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羽翼初成
繁星满天,覆盖着在大海上徐徐而行,由四艘风帆组成的船队。
众人再敬一杯后,高占道虚心问道:“然则寇爷以为谁最有资格问鼎皇帝宝座呢?”
寇仲向徐子陵道:“不如由徐爷你来说罢。”
徐子陵摇头道:“还是我们寇爷说得比较生动,我也很想听寇爷的高论呢。”
寇仲道:“你这小子最会损我。”迎上众人热切的目光,一字一字地缓缓道:“谁能夺得关中,谁就可以成为新朝的帝君。”接着悠然神往道:“欲得天下而不懂天时、地理、人和三宗事者,犹如瞎子骑马,夜临深渊。长安位于关中平原,地当渭河之南,秦岭之北,沃野千里,群山环抱,自古以来就是交通和军事要地,周、秦、汉均以此为都,不断修建扩充。现今的长安再经杨坚兴建新城,不但其规模乃天下之冠,又开广通渠引渭水东流至潼关入黄河。以交通论,洛阳或者犹胜三分;但若以军事形势论,则瞠乎其后。当年秦始皇之能一统六合,扫灭群雄,原因就在‘地沃人富,有险可守’八个大字。”
牛奉义拍台叹道:“给寇爷提醒,奉义才联想到今天情况,恰与当时战国形势相仿,历史不断重演,此实为最佳例子。”
寇仲叹道:“现今的情况,比战国诸雄争霸,还要乱上百千倍。”
众人点头同意。
高占道问道:“那岂非李阀最有机会似秦始皇般成为天下霸主吗?”
寇仲瞥了徐子陵一眼,淡淡说道:“若没有我寇仲,事实必是如此。”
高占道等这时对寇仲的见地已佩服得五体投地,忙问其故。
寇仲精神一振道:“李阀有三大难题,不易解决;首先是世为隋官,而百姓对隋已深恶痛绝,凡与隋室有关的人或物,都难以接受。其次李氏乃著名门阀,际此人心思变之时,此反成其负担。其三就是世子是李建成而非李世民,我寇仲敢以项上人头作赌担保,将来必出乱子。”
牛奉义同意道:“寇爷果有明见,李建成并不像李世民般得人拥戴,声望差上许多,他现在当上唐世子,确大有问题。”
寇仲双目射出令人心寒的烈芒,语调却出奇的平静,再一字一字缓缓说道:“李阀现在只是勉强站稳阵脚,心腹之患就是占据了西秦的李轨和薛举两支大军,所谓‘西秦定则关中安,西秦乱则关中乱’,且秦凉处于陇山山脉以西之高台地,虎视关中一带,故李阀一天未平定西秦,仍未算真得长安,更无力东取洛阳,平定天下。”接着一掌拍在台上,震得汤肴飞溅,碗碟摇晃,肃容道:“谁能驱走李阀,据占关中,谁就可称雄天下。”
查杰搔头道:“可是听说李阀在攻入关中途中,大量吸取各地降军,又广征壮丁,兵力直逼三十万,加上有城防之险,要攻下长安谈何容易,薛举不是刚吃了大亏吗?”
寇仲挨到椅背处,伸了个懒腰道:“兵贵精而不贵多,否则高丽早给杨广亡了。别忘了我还拥有杨公宝藏!”
高占道等立时动容。
徐子陵想起傅君婥,心中顿觉一阵不舒服,起身道:“请恕在下失陪,我要入舱做晚课。”
径自去了。寇仲默然不语,虎目却闪过黯然之色。
徐子陵静立舱窗之前,默默仰观海上明月。
寇仲悄悄推门而入,来到他身后,轻声道:“你不欢喜我去动杨公宝藏吗?”
徐子陵摇头道:“不!我绝没有这个意思,娘既告诉我们宝藏所在,自有让我们取宝之意。我只是怕你夸下海口,他日却找不到宝藏,兑现不了诺言罢了。”
寇仲道:“所以我才想你相助,一世人两兄弟,你怎都要助我找到宝藏,才可离开。”
徐子陵转过身来,迎上寇仲炽热的眼神,种种往事闪过心头,心中一软道:“你究竟有什么计划呢?”
寇仲大喜道:“高占道那些小子这几年来屯积了大批兵器、船只和财富,只要我们将他们好好训练,就可成为我们的子弟兵,有了他们作班底,我们就精心策划一场运盐表演,既可杀杀李密的威风,又可使我们声名更响,并沿途招兵买马,广结天下豪杰,而我们最厉害处,是不占地,不称王,直至得到关中才冒头争霸。你看怎么样?”
徐子陵苦笑道:“不要说得那么远好吗?我至多只能助你寻得杨公宝藏,就要抽身离去。”
寇仲一把拥住他道:“那已足够了。真是我的好兄弟,我们组的就叫双龙帮。无孔不入地渗透到所有的起义军中,先掌握情报,又不断收买人心,一旦举事,何人是我们对手。”
徐子陵皱眉道:“高占道等当惯海盗,肯听你的命令吗?”
寇仲放开他,哈哈一笑,又压低声音道:“他们刚才已向我叩过头敬过酒,称我作帮主。现在我们到他们的贼巢去,掌握了他们的实力,加以编组训练后,立即可以上路。”接着一拍胸膛道:“信任我吧!我寇仲定会训练出一支举世无匹的精兵,打得李密、老爹、宇文化骨等只懂喊娘。不过你也要助我练兵才成。”
徐子陵叹道:“早知你会打蛇随棍上。但得到宝藏后,你绝不能再使手段令我留下。”
寇仲伸出大手道:“一言为定!”
徐子陵亦伸手与他紧紧相握。看寇仲虎目射出的异芒,徐子陵心中涌起难以言喻的感觉,隐隐感到在这乱世中,在此一刻,崛起了个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一代雄霸。
双龙帮在江湖的知感外悄悄成立。寇仲显示出他过人的手段,把二百多个横行霸道惯的海盗收服得服服帖帖,人人惟他马首是瞻。只费了一晚时间,他就把李靖的“血战十式”,屠叔方的“截脉法”,加上自己领悟出来的武功,融会变化出一套“神龙八击”,传与高占道、牛奉义、查杰三人,再由他们转授其他帮众。他更一手拟出双龙帮既简单又严密的组织和结构,大概是采双帮主制,徐子陵当然不会管事,实际上一切权力尽在他手中。帮主以下设军师一位,护帮四人,然后是内三堂堂主,分别掌管内政、财政和训练,由高占道、牛奉义和查杰三人担任。外三堂则负责战斗、情报和粮草。每堂设正副堂主一名,各有所司。除内三堂三位正堂主外,其他因未有人选,仍是虚位待贤。在常熟的水寨里,寇仲日夜忙个不停,他亲自起草拟定的帮规,写了出来后,高占道等认为一个字都改不了,对他更是佩服。徐子陵则被他逼着去训练部下,徐子陵的平易近人,大得人心,兼之人人见他那双手比任何兵器都厉害,更是钦佩之极,故士气昂扬,一点不因他年轻而生出轻视之心。这样子过了两个月,有一天当徐子陵和寇仲研究战阵变化时,高占道来报,有大批附近的江湖中人闻得风声和仰慕他两人想来加盟聚义。
寇仲沉吟半晌,说道:“全部给我婉言拒绝,现在我们内部未稳,很多事尚未上得轨道,陡然扩展,只会落得惨淡收场。”
高占道领命去了。
寇仲哈哈笑道:“小陵!我们打场胜仗就可以起行了!”
