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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当时明月在1

  

  明月下一只大鹰盘旋冲飞。在百丈高空上能辨出草丛内小兔的锐目,闪闪生光,俯瞰着下面刚在一个密林里窜出来的数十道人影。

  那批人来到一道通往层层叠叠荒山的崎岖山路前,停了下来,乘机休息回气。其中生得斯文秀气的青年抬起头来,望着飞行轨迹刚横过明月的飞鹰叹了一口气道:“我们怎么快,也及不上扁毛畜生的飞行速度。”这人当然是怒蛟帮年轻一辈的第一谋士翟雨时。

  旁边的怒蛟帮年轻帮主上官鹰也抬起头,脸色凝重地道:“逍遥门追踪之术,使人防不胜防,以鹰眼代犬鼻,确是高明。”

  戚长征也无可奈何地道:“最可怕的是我们无论用野兔或雀鸟来引它,它都不肯下来,难道我们竟斗不过一只畜生?”

  上官鹰道:“管它受过什么严格训练,畜生毕竟是畜生,只要我们分成数组,分散逃走,这畜生最多只能跟上其中一组,而那组再又分散,各自单独逃走,看这畜生还能怎样?”

  翟雨时沉吟不语。众人眼光都投往他身上。翟雨时回首望向后面在明月下显得鬼影幢幢的林木,俨似草木皆兵,叹了一口气道:“是否有点奇怪,恶鹰由龙渡江头直跟我们到这里,足有个多时辰,照理我们行踪已露,以莫意闲和孤竹等人的轻功,怎会追不上我们?”

  众人一想,果是不合情理。戚长征欲言又止。

  翟雨时道:“长征你有什么话要说?”

  戚长征摇头道:“我本来想说是否他们等待援兵,待形成包围网后,一举将我们消灭。不过回心一想,我想出来的定不能比你的更好,故将话吞回肚里。”

  上官鹰微笑道:“长征你直人直性,但也不能完全依赖雨时的脑袋,否则会变懒变蠢。”

  翟雨时道:“长征的话不无道理,幸而我精通地理山川之势,所以逃走的路线,均针对着敌人可能布下的陷阱而定夺,假设他们仍能将我们逼入罗网,我也只好口服心服。”他语气里自有一股自信,使人衷心对他生出敬服之念。

  上官鹰道:“那他们不趁早出手,究竟是何道理?”

  翟雨时道:“假设我估计不错,他们如此做法,一方面可对我们形成无处可逃的心理压力,生出不能与他们对抗的感觉,更重要的是想我们分散逃走,力量分散,便可轻易逐个击破,说到底他们的目标只是帮主一人。”

  戚长征豪气大发道:“如此我们不如大模大样,向着怒蛟帮走回去,拼着对上了便跟他们大干一场,也胜过像现在那落荒之犬的窝囊相。”

  翟雨时道:“不!我们正要分散而逃。”众人齐齐愕然。

  圆月高挂中天。韩柏离开了坟场后,全速在山野间飞驰,愈跑愈轻松,热气如千川百河般由脚板的涌泉穴升上,与从头顶泥丸宫流下的冷气,穿过大小经脉,往丹田气海处汇聚,一冷一热两股气流,交融旋转,当旋力聚积至顶峰时,又倏地由丹田射出千万道气箭,闪电般蔓延全身。这过程周而复始,每次之后,体内的真气便增长了少许,眼目看得更清楚,传入耳内的声音亦大了许多,皮肤和空气接触的感受更深刻、更微妙,一切都不同了。他现在经历的正是体内魔种和自身精气结合的异感,这时只是个开始,至于往下去的路怎么走,不但赤尊信不知道,恐怕古往今来亦从没有一个人知晓。

