坏,对我她仍算相当尊重,那场误会的实情究竟是如何呢?”
寇仲解释一遍。宋师道听得眉头大皱,说道:“我当然明白你们,恐怕君嫱却很难接受,皆因她三师姊妹关系一向非常密切,而最关键的问题是君婥曾传你们一晚师门心法,这对傅采林而言是大忌。高丽人无不痛恨我们汉人,到现在傅采林仍不明白君婥为何对你们这么好。事已至此,我只有尽力替你们斡旋化解。”
寇仲道:“你有否见过韩朝安那家伙?”
宋师道点头道:“他和我居于同一座宾馆,还一起吃过饭,对我很客气有礼。”
寇仲喜道:“宾馆这几天有没有多出些生面人?”他要问的是深末桓夫妇。
宋师道摇头道:“并不觉得,你可否说得清楚点?唉!你好像忘记我才刚到。”
寇仲索性把来大草原的因由和所发生的事扼要说与他知道。当宋师道听到师妃暄和祝玉妍同因石之轩而驾临龙泉,惊讶得合不拢嘴。最后寇仲道:“有件事差点忘记告诉你,我到岭南见过你爹他老人家,蒙他答应鼎力支持,更承诺若我能得天下,会把致致许我。”
宋师道欣然道:“那真该恭喜你,那我迟些回岭南该没有问题。”
徐子陵试探道:“宋二哥是否想返高丽多陪瑜姨一会?”
宋师道微一错愕,摇头道:“我只是想在大草原四处逛逛,领略塞外民族的风土人情,然后回中土去陪伴君婥。爹的心愿,只好由小仲去完成。”
两人暗叫不妙,却又没有办法,此人用情之深,已达到情痴的地步。
宋师道道:“深末桓夫妻的事,我会留意,若有消息,立即通知你们,其他还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
寇仲不想把他牵扯进纷争去,表示再没有其他事,约好联络的方法,分手离开。
经过连番转折,时间不容他们去找越克蓬,忙赶返四合院,换上术文为他们准备的夜行衣,赶到城外。两人借林木掩护,在荒山飞驰,肯定没有人跟踪,再绕半个大圈,来到城南一处山头,位置刚好在龙泉城和镜泊湖中间,既可看到龙泉南门外著名的灯塔,又可看到马吉在镜泊湖畔灯火辉煌的营地。纵横数十里的镜泊湖像一面无边无际的镜子,反映着天上明月洒照的轻柔光色,马吉营地旁多了两艘船,虽远比不上中土的巨舶大船,但因镜泊湖连接附近河道,以之作撤退或运输非常方便。两人心中首次想到,那批弓矢大有可能从水道运来。
师妃暄的声音从后方丛林响起道:“你们早来了!”
两人转身望去,师妃暄盈盈俏立,一身夜行黑衣,紧裹她美好的身段,秀发在头上结髻,背挂色空剑,在夜风中衣袂飘飞,轻盈洒脱,在月色朦胧下更是美得不可方物,充盈着女性的温柔娇美。他们既叹为观止,大开眼界,又想起是首次和她并肩行动,心中涌起奇异的滋味。
三人避入山头密林里,寇仲大口喘气道:“我很紧张!”
在密林的暗黑中,师妃暄讶道:“少帅身经百战,什么场面未见过,为何紧张?”
寇仲叹道:“仙子穿上夜行装的样貌不但是首次看到,以前更做梦都未梦及,所以很怕说错话和做错事,被妃暄你怪责。”
师妃暄没好气地说道:“少帅若非懂得说笑就是假作紧张。”
转问徐子陵道:“为何拣这条路线?”
徐子陵站在她另一边,嗅着她的芳香气息,心境平静宁和,解释道:“是祝玉妍的提议,她指出金环真最有可能被藏在镜泊湖某海湾的船上,不但可进退自如,更可成为一个活动的侦察站,扩大搜索的范围。”
寇仲赞道:“姜毕竟是老的辣,我是到站在这里看见镜泊湖,才想到这个可能性。”
师妃暄淡淡地说道:“她一心寻找石之轩,自然想得较周详。”
徐子陵问道:“假老叹方面有没有动静?”