徐子陵点头道:“风声已泄,此批人定是沈法兴派来的奸细,见我们不中计,这两天将会遣人来攻。让我去探听敌情,回来后再向帮主报告。”
寇仲捧腹笑道:“小子不要耍我了,什么帮主呢?你不也是吗?帮主或皇帝只是让别人有个称呼,在我们兄弟间哪有这回事。”
徐子陵哈哈一笑,径自去了。那晚徐子陵回来后,几个双龙帮的最高领袖聚在大堂内密议。
徐子陵道:“果然不出寇帮主所料,沈法兴调来一支约两千人的军队,伏在我寨东南方的一处密林中,离我们只有两天路程。”
高占道等这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是见寇仲和徐子陵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倒兴奋起来,一时摩拳擦掌,战意高昂。
寇仲道:“这回我们要打一场漂亮的仗,不求尽歼敌人,只望能给与迎头重创,斩其主帅。然后我们化整为零,进行早先拟定的大计。”
牛奉义道:“计将安出?”
寇仲道:“假若我估计不错,海沙帮此番亦必趁机报复前仇,所以敌人不来则已,否则必是水陆夹攻,希望一举将我们杀个一干二净。”转向徐子陵道:“韩盖天交给你了。”
徐子陵微微一笑道:“那我就独自潜上海沙帮的旗舰,当一趟海上刺客好了。”
查杰佩服道:“帮主甫到此地,立即下令我们加强防御,当时我们还认为是多此一举,到现在始知帮主有先见之明。”
寇仲笑而不语,心想若老子没有点本领,何能驾驭你这班大贼。
三天后,这晚月黑风高,众人心知肚明,敌人来攻的时候到了。夜幕低垂时,双龙帮的七艘战船,全部悄悄离开,而寇仲则自领百人,伏在水寨外山野的十多个地堡处,静候敌人大驾光临。到了初更时分,五十多艘大小战船出现在水寨对开的海面,放下快艇,从海面展开强攻。同一时间,陆上漫山遍野燃起数百支火把,以千计的敌人朝山寨杀来。这批由陆路进攻的敌人以马兵为主,步兵为副,声势浩大。岂知尚未抵寨门,战马不是掉进插满尖刺的陷马坑,就是给植在地上的尖刺弄得战马断足溅血地倒地,一时乱成一团。此时近五百艘载满人的快艇,刚驶至水寨外围的木栅处,蓦地不知由哪里射来几十支火箭,整个附近的海面和木寨对开的十多所木构房子迅速起火,不片晌把来犯的敌人陷进火海里去。到此海沙帮和沈法兴的联军方知中计,急忙吹响撤退警号。
寇仲又领人在暗中施放冷箭,同时遣人四处放火,就在他截断敌人后路时,徐子陵刚爬上韩盖天的五桅旗舰上。从船沿探头出来,高踞舱顶看台上的韩盖天正急如热锅上的蚂蚁,不断发出指令,旁边的手下人人吓得噤若寒蝉,而其他手下却在船上来回奔走,把船往后撤退。寇仲这招厉害处,是令敌人根本没有攻击的目标。徐子陵取出备好的石子,突然跃上甲板,再腾身跃往看台,手上连珠弹发,挂在船桅各处的风灯纷纷破裂熄灭,当他落在看台时,整个舱面已陷进黑暗中。韩盖天来不及取出兵器,徐子陵当胸一拳击至。左边的“胖刺客”尤贵、“闯将”凌志高骇然出手截击。
“砰!”韩盖天不愧一帮之主,双掌交叉,硬封了徐子陵这一拳。灼热劲气,蓦地化作千万缕柔丝,在完全违反韩盖天的意愿下,侵进他的经脉去。韩盖天难过得差点要吐血,忙退后运功化解,好让手下缠上这可怕的独行刺客。岂知徐子陵只晃了一晃,翻腾而起,到了韩盖天头顶处,双脚闪电连环踢他脸门,尤贵和凌志高迎向他的兵器全部落空。其他人虽扑了过来,由于徐子陵身法快如鬼魅,加上船上又暗难视物,一时都慌了手脚,不知如何插手迎敌,有力难施。“嗤嗤嗤!”美人鱼游秋雁移到一旁,扬手连续向凌空的徐子陵发出了三支由秀发拔出来的银簪。
“砰砰!”韩盖天猛提一口真气,压下翻腾不休的血脉,运掌勉强挡了徐子陵疾如风轮转动的六脚。韩盖天惨哼一声,跄踉跌倒,嘴角终渗出血丝,领教到长生诀先天真气的可怕处。徐子陵奇迹地再往前移,以毫厘之差避过了游秋雁的暗器,后发先至,落到韩盖天的背后。韩盖天魂飞魄散,知道此乃生死关头,只能靠自己保住小命,转身发掌,攻向徐子陵。徐子陵猛地急旋,刹那间攻出五掌四脚,还配以肩击肘撞,使人感到他身体任何一个部分,都可成为可怕的武器。气劲交击之声不绝于耳。两人乍合倏分。徐子陵一个空翻,跃离望台,再单足点在船栏处,然后投入茫茫大海中,消没不见。众人扑到韩盖天处,只见他捧着胸口,全赖游秋雁扶着,才没有倒在地上。
韩盖天脸如金纸,颤声道:“立即撤退,我内伤极重,这还是对方手下留情,此事就此作罢。”
众人愕然无语。谁想得到只隔了区区两个月,徐子陵又厉害了这么多呢?
是役沈法兴和海沙帮的联军大败而回,折损了过千人,却连敌人的影子都摸不到。天明时,七艘战船载着以寇仲和徐子陵为首的双龙帮,悄悄由已烧成焦炭的水寨旁一处隐蔽码头开出,驶往大海去。双龙帮众人人兴高采烈,对寇徐两人更视为天神。
寇仲知自己已建立起威信,到入黑时,把高占道三人召到身前来,吩咐道:“我们就在此处分手,你们潜往指定地点,进行我们拟好的大计。我则和子陵只带四人,运盐往关中去,切记不要冒险急进,更不要泄露和我们的关系。”
三人领命,各自回到自己的船去。
寇仲走到船尾,站在正负手欣赏海上风光的徐子陵旁,叹道:“我们的大业终于展开了,当日离开扬州时,可曾想过有今朝此日。”
徐子陵淡淡说道:“若素姐没有出事,我们该可很快见到她。”
寇仲有点尴尬道:“我也很挂念素姐,我们是在隆冬分手的,现在已是春末,不知不觉已差不多五个月了。”
他们的风帆转了个方向,逐渐远离船队,朝西北驶去。船上只留下四个水手和那批私盐。这四人分别叫段玉成、包志复、麻贵和石介,年纪在二十至二十四、五间,是寇仲亲自挑选出来,加以特别训练,均为天分特高者。
徐子陵深深望寇仲一眼,说道:“此趟运盐之行,会使我们结下很多仇家,你有没有考虑过后果呢?”