  韩柏只拣荒山野路走,全身泥污和衣着破烂的他,确不宜与人相遇。他愈来愈感到奔跑毫不费力,天上的圆月、荒茫的大地,在旋转飞舞,矮树高林往两边流水般倒退,他为快逾奔马的高速欢呼,这新鲜的感觉使他忘怀了一切。便若天地初开时,唯一的人在大地上为生命的存在而狂奔。他忘记了韩家兄妹、马峻声、何旗扬,甚至令他神魂颠倒的秦梦瑶,和将他由平凡小子造就成不可一世的高手赤尊信,就如他们从来未存在过。魔种和他的逐步结合,使韩柏进入了物我两忘的道境,在似无尽止的奔跑里,天地与他的精神共舞着,只剩下他和他的宇宙,孤单但是恒久无边。奇异的力量海潮般在他的经脉里澎湃激**,每一次的冲激都带来全新的感受。明月孤悬在星弧的边缘处,又圆又远。

  在一切都美好的时刻,体内流动的真气忽地窒了一窒,然后消失无踪,代之而起是一股无可抗拒的寒气,由大小经脉逆转而行,收缩往丹田处。那种难受的感觉,像一个人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空气,如痴如醉时,忽地发觉下一口吸入的竟全是腐臭毒气。韩柏惨嚎一声,打横切入一个疏树林,当他穿林而出时,全身一阵剧痛,再也支持不住,往前扑倒,刚好跌在一条官道的正中央处。这下突变真是莫名所以。他想爬起来,岂知全身有如针刺,连指头也动不了。韩柏死命守着心头一点灵明,他有一个感觉,就是假若就此昏去,将永远醒不过来。

  在施法前,赤尊信曾警告说魔种因能速成,故非常霸道,在与他真正完全结合前,会有一段非常凶险艰苦的过程,可是想不到突变要来就来,全无先兆,比之练武者的走火入魔,更使人难防。就在水深火热的时间,身后车声辘辘,马蹄踏地,一队骑士,护着一辆华丽马车,从官道一端徐徐赶至。韩柏模糊间想道:怎会有人趁黑赶路?带头骑士一声吆喝,人和马车都停了下来。“小丐让路!”“砰”一声,一条马鞭在空中转了一个小圈,带起慑人风声,重重落下,猛抽往韩柏背上。

  若是韩柏神志清醒,当知使鞭者这一下落手极重,是欲一把将他抽往路旁,手段狠毒之至。“啪!”一鞭结结实实抽在背上,早因体格突然壮大而致破烂不堪的衣服,登时碎布散飞。韩柏只觉有些东西轻轻在背上拂过,不但一点疼痛的感觉也没有,反而痛楚像由背上泄出去了那样,好过了很多。那人“咦”了一声,第二鞭加重力道,再抽在韩柏背上。韩柏一声呻吟,随着鞭势带得横滚开去,他呻吟并非因为痛楚,只是直至这刻才叫得出声来。

  另一人策马驰近,大笑道:“邢老三,你是否功夫疏懒了,竟然用到两鞭,才搬得动这死了半截的乞儿。”

  韩柏滚到路边,“砰”一声撞上一块路旁的大石,面转了过来,由下而上,看到了骑士们和马车。二十多名骑士个个目光闪闪,一身黑衣,腰间扎了条红腰带,看来似是大户人家的武师。那辆马车极尽华丽,由八骏拖拉,非常有气势。先前鞭打韩柏的邢老三跳下马来,小心翼翼来到韩柏前面,一对凶光闪闪的眼在韩柏身上扫了数遍,刚才他第一鞭不能将韩柏带往一旁,这老江湖立时心生怀疑,故不敢托大,下马来摸清韩柏的底。韩柏原本僵硬的肌肉,开始有了变化,扭曲起来,不过却与邢老三的两鞭无关,只是由于自身的苦痛。

  邢老三还以为是自己的杰作,闷哼一声,正要在韩柏胸前膻中穴补上一脚,好送这乞儿归西,咿唉声中马车门打开,一名俏丫嬛走了下来,叫道:“邢老三!小姐有令,要我送一粒保命丹给乞儿大哥。”

