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追兵处处
徐子陵来到密林边缘一座山丘高处,从一堆乱石草丛后探头外望,树林外给草原和树林覆盖着的山野在细雨纷纷中黑沉沉一片,没有丝毫异样。突利和寇仲在遍搜两侧,肯定没有敌人,此时到达他两旁。三人均为中外武林出类拔萃的高手,耳目之灵胜逾常人百倍,兼之熟谙江湖门道,休想有人能藏在近处而瞒过他们。
寇仲问道:“如何?”
徐子陵摇头道:“他们应在附近,但我却不能肯定他们的位置。”
寇仲道:“若连你都不能肯定,可知他们距离颇远。”探手一把搂着突利的肩头,笑道:“吹法螺的时间到啦!”
突利哪想得到寇仲这么热情老友,既有点受宠若惊,亦有些啼笑皆非的感觉,担心地说道:“若云帅方面的人不争气,根本听不到哨声,那我们岂非暴露行藏?一是被迫和赵德言他们硬拼,一是被追得喘不过气来。”
寇仲差点想告诉他连席应都给徐子陵宰掉,所以排名稍高的赵德言亦非是那么可怕,幸好及时忍住不说,低声道:“这吹法螺的地点亦大有学问,可汗你往后潜行一里,然后吹响哨子,而我和陵少则在此伏击敌人,宰他们几个后再与你会合。”
突利心中叹服,寇仲若非如此胆大包天,这天下也不会因他而改变了命运。
徐子陵低声道:“可汗吹响哨子后,会有三种可能性:第一种是毫无动静,即是赵德言方面仍按兵不动,而云帅亦没有追在附近。第二种情况是赵德言隔岸观火,而云帅的人却向可汗吹哨子处杀过去。第三种情况最理想,是双方人马同时向哨音起处扑去。我们先要决定每种情况下应采什么行动。最好还约定一些哨号,若失散时亦可通讯。”
寇仲道:“陵少你来说,时间无多,天明后便不灵光啦!”
徐子陵扼要地把计划说出,听得两人点头称善。最后更约定失散后重聚的位置地点,突利悄无声息地去了。
寇仲凑到徐子陵耳旁道:“照我看两方人马都在林外等天明,赵德言因知道云帅的人在附近,肯定不会轻举妄动。不如我们主动找上他们玩玩,练成井中八法后,我从未真的和人动过手,等得老子手痒难禁。”
徐子陵警告道:“我们根本没有冒险的本钱,一旦受伤,又或真元损耗得太厉害,等于被废去武功,任人宰割,你想想后果。”
寇仲凝望天际和荒野被夜雨融浑为一体的迷蒙处,岔开话题道:“适才在汉水被袭那种情况是我最害怕的,突变在你完全料想不到中发生,真像梦魇般可怕,朱粲怎会忽然变得这么厉害?”
徐子陵道:“我也有你的怀疑,怎么说那里该算是老爹的势力范围,朱粲又正与萧铣斗个你死我活,顺手帮云帅一个忙没问题,但若劳师动众到这里来,就非常不合情理。而最惹我怀疑的地方,是以云帅的轻功,绝无可能那么容易给撇下和甩掉,以他独战阴癸派白妖女和三大元老高手的胆色,怎样都该尾随来试试我们的斤两。”
寇仲色变道:“若非朱粲、云帅,又非赵德言、康鞘利,那岂非是李元吉?我的娘!他们怎会来得这么快的。”
徐子陵尚未来得及应他,凄厉若夜枭的哨子声在后方里许处响起,把他们的胆子吓得差点从喉咙跳出来,但已来不及阻止,只能将错就错。没有云帅一方的人马在附近,此哨声若同时惹来李元吉和赵德言两方高手,后者更有可从高空追敌的通灵鹞鹰,则哨子声跟催命符并没多大分别。两人你眼望我眼,都是头皮发麻。
“砰!砰!”破风声起,接着几朵烟花在两人头顶稍后的高空处爆开,化成千多点光照山林的金黄耀芒,非常好看。敌人的反应完全出乎两人意料之外,弄不清敌人是要借此烟花讯号指示己方人的行动,或是只作为照明的用途,一时间不知该掉头去与突利会合,还是继续埋伏于丘顶,陷入进退维谷的两难之局。
徐子陵低声道:“走吧!”
寇仲一把扯着他道:“千万不可,那可能谁都溜不掉。不管对方实力如何强大,死里逃生的方法惟有从险中求得。来啦!”
徐子陵定睛瞧去,虽仍未见到敌人的踪影,但耳鼓却收到敌人从半里许外疾掠过来的衣袂飘动声。
寇仲骇然道:“至少有一百人。”
百多点火头,同时亮起,在烟雨下的火把光芒,带上蒙蒙水气,诡异非常。火把光十多点为一组,分布在两人视野可及的各个山丘一类的制高点,形成一个广大的包围网,可以想见在他们视野之外,应当尚有比眼见更多由敌人布下的监视哨岗,动员的人该不少于千人之众。天上的烟花光焰消敛,天地恢复漆黑一片。两人初时均感大惑不解,因以为鹞鹰投向处理该是赵德言一方的人,所以他们直至前一刻,仍以为来者是东突厥的人马,此时才知猜错。
寇仲倒抽一口凉气道:“赵德言和李元吉的人已结成联军,我的娘。”
徐子陵一把扯下面具,双目精芒烁动,沉声道:“此事再没有犹豫余地,我们惟有全力出手,大开杀戒,利用天明前的黑暗和对我们有利的形势,试试突围,看他们凭什么本领拦截我们。”
寇仲亦学他收起面具,此时已可隐见数以百计的敌人,分成七至八组,有组织地以扇形的阵势,漫山遍野地往他们的方向掩杀过来,声势惊人。
徐子陵以手肘轻撞寇仲一记,仰首上空,说道:“看!鹰儿出动啦!”