师妃暄道:“这正是我提问的原因,假老叹在暗记中约我于子时在镜泊湖西北的镜泊亭见面,说有重要消息相告。”
寇仲愕然道:“那岂非和他约我们的时间相同,他一个人如何分身?陵少没猜错,肯定他们在施调虎离山之计,真正的目标是我们的师仙子。”
师妃暄微嗔道:“妃暄并非什么仙子,小心妃暄真的责怪你。”
寇仲笑道:“小姐请息怒,我们今晚让假老叹空等一趟,找到金环真和她的真夫君就此了事。”
徐子陵沉吟道:“不要低估大明尊教的人,只是烈瑕便大不简单,假若我们没有中计,他必生出警觉,这对救他们夫妇的事有害无利。”
师妃暄同意道:“子陵兄说得对,我们照样分头赴约,看他们能使出什么手段来。”
寇仲失声道:“太危险啦!”
徐子陵道:“师小姐可由我暗中押阵,你仲少独自赴约,我看是扑空居多。若真见到假老叹,就动手把他拿下,必要时可以他来交换俘虏。”
寇仲点头道:“这不失为正确的调兵遣将战术,我只好作个小兵。咦?来了!”
一道黑影从龙泉方向飞掠而至,三人定神一看,均看呆了。竟然是久未露面的石之轩。怎会这么巧的?他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师妃暄低呼道:“不要妄动。”
三人居高临下瞧去,石之轩以迅逾奔马的惊人高速,像一阵风般在山下刮过,转眼变成远去的背影,朝镜泊湖的方向投去,消没在湖东北的密林带。
寇仲深吸一口气道:“我的老天爷,这是怎么一回事?”若非有师妃暄在旁,他至少会爆一句从杜兴处借来的“他奶奶的熊”。
徐子陵沉声道:“至少证实祝玉妍感觉无误,石之轩真的在龙泉。”
师妃暄淡淡地说道:“他要杀人!”
寇仲和徐子陵愕然以对,不明白师妃暄从何得出这样一个推论。
师妃暄平静地说道:“他把舍利藏在湖水深处的泥土内,那是水银外另一个可使人感应不到舍利的方法。现在他去把舍利起出来,引出能感应舍利的祝玉妍,甚或金环真和周老叹,以绝后患。从此他将可安心吸取舍利的邪气。”
寇仲不解道:“祝玉妍一直追在他背后,他要对付祝玉妍,只要停下来稍待便成,何须等到这里动手?”
徐子陵道:“你的分析很有道理,但对石之轩却不管用。他的人格分裂症极可能有周期性,每逢发作时,他的不死印法现出破绽。说不定离开统万后,他分裂病发,迫于无奈下携舍利千里逃亡,此刻稳定下来,当然要反击。”
师妃暄讶道:“子陵兄的话非常透彻独到。”
徐子陵叹道:“因为我曾和另一个深情自责的石之轩接触过,故感受特别深刻。”
寇仲头皮发麻道:“我已阵脚大乱,该怎办才好?”
师妃暄断然道:“事有缓急轻重之别,我们暂且抛开金环真的事,全力助祝玉妍击杀石之轩,去掉此人世间的大祸害。”
徐子陵点头道:“理应如此。”
寇仲紧张地说道:“祝玉妍驾到。”
另一道黑影鬼魅般从龙泉飞奔而至,正是他们期待的祝玉妍。徐子陵闪出林外,隔远向祝玉妍打出召唤的手势,又退回林内去。
祝玉妍先回头一瞥,继续前飞,绕个圈从另一边登山入林,来到他们旁,见到师妃暄,从容道:“原来是梵清惠教出来的徒弟,名师出高徒,佩服佩服。”
师妃暄行晚辈之礼道:“妃暄谨代师尊向阴后请安问好。”
若不晓得慈航静斋与阴癸派的长期对立,数百年抗争不断,定会以为师妃暄的师尊梵清惠与祝玉妍是多年深交。
祝玉妍转向两人微带不悦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寇仲道:“一刻钟前我们刚见到石之轩从山脚下走过。”
祝玉妍双目立即异芒剧盛,纵使隔有重纱,兼林内黑漆一片,三人仍清楚看到。
徐子陵将刚才的分析说一遍给她听,最后道:“我们的猜测是否正确,很快揭晓。”
师妃暄低声道:“来了!”