  邢老三缩退一步,恭敬地道:“夏霜姐姐请。”

  那叫夏霜的俏丫嬛盈盈来至韩柏身前,闻到韩柏身上发出的泥污汗臭,慌忙捏着鼻子。邢老三倒乖巧得紧,抢前伸手捏开韩柏的口,夏霜一扬手,一粒朱红色的药丸,和着浓郁的山草香气,投进了韩柏喉咙,直入胃里,连吞的过程也省了。

  夏霜完成了任务,迅速退回马车去。邢老三飞身上马,喝道:“起行!”一个甜美的声音传出道:“且慢!”

  刚才嘲笑邢老三功夫退化的大汉一愕道:“小姐!”

  被称为小姐的道:“祈老大,我说的话你听不见吗?你看他有丝毫应有的反应没有?”虽说在月色之下,但韩柏刚好卧在树木的暗影里,马车又和韩柏隔了三丈之遥,这小姐的眼力确是惊人。

  众人二十多对眼睛齐往韩柏望去,只见他头脸泻出了豆大的冷汗水,与应有的反应迥然有异。祈老大向夏霜使个眼色。俏丫嬛点点头,向车内小姐低声道:“小姐,只是个乞儿吧!你已尽了人事了,主人在前头等着你,我们若迟了,主人怪罪下来,谁也担当不起。”

  小姐叹了一口气道:“这人体格轩昂,貌相清奇,显非平凡之辈,落难于此,我又怎忍心见他如此断送一生。”

  她的眼力诚然非常高明老到,但在“病况”上却错看了韩柏。

  原来丹丸入喉后,立时化作一股火热,散往全身,散乱失控的真气竟奇迹地重新汇聚起来,由冷转热,硬生生逼出一身热汗,使那位小姐误会他病情转劣。

  小姐的言语,一字不漏地进入他耳里,他顿时心生感激,但车窗垂下轻纱,使他对这好心肠的小姐缘悭一面,暗忖不如我使个小计,引她出来。这想法非常自然,连他也不觉大异于自己从前胆怯朴实的情性,不知这正是因与魔种结合后,人亦变得精灵乖巧起来。韩柏忽地装姿作态,颤抖蜷曲。

  “唉!”垂遮车窗的轻纱若被柔风吹拂般扬起。一只白玉般的修长纤手,在月照树影里由车窗轻盈地递出来,玉手轻挥,三道白光急射韩柏胸前的三个大穴。这时的韩柏眼光何等锐利,一看三支长针来势,估计出长针的力道和落点,只是想以针刺的方式打通他胸前闭塞的经穴,使全身气血运行,乃救命招数,有善意而无恶念,不过由这一手看来,这充满美感的手的女主人,医道武技均非常高明,超出了一般高手的水平。

  “笃!”三支银针同时入肉盈寸,韩柏果然胸前一轻,气脉畅通。他心中刚暗叹计不得逞,突又骇然大惊,因已积聚在丹田的真气,忽地似不受控制的脱缰野马,山洪暴发般由贯通了的三个大穴直冲而上。“呀!”他忍不住惨叫起来。三股洪流在任脉汇聚,变成无可抗拒的急流,逆上直冲心脉。“轰!”脑际像打了一个响雷。四肢一伸,麻痹感刹那间蔓延全身,整个人空空虚虚,飘飘****,便似无一点着力之处。原来这正是魔种的精气与韩柏体内精气的结合时刻,在结合之初,首要让魔种的精气贯通全身经脉,三针之助,刚好完成这过个程,魔种由早先的假死进入真死的阶段。此后魔种的精气完全融入韩柏体内,至于将来如何把赤尊信的庞大精气神据为己有,就要看韩柏的造化。

  车门推开,一道白影闪出,来到韩柏身前,众骑士一起躬身道:“小姐!”