寇仲举头上望,刚好捕捉到代表鹰儿的小黑点,虎目闪过杀机,平静至近乎冷酷地说道:“杀人的事交给我,你负责去保护突利小子,给这头可恶的鹞鹰盯紧后,他势将成为众矢之的,我们怎样都不能让他给人杀死,事情更非是我们想象般简单。”
徐子陵明白他的意思,因为照理李元吉无论在任何情况下亦不应与赵德言合成一伙,尤其牵涉到东突厥国的内部权力斗争,而眼前事实却是如此,内中当然另有隐情。
在离天明前尚有大半个时辰的暗黑中,三组人除其中一组直往丘顶掠来,其他两组分别在丘坡左右掠过。他们屏息静气的藏在乱石旁的矮树丛内,透过枝叶细察向丘坡全速赶来的十多名敌人。这批人清一色夜行劲装,武器由刀、剑到重型的矛、枪、斧等应有尽有,身法快慢有异,该是李元吉帐下的汉人高手,任何一人放在江湖里,均有资格列入名家之林。
十多人旋风般在他们身旁丈许处掠过,寇仲扯一下徐子陵,两人无声无息的从藏身处掠出,咬住敌人的尾巴追去。当敌人跑下丘坡之际,寇仲拔身而起,掣出背上井中月,发出一下震动远近山林的长啸,井中月化作黄芒,凌空往押后的两名敌人劈去。那两人骇然回首,双目尽被黄芒所慑,扑面盖天而来的刀气,更令两人心胆欲裂。一方面是蓄满势子全力出刀,一方面则是猝不及防下临危反抗,相距之远,不可以道里计。
“当!”其中一人的长矛被寇仲硬生生斩断,余劲把他震得狂喷鲜血滚下丘坡,另一人则被寇仲于劈断长矛后,砍个正着,那人可算身手不凡,虽能勉强凭重斧挡住井中月,却无法挡得住寇仲狂潮暴浪般的刀气和真气,连人带斧给劈得横飞寻丈,跌入坡旁一堆矮树里,纵然不立毙当场,亦怕是出气多入气少。
在前面的十一人亦算反应迅快,在寇仲长啸起时,纷纷返身应战。一时刀光剑影,为血战拉开序幕。其中三人正要围攻寇仲,寇仲脚点实地,二次腾身斜起,巨鹰般越过三人,投往最前方的敌手。徐子陵趁三人的注意力全集中在空中声势惊人的寇仲的当儿,以新领悟回来的身法,闪电般进入三人间空隙处,挥动双拳在敌人的兵器中如入无人之境,呼吸间三人分别被他以重手法击中,敌人连半招都未有机会使出,便摧枯拉朽的击得左仆右跌,伤重不起。这是施展突击最轻易的部分,接着将是最难应付的以寡敌众的群战。
剩下的八名李阀好手虽是形势大乱,五人却分出去对付寇仲,另三人则往徐子陵攻来。两翼的敌人叱喝连声,赶来援手。号角响起。
寇仲抱着杀一个得一个的心态,在落地前施出迅急移形换气的本领,猛然移位,敌人的兵器全体落空。触地后,他一个旋身,横过斜坡丈许的空间,刀芒电闪,扫在攻来的敌人长剑处。那人本来是挥剑刺来,可是寇仲的一刀带起令他感到躲无可躲的凌厉刀气,且变化无方,身法又迅快至使他无法把握,更感觉到寇仲的杀意全集中到他身上,故左右虽有同伙,他仍是心寒胆丧,无奈地收回攻出的一剑,只求保命,再不敢有任何奢求。“当!”那人虎口震裂,长剑堕地,寇仲潇洒地飞起一脚,正中他小腹。那人往后抛飞,撞在己方另一人身上,两人变作滚地葫芦,往坡底滚下去,同告重伤,若非寇仲脚下留情,那人必难保命。五去其二,寇仲大发神威,井中月洒出数十道黄芒,把早已胆怯的敌人全卷进刀影内,一时兵刃交击之音不绝如缕。
另一方的徐子陵当然明白寇仲的心意,知他希望趁突袭的有利形势,把这组好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击溃,然后在敌方援军或像李元吉那般级数的高手赶来前,逃入密林深处,且战且逃以游击战的唯一有利方式与敌周旋。思索间,他往左晃错,避过敌人攻来声势十足的一枪,同时施展手法,闪电抓上对方长枪,略使巧劲,长枪顿时分中折断。徐子陵脚踏奇步、左手断枪疾扫,重击在迎头劈来的大刀近刀把处,右手撮指成刀,砍在另一人横扫腰肢的重铁棍上。在刹那间,三人同时与徐子陵硬拼一招,被他传来的螺旋劲冲击,再组不成先前互有联系的阵势。此时两翼的敌人潮水般涌至。
前方惨叫声起,与寇仲交手的三人被他无可捉摸,劲气强绝的刀法分别击中,身体打着转往外倒跌,情况惨烈至极。寇仲拔身而起时,与徐子陵交手的三人亦招架不住,给他以贴身搏击的凌厉手法,击得伤重堕坡。徐子陵倏地横移三丈,来到一处丘顶上,才大鸟腾空般投往林木深处,避过给赶来援手的敌人缠上的危机。由此刻开始,他要与寇仲各自作战了。
徐子陵把整个头浸进冰寒的溪水中,精神大振。他身上的十多处伤口已停止淌血,但油尽灯枯的虚耗感觉,仍令他感到能躺下来好好休息乃老天爷最大的恩赐。纵使在剧烈的战斗中,他仍留有余着,被他击败者只伤不死,不过休想能在短期内复原。激战整个时辰后,初阳带来对他们极端不利的日光。能于此际偷得空隙,来到林中这条与世无争,静静淌流的小溪享受片刻,特别弥足珍贵。在这一刻,他再不去想正在身旁发生的斗争仇杀。一口接一口的清水喝进肚内去,他的气力似乎亦正大幅提升。无比孤独的感觉涌上胸臆。敌人实力之强,大大出乎他意料之外,当他想赶往与突利会合,但等待着他的却是一批近三十人的突厥高手,给他们缠杀近十余里,在被他击伤近半数人后,才成功将他们摆脱。他强迫自己不去想寇仲和突利的命运,甚至于他自己未来的命运。
就在此时,左方三里许的远处传来一下尖锐的哨子响声,正是突利和他们约好的暗号。徐子陵猛从水里把头抬出来。水滴似珍珠断链般从头发和脸上流下,把上半身衣襟全沾湿了。他晓得突利正陷进重围中,否则绝不会这样把位置明告敌人。