寇仲微笑道:“但也会使我们交到很多朋友。兄弟!生命本是如此,有朋友也会有敌人,这可视为我们修炼的一个重要旅程,只要我们死不了,当盐安然运抵关中时,我们就成了天下无敌的高手了!”
明月从海平升起,照亮了整个海空相连,既神秘又美丽的天地。
盐船离开大海,逆流驶入长江。“咯!咯!咯!”随着叩门声,徐子陵的声音在房内响起道:“进来吧!”
寇仲推门而入,见徐子陵盘膝坐在靠窗的椅子上,笑道:“你这小子真用功。”
徐子陵淡淡说道:“我有很不祥的预感,今晚会有麻烦的。”
寇仲在他对面坐下,点头道:“我此来正是要告诉你,我们给敌人盯上了,两艘船吊着我们的尾巴,真想掉头去杀他个痛快。”
徐子陵微笑道:“斗力只是下下之策,你有什么鬼主意呢?”
寇仲摇头晃脑地叹道:“知我寇仲者,莫若徐子陵。我们总不能坐在船上任人来寻晦气。若有等无耻之徒,无胆动手却有胆烧船凿船,我们的这批盐货就不保了。”
徐子陵道:“寇帮主更要为段玉成那四个小子着想,否则以后所有担担抬抬的粗活,怕要劳动寇帮主的贵手了。”
寇仲苦笑道:“算我求求你吧!不要再用这种充满讽刺的语气来耍我好吗?我当然有为他们设想。身为帮主,若不爱护下面的人,谁肯给你卖命呢?”
徐子陵感到自己的语气有些过分,歉然道:“算我不对吧!你可想到什么妙计呢?”
寇仲舒服地挨坐在椅背处,伸直一对长腿,说道:“入黑后,我们先大演戏法,甩掉后面两条船……”
徐子陵笑道:“你不是想凿沉人家的船吧?”
寇仲苦恼地道:“又给你猜中了。论水底功夫,谁及得上我们。现在那几个小子已在做准备工作。待会我们会从舱尾放出大量浓烟,干扰敌人的视线,然后我们乘机下水,一人服侍对方一艘船。这回用的是专凿船板的工具,凭我们扬州双龙的绝世神功,两三下子就可……”
急骤的脚步声由远而近,短小精悍的包志复在门外气急败坏地嚷道:“两位帮主大事不好,敌人赶上来了。”
后方两艘三桅帆,追至只有四十丈许的距离,还愈来愈近,显然速度要比他们的船优胜。目下置身的河道水深流急,两边危崖耸立,处处险滩礁石,非常险峻,可知敌人拣上这段水道始发动攻势,乃是早有预谋。这晚月色极佳,湍流反映星月辉光,仿如千万条颤动的银蛇,诡迷异常。徐子陵和寇仲两人卓立在船尾处,功聚双目,见对方两艘船上的看台分别站着十多人,亦在对他们指点。当两人目光落到敌船甲板处时,不由倒抽口凉气,原来每船少说也各有百名以上的箭手,还备有投石机。这场仗如何能打?
寇仲双目闪过冰寒的杀机,沉声道:“这两艘船不知是何方神圣呢?”
修长英俊的段玉成负责掌舵,闻言叫道:“该是大江会的战船,他们擅长的好戏是能在转弯时加速,其他的舵手都办不到。”
大江会乃八帮十会之一,在江湖上声名早着,绝非易与之辈。正副帮主是“龙君”裴岳和“虎君”裴炎两昆仲,出名地心狠手辣。早在扬州时,两人已听过他们的恶名,想不到甫入长江,竟遇上这些凶人。
寇仲撞了徐子陵一把,喃喃道:“打是明打不过,这下怎么办好?”
自出发以来,他们虽有想过必会遇有敌人来犯,却只想到是三五成群的小丑或一两个想讨好李密的高手,哪想到会是这种大阵仗。敌人根本不给他们短兵相接的机会。
徐子陵淡淡说道:“弃船!”
寇仲瞪着追至二十多丈内的敌船,愕然道:“这批盐货岂非要完蛋?”
徐子陵奇道:“仲少为何你的脑筋变得这么迟钝?弃船的只是我们两人,君不见敌方人人配备水刺水靠,正是要待击沉我们的船后动手在水底擒人。那我们何不先一步跳江,免得敌人浪费矢石和脂油。”
寇仲一拍额头,运功朝敌船大喝道:“裴岳、裴炎,你这一蛇一猫是否在撒野或撒尿?”
一声冷哼,自敌船传来。两人心中凛然,对方哼声嘹亮而不尖亢,显然功力深厚,不是好惹的人。若再加上尚有其他高手和二百多名深谙水性的战士,配合罗网弩箭,他们被擒的机会绝对不少。
一个暗哑沉闷的声音从左边的敌船传过来道:“你两人定是活得不耐烦了,死到临头,还敢出口伤人,聪明点立即停船,你当我们大江会像海沙帮那么好对付吗?”
两人运足目力,见此人身材魁梧,秃顶宽脸,下颔厚实,身穿黑袍,颇有气概,只是四十出头的年纪。但真正吸引两人注意的却是秃顶大汉左旁一个二十多岁的紫衣青年。此子修长壮实,鼻梁高挺平正,本来模样不错。可惜眼睛却生得异常窄小,与整个外观有硬凑在一起的不相称,使人看来很不舒服。他们留心上他的原因,皆因此人细眼内的眸珠异芒闪烁,可知其内功之精湛比之发话者更要胜上一筹,肯定是顽强的敌手。
此时满脸痘皮的麻贵来到两人身后报告道:“可以随时放烟幕了!”
寇仲大喜,说道:“看我手势!”麻贵领命去了。
徐子陵为分对方心神,哈哈笑道:“停了船大家亲热亲热也无不可,只不知说话的是大江会哪位当家呢?”
秃顶大汉冷喝道:“本人裴炎,识相的立刻降帆停船。否则我等立即进攻,那时莫怪我大江会不留情面。”
紫衣青年发出一阵尖细的笑声,接着道:“寇兄和徐兄现在非常值钱,否则怎使得动裴二当家穷十日十夜来追蹑你们。不过我们可不像其他人般要拿你们去送礼,而只是希望与两位合作,共创大业。”
寇仲和徐子陵交换了个眼色,明白对方是冲着杨公宝藏而来。
寇仲见对方又接近了数丈,大喝道:“阁下何人!”