三道人影如箭般追来,只看其身法,便知是一等一的高手。敌人毫不停留地朝镜泊湖方向掠去,消没在石之轩进入的密林带内。
寇仲倒抽一口凉气道:“这三个家伙武功非常高明,想不到大明尊教如此人才济济,随便跑三个人出来都这般厉害。”
祝玉妍沉声道:“他们并非三个随便跑出来的人,而是大明尊教暗系五类魔中的浓雾、熄火和恶风。哼!大明尊教真可恶,连我祝玉妍也敢算计!”
徐子陵忍不住道:“今早宗主说及大明尊教时,为何没有提起他们?”
祝玉妍淡淡地说道:“大明尊教分明系和暗系两大系统,明系以善母和五明子为首,专责宣扬宗教;暗系以原子和五类魔为尊,专责铲除异己,是教内的刽子手。我当时仍未和他们闹翻,故不愿泄露他们的事。子陵见谅。”
三人心中涌起奇异的感觉,不可一世的“阴后”祝玉妍竟向人道歉。
寇仲乘机问道:“祝宗主可知周老叹有个孪生兄弟?”
祝玉妍点头道:“五类魔其中一魔就是暗气周老方,周老叹的孪生兄弟,所以当年善母庇护周老叹夫妇,我也难兴问罪之师。”
寇仲想再追问,祝玉妍打出阻他说话的手势,默然片晌后道:“你们没有猜错,我感应到舍利了!”
祝玉妍冷然道:“金环真夫妇理应亦感应到舍利所在。因时间上的配合,大明尊教的人会误以为我是感应到舍利追出城外,所以必不顾一切尽起高手全速追来,以收渔人之利。我们就让大明尊教的蠢材先打头阵,三位有什么意见?”
寇仲道:“一切听你老人家吩咐。”
祝玉妍叹道:“唉!造化弄人,谁猜得到祝玉妍竟和梵清惠的徒儿合作对付石之轩呢?”
说罢掠出林外,在前引路。三人紧随其后。寇仲和徐子陵并肩而驰,师妃暄稍坠后方。寇仲轻撞徐子陵一记,打个眼色,徐子陵微一颔首,表示感应到舍利所在。山野在四人脚下迅速倒退,不片刻穿过密林,来到镜泊湖东北岸,马吉营地的灯光在右方,湖水仿如一块不规则的大镜般在脚下延展。除马吉的两条船外,不见其他船只。然而镜泊湖河湾支流众多,四岸杂树丛生,将船隐于暗处容易方便。祝玉妍幽灵般立在林木暗黑里,三人不敢打扰,静立在她身后。
祝玉妍柔声道:“石之轩在等我。”接着幽幽一叹,说道:“我一生中只曾对两个男人动过真情,最后都要设法毁掉他们,命运总爱戏弄人!”
寇仲首次感到她像普通人般,也有七情六欲、人的感情,怜意大生,说道:“祝宗主身份特别,事事不得不以教派为重,故不能像普通女子般享受到一般的男女爱恋。”
祝玉妍像变成一个多愁善感的小女子,轻轻道:“男女间的爱恋真能是一种享受吗?”
徐子陵道:“敢问曾令宗主动真情的男子,石之轩外尚有何人?”
祝玉妍朝夜空望去,苦笑道:“我是否明知必死,所以忍不住真情流露?”
听到“真情流露”四字真言,徐子陵忍不住朝身旁的师妃暄瞧去,这仙子玉容平静,秀眸闪烁着圣洁和智慧的采芒,却不肯迎接他的目光。徐子陵立即产生失落的感觉,旋即又把这种扰人的情绪排出脑海外。大战当前,他必须在最巅峰的状态下对付石之轩。
祝玉妍声音转柔,说道:“另一个是鲁妙子,唉!他太高傲啦!”
寇仲和徐子陵心叫可惜,若能在鲁妙子死前告知他此事,鲁妙子肯定会有一番奇异的感受。
祝玉妍恢复平静,像述说与她无关的事般淡淡地说道:“石之轩不死印法最厉害的地方,是任何进入他经脉内的真气均会被他化解转化盗用,妃暄曾读过印卷,是否想到应付之法?”
师妃暄道:“敝斋心法与石之轩魔功天性相克,石之轩虽身兼佛门奇功,但只要妃暄把真气集中和局限在剑锋间,务求只伤他筋骨要穴,当对他有一定的威胁。”
祝玉妍道:“这不失为一个方法,妃暄须小心他凭幻魔身法作出的反击,会令你难再坚持既定的战术。你两人又如何?”