徐子陵深吸一口气,拔身而起,迅速穿过密林,疾赶两里许的路后,林外长草原处兵刃交击声已是清皙可闻。他放开脚程,心中忽然燃起炽烈的怒火,那是对以强凌弱者激起的一种义愤。倏忽间他迫近战斗的现场,只见林外草原一个小湖旁的旷野处,浑身浴血的突利正奋其余勇,独力应付四名对他展开围攻的突厥高手。地上伏尸处处,可见战况之惨烈。二十多人散布各处,形成一个包围网,显是对突利仍是非常忌惮,正想以车轮战法消耗他的体力。最吸引徐子陵注意的是卓立一旁袖手观战的七、八名突厥人,其中一人瘦硬如铁,容貌清,身子像长枪般笔挺,右手执一把突厥人爱用的锋快马刀,左手持盾,颇有鹤立鸡群的特级高手气度。
徐子陵奔出密林,那人如电的目光往他射来,同时以突厥话发出指令,登时有七、八名突厥高手掉转身往他如狼似虎的迎来,杀气腾腾。“呀!”与突利交手的其中一人给突利挑中小腹,立即抛跌倒毙,但突利身上亦多添一道刀痕。那瘦硬如铁的突厥人再发命令,又有另三人加入战团,而他自己亦率领手下往突利疾逼过去,显是想趁徐子陵赶上来之前,先一步把突利解决。
徐子陵一声长啸,斜掠而起。那批截击他的高手似亦早猜到他有此一招,三人跃空截击,四人则往四外散开,只要他给拦落地上,他们可把他重重围困,反应确是出色,表现出丰富的作战经验。“当!”那高瘦的突厥人蓦然扑入战阵,以左盾硬挡突利的伏鹰枪,在其他人的牵制下,右手马刀狂风暴雨地往突利攻去,登时把整个形势扭转过来。
突利给杀得狼狈不堪,怒喝道:“康鞘利,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他以汉语说出这番话,正是要让徐子陵晓得杀他的人是谁。亦表示他不看好徐子陵的援手。徐子陵一声长啸,施展空中移形换气的绝技,竟从斜掠改为冲天而上,大鸟般往突利的战圈投去,那几个围攻他的突厥人只能拦了个空。康鞘利偷空往他瞧来,脸色微变,高声发令。围在四方余下的十多名突厥高手全体出动,往徐子陵扑来。经过刚才的激斗,徐子陵早摸熟他们凶狠忘命的作战方式,落地时猛喝一声:“咄!”真言一吐,全场十多人无不耳鼓震**,手底微缓。徐子陵闪电前冲,趁此良机,左掌右拳,分往两名从战圈抽身出来的敌人攻去。拳风掌影猛然暴张,快逾电光石火,那两人心志被真言所夺,兼之与突利久战身疲,同时中招抛跌。这次出手徐子陵再难留情,在倒地前两人早已气绝。
突利看得精神大振,兼且攻力减轻,奋起余勇,幻出千百枪影,漩盘激舞,把包括康鞘利在内的敌人全逼退开去。但他们两人的形势仍未堪乐观,只要敌人合拢上来,他们会陷进苦战之局。
徐子陵以迅快如鬼魅的身法,闪入战圈内,康鞘利欲再强攻突利之际,面前站着的已换过是徐子陵。“砰!”徐子陵侧踢一脚,把想从旁偷袭的敌人踢得喷血狂飞,接着一拳轰出,重击在康鞘利的盾牌上。康鞘利的右手马刀本拟好凌厉的刀法,岂知狂猛如怒涛的灼热真气透过盾牌攻来,以他之能,亦大感吃不消,马刀使不出半招,“霍霍霍”的连退三步,心中惊骇欲绝。他本对徐子陵估计甚高,但仍想不到他厉害至此。
徐子陵来到突利之旁,连拍十多掌,一时气劲横空,扑上来的敌人惨哼连声,狼狈退后,其中一人更应掌堕地。但他却是有苦自己知,这样以掌退敌极耗真元,绝难持久,幸好却给他争取到一闪即逝的逃走机会。右手疾抓突利手臂,喝道:“来!”两人一先一后,往小湖的方向扑去,两人全力出手,哪有人能挡得片刻,几下呼吸间,两人奔至湖旁,似要投湖,忽又改向,沿湖落荒逃去。康鞘利等人穷追不舍,但已迟了一步。
寇仲在长草原中疾驰,细雨刚刚停止。四周处处剑影刀光,人声沸腾,愈来愈多的火把光芒照亮了黎明前黑暗的天空。他成功地把数组李家武士以偷袭、伏击、游斗的方式击溃及摧毁,且狠下辣手,杀死杀伤对方大批战士,衣服宝刀全沾满敌人和自己的鲜血。最要命的是从他右背戳入的一枪,若非临危运劲卸开,必直贯心房,但纵使及时躲闪亦给对方戳入近寸,伤及筋肌,被迫改以左手用刀。这时他已运功止血,但仍隐隐作痛,令他生出须逃走保命之心。但看眼前的形势,这个如意算盘却打不响。对李元吉的才智,不得不重新估计。假若眼前李阀武士的调动全由李元吉一手指挥,此人的能力绝对不可小觑。在寇仲的不为意下,他已布下天罗地网,务要把徐子陵与他置于死地。
寇仲为此心中杀机大盛,神智却冷静如恒,且不断积蓄功力,准备突围逃走。直至此刻,他仍能以刚领悟回来的身法,屡屡使敌人无法对他形成合围的形势。倘落入包围网的情况一旦发生,势是他授首身亡的时间。倏地前方风声振响,一组十多人的李家战士从高过人身的长草后闪出,与他正面相遇。
寇仲一声不响,先来一招“击奇”,刀化长虹,人随刀走,“锵”的一声跟对方领头者擦身而过。那人来不及格挡,只觉刀光闪电般掣动一下,眼前一黑,气绝毙命,茫不知被命中何处。
只在反应上的一线之差,决定了这组李阀好手的命运。当他们力图反击的当儿,寇仲仗着体内正反气劲巧妙的运动,以无可捉摸的高速身法闪入他们阵内,每一步均踏在他们阵势的破绽空隙处,幻出重重刀浪,令他们守无可守,攻无可攻。每欲反击,寇仲早改易位置,使他们反变为往己方伙伴攻去。
“呛!”一人连人带斧,给寇仲劈得离地倒飞近丈,堕地伏尸。但亦因而牵动他右肩的伤口,剧痛之下,寇仲不禁缓了一缓,就是这么轻微的错失,左股又多添一道刀痕,可见战况之激烈。寇仲杀机更盛,深吸一口气,刀光暴张,登时有两人中招弃械倒跌,伤重不起,令寇仲压力大减。敌人见他在眨眼工夫连续杀死四人,轻易得如摧枯拉朽,无不心胆俱寒,其中三人更往外散开,避其锋锐,同时放出烟花火箭,企图召来援手。