裴炎代答道:“你们真是有眼无珠,连长白第一高手王薄公的独生公子‘雷霆刀’王魁介公子都不认识,还学什么出来行走江湖?”
寇仲作个大讶状道:“宋缺和宁道奇认识王公子吗?那岂非他们也不用在江湖混了。”
裴炎原意只在推捧王魁介,闻言登时语塞。王魁介更是十分尴尬。寇仲知对方会恼羞成怒,忙发出施放烟幕的指令。果然敌船一通鼓响,人人弯弓搭箭,准备再接近少许,立即发射。轧轧连声,十多块尺许见方的石头,先一步从投石机弹出,向他们凌空投至。同一时间,他们尾舱近江水处张开了四个小窗,四股黑烟,喷发而出。寇仲和徐子陵立即腾跃而起,拳脚齐施,把有机会击中船身的石头以巧劲卸飞。敌船仍未有机会作第二轮投掷石块时,浓烟已顺着风势把他们罩在烟内。黑烟不断由包志复和石介两人以鼓风机送出,转眼后方尽是伸手不见五指的烟雾。在甲板上的麻贵、段玉成和寇仲、徐子陵四人终是年轻人心性,怪叫欢呼,好不兴奋。蓦地风声疾响,一人破烟而来,大鸟般向寇、徐两人似巨鹰攫兔的气势带着一团刀光扑至。
寇仲夷然不惧,大喝道:“来得好!”闪电掣出长刀,化作寒芒,“叮”地一声劈在对方护身的刀光处。
那人与寇仲硬拼一刀,骇然发觉寇仲这一刀不但挟带着一股奇寒无比的真气,把自己贯满宝刀的气劲全数逼回来,而且暗含后招,封死了自己的刀势,大吃一惊下,借力弹起,凌空一个翻身,朝舱顶的望台落去。寇仲亦给对手震得气血翻腾,暗惊对方的厉害时,徐子陵已如怒鹰腾空,早一步截着这可怕的敌手,在空中交换了数招。徐子陵的武器就是他的身体。除了手脚并用,更没有哪一部分是不可作攻击用途的。那人显是从未遇上过这种打法,一连三刀都给徐子陵以手刀劈开,登时后劲不继,改变方向,往船侧翻去。徐子陵亦感力竭,安然降到望台处。这才看清楚此子正是王薄之子王魁介。
寇仲早闪到敌人落点之下横刀守候,大笑道:“这回才真是来得好!”
王魁介心中叫苦,见到寇仲在下方严阵以待,而自己仍未能把徐子陵凭手刀入侵的气劲完全消化,这样骤降下去实和自杀没有什么分别。“嗤!”一枝劲箭不知从哪里射出,朝他背项疾袭。王魁介也或是了得,猛一提气,奇迹地往上升起尺许,避过劲箭,一个翻身,越过寇仲,投往江水里。麻贵提着大弓扑往船沿,狠狠朝王魁介入水处再射一箭。这时船后的江面全给笼罩在黑烟里,寇仲松了一口气。
徐子陵跃落他身旁道:“这家伙的刀法很凌厉,我差点还着了道儿。”
寇仲点头道:“他的轻功也很不错。”
徐子陵凝望后方的黑雾,沉声道:“若是在公平情况下单打独斗,你有取胜把握吗?”
寇仲苦笑道:“最多是五五之数。”
两人都感心情沉重,再非启程时的信心十足了。未来的一段日子,绝不容易应付过去。
朝日初升,标志新一天的来临。盐船避进长江一道支流去,泊在河弯的树木茂密处。连夜兼程急赶下,段玉成四人均需好好休息。寇仲和徐子陵两人负起放哨之责。
徐子陵见寇仲找来个小尖凿,正努力在剑身上雕凿着,蹲到他身旁道:“你在干什么?”
寇仲得意洋洋道:“我要为我的宝刀正名。”
徐子陵哑然失笑道:“若这把刀也算宝刀,天下的刀除了特别的劣货外,全都可算宝刀了。”
寇仲肃容道:“正是这样方能显出我寇仲的威风,本是平凡的刀,却因我而成天下名器。就让我以此刀打遍天下。”
徐子陵坐到甲板上,挨在船栏处,深吸了一口清晨的空气,看着天空飞过的一群鸟儿,伸了个懒腰道:“你凿上了什么鬼名字?”
寇仲老脸微红,轻轻道:“井中月!”
徐子陵先是愕然,接着忍俊不住地莞尔道:“好小子!竟敢独享了这好名字。”
寇仲陪笑道:“你将就点吧!哪计较得这么多呢?”
徐子陵沉吟片晌,说道:“段玉成等四个小子天分不错,我查探过他们的经脉后,各为他们设计了一套运功行气的方法,他日如有所成,将会成为你的绝大臂助。”
寇仲感激道:“幸好你有这种闲情,现在我终日在思量日后的行事,根本没时间做这种水磨般的功夫。”
徐子陵道:“论才智,他们中以段玉成居首。若论武功,将来必数包志复最有成就。尤其是此人悍勇无伦,斗志坚毅,最适合练习像李大哥那种硬桥硬马的刀法。”
寇仲点头表示同意,说道:“石介长于轻巧的功夫,待我传他一套从游鱼领悟出来的身法刀法,保证他将来成就可不下于其他人。”
徐子陵道:“麻贵最擅长箭法暗器,只是内功差劲,若能弥补这方面的不足,成就不可限量。”
两人这番对话,若落在像毕玄、宁道奇这些大宗师耳内,必会惊讶得合不拢起嘴来。原因不单在他们高明独到的眼力,更因他们可量材施教,配制出适合的内功心法,显示两人已到达成宗立派的境界。他们的奇异武功,先后受傅君婥和长生诀的启发,再加上李靖的血战十式、美人儿帮主的鸟渡术和屠叔方的截脉法,到此时均各自确立了自己的完整体系,自成一格。正因他们没受成法规限,全凭己身的努力和摸索,故更灵活变化,自出杼机。
寇仲忽地满怀感触道:“听你的口气,像是随时要离开我的样子,没有了你,我会很不习惯的。”
徐子陵微笑道:“大丈夫最重要守言诺,你仲少既答应了找到杨公宝藏后,任我自由自在,所以绝不能随便反悔。”
寇仲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此时摇橹声响传来,一队五艘串成的渔船,在离河弯不远处驶过,一派安静宁逸的模样,使人无法联想到此时的天下正四分五裂,战事连绵。
徐子陵道:“今晚我们是否要硬闯江都李子通那一关呢?”