  那小姐不能置信地道:“没有可能的,竟死了。”直到这刻,她的语气依然平淡如水,像世间再没有任何事物突变,能惹起心湖里的涟漪。

  祈老大踏前一步,恭敬地道:“这乞儿身罹绝症,死不过是迟早的事。”

  小姐轻叹道:“但总是因我学医未精,错施针法而起,埋了他吧!”

  祈老大一呆道:“小姐,主人他……”

  小姐皱眉截断道:“埋了他!”

  祈老大不敢抗辩,道:“小姐请先起程往会主人,小人会派人将他好好埋葬。”

  小姐摇头道:“不!我要亲眼看他入土为安,尽点心意。”祈老大没法,打个手势,立时有人过来将韩柏抬起,往林内走去。

  他们的一言一语,全传入韩柏耳内。他虽目不能睁,手不能动,像失去了体能般空虚飘**,但神志却前所未有的精灵通透,思深虑远。他感到身旁这有若观音般慈悲的女子,对他那“死亡”的深刻感受,也捕捉到她哀莫大于心死的黯然神伤。这小姐显是生于权势显赫的大户人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使她如此厌倦人世。在一般情形下,年轻女子的烦恼,自是和男女间的感情有关。

  他被放在湿润的泥土上。月光映照,柔风拂过,虫鸣鸟叫,草叶摩挲,他闭着眼睛,以超人的感官默默享受入土前宁静的一刻。树木割断,泥土翻起的声音此起彼落。小姐身体的幽香传入鼻里,与大自然清新的气息,浑融无间。她一直伴在他身边,韩柏心里无限温馨,什么也不愿去想。很快他又被抬了起来,心中不由苦笑,这是一晚之内第二次被人埋葬,这种经验说出去也许没有人会相信,忽地想起了韩家小妹妹宁芷。降入土坑里。一幅布轻柔地盖在他脸上,幽香传来,当他醒悟到这是小姐所穿披风一类的东西时,大片大片的泥土盖压下来。就像上一次,他并没有气闷的感觉,体内真气自动流转,进入胎息的境界。

  小姐的声音从地面上轻轻传来道:“死亡只是一个噩梦的醒转,你安心去吧!”

  祈老大的声音道:“小姐!请起程吧!”小姐幽幽叹了一口气。祈老大再不敢作声。

  “噗噗噗”异响从地面传来。“主人福安!”韩柏心下骇然,以自己耳目之灵,为何竟完全听不到这主人的来临,此人的架子也大得可以,祈老大等竟要跪地迎迓,就像他是帝皇一样。只不知那小姐是否也是跪下欢迎,想到这里,心内一阵不自然。在深心里,他早把她塑造成不可高攀的尊贵女神,大生爱念。

  小姐淡然道:“师尊!”韩柏愕然,那主人竟是她师傅。

  一个充满了男性魅力的低沉声音道:“你们退出林外等我。”

  韩柏泛起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就是他对这声音非常熟悉,甚至有种恐惧畏怯。步声响起,众人退个一干二净。韩柏只听到小姐一人的呼吸微响,却丝毫没有那主人的声息,就像他并不存在那样,但韩柏知道他仍在那里。

  那主人带点嗔怒道:“冰云!我早告诉你,不要再唤我作师尊。”

  韩柏心中念道:“冰云!冰云!我会记着这名字。”

  冰云淡淡道:“一日为师,终身为尊。”

  主人勃然大怒道:“你仍忘不了风行烈?”