寇仲心知肚明自己乃强弩之末,表面看来占尽优势,实则却无法尽歼余下的十一名敌人,拖刀再斩一人后,迅速逸去,几个闪动翻腾,把追兵远远抛在后方。环目一扫,四方尽是火把光芒,表示他正深深陷进敌人罗网之内,最糟是不知该往哪个方向闯去最为上算。假若晨光来临,他将更无幸理。忽然十多个火把在前方不远处同时亮起,把他照个纤毫毕露。
寇仲大吃一惊,眯眼朝眩目的火把光芒瞧去,只见周围广达二十多丈的长草全被削平,变成无阻视线的旷地。火把高举处是一座小丘之顶,上面人影绰绰,为首者银衣劲服,在一众李家武士簇拥下尤为突出抢眼,只看他脸貌有三、四成肖似李世民,不用猜亦知对方是李元吉。他体型比李世民更骠悍魁梧,但眉目间却多了李世民没有的阴骘狠毒之气,所以他虽算长相英伟,但总教人看不顺眼。气度沉凝处则无懈可击,横枪而立的风姿尽露真正高手的风度。
寇仲朝他瞧去,他如电的目光亦越过二十多丈的空间朝寇仲瞧来,哈哈笑道:“寇兄确是不凡,元吉非常佩服,看箭!”最后两字一出,埋伏在他左右草丛里的百多箭手蜂拥而出,手上的弩箭同时发射,一时嗤嗤破空声贯满天地。寇仲使出迅速移形换气的本领,倏地横移近丈,避过箭矢。弩弓再响,寇仲闪向的一方又拥出另一批近百箭手持弩往他射来。
寇仲心中唤娘,知道若再闪避,势将陷入敌人逐渐收拢的重围中,可是任他武功如何高强,刀法如何厉害,都难以抵挡从弩弓射出来数以百计的劲箭。危迫下人急智生,先往地上扑倒,到尚差寸许贴到地面时,两脚一撑,就那么贴地前飞,炮弹般往众箭手射去。劲箭在上方飞蝗般擦过,惊险万状。号角声起,众箭手一声发喊,射出第一轮箭后即往后散退,后面长草里又拥出二十多名李家武士,声势汹汹的迎上寇仲。忽然间四方八面全是李元吉麾下的武士高手,从小丘和埋伏处往寇仲合拢过来,李元吉则仍是好整以暇之态,一副隔岸观火的悠闲情状。
寇仲此时已射出近五丈距离,在快要与涌出的那批二十多人组成的武士短兵相接前,按地弹起。环目一扫,往他围来的高手至少有三、四十人之众,敌我之势过于悬殊,无论他斗志如何强大,亦知此仗绝不能以身轻试。现在是唯一可逃走的一刻,若给缠上,将是至死方休之局。
问题是该往何处逃走。心念一动,拔身而起,竟往李元吉所在的山丘投去。众敌大感意外,呼喝叱骂连声。李元吉亦为之色变,一声令下,左右十多个武士全体出动,杀下坡来。此着不但尽现寇仲过人的胆色,更表现出他临危不乱的惊人才智。正因包括李元吉在内,没有人想过他敢向主帅所在的位置强攻,所以山丘亦是包围网最薄弱的地方。那是最强的一点,也是最弱的一点,深合奕剑之法。只要他能过得李元吉这一关,便可从罗网的缺口溢出去。在混战之中,敌方本是最具威胁的箭手再无用武余地。
“锵!”寇仲两脚触地后硬从敌方两名好手间闯过,对方两人同时打着转溅血倒跌,他的井中月再化作黄芒,准确地刺入另一人眉心之间。那人气绝堕跌时,寇仲竭力探出右手,一把抓着他胸口,往上抛起,右背本已结焦的伤口顿时迸裂开来,鲜血涌流。他哪还有余暇理会,拔身而起,避过敌人兵刃,后发先至的在五丈的高空赶上早先被抛高的敌人,闪电的伸手抓住他脚踝,就借那么一点提气上冲之力,改变方向,横越逾十丈的远距离,在扑下丘坡的十多名高手头顶四丈上空长扬直过,往丘顶的李元吉投去。
李元吉狂喝一声,手中长枪化作万千光影,全力出击。寇仲心叫侥幸。假若李元吉不顾自身安危,跃空迎击,对方是蓄势以待,而他则是久战身疲,刚才那几下又差点耗尽真元,尚未有喘息恢复的机会,战果必然是他给逼得倒跌回去,落入敌人重围内,宣告完蛋。但李元吉虽枪法凌厉,显出惊人的功力,不过显然不肯冒此危险。事实上亦很难怪他,因在一般的情况下,这么稳守地上,该足够把寇仲截死,哪知寇仲具有可以凌空迅速移形换气的本领。寇仲猛换一口气,伸展双手振动空气,在李元吉眼睁睁下像蝙蝠般似直实弯,就那么一个回飞,绕过李元吉,投往他身后的丘坡去。
突利一个踉跄,滚倒地上,再无力爬起来。徐子陵把他从树林的草地扶起坐好,探掌按在他背心处,将所余无几的真气输入为他疗伤。
突利回过气后,叹道:“子陵你走吧!”
徐子陵收回手掌,断然道:“不要再说这种话!”
突利仰望中天,太阳下一个黑点正以特别的方式交叉盘飞,苦笑道:“我们全无办法摆脱敌鹰高空的追踪,终是难逃一死,不如由我引开此鹰,那子陵日后仍可为我报仇。”
徐子陵感觉到他英雄气短的苍凉失意,微笑摇头道:“并非没有方法对付这头东西,只是时机未至,事实上我们已成功把敌人撇在后方,眼前当务之急是要到襄阳城与寇仲会合,其他的多想无益。”
突利道:“以我目前的状态,没有一天半夜,休想抵达襄阳,敌人定可赶上我们,唉!还是让我留下吧!”
徐子陵忽然岔开道:“康鞘利为何会与李元吉结成一伙的?”
突利默然片刻,才道:“这实是颉利和赵德言对付李家的一条毒计。”
徐子陵为之愕然。
突利续道:“颉利见李阀势力渐增,心中忧虑,赵德言遂献上分化李家内部之策,改而全力支持李家的太子李建成一系,助他排斥李世民。若能就此去掉李家最厉害和声望最隆的李世民,李阀的强势将不攻自破,中土的纷乱也会继续下去,我们可坐收渔人之利。”
徐子陵恍然,旋即又皱眉道:“但这仍解释不到李元吉为何敢公然来对付你。”
突利苦笑道:“因为我是这条毒计的唯一反对者,我和世民兄情谊深重,怎做得出掉转枪头对付他的事。兼且我更希望世民兄得势,可助我抗衡颉利的压迫,李元吉视我为眼中钉,乃必然的事。”
徐子陵本只想分他心神,怎知却听到这么影响深远的事情,好半晌始道:“来吧!我们继续上路。”
突利反问道:“子陵兄不是说有方法对付天上的畜牲吗?但为何又说时机未至?”