寇仲道:“我们曾和他两度交手,晓得他的厉害,到时会随机应变。宗主还有什么指示?”
大敌当前,他们只有抛开以前所有恩怨,为除去石之轩衷诚合作。
祝玉妍缓缓道:“我会利用石之轩急欲杀我的心态,先和他来个单打独斗,当我的天魔大法全面展开,会生出一个把他缠死的气场,只要我把气场逐渐收窄至某一范围,便能与他同归于尽,破掉他的不死印法。”
师妃暄问道:“石之轩晓得阴后这与敌偕亡的秘技吗?”
祝王妍凝望在月色下闪闪泛光的镜泊湖,沉声道:“若非他顾忌这招‘玉石俱焚’,阴癸派早臣服在他的**威之下。”
寇仲一震道:“这么说石之轩将不会容宗主把天魔大法施展至‘玉石俱焚’的地步?”
他的震骇不是没有理由,听她语气,晓得这位一向被尊崇为魔门第一人的阴后,心底承认及不上石之轩,全赖这招“玉石俱焚”,教石之轩不敢妄动,勉强保住“邪道八大高手”首席的宝座。
祝玉妍道:“所以我需要你们从旁协助,当他力图破毁我的气场时,你们必须全力出手,令他应接不暇,此事至关紧要。因为若他晓得我会与你们联手,势将远遁,直至练成舍利的圣气后,始敢出世,那时纵使天下三大宗师联手,怕亦未必能置他于死地。”
徐子陵道:“宗主施展天魔大法时,会否影响我们?”
祝玉妍摇头道:“天魔大法只会针对石之轩一人,不过当你们与他真气交触,他说不定可利用气场对付你们。此正是不死印法最可怕的地方,根本不怕围攻。”
忽然把目光投往左方密林外的山头,说道:“大明尊教的人中计出动啦!”
寇仲和徐子陵交换个眼色,心知肚明自己比之祝玉妍仍逊一筹。因为他们听到祝玉妍这句话,醒觉过来,连忙运功察听,才勉强接收到远方传来的衣袂破风声。师妃暄仍是那恬静无波的动人样子,无忧无喜,教他们猜想这或许就是剑心通明的境界。
俨有君临天下之威的石之轩负手卓立两座山头间广阔的平野,出奇地衣衫不觉半点湿气,背上挂着的却是个已经湿透的小皮袋,神色冷酷,似对从四方围上来的敌人全不介怀,嘴角还露出一丝不屑和残酷的笑意。祝玉妍和三人藏在石之轩左侧山坡的密林处,隔远观战。大明尊教来了三十二人,在五类魔的“浓雾”鸠令智、“熄火”阔羯、“恶风”羊漠的率领下,把“邪王”石之轩重重围困,却不立即动手。三魔的手下全是一流好手,以这样的实力,确可把石之轩留下,可惜石之轩的不死印法配上幻魔身法,并不惧怕群战。“浓雾”鸠令智瘦高长面,长相颇有点吊死鬼的味道,两眼不时翻露眼白,武器是一根重铁杖,看上去至少百斤以上。“熄火”阔羯中等身材,肩膊宽横,容貌凶恶丑陋,狮子鼻头红点满布,用的是双刀,脚步沉实,该是擅长攻坚的悍将。“恶风”羊漠在三魔中长得算最顺眼,白净面皮,眼睛似醒非醒,还有几分文秀之气,背上长剑仍未出鞘。只看外表,三魔年纪均在三、四十岁间,不过练气之士均能把真实年龄隐藏。像石之轩和祝玉妍那个级数,横看竖看都不应超过三十岁,事实上已是成名近一甲子的前辈高手。
石之轩目光扫过三魔,皱眉道:“为何还不动手?”
一阵娇笑在寇仲等藏身的对面山头响起,在七、八人的簇拥下,一位媚态横生的半老徐娘从斜坡缓缓走下来,喘息细细的以汉语道:“石老哥不是刚和老相好碰过头吗?为何只剩得一人影只形单?”
石之轩冷笑道:“原来是‘善母’莎芳法驾亲临,为何大尊没有侍奉左右?”