  韩柏脑际轰然一震。他知对方是谁了。踏在上面地上的人,正是威慑天下的魔师庞斑,自己对他的熟悉和恐惧,正是来自赤尊信经魔种融入自己体内的精气神,故生出微妙感应。只不知冰云又和风行烈有何关系?风行烈的伤势,看来也是庞斑一手造成,这三人间不问可知有着异常的三角恋情。现在的韩柏,因吸纳了赤尊信的精华,识见比之以往,自是不可同日而语,刹那间把握了地上两人的微妙关系。师徒之恋,本为武林所不容,但一般的道德规范,又岂能在这盖世魔君身上生效。

  被唤作冰云的女子一声不响,韩柏心想,这岂非来个默认,如此庞斑岂肯放过她。哪知这被誉为天下第一高手的魔师庞斑,不但没有勃然大怒,反而放软声音,轻叹道:“情之为物,最是难言,没有痛苦的爱情,又哪能叫人心动?所以尽管世人为情受尽万般苦楚折磨,仍乐此不疲。昨晚月升之前,繁星满天,宇宙虽无际无涯,但比之情海那无有尽极,又算哪码子事!”顿了一顿,低吟道:“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他的语音低沉却清朗悦耳,蕴含着深刻真切的感情,使人分外心动。加上他吐词优雅,言之有物,所以纵使韩柏和他站在对立的位置,也不由被他吸引。

  冰云冷冷道:“你杀死了他?”

  庞斑有点愕然道:“冰云何出此言?”

  冰云以冷得使人心寒的语调道:“你若不是杀死了他,为何丝毫不起嫉妒之心?”

  埋在下面的韩柏暗赞此女心细如发,竟能从庞斑的微妙反应里,推想到这点上,不过他却是知道风行烈尚残喘在人间的有限几人之一。他倒很想知道以智慧著称的这一代魔君,如何应付直接坦白的质询。

  庞斑声音转冷道:“放心吧!他还没有死,我感觉得到。”语气里透出铁般的自信。

  韩柏心中大奇,风行烈是生是死,他又怎能凭感觉知道。上面一时间静了下来。韩柏一直全神贯注,窃听两人的对话,反而忘记了自身的情状,这刻注意力回到自身处,虚虚****无处着力的感觉逐渐消退,代之而起是一种暖洋洋的感受,说不出的舒服。他口鼻虽停止了呼吸,依然不觉气闷。

  冰云忽地幽幽叹了一口气,道:“庞斑,假设你能退出江湖,我愿陪你隐居一生一世,心中只有你一个人,只想你一个人。”

  韩柏心中一震,对她的敬佩之心油然而生,冰云这样做,纯粹是牺牲自己,以换取庞斑不再荼毒武林。

  庞斑沉吟片晌,叹道:“你这提议,真的令我非常心动,假设我以爱情为人生的至终目的,我会毫不犹豫地欣然领受,可惜……唉!”一声叹气,便闭口不言。

  一阵沉默后,庞斑打破僵持的气氛,道:“我这次东来,是为了怒蛟帮的浪翻云,上天已注定了我们两人中只有一人能快乐地活下去,与他的决战,亦是世间除你之外,罕有能使我心动的事物之一,那可超越了江湖一般的仇杀斗争,是对武道的追求,只有在剑锋相对的时刻,生命才会显露它的真面目。”

  韩柏骇然大震,这魔君现踪于此,竟是专为对付浪翻云而来,他对浪翻云心存极大敬爱,又想起赤尊信曾说过,浪翻云比起庞斑,败多胜少,不由心中大急。他当然不知道若非庞斑声称要对付浪翻云,莫意闲和谈应手等人也不会胆大包天,竟敢追杀怒蛟帮帮主,公然剃高踞黑榜首席的覆雨剑他老人家的眼眉。换了是以前的韩柏,这下子只能空自着急,但他现在的脑袋,吸纳了一代枭霸赤尊信的智慧和胆色,立时忙碌起来,从各种妙想天开的角度,思索着化解浪翻云这一厄难的方法。

  庞斑见冰云毫无反应,柔声道:“还有两个时辰便天光了,夜羽和楞严正在前路等待与我会合,我先行一步,你随后赶来,应还可共赏日出前的满月。”

  两人缓缓离去。

  韩柏不敢浪费时间,将精神集中到体内开始澎湃的真气,致虚极,守静笃,不一会早先散乱的真气,千川百河般重归丹田下的气海,积聚成形时,再激流般由后脊的督脉直冲而上,“轰!”一声破开脑后的玉枕关,气流由热转凉,由泥丸宫直落前面的任脉,如是者转了不知多少转,真气重归丹田。

  直至这刻,经过由死复生,两次被葬,赤尊信成就的魔种,才能真正归他所拥有。

  “蓬!”