徐子陵凑到他耳旁说了一番话,突利立即精神大振,长身而起道:“可以不死,怎会有人想死?横竖现在给人穷追不舍,我有个方法,或者可早点与寇仲会合,那时再行子陵兄的妙计也不迟。”
寇仲藏在山林隐蔽处,收止万念,尽量争取调息复原的时间。逃离敌人的包围网后,他一口气奔出近百里路,双脚不停的狂奔两个时辰,故意把体内真元损耗至半丝不剩。此乃行险之计,他估料李元吉的人若要找到他这逃命的专家,绝非短时间能办到,甚至可能已失去追蹑他的线索。破而后立,败而后成。《长生诀》与和氏宝璧合成的奇异先天真气,正有这种奇异的特性。回想起在大海中死里逃生和与宋缺激战后,一次比一次更快复原过来,更坚定他行此险着的决心。
坐下不到半个时辰,他便知选对方法。一股真气迅快积聚,初起时只是游丝般微不可察,转瞬汇聚成流,振**鼓动于经脉之间,令他有重获新生的惊喜。现在已经过近两个时辰的调息,快将功行圆满,身上大小伤口全部愈合,只是肩伤太重,仍隐隐作痛。太阳降至西山之上,气温渐转严寒。再走一晚,明朝可抵襄阳。唉!那两个小子吉凶如何呢?就在此时,他听到突利的哨子声在左方七、八里处遥传过来。
十多股浓烟,直冲云霄,覆盖达十多里的范围,遮蔽了星光月色,亦失去鹰儿的踪影。三人仰望上空,寇仲道:“这招果然妙绝,雀鸟最怕烟火,若昨晚使出这招,我们便不用差点给人把卵蛋也打出来。”
突利道:“子陵非是没有想过,只因昨晚下起毛丝细雨,没办法烧东西,至今天曝晒整日,才可生起这些火头。”
徐子陵道:“现在该怎么办,是打还是逃?”
寇仲露出诡异的笑容,说道:“你说呢?”
徐子陵道:“若我们这么往襄阳又或北上,早晚会重演昨晚的事,给李元吉和康鞘利的联军截着再狠揍一顿,如此既被动又危险,不如来个虚者实之,实者虚之,趁现在他失去跟踪我们的所有线索之际,耍他们一招。”
突利不解道:“怎样才能虚者实之,实者虚之呢?”
寇仲环目四顾,指着不远处一座大山道:“这处地形复杂,山脉连绵,要搜索三个像我们般轻功高明的人,比大海捞针只容易上一点点。我们索性在此山深处找个理想的地方,调息一晚,待敌人全越过前头后,然后跟着他们尾巴赶上去,毫不留情地把他们杀个落花流水,好泄老子心头一口恶气。”
徐子陵竖起耳朵,露出倾听的神色,说道:“敌人追来哩!快决定怎样做。”
突利点头道:“一晚的调息对我至为重要,依少帅之言吧!”
寇仲来到徐子陵旁,后者正伏在高起五十多丈高崖上的一株老松后,窥看星夜下广袤的原野。逢此入冬之时,山风呼呼,若非两人功力深厚,早挨不下去。
徐子陵道:“幸好我们从老跋处学得反追踪的方法,否则这次定逃不过敌人的追蹑,那批突厥人是追踪的大行家,我从这里把他们的动静看得清清楚楚。”
寇仲道:“有否见到鹰儿呢?”
徐子陵道:“鹰儿在康鞘利的肩头上休息,还套上头罩,模样古怪。”
寇仲笑道:“可能给烟火燻伤了鹰眼,真个妙不可言。”
徐子陵问道:“可汗的伤势如何?”
寇仲道:“他无论内伤外创,都颇为严重,幸好我功力尽复,所以可全力助他行气疗伤,现在他正在行功的紧要关头,只要再有一晚工夫,明天他该可恢复生龙活虎的状态。”
徐子陵喟然道:“哪想得到我们会和锋寒兄的仇人共患难,这回可说是出师不利,甫离竟陵,便给人蹑上,三人尽伤。”
寇仲淡淡地说道:“只要死不去就成,我现在愈来愈忍受不得别人对我们的欺凌压迫。李元吉这么联合突厥人恃强来对付我们,这口气我怎样都忍不下去。我可不是说笑的,不论他如何人多势众,只要保持我暗敌明,我会教他好看。”
徐子陵道:“你现在是要去起宝藏,不是和人斗气。这次若非突厥方面欠个‘魔帅’赵德言,李家一边的李神通没有来,恐怕我们早完蛋大吉。其实你该感激李元吉才对,不是被他代替李世民,还有得你好受呢。”
寇仲道:“赵德言怎会不来?杀死突利对他来说乃眼前头等大事。否则让突利返回属地,说不定东突厥再分裂为什么!该是东东突厥或东西突厥,说来多么不顺口。”
徐子陵提醒道:“昨晚敌人虽来势凌厉,但因他们欠缺真正的特级高手,勉强算也只有李元吉和康鞘利两人,所以虽人多势众,但仍给我们以新领悟回来的轻身功夫和配合地势,成功溜掉。但经此一役,李元吉和康鞘利当知自己的不足处,再次碰头对仗时将不会是那么好应付。”
寇仲欣然道:“这个我晓得。有时我的话会夸大点,但绝不会蠢得去轻视敌人。事实上李元吉昨晚整个布置,从拦河迎头痛击到密林之战,莫不头头是道,每次都差点可收拾我们。可惜成败之差正是那么的一线之隔。唉!我差点把云帅忘掉,这波斯家伙究竟滚到哪里去?”