“善母”莎芳面如满月,体形丰腴诱人,气质高贵,穿锦靴,戴貂额,身穿紫金百凤衫、杏黄金钱裙,头结百宝花髻,长裙前裾拂地,后裾拖曳尺余,双垂红黄带,奇怪的是仍予人飘逸灵巧的感觉。她手捧一枝银光闪闪,长约两尺像饰物多过像武器的细棒,脸上挂着迷人的笑容,似是情深款款地瞧着石之轩。
在旁静观的祝玉妍道:“莎芳手上的银棒叫‘玉逍遥’,她的逍遥拆共有二十八式,但变化无穷,即使石之轩亦不敢小觑。想不到她竟会亲自出马,可知其对舍利的重视。”
寇仲和徐子陵心忖莎芳愈厉害愈好,最好和石之轩来个两败俱伤,他们可趁机捡便宜。不过若祝玉妍不须和石之轩同归于尽,那时舍利谁属,又会是另一个令人头痛的问题。
“善母”莎芳的侍从由五男两女组成,回纥战士打扮,均备有弩弓劲箭,杀气腾腾。莎芳仪态万千的来到包围圈外,包围石之轩的战士往两旁让开,使莎芳视线无阻的与石之轩对话。
莎芳敛起笑容,肃容道:“莎芳谨代大尊向邪王请安,假如邪王肯割爱让出圣舍利,我们大明尊教的宝典《娑布罗干》可任由邪王翻阅过目。”
石之轩仍是那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淡定模样,冷然道:“废话!我石之轩创的不死印法旷绝古今,倘若不信,就拿你善母从《娑布罗干》演化出来的‘逍遥拆’试试看。”
围着石之轩的大明尊教众多高手,没有人哼半声,显然被石之轩的气势震慑。
“善母”莎芳倏地发出一阵银铃般的娇笑,说道:“邪王仍是豪气如昔,唉!大家终属同道,自相残杀太没意思啦!莎芳有一提议,只由我向邪王领教几招,敢请邪王俯允。”
寇仲等心中均暗赞莎芳高明,发觉形势有变,祝玉妍并没与石之轩对上,立即改变策略,改群战围攻为单打独斗,表面是冠冕堂皇,实质上却是为自己和手下着想,既免得石之轩借去手下的真气反过来对付她,又可令石之轩不能突围逃走。不过她敢单挑石之轩,已是个非常有胆色的人。
石之轩仰天长笑道:“善母若肯和我单对一场,石之轩求之不得,怎会拒绝?”
“善母”莎芳媚笑道:“邪王快人快语,就以二十八拆为限,莎芳若仍不能破邪王的不死印法,以后将永不过问圣舍利的事。”
石之轩淡淡地说道:“就此一言为定,可是善母你二十八拆施毕之前,绝不能退。”
莎芳双目杀气大盛,冷哼道:“你有本事就在这二十八拆间取我莎芳的命吧!全部退到我这边来!”
最后一句是向她一众手下说的,三魔等不哼半声,乖乖听命,全退至莎芳身后二丈许处。莎芳左右五男两女,亦往后退开。气氛立趋紧张。两大魔道顶尖高手,隔远对峙。
莎芳身上的华服和飘带,忽然无风自动的拂扬起来,娇笑道:“邪王背上的是否圣舍利?”
石之轩反手一拍背上囊袋,微笑道:“正是!杀了我石之轩,它就是你的。”
那边的祝玉妍沉声道:“这是个没有破绽的石之轩,就像遇上碧秀心前的石之轩。”
徐子陵心想那在长安遇上的石之轩该算是有破绽的石之轩,因为只要提到石青璇的名字,即可对他产生影响,最后更分裂出另一种截然相反的人格。不过现在再对他施展这套,恐怕不会起任何作用。
寇仲道:“我该很想石之轩成功宰掉莎芳,但事实上我却颇为她担心,这是否同情弱者的心态?”