  韩柏破土而出。

  明月当空。

  他将早先在土内想到的计划重温一次,天真地咧嘴一笑,穿出树林,来到官道处,循着车队走过的方向追去。

  江水滔滔。

  名动天下,成为天下群魔老祖宗魔师庞斑的最强劲对手的覆雨剑浪翻云,顶着金黄的满月,沿着江边全力往龙渡江头赶去。

  以他的淡然自若,心中也不由自主地生出一股对上官鹰的焦虑。

  目下形势已至劣无可劣的情况。

  上官鹰等人虽是年轻有为,上官鹰的“沈稳”,翟雨时的“智计”,戚长征的“刚勇”,都是这年纪的后生小子身上罕有的优美特质,足当大任,只苦对手却是位居黑榜的“逍遥门主”莫意闲和“十恶庄主”谈应手,不要说取胜,连逃走的机会亦等于零。

  问题在他是否能于莫、谈等人找上这批怒蛟帮第二代精英前,制止住他们。

  尽管他能及时赶到,亦必因不断加急赶路而使真元损耗过巨,对付不了这两名同列黑榜高手的联击。

  何况等着他的可能还有一个比这两高手加起来还要厉害的魔师庞斑,对方以逸待劳,自己岂非以下驷对上驷,自掘坟墓。

  这些念头电光火石般划过他脑际,却丝毫不能迫使他慢下半分来,自惜惜死后,这世界已没有事物能比“死亡”更吸引着他,只有那事发生后,他才能掌握那渺不可测的再会亡妻的机会。假若死后真的存在另一个生命,另一个世界,不管这个死后的世界和真实的世界是同样地虚假,同样是梦,只要有惜惜在身旁,那便是最深最甜的美梦。

  船划破水面的急响,传入浪翻云耳内。浪翻云心中一动,此时若有一艘帆船,凭着今夜的东南风,可迅速将我送至龙渡江头,省时省力,岂非十全十美。回头看去。明月下,一艘精美的小风帆顺流而至,尖窄的船身冲碎了点点交融的水与月,风帆涨得鼓满满的,有种说不出的庄严和圣洁。

  浪翻云为人不拘小节,行事因时制宜,毫不客气,连开言问好,全力一跃,天马行空地从一块大石借力跃起,夜鹰般在猎猎的衣袂拂动声中,横过江水的上空,气定神闲地跃落在小风帆船首处。长若二丈的小风帆船身全无倾侧,这不单是因浪翻云用力极有分寸,更重要的是船体坚实,有良好的平衡力和浮力。浪翻云微笑道:“双修夫人你好!”

  正跪在船尾的丽人轻纱蒙脸,婀娜动人,闻声将修长的玉颈轻轻回过来,像带着很大的畏羞将头垂至贴及浮凸有致的前胸,以悦耳的声音柔柔地道:“月夜客来茶当酒,妾身刚才摘了一些路边的野茶叶,正烹水煮茶,还望浪大侠赏脸品尝,不吝赐教。此去龙渡江头,还有半个时辰,喝茶谈心,岂非亦是偷得浮生片刻的好享受?”她语虽含羞,但说话内容的直接和大胆,却叫人咋舌,充分显示出这成熟和阅世已深的美女别具一格的风情。

  浪翻云气度雍容地坐了下来,挨在船头,一对若闭若开的眼凝视着双修夫人,淡淡道:“本人一生以酒当茶,却从未有过以茶当酒,何碍今夜一试。”