徐子陵道:“轻功愈高者,愈精于探察之道,如云帅晓得颉利想杀突利,他说不定会反过来保护突利性命,东突厥的内部斗争愈烈,对西突厥愈有利。”
说这番话时,他探手过去,在寇仲手心写上“云帅来了”四个字。寇仲亦心生警兆,直至来人潜到登崖的一堆岩石处,始被他发觉,可见轻功非常高明,难怪徐子陵猜想是云帅。而徐子陵刚说的那番话更是意有所指,希望云帅听得懂,再因利害关系,放过突利。
有人忽然在他们以为极隐蔽的地方出现,对他们的信心自然造成很大的打击。而最大的苦恼却是突利正在崖后某处行功疗伤,若受到惊扰将功败垂成,可能永不会复原过来,非是可从头来过那么简单。两人当然希望能拖得多久便多久,若对方在潜伏处听足他们说一晚话,最是理想。
蓦地一阵娇笑,划破山崖的宁静,在两人愕然相对下,一位千娇百媚,栗发棕目的波斯美人儿跃到崖上,把在紧身夜行劲装包裹下似呼之欲出的动人身体傲然展示于两人眼前,青春焕发的俏脸似笑非笑,野性的大眼睛滴溜溜的打量两人。
徐子陵想不到来的不是云帅而是他的爱女莲柔,大感意外。尚未有机会说话,寇仲已冷然道:“原来是莲柔公主芳驾光临,公主真个了得,竟有办法寻到这里来。”
莲柔皱起眉头上下打量寇仲好半晌后,微带不悦道:“你这人干什么啊?说话凶巴巴的,我偏不回答你。若子陵问我,人家才会回答。”
徐子陵大感头痛,早在成都青羊肆的地牢内,他便领教过她看似天真,其实狡猾如狐的性情手段。现在听她说话的语调,又不知在耍什么噱头。寇仲却放下心来,莲柔理该尚未找到突利,否则不用上崖来浪费时间。遂向徐子陵打出着他询问莲柔的手号。徐子陵虽感到处于下风,但因投鼠忌器,只好虚心向莲柔请教。莲柔露出得意神色,忽然撮唇尖啸,天空顿时传来振翼之音。两人恍然大悟,暗怪自己疏忽,只去注意康鞘利的鹞鹰,却忘掉云帅是西突厥人,亦惯以鹞鹰为探子。鹞鹰从高空疾冲而下,带起一阵劲风,倏忽间破空降至莲柔的香肩上。深邃锐利的鹰目闪闪灼灼的打量两人。
寇仲讶道:“这头鹰比康鞘利的细小些,毛色亦较深,是否不同种呢?”
他故意提起康鞘利,是要试探莲柔的反应。莲柔探手轻抚鹰儿,眼中射出爱怜神色。美人灵鹰,又站在星夜下的高崖上,兼且衣袂迎风飘拂,确有番说不出来的动人况味。徐子陵却大感不妥,莲柔和他们是敌非友,没理由这么把鹰儿召唤下来,给他们有杀鹰的良机。此女智计之高,不会逊于婠婠多少,这么做定大有深意,偏是他一时掌握不到。
莲柔像故意拖延时间般,好一会儿始答道:“这是只产于西突厥的猎鹰,当然和东突厥人所养的不同。”
徐子陵心中一动,沉声道:“敢问莲柔公主,令尊是否正赶来此处?”
莲柔愕然道:“令尊?什么叫‘令尊’?人家的汉语不大灵光呢!子陵你须得有怜香惜玉之心,尽量迁就人家才成。”
寇仲醒悟过来,“锵”的一声掣出井中月,哈哈笑道:“好丫头,竟在耍我们,这么把猎鹰召下来,分明在通知你老爹我们的位置。横竖你也非第一次给人生擒活捉,不争在再被多擒一次啦!”
强大的刀气,狂潮般涌往莲柔。莲柔露出不屑神色,把猎鹰送上高空,往小蛮腰一抹,拔出缠在腰间的软剑,迎风一抖,挺个笔直,遥指寇仲,抗衡他可怕的刀气。
徐子陵目光追着升上夜空的猎鹰,只见它不但迅速急旋,还不住呱呱鸣叫。寇仲却对莲柔的软剑大感有趣,笑道:“这样的东西都可用来打架吗?”说话间,“嗖”的一刀劈出,快逾闪电,正中莲柔软剑。“当!”出乎寇仲意料外,本是柔可缠腰的剑,竟毫无花巧地和他的井中月硬拼一招,刀剑交触时还火花四溅。莲柔往后飘飞,没在崖后。
两人扑至时,莲柔俏立低于崖顶的一方巨岩上,娇笑道:“人家别的功夫或者及不上你们,但轻功一项却绝不在两位之下,你们要不要来和人家捉迷藏试试呢?”
两人现在已可肯定莲柔是孤身一人寻到这里来,且尚未发现突利的藏身处。不过好景并不能持续多久,待云帅和朱粲的人抵达时,将会是他们末日的来临。
寇仲凑到徐子陵耳旁道:“不管多么辛苦,也要在云帅赶到前把她擒下来,那是唯一生路。”
徐子陵尚未回答,一声冷哼,从山腰处响起。两人心叫不妙时,另一冷哼再又传来,来人已快抵山崖,可见其身法的迅快惊人。
寇仲当机立断,喝道:“陵少再擒她一次。”边说边拔身而起,弹向近七丈的高空,登时把山崖和附近杂树丛生的山岭全收在眼底,捕捉到一道快似轻烟的人影从山坡溢出,往莲柔掠去。
寇仲一声长笑,使出“井中八法”中的“击奇”,井中月化为画亮深夜的电掣黄芒,朝来人击去。
徐子陵和寇仲的默契敢说天下无双,寇仲的话尚未出口,他早往莲柔“游”过去。由于他曾有对付莲柔的经验,自应由他负此重责。只要能把莲柔制着,便可与云帅及随之而来的大批朱粲麾下的高手讲条件。至不济也可多拖点时间,好让突利能恢复过来,那时跟敌人硬碰硬亦可多点本钱。
此女轻功之高,他早领教过,纵在难以发挥腾挪功夫的密室内,仍令他大绞脑汁,卒要利用她摸不透自己的底子,行险幸胜。眼前她却蓄意躲闪,以待乃父驾临,难易当有天渊之别。他和寇仲有一点是非常接近的,就是从不怕艰难和挑战,面对近乎不可能办到的事更令他精神提升至巅峰状态,但眼下为的竟是突厥的突利可汗,假若数天前有人作此预言,他定会嗤之以鼻。