祝玉妍道:“莎芳并非弱者,石之轩用的是攻心之术,令莎芳不敢施展全力,由此亦可看出石之轩对莎芳不无忌惮。”
包括师妃暄在内,都听得心中佩服。暗忖祝玉妍不愧宗师级的人物,确是识见高明。
莎芳倏地移前,由于曳地长裙掩盖着她双脚的动作,使她有点像不着地的幽灵,往石之轩飘过去。人影一闪,石之轩忽然已抵莎芳左侧,一掌往她颈侧切去,动作行云流水,潇洒好看。莎芳冷哼一声,往外旋开,手上爆起点点银光,迎向石之轩削来的一掌。两大武学巨匠,终于正面交锋。“砰!”掌棒交击,狂刮起草泥,以两人为中心向外激溅,声势惊人至极点。双方退开。感受最深的是徐子陵,因他多次与石之轩交手,深悉此君的厉害,莎芳能力挡此招而无丝毫狼狈之态,便知她至少胜过仍在长安时的他。
师妃暄轻叹道:“我们今晚的行动失败啦!”
祝玉妍露出深思的神色,寇仲和徐子陵则愕然以对,尚未动手,师妃暄凭何预知结果?
莎芳娇笑传过来道:“莎芳自创出二十八拆后,从没对手能把二十八拆由头看到尾,邪王会不会是唯一的例外?”
脚踩奇步,玉逍遥在她手上灵巧得令人难以相信地画出无数眩人眼目的光影银辉,落在寇仲等人眼中,却看破她以迅疾无伦的诡异手法,从不同角度趁石之轩进击前向他虚点十五下,发出十五道凌厉的劲气,有些直接攻击石之轩的要害,一些看似击在空处,实际上却封死石之轩闪躲的变化。十五道劲气,像十五支气箭,把“邪王”石之轩完全笼罩在内。寇仲和徐子陵哪想得到莎芳的玉逍遥神乎其技至此,心忖若换过自己下场代替石之轩,必然非常狼狈。假若莎芳的真气可以无有穷尽,永远保持目前的强大,那天下将没有人能挡得住她的逍遥拆。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但要支持至她真气枯竭的一刻,肯定非常难挨。
石之轩一声长笑,身体在窄小的范围内鬼魅般闪移,两手化作漫天掌影,竟是以快对快,迎上莎芳的拆气。一时劲气轰鸣之音,连串响起,密集似长安太极宫燃烧的爆竹塔。“砰!”两人硬对一掌,二度分开。
祝玉妍点头道:“妃暄说得对,石之轩没法从莎芳身上盗取半分真气,所以纵胜亦会损耗大量真元。在这种情况下,他今晚绝不肯冒险和我作生死决战。”
寇仲和徐子陵恍然大悟,暗赞师妃暄兰心慧质,眼力更是高明,在场中两人交手的第一招,已看破石之轩就算能击杀莎芳,胜来亦非常艰难辛苦,再无余力应付祝玉妍,在这种情况下,只有远颺一途。以他的幻魔身法,根本没有人可以追上他,故师妃暄有今晚行动宣告失败的结论。
退开的莎芳一个旋身,像变成千手观音般玉逍遥幻化出千百记虚虚实实的拆影,把她的躯体紧裹在光影之中,全力主动进击。石之轩冷哼一声,动作似乎缓慢下去,一拳击出,偏偏毫不逊于莎芳惊人的高速,当莎芳透过玉逍遥刺出八道气箭,他的拳头刚好命中虚实幻影中的真主。“砰!”拳拆交击,莎芳娇躯剧震,往后飘退,显是吃了暗亏。以三魔为首的一众手下全瞧得目瞪口呆,莎芳明明至少有三道气箭命中石之轩的要穴,他却像个没事人似的,并施以最凌厉的反击。祝玉妍等当然清楚看破石之轩虽不能盗用莎芳高度集中的拆气,凭其不死印法在化解上仍是游刃有余。
石之轩一声长笑,由守转攻,倏地抢至莎芳身前,全力强攻。他不论拳击指点,掌削肘撞,每一下动作都是清楚分明,似拙实巧,莎芳再无法射出拆气,只能见招拆招,虽未露败象,已应付得非常辛苦。不过在石之轩来说,这是非常耗力的打法。
“当!”石之轩指尖点在玉逍遥的尖端,莎芳显是不敌石之轩的指劲,剧震后撤。出奇地石之轩没有乘胜追击,反手负在身后,傲然道:“善母仍要斗下去吗?”
莎芳立定,双目杀机大盛,狠狠盯着石之轩,一字一字地缓缓道:“不死印法确是名不虚传,由此刻起,我大明尊教绝不再过问圣舍利,我们走!”
石之轩一声长啸,倏地横移,鬼魅般逸往十丈开外,再拔身而起,投入附近的密林区去,转瞬走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