  双修夫人闻言,喜滋滋地抬起垂下的俏脸,恰好与浪翻云的眼神短兵相接,呆了一呆,不能控制地俏脸通红,直红出轻纱外,连浪翻云也看到她粉红了的小耳。她借着转身煮茶的动作,避过了这使她无限腼腆的一刻,如此娇态在这成熟美女身上出现,分外扣人心弦。

  风帆顺江而去。浪翻云长身而起,代替了双修夫人的舵手职务,操纵着船向。江风迎面吹来,波光万道。不久,双修夫人捧着一个茶盘,盛着一小杯茶,来到浪翻云前,微微一福,献上香气四溢的清茗,以茶寄意。

  浪翻云一把接过,将茶送到鼻端,闷哼道:“这酒真香!”一扬手,将茶拨进张开的口内。

  双修夫人见他说话的语调和内容,都有种天真顽皮的味道,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小女儿般惹人怜爱。浪翻云古井不波的情心不由一动,生出一种无以名之的温馨感觉,像一些古远得早已消失在记忆长河里的遥久事物,回**心湖。深藏的痛苦不能自制地涌上来。他记起了初遇惜惜的刹那,那种惊艳的震**,到这刻亦没有停下来。若没有那一刻,生命再也不是如现在般美好,生前的惜惜,美在身旁;死后的惜惜,美在梦中。

  浪翻云仰望天上的明月,哈哈一笑道:“我醉了!”

  双修夫人听出他语气中的荒凉凄壮,忽地低头举手,就要解开面纱。

  当她手指尚未碰上扣环,浪翻云淡淡道:“你不用解纱,我早看到你的绝世容颜。试问一块纱布又怎能隔断我的目光,我们这是第三次见面了。”

  不言可知,双修夫人就是那貌似惜惜的绝世美女。刚才双修夫人在近距离向浪翻云仰起俏脸,被浪翻云偷了点月色,加上穿透性的锐目,看破轻纱内的玄虚。

  双修夫人动作毫不停滞,纤手轻拉,脱去面纱。一张清丽哀怨的脸庞,默默含羞地垂在浪翻云眼下尺许远处,就像那次初遇惜惜的情景又再活了过来,她就如复活了的惜惜。浪翻云心中叹道:上天竟有如此妙手,连神情气质也那么肖似。

  双修夫人抬起俏面,勇敢地和他对视着道:“大侠或会怪妾身唐突,可是你又怎明白我送你一程后,便会回山潜隐,此后再无相见之期,所以我定要趁这时刻,来和你话别。”

  浪翻云心下恍然,正因为她知道自己和他只有“送一程”的缘分,所以即使大胆示爱,亦不怕浪翻云误会她**,勾引男人。这种没有结果的爱,别具震撼人心的凄美。浪翻云一动不动,眼光转往船首,龙渡江头,已然在望。船一泊岸,他便要赶赴战场,生死难卜。她却要避世隐居,对他不闻不问。生命是否只是一个恶作剧。

  双修夫人踏前一步,娇体几乎贴上浪翻云,停了下来,轻轻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但有此烹茶侍君的一刻,上天已无负于我。”

  浪翻云想不到她如此勇敢洒脱,一呆后长笑而起,往江边跳去。他的声音一字一字地传回来道:“公主珍重。”

  双修夫人别过脸来,看着浪翻云消失的身影,低头道:“你终于知道我是谁了。”假设她不是双修公主,和浪翻云怎会只是“送一程”的缘分。这有如江潮般涌入心湖的突发爱情,不需任何原因,任何先兆,忽然间填满了她的天地。

  风帆放江而去,转瞬间融入了月色迷茫的深远里。

  上官鹰、翟雨时、戚长征三人在十二名怒蛟帮好手护持下,越过一道狭隘山径,眼前豁然开朗。在群山环峙的高地里,一潭湖水宁静安详地躺在前方,湖边的草丛荒地上,堆着东一堆西一堆的房子余骸,告诉着来者湖边的奇妙天地间,曾有人在这里生活过。