莲柔目射采芒,全神注视徐子陵接近的方式,瞧得黛眉紧锁,失去方寸。只见徐子陵忽左忽右,似走直线时,其中又暗藏弯曲和比弯曲更巧妙的弧度,这种情况,若出现在兵器的进攻路线上,已臻大家的境界,而竟发挥在身法上,使得身负家传绝世轻功之学的莲柔,一时间亦惊骇欲绝,不知该避往何处。
徐子陵的似缓似快,使她感到无论闪往任何一个方向,都可能正落入对方算计中。而唯一生路,或者是全速后退,翻落山坡,与他比拼脚力身法,可是假若徐子陵并不追来,反与寇仲联手对付云帅,那岂非不妙之极。
她虽对父亲信心十足,仍清楚知道天下间没有人能抵挡得住寇仲和徐子陵联手之威。更大的引诱是只要她父女能缠上两人半晌光景,待援手赶来,将可于此崖岭绝地,把这三人或擒或杀。故一时间芳心的矛盾焦躁,什么笔墨都形容不出来。
徐子陵正是看准这形势,硬要迫莲柔出手硬拼,在某一程度上,这特别的环境形成了一种开放式的密室。刹那间他游至莲柔左侧与她相隔寻丈的另一方大石上,两手反复捏出内缚和外缚两印,惊人的气劲形成一股狂猛无匹的力场,全力往被真气推得发衣飘舞,状若御风女神的莲柔攻去。
此时另一边十丈许远处的坡顶上,寇仲刀气已把冲上来的云帅锁定。他曾目睹云帅天下无双的身法,知道和他比轻功只是个笑话,唯一之计是凭微妙的气机牵引,一开始即迫他放手比拼,无可逃避。他的速度或者及不上云帅,但刀气却肯定可追得上他任何身法的变化,而若非云帅一心想去救援爱女,他也无法制造出这等有利形势。
云帅倏地立定,静若渊岳。要知他正以疾若流星的高速从山坡掠上山岭边缘,这么说停便停,寇仲虽能以迅速换气勉强办到,但绝难似他般做来举重若轻,潇洒容易。只从这点,便知他比在轻功上已有突破的寇仲至少胜上一筹。云帅右手一扬,手中多了把形如弯月,金光灿烂,似刀非刀,似剑非剑的奇异兵器,仰脸往寇仲瞧来。
两人终于正面相对。云帅是那种能令人一见难忘的人,身形并不魁梧,却高挺潇洒,浑身含蕴非凡的力量,气质高贵,外貌只像是比莲柔年纪略大的兄长。但他真正吸引人处,是那对深且温柔而微微发蓝的眼睛,与其高耸的鹰鼻与坚毅的嘴角形成鲜明的对照,使人感到他兼具铁血的手段和多情的内在。
寇仲一刀击下。“叮!”云帅的弯月刀变为一道迅若闪电的金光,斜斜劈中井中月。刀气立即消散。云帅猛地剧震,往后摇晃,寇仲亦给反震之力,冲得往后抛飞。如此战果,实出乎双方意料之外。
对寇仲来说,无论云帅如何厉害,顶多只能化去他的刀招,而他将可接连使出“战定”的百多刀,包保可把对方缠个不亦乐乎,脱身不得。岂知云帅这一刀看似硬拼,其实却是高明之极的卸招,可借劲使劲,把他带送往山坡后方去。吓得他连忙换气移形,硬是提气后撤,但所有后招却就此报销。
云帅亦是大失预算,他本对寇仲有极高的评估,但心想无论寇仲功夫如何高明,仍难挡他积聚近六十年的功力。哪想得到力拼之下,竟占不到任何便宜,心中的震骇,不用说出来亦可想象。两下呼吸的时间内,他终化去寇仲入侵的气劲,此时寇仲亦翻落一株老松的横枝上,摆开架式,令他坐失援救爱女的良机。云帅腾身斜起,全力出手。
徐子陵和莲柔的战斗也进入白热化的阶段。如若徐子陵是全心杀死莲柔,这波斯美女此刻不死亦伤。当日密室之战,徐子陵已可稳胜她一筹,在学得佛门秘不可测的真言手印和击毙“天君”席应后,两人的距离更大幅拉远。不过要生擒莲柔却是另一回事,兼且她奇功怪招层出不穷,配以云帅亲传的轻功身法,令徐子陵也大感头痛。
连避了她狂风暴雨,从不同角度位置攻来可刚可柔的软剑十八招后,徐子陵终守得云开见月明,觑准她的路子,施出“以人奕剑,以剑奕敌”的招数,一掌横劈。“当!”莲柔娇呼声中,软剑惨被击中,甩手掉在岩石隙缝处。徐子陵一声长笑,闪电欺前,伸指点出,戳向她左肩井的关键要穴。莲柔不愧得云帅真传,虽是半身气血不畅、酸麻不堪,犹能娇躯后仰,险险避开指风,再斜飞而起,穿过后方一株老松的两条横枝间的空隙,往山崖的方向投去,姿态美至极点。徐子陵哪有欣赏的闲情,斜冲而起,从老松顶上方掠过,追击在丈许下翻腾不休的莲柔。只要给他抢到可出手的位置,他肯定自己可在数招之内把她手到擒来。
寇仲和云帅在空中以迅疾无伦的手法交换三招后,堕往一块巨岩上再作近身搏击,以寇仲之能,仍被云帅如若鬼魅般难测的身法招数杀得汗流浃背。如非寇仲经过“天刀”宋缺的“悉心开导”,恐怕早落败身亡。云帅不但功力深厚,最难应付处就是他那难以捉摸的身法,配合他的弯月怪刀,每能产生意想不到的变化,教他应付得极为吃力。弯月刀像一片片夺命的金云,骤雨狂风的忽左忽右,可前可后地向他摇撼狂攻,使他没有丝毫喘息的机会。
但更吃惊的却是云帅,他虽占尽上风,可是寇仲却每能在毫厘之差间,以玄奥奇异的身法从他本有十成把握的指隙间闪溢出去。他眼力高明,判断出寇仲是借体内真气巧妙的运转和变换,产生正反两股力道,致能任意移形换位。不过知道归知道,偏是毫无对付办法,不惊奇才是怪事。要知他乃波斯的武学宗师,入事西突厥后兼采突厥武学之长,岂同小可,怎知遇上寇仲这年轻小子,全力下仍收拾不了他。假以时日,这还了得,想到这里,不由更生杀机。