寇仲沉吟道:“李子通总不能把大江封闭,所以该只是派出战船检查往来的船只,只要时间掌握得好,我们绝对有闯关的机会。”
徐子陵正要说话,心中警兆忽现。寇仲亦有感应,和他一起朝岸上瞧去。岸上杳无人影。两人交换了个眼色,生出异样的感觉。若只是一人生出感应,还可委诸于一时的错觉。现在的情况却是邪门得紧。谁能掩至他们感觉的范围内,又能早一步避开呢?
黄昏时分,盐船开离河湾隐蔽处。这批要运往关中的私盐,已非关乎收益的问题,而是代表两人一个心愿,更可以视为他们武道上的严厉修行,假设能顺利完成,可以事实证明了他们有抵抗任何敌人的能耐。
盐船转入长江不久,天气转坏,细雨绵绵。由于段玉成四人负起操舟之责,徐子陵亲自下厨煮饭,他和寇仲曾做过厨子,自是驾轻就熟。寇仲在甲板上巡视了几回,不知如何,总觉有种给人在暗中窥视的感觉。偏是江上全没船只,两岸亦毫无人踪。吩咐了麻贵等提高警觉后,他到舱尾的厨房找着徐子陵。
饭菜已弄得七七八八,徐子陵见寇仲来看他,皱眉道:“我又有很不祥的感觉了,不时心惊肉跳,总不能平静下来。”
寇仲倾神向四周聆听好一会后,凑到他耳边道:“我怀疑有敌人潜到了船上,说不定是杨虚彦那家伙,还记得我们今早已感到有异,只是没看到人影吗?”
徐子陵点头同意,杨虚彦被称为“影子刺客”,精于潜踪匿迹之术,来去无影无迹,亦只有他才有这种本领。
寇仲续道:“若单打独斗,我们谁都不是他的对手,但联起手来或会有一拼之力,所以由现在开始,我们绝对不可分开。”
徐子陵双目透出坚定的神色,摇头道:“若是这样,我们势将永成不了独当一面的高手。”
寇仲一怔道:“都是你说得对,既是如此,不如我们先发制人,设法逼他出来决一生死。唉!这小子如今不知成了哪一方面的人,昏君都死了,这小子还不退休干嘛?”
徐子陵不满道:“只听你最后三句,知你仍是胆怯心虚,娘不是教过我们要‘置之死地而后生’吗?只有忘了生死,才能把自己的功力发挥尽致。像你那样未打先怯,必败无疑。”
寇仲硬撑道:“别忘了杨虚彦那小子连老爹都敢刺杀。我们的武功若练多几年,或可以和老爹比比,现在却仍是不行。”
徐子陵叹了一口气道:“坦白说,我也心怯得要命。但这正是我们此趟运盐之旅的目的,是要把自己置于死地中,再全力求生,进行武道上最严厉的修行,明白吗?”
寇仲深吸一口气,拍拍胸口道:“好吧!我听你的话,大家小心点!”说完掉头走了。
徐子陵弄妥最后一道佐饭酱菜后,正要把饭菜捧出去,一声像是女人的叹息幽幽响起,仿佛来自入门处。徐子陵大吃一惊。以他现在的修养,谁人能来到如许近处,仍可瞒过他通灵的感官?猛地回头时,灯火倏灭。同一时间,两耳贯满凄厉鬼啸声,似是忽由阳间坠往阴间去了。徐子陵凝然不动,收摄心神,功聚双目,四周逐渐亮了起来,恢复视物的能力。立时虎躯剧震。只见入门处鬼魅般站着一个长发白衣的女子,虽因螓首低垂,看不到她的脸,可是其神态体型,更重要的是那给人的感觉,都与傅君婥神肖非常。徐子陵一时间竟忘了傅君婥早离开了人世,脱口叫道:“娘!”
那女子应声微颤,倏地消没不见。徐子陵扑出门外。廊道漆黑一片,杳无人踪。
破风声起,寇仲急掠而至,沉着脸道:“他们四个全不见了。咦!你发生了什么事?”
徐子陵待要答他。“咚咚咚咚!”四声水响,先后在左右两舷传至。两人大叫不妙,掠过廊道,刚扑出舱门走到甲板上时,齐齐剧震止步,呆望船头处。在丝丝细雨下,一位白衣楚楚,背挂长剑、秀发如云的女子,正抱膝安坐,似乎天地只剩下她孤独一人般,悠然自若地坐在船头边沿尽处。从他们的角度看去,她侧身优美的线条至少有九成似极傅君婥,特别是其秀发和体态,而更神肖是那种“感觉”。徐子陵还好一点,寇仲已失声叫道:“娘!”
女子缓缓别过俏脸来。那是一张端庄沉静的脸庞,秀气娇挺的鼻子分隔着一对娇媚的明眸,仿佛能看进他们的灵魂深处去。赫然是那个曾和跋锋寒走在一起的神秘美女。当时他们已感到她有神肖傅君婥的感觉。加上她今夜蓄意模仿傅君婥的打扮,竟先后把徐子陵和寇仲逗得脱口唤她作“娘”。盐船缺人把舵,顺风逆流而上。暂时虽因河道笔直不生问题,但只要遇上曲折处,保证必会撞往崖岸去。
寇仲回过神来,施礼道:“请问姑娘把我四位兄弟怎样处置了呢?”
女子淡淡说道:“丢掉了!”
两人听得面面相觑,若把段玉成他们点闭穴道又丢进江水里,四人岂非死定了。
女子冷哼道:“你这两个小子比我想象中还要狡猾,害了我师姐不算,还在人前人后称她作娘,以惑人耳目。”
寇仲和徐子陵大为愕然,对方原来是傅君婥的师妹。同时心中叫糟,那岂非想为段玉成他们报仇都不可以了。
寇仲苦笑道:“原来是师……该怎么称呼才好呢?就叫师姨吧!”
女子玉脸一沉,喝道:“闭嘴!你们可以骗过别人,却绝骗不过我傅君瑜,师姐最恨汉人,又是黄花闺女,怎会认你们作儿子?更遑论会把杨公宝藏的秘密告诉你们这些汉狗。”
徐子陵忙道:“师姨万勿误会,娘死前确认了我们作儿子,还传了我们贵派的基本功夫,若不相信,大可考较一下我们。”
傅君瑜冷冷道:“好吧!告诉我什么叫奕剑之术?”
两人登时哑口无言。
寇仲道:“娘只传了我们九玄大法的第一重练功法就伤重而死,却没告诉我们什么叫奕剑之术。”
傅君瑜仰望雨夜,淡淡说道:“使剑如下棋,每出一剑,如下一招棋子,战场是活的棋盘,其间千变万化,若不能掌握全局,预估到敌人的下着,便不能把握致胜之机,这重要的道理,师姐没告诉你们吗?”