  翟雨时忽生感叹,道:“我有点后悔选择此处作战场,鲜血与喊杀声会污染和打破了她的安详和骄傲。”

  上官鹰奇道:“雨时你一向冷静实际,想不到也有这么感情流露的时刻。”其实他内心想到的却是,是否人在自知必死前的一刻,都爱做些一向禁止自己去做的事。他一点也不看好这根本没有取胜机会的一战。

  戚长征欣然笑道:“老翟你怕有些悲观了,人亦多愁善感,但对我来说,只要曾经拥有某些珍贵事物一丁点时间,管他是否能永远保有,此湖既已享受过她的安详骄傲,被破坏也是活该。”

  翟雨时笑骂道:“好一个‘活该’。”

  上官鹰一声长叹,两人愕然望向他,这年轻的怒蛟帮帮主,一向以沉稳大度著称,为何竟作出此罕有之叹呢?

  上官鹰道:“直到这刻我才心服口服,为何长征的武功在过去两年来,能大大超前我们。因为说才智,他不及雨时;说刻苦砺行,他不及我,但他胜的地方却在他不肯依从一般成规,故而自由活泼,练武时每能别出蹊径,非若我两人之古板。”

  三人言笑晏晏,似乎一点也不把敌人放在眼里,一点不把即将到来的一战,当作是一回事。但从另一个角度说,此正代表了这批还有大好青春等着去品尝的年轻高手,豁了出来,胜败已无关重要,最要紧是能放手一拼,让敌人付出惨痛代价,否则他们将死不瞑目,很多好兄弟已牺牲了!十二名也是幼时玩伴的手下,感染了他们悲壮的豪情,战志高昂。谈笑里,众人从往下落去的崎岖山路,抵达湖边的草地上。这有若山神的山中大湖,反映着天上的圆月,凄迷妖艳,使这群闯入者也心神被摄,停止了对话。

  翟雨时低喝道:“行动!”

  十二名好手,立时分别奔往高处,掏出烟花讯号火箭,轮流发放,这些烟花被防水布包得密不透风,即使泅江逃命时,也没曾将它们浸湿,而致不能使用。一朵朵血红的烟花,依循着某一默契里的节奏,升往天上。翟雨时要它们排着队上天,是希望延长这些仅余烟花在天上的时间,增强己方援兵看到的机会。若他估计不错,凌战天的大军应在途中。在怒蛟帮内仅次于浪翻云的鬼索凌战天,精明厉害,其武功亦足以与黑榜上的高手一争短长,只是一向被浪翻云掩盖了光芒罢了。当年帮争时,翟雨时便处处落在凌战天下风,而在对浪翻云的评估上,他更落后了一大截,当然输的是经验,但亦只有经验,才能培养出眼光。

  一声奇异尖锐长啸从后方传来,那是典型的逍遥门攻击的前奏。戚长征长笑道:“来吧来吧!我背上的大刀等得好苦啊,二十年学技,等的就是这个时刻。”宁静的天地,大战一触即发。

  马队在前路急赶,车轮撞上石块的咿嗦声,夹杂着起落纷乱的蹄声,在月夜里形成沉闷的节奏,破坏了应有的宁祥。韩柏一声大喝,从后赶上,他知道庞斑不在车队里,故而毫无顾忌,这亦是赤尊信一辈子习惯了的行事方式。马队后十多名庞斑的亲卫,反应也令人赞叹惊异,不但队形没有丝毫紊乱,连停马回首的动作也一致地完成,二十多双眼冷冷看着接近的韩柏,兵刃均离鞘而出。其中两人扳弓搭箭,瞄正来犯者。

  祈老大回头见是韩柏,先是一呆,继是大惊失色,此乞丐怎还未死?呼道:“邢老三,小乞丐交给你了,我护小姐上路。”策马和半数手下护车先去。

  邢老三性格凶暴,也不细想对方怎能从坟墓复活过来,闻言狞笑道:“射他双足。”

  “咻!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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