此时船只航线倾斜,离开江心,逐渐靠往左岸。
徐子陵道:“娘只告诉了我们‘一切神通变化,悉具自足的道理’。”
傅君瑜娇躯微颤,低首沉吟。盐船离岸已不足四丈,幸好一阵风吹来,又把船送回河心,惊险非常。
来自高丽的美女忽然樱唇轻吐道:“我要杀了你们。”
两人同时失声道:“你还是不相信吗?”
傅君瑜玉脸生寒地瞪着他们,声调却出奇地柔和道:“正因我相信,才要把你们杀死。唉!师姐你怎可以把神功传与汉狗?现在惟有让君瑜替你清理门户,再瞒着师傅好了。”
最后几句,她却是脸对苍天说的。寇仲和徐子陵听得头皮发麻。这并非因他们怕了傅君瑜,而是因着娘的关系,怎也不能对她的师妹痛下重手,试问如此比拼岂非有败无胜。
寇仲忙道:“瑜姨请放心,从今以后,我们再不提娘曾传我们九玄大法不就成了吗?”
傅君瑜娇叱道:“谁是你这两头汉狗的瑜姨?”
徐子陵和寇仲知她随时动手,立即全神戒备。
岂知傅君瑜又露出思索的神态,好一会才淡淡说道:“好吧!看在师姐的分上,便饶你两人一死,却有两个条件。”
两人见大有转机,连忙追问。
傅君瑜冷冷的眼神在他们身上巡视了几遍后,平静地道:“首先你们要立誓永不得向人泄露杨公宝藏的秘密,更要告诉我宝藏的所在。”
徐子陵倒没有什么,寇仲却是呆在当场,这宝藏关系到他争雄天下的大计,怎么可以告诉别人呢?
傅君瑜续道:“第二个条件是必须追回你们的武功,我们奕剑派的心法,绝不能流到汉人处。”
寇仲反松了一口气。他本怕徐子陵会逼他接受第一个条件。现在傅君瑜更要废去他们的武功,自是不能接受,冷哼道:“你若真是娘的师妹,怎会不知杨公宝藏的秘密,我差点给你骗了。”
徐子陵心中暗叹,知道寇仲为了争霸大业,再不理傅君瑜是否娘的师妹。
傅君瑜出奇地平静,自言自语地轻叹道:“早知汉狗是这样子,师姐你怎会糊涂至此呢?”
“锵!”傅君瑜的宝剑来到手里,同时飘飞而起,越过两人上空,落到舱门前,才转过身来,不屑地瞧着两人道:“让我看看师姐传了你们多少功夫吧!”
她的动作既迅疾无伦,又如行云流水,姿态美妙,似更胜于以轻功见长的傅君婥。
寇仲拔出“井中月”,摆开架式,大喝道:“娘!我们只是迫于无奈,切勿怪责孩儿。”
徐子陵知寇仲这话其实是说给自己听。顺眼往上游瞧去,骇然发觉河道远方尽处现出一个急弯,偏是给傅君瑜拦着走向船舵处的去路。
傅君瑜俏脸静若止水,但一对美眸却杀气森肃,宝剑在身前轻轻颤动,发出一波又一波的剑气,逼得两人要运功相抗。
寇仲踏前一步,横刀作势,冷然道:“刀剑无情,师姨最好三思。”
傅君瑜嘲弄地道:“你不是说我是假冒的吗?为何又口口声声唤我作师姨呢?”
寇仲恢复一贯的豪气,大笑道:“师姨自己想想吧!事实上娘原本是来不及把宝藏的所在告诉我们就死了。所以你现在只能追回武功,而我们则绝不会束手待毙。既是如此,让我们看看师姨的本领吧!”
话犹未已,傅君瑜来到他左旁五尺处,挥剑疾斩寇仲左肩,确是快如灵魅。寇仲从未见过有人的身法比傅君瑜更迅速,却是不慌不忙,运刀格挡。他倚仗的再非肉眼,而是因长生诀而来近乎通灵的感应。徐子陵亦被她的速度吓了一跳。傅君瑜飘动时,若似化作轻烟,再无任何实质的感觉。
“叮!”剑刀交击。寇仲虎躯猛颤,横移两步,始能站定。傅君瑜则飘到船沿,倏又闪往寇仲右侧,刹那间疾劈五剑。每一剑的落点,都似不以寇仲为目标,但总要逼得寇仲苦苦格挡,看得徐子陵大惑难解。傅君瑜忽然飞出一脚,靴尖往被杀得左支右绌的寇仲小腿叮去,极尽诡奇变化之能事。寇仲厉叱一声,游鱼似地从一个对手意想不到的角度移往傅君瑜右侧,不但避过她狠绝的一脚,还反手一刀划往傅君瑜的右胁。傅君瑜显然大感意外,闪身避过来刀,一个旋身,到了寇仲后方。寇仲的井中月由胁下穿出,又逼得傅君瑜往外飘开。傅君瑜倏地移往徐子陵身前,挥手洒起数十点寒芒,朝他激射而至。徐子陵叹了一口气,知她试过寇仲的实力后,生出害怕两人联手之心。又见自己没有兵器,所以要先把自己收拾,然后转头全力对付寇仲。
寇仲大喝道:“这婆娘又辣又厉害,小陵千万不要留手!”
徐子陵早如大鹰般斜冲而起,撮掌为刀,劈在对方剑网上。气劲相击。傅君瑜正骇然徐子陵既能空手应敌,又能于剑影芒光中寻到自己宝剑所在处,巧妙地化解了她的攻势时,徐子陵落在她的后方,弓背向她撞去。如此打法,她听也没听人说过。不过她已试出两人的内劲虽是怪异无伦,比之她已臻第七重的九玄大法,仍要逊上两筹,心叫你只是找死,竟亦以粉背往徐子陵迎去。
“砰!”徐子陵口喷鲜血,断线风筝般朝反方向甩跌而去。
寇仲早有准备,先一步抢到他前方,一手把他抱个正着。傅君瑜亦被徐子陵反震之力,弄得踉跄往前跌撞三步,兼且丝丝真气入侵体内,难受得差点要像徐子陵般吐血。不过她却是不惊反喜,强压下伤势,旋身回转,长剑闪电般射往徐子陵背部,望能一举贯穿两人身体,出手毫不留情。却不知寇仲早把真气及时输入徐子陵体内,化解了他的伤势,这时两人蓦然分开。寇仲暴喝一声,井中月重劈敌刃。徐子陵亦攻出一拳,取的是她右肩。猝不及防下,傅君瑜娇叱一声,右手剑绞在寇仲长刀处,右边则以掌封拳,同时硬接了两人排山倒海式的攻势。
寇仲和徐子陵被震得左右跌开,傅君瑜却喷出了一小口鲜血,腾身而起,先落到看台处,再一个翻身,投往左岸,娇叱传来道:“他日必取你二人之命,让你们多活片时吧!”
寇仲和徐子陵刚稳身立定。“轰!”盐船终撞上礁石林立的滩岸,震得两人滚倒地上,狼狈不堪。
徐子陵和寇仲蹲在岸旁的乱石堆处,呆望搁在礁石间作四十五度倾斜的盐船,欲哭无泪。帆桅断折,船底更被礁石尖利的边锋割开了一道大裂缝。纵有人能把盐船从礁石上卸下来,也难以修补复航。他们出发时满腔豪气,岂料未到江都,船毁人失踪,打击的沉重,可想而知。两人均有点意兴阑珊,懒得去把盐搬下来。
寇仲苦笑道:“出师未捷船先毁,兆头似不大好。”
徐子陵叹了一口气,说道:“待天亮后,我们沿江搜寻过去,看看能否找到他们的尸体,再觅地安葬。”
寇仲狠狠向空打了两拳,怒哼道:“这婆娘枉她身为娘的师妹,心性胸怀比娘差远了。不明白汉人有好坏之分,只懂唤我们作汉狗。”
徐子陵道:“这也很难怪她,只要想想高丽的老百姓曾在杨广军队的铁蹄下吃了多少苦头。唉!”
寇仲冷冷道:“听你的口气,下回遇上她时,纵有机会,你仍会手下留情了。玉成他们岂非死得很冤枉吗?”
徐子陵苦笑道:“你道要杀她是那么容易吗?若单打独斗,我们仍是差她一截。这婆娘的轻功可真厉害。”
寇仲颓然道:“你的内伤如何呢?”
徐子陵答道:“我们的武功纵然还不行,疗伤之法却是天下无双的,刚才还浑身疼痛,现在完全没事了。”
寇仲振起精神笑道:“小陵真了得,若不是你冒死弓背一击,恐仍伤不了她。既伤不了她即是我们要被打伤或打死,想起来确是惊险之极。”
徐子陵皱眉思索道:“不过她的奕剑术真的非常玄奥,击剑如下棋,战场是棋盘,不知哪一招是‘双车夺士’,哪一招又是‘弃车保帅’呢?”
寇仲笑道:“他们下的该是高丽棋,你少费精神吧!”
徐子陵正容道:“只要是下棋,棋道的精神基本上是一样的,首先要看破对方的布局,再定攻守进退之道。我们以前只懂见招拆招,兵来将挡,实不算上乘的武道之法。”
寇仲正要答话,异响从下游传来。倾神细听,竟是段玉成他们四人熟悉的足音。两人喜出望外,迎了上去,跟他们碰个正着,劫后余生,自有一番欢喜。原来傅君瑜手下留情,掷他们落大江前先解了他们穴道,寇徐不由对她恶感大减。他们振作起来,把盐从破船运到岸旁密林藏好,又把破船捣个稀烂,变成一堆木头,顺江流去。到天明时,江面平静如常,像从未发生过任何事。
段玉成四人折腾整夜,力尽筋疲。寇仲遂命四人在密林中休息,顺便看守盐货,他和徐子陵则到附近的城镇去,看看可否购置得运货用的骡车。
两人来到官道处,徐子陵道:“你精通天文地理,告诉我该往哪个方向走。”
寇仲胸有成竹地笑道:“早知你不会放过我。我们前天离开常熟,又躲了一个白天,理该未过江阴。若山人所料无误,往西走不出个把时辰,可到达江阴了!服不服?”
徐子陵哂道:“现在到了吗?用你的脚走路吧!”
两人展开身法,果然不到一个时辰,江阴城出现在地平远处。
寇仲得意洋洋道:“跟着我是不会走冤枉路的,不知江阴城现在落在谁人手上呢?”
徐子陵瞧着山坡下一队朝江阴开去的骡马队,笑道:“追上去问个究竟不就行了吗?”
寇仲撞了他一记,嘻嘻哈哈地奔下山去。徐子陵追在他身后,到快接近骡马队时,忽然马队喊叫连连,停了下来。
其中五、六骑勒马回头,拦着他们,一名似是带头的老者喝道:“来者何人?”
寇仲和徐子陵大感愕然,不知他们为何会摆出如临大敌的紧张样子。
两人只好停下来,寇仲抱拳道:“各位老哥万勿误会,我们两兄弟只是想来探听江阴的情况,看看该否入城罢了。”
老者身旁一名浓眉大眼的中年汉子点头道:“看你们也不像铁骑会的凶徒,究竟想探听什么消息呢?”
寇仲恍然道:“原来老哥误认我们是铁骑会的人。”接着以手肘撞了徐子陵一记道:“铁骑会的会主叫什么,是否叫任‘小’名?”
以老者为首的几名汉子笑起来,知寇仲故意把“任少名”念歪了点,登时把双方的距离拉近了。铁骑会名列十帮八会之一,乃近数年崛起江南的大帮会。帮主“青蛟”任少名,擅使流星锤,与鄱阳会会主新近自称楚帝的林士宏并称江南双霸,乃江南武林举足轻重的人物。据传任少名除了曾因争夺地盘而败于宋阀“天刀宋缺”的手上外,从未遇过对手。由此可见他是如何了得。
老者笑道:“你这小子倒有点胆色,究竟是何派弟子?”
寇仲扮出恭谨的样子,肃容答道:“我两兄弟傅仲、傅陵,乃竹花帮第七代弟子,言宽是我们的老大。”
老者愕然道:“是否扬州的忠烈士言宽?”
这回轮到寇徐两人面面相觑。首先是老者竟然认识像言老大那样微不足道的人物,其次是为何言老大竟成了忠烈士。先前曾发话的浓眉大汉忽地打出个只有竹花帮人才看得懂的手势。寇仲和徐子陵忙以竹花帮的手语还礼。那六名汉子一齐掀开外袍,露出里面襟头竹花帮的标记。寇仲和徐子陵这才晓得遇上了竹花帮的“自己人”。但即使在扬州时,他们和言老大都属竹花帮的外围人物,尚未够道行及有资格在衣襟上绣上一根竹树的正式低级帮徒的标志,更不要说在这一刻了。
寇仲尴尬答道:“我两兄弟三年前为了躲避官府,四处流浪。”
大汉道:“我们明白的,言宽乃我帮第一位被那昏君害死的忠烈士,你们若不逃走,必性命不保。”
老者脸带怀疑道:“既是竹花帮弟子,为何见到老夫都不认得。”
寇仲见他的标志绣了八根风竹,知是堂主级的人物,心中一动道:“莫非是风竹堂堂主沈北昌沈爷?”拉着徐子陵忙施参见堂主之礼。
老者一捋颔下长须,哈哈笑道:“果然是自己人。你们此趟是否闻得风声,特来参与我帮的‘竹林大会’。”
寇仲和徐子陵交换了个眼色,心忖又会这么凑巧的?竹花帮乃组织严密的帮会。帮主之下,设有军师一名,接着就是“风、晴、雨、露”四堂,统领下面的舵主、香主和众帮徒。竹林大会是帮内最高的法会,除非在紧急的情况下,否则每三年举行一次。
寇仲向那浓眉大汉道:“我猜大爷必定是风竹堂副堂主骆奉大爷了!”
骆奉对他们似颇有好感,说道:“我们入城再说吧!”
在路途中,寇徐两人终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原来昏君被杀,扬州陷落李子通手上,竹花帮本定在丹阳推选新帮主,岂知江淮军又攻入丹阳,军师邵令周乘机率众占领江阴,势力虽远及不上李子通、沈法兴等人,亦成了一股地方势力。近年各方势力都在拉拢他们,其中尤以占据了江阴南面的无锡和西南方的晋陵的铁骑会最是积极。铁骑会主任少名更拉拢了晴竹堂、雨竹堂、露竹堂三堂堂主,屡次阻挠帮主的推选,意图把群龙无首的竹花帮归并于铁骑会旗下。此次的竹林大会,是军师邵令周在沈北昌支持下商议对抗任少名和其他三堂叛徒的行动,希望能在会上推选出新帮主。沈北昌等在来此途中,曾多番遭到铁骑会偷袭,折损了近百人,所以这么紧张。
昔日两人在扬州之际,包括言老大在内,根本没有人知道他们叫寇仲和徐子陵,只知他们叫小仲和小陵,当然更不知言宽是因他们的拖累被杀,还以为言宽是对抗昏君的烈士。只有寇徐心知肚明言老大和烈士完全沾不上边儿。骡马队中有辆帘幕低垂的马车,特别受到严密的保护。寇仲旁敲侧击想探悉车内人的身份,只换来副堂主骆奉的训斥。入城后,两人随风竹堂入住城中心的风竹堂府第,趁沈北昌和骆奉去见军师邵武周时,两人也溜到街上去。
寇仲笑道:“邵武周果然是个人材,看他把江阴管治得多么井井有条,外面怎么混乱似乎都不关这里的事。”
徐子陵看着人来人往的热闹情景,同意道:“南方一向富足,加上江阴乃长江口连海的交通要塞,只要不破坏生产力,人民就可安居乐业。”
寇仲和徐子陵已换上竹花帮最低层帮徒只绣有一根竹的帮服,这时见到五、六名正大声交谈的竹花帮徒迎面走来,忙打出问候的手语。那几人见他们襟上绣的是风竹,冷哼连声,毫不理会地去了。寇徐两人为之愕然,晓得他们并不属风竹堂的,且清楚四堂间斗争之烈。到了一间馆子坐好后,伙计上前殷勤招待。
待伙计走后,徐子陵皱眉道:“仲少好像忘了我们到这里来是干什么哩?”
寇仲陪笑道:“若我胡乱砌词,定会又被你怪我不够老实,说到底我们好歹算是竹花帮的人,现在竹花帮面临被兼并之厄,我们也应出点力相助吧!”
徐子陵哂道:“你不过想代铁骑会去兼并竹花帮罢了!”
寇仲道:“怎可以如此一并而论。任少名乃黑道的大坏蛋,而我寇仲则是处处为人着想的好人。竹花帮落到我手上,是他们的福气。你究竟肯不肯帮我?”
伙计奉上面食,却不肯离开,恭敬道:“两位是否风竹堂的爷们。”
寇仲愕然道:“有什么事?”
伙计道:“凡风竹堂和邵军师的人,我们都是免费招待的。大爷们最要紧的是不可让任少名得逞啊!”这才忧心忡忡地走了。
徐子陵呆了半晌,叹道:“好吧!”
寇仲喜出望外,说道:“今晚将举行竹林大会,我们到时见机行事吧!”
徐子陵想起段玉成四人,正要说话,有人呵呵笑道:“你这两个小子竟然在这里。”
徐子陵和寇仲吓了一跳,往入门处瞧去,赫然是升上了香主之位的桂锡良,两人儿时的混混朋友。他旁边还有另一个相熟的混混幸容,此子身材瘦削,手脚特长,颇有机谋。四人见面,自是非常高兴,对桂锡良摆足香主的架子,两人只觉亲切有趣。
幸容皱眉道:“你们何时变了风竹堂的人?”
桂锡良怀疑道:“不是又偷人家的衣服来穿吧?”
桂幸两人襟头绣的是竹花标志,显示他们是直属帮主的人,现在既没有帮主,自然是归在军师邵令周麾下了。听寇仲笑嘻嘻地解释过后,两人释然。
幸容见寇仲背挂长刀,欣然道:“看你两个容光焕发,又不知从哪里偷得兵器,该是混得不错吧!”
徐子陵语带自嘲道:“何止不错,简直大大风光呢。仲少更曾和翟让、杜伏威等握过手喝过酒,你说够威风不?”
幸容“啐啐”连声,且满脸鄙屑似在怪徐子陵瞎吹牛皮。
寇仲伸手拍拍幸容的肩头,笑道:“你羡慕不得那么多的了。”
幸容笑着拨开他的手,又叹了一口气。
桂锡良道:“别再瞎吹了。念在一场手足分上,以后你们两人跟着我吧!今晚待邵军师成了帮主,我才正式向他报上。”
寇仲含糊应过,问道:“邵军师定可当上帮主吗?”
幸容道:“若论声望、身份、地位、武功,邵军师在帮内确不作第二人想,只是情况却非那么简单。”
桂锡良以权威的语调发言道:“现在人人都想插一脚到我们的竹林大会里,你们该知任少名那奸贼的行事吧,而任贼现时又和林士宏连成一气,情势很不乐观呢。”
幸容道:“好在邵军师得到宋阀的支持,否则任少名和林士宏会更肆无忌惮。”
寇仲和徐子陵交换个眼色,双目亮起来道:“宋阀?他们派了什么人来?”
桂锡良皱眉道:“这种机密的事怎到你们探问。我们待会要回军师府,你们来不来?”
寇仲扯着徐子陵站起来道:“当然要随桂香主去见识见识。”
幸容不满道:“我们还未吃饱,你这么快站起来干嘛?”
寇仲笑嘻嘻道:“我们却吃饱了,让我们先到门外恭候两位大哥。”
刚踏出门外,刚才那群雨竹堂的青年汉子,擦身而入,还故意碰撞了两人,充满挑惹的味儿。两人见惯场面,不予计较。到了门外,寇仲兴奋地道:“这下愈来愈好玩了。待会我们去和邵令周攀点交情,看看情况会是如何发展。”
徐子陵皱眉道:“我却觉得这事很麻烦,亦非我们该沾手和管得到的。”
寇仲在他眼前扬起拳头道:“在一般情况下,我们确难起什么作用,只那两个小子就不会服我们。但现在摆明谁的拳头硬,谁就可话事,我们岂不是大有机会吗?”
徐子陵没好气的瞧了他两眼,忽然馆内传来碗碟坠地破碎和吵骂的声音。两人呆了一呆,心想难道雨竹堂的人敢公然违反帮规,找桂幸两人动手吗?
《大唐双龙传》第二册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