“当!”寇仲仰身避过他横削的一刀后,拗腰弹起,照头一刀往他猛劈过来。云帅回刀格挡,只觉寇仲的力劲如暴发的山洪般狂涌过来,冷哼一声,拖刀卸劲,同时旋身。寇仲哈哈笑道:“早知你有此一招。”
云帅只觉寇仲的井中月由贯满气劲、重逾万斤突变为虚虚****,不但无力可卸,还使他用错力道,心中大懔,倏地后移,避过寇仲接踵而来的另一刀,手上弯月刃化作万卷金茫,以水银泻地、无隙不入的强攻猛击,向寇仲展开另一轮激烈的攻势。这套刃法乃云帅压箱底的本领,名为“艳阳刃法”,意即阳光般的刀法,像天上的艳阳那样君临大地,普照天下,灿烂光明,无可抗避。整套刃法由一百零三式组成,每出一招,均有特别的心法、身法和步法配合,自他四十岁创成此法,从未遇上敌手。最特异处是每提一口真气连续施出十刀,然后才换气,所以刀法迅疾,宛似阳光,纵使对手功力比他更深厚,也要因速度比不上他而败亡。寇仲能迫他不惜耗费真元,使出这套“艳阳刃法”,实足可自豪。
但寇仲却无暇得意,勉强争取回来的少许优势立即冰消瓦解,一时间金芒处处,刀气迫面而来,不要说看清楚对方的招数手法,连确认何者为虚,何者为实亦大有问题。云帅则像化成一缕没有重量的轻烟,随呼呼吹来的山风飘移晃动,每一刻都不断变换位置,每一刻都从他意想不到却针对他弱点破绽的空隙攻来。寇仲再不依靠眼睛,只能倚赖感觉,施尽浑身解数,抵挡他铺天盖地攻来的怪刃,并顶着他庞大无匹,逐渐增强的气劲压迫。兵刃交击之音不绝如缕。寇仲像一口钉子般紧守方尺之地,死也不肯退避躲闪,心中深知若和这可怕的对手比拼身法,只会加速落败的时间。
云帅在换第五口气劈出第四十一式时,骤听到爱女莲柔的娇呼传来,无奈下云帅狠劈一刀,舍下寇仲腾身而起,暗叫可惜。不过即使杀死寇仲,若女儿小命不保,岂是划算。一向以来,他凭高明的眼力,迅速看破对手的虚实,再以奇招败敌。但直至此刻,寇仲仍像个摸不到底的深潭,往往使他自以为是必杀的刀招,结果仍徒劳无功,损不到对方半根毫毛。这种窝囊的感觉,最使自负的他感到难受。他占着主动之势,要退便退,寇仲根本没有办法拦阻。
徐子陵刚追至崖上,凌空下击,岂知莲柔自知不敌,竟退至崖边,娇呼道:“不要逼过来,否则奴家跃下去死给你看。”
徐子陵落在她身前丈许处,尚未有机会说话,莲柔竟两掌翻飞,全力反击。
同一时间背后上空刃气压体,寇仲的大叫传过来道:“陵少小心,老云来哩!”
刹那间他从占尽上风,陷入腹背受敌的劣境。换过是一般高手,此际定会往横闪移,先避此燃眉之劫,但如此一来,他父女乘势而来的联手攻击必然非常难挡,极可能未挨到寇仲来援,他早一命呜呼。兼且他清楚只要挡过他们父女这天衣无缝的一下夹击,寇仲将会及时赶至。
徐子陵冷哼一声,转身背向,往从崖边攻来的莲柔硬撞过去,像要把自己送上去给她练掌劲似的。以莲柔的刁钻多诈,亦不由愕然,天下哪有如此自尽式的招数。徐子陵一对虎目顿时给云帅弯月刃的金芒注满,这把怪异的金刃正依从一道能把其特异形制性能发挥致尽的弧形轨迹,从上而下画破山风,挟着可把人经脉摧毁压裂的庞大气劲,随云帅临空而来。徐子陵不由心叫侥幸,若只分出一半精神和气力来应付这高速玄奥兼且是云帅全力出手的一刀,必是非死即伤的结局。
莲柔的一对纤掌,亦来至背后三尺许处,若给她印实背脊,保证什么护体真气都不管用。“咄!”真言猛吐,仿似从九天之外传来,又像平地起个轰雷,云帅和莲柔猝不及防下,无不耳鼓震鸣,心神受制。莲柔受的影响明显比云帅大得多,娇躯剧颤,身法一滞,在比原来速度缓了一线下才印上徐子陵的背脊。徐子陵重施故技,先学罗汉的四肢伸张,把侵体的真气从四肢指尖散发大半,再一旋身,神迹的转到莲柔的粉背之后。莲柔登时魂飞魄散,刚才仍是余音震耳之际,她两掌同时击在徐子陵的宽背上,最令她难明白的事发生了。徐子陵的外袍在眨眼的高速下似是轻震三下,但莲柔灵敏的手却清楚感觉到,这清秀俊伟慑人的汉族年轻高手的衣袍,事实上是连续涨满和紧缩达三次之多,每次震**均把她的掌劲消解了部分,到她双掌拍到他背脊处时,她仅余的掌劲竟不到原本的五成。尤有甚者,是无法击个结实,就像想用力去抓泥淖里的泥鳅,愈用力鳅儿溜出掌握愈快。来不及变招下,她眼前一花,面对的再非徐子陵的背部,而是乃父迎面劈来仿似天上太阳的弯月刃。
徐子陵暗叫侥幸,他若非学晓大金刚轮印法,又借体内奇异的真气把大金刚轮“转动”三次,绝无可能化解莲柔凌厉的掌劲,趁与莲柔互相错开的短暂光景,他迅速运转体内真气,化去莲柔所有入侵的气劲,在离开莲柔娇躯五尺许远时,他的真气已完全恢复过来。哪肯错过这千载一时的擒敌良机,倏地停步转身,右手探出,往正朝乃父迎去的莲柔隔空展爪,五指生出吸摄之力,只要莲柔对乃父刃光作出本能的退闪反应,他将可因势成事地把她手到擒来,在这近乎不可能的情况下完成这极有可能的“美事”,反守为攻。寇仲则人刀合一,正从三丈外的高空流星般投过来。
云帅陷入措手不及的狼狈情况下,哪想得到陷身绝境的徐子陵能一下子把整个劣势完全扭转过来。不过他乃武学的大宗师,一眼瞧穿徐子陵欲擒爱女的企图,临危不乱,外袍暴振,竟临时改向,直飞变为回飞,微绕一个弯,避过爱女,原式不变地往爱女背后的年轻敌手攻去。金芒大振,直朝徐子陵卷至。
徐子陵思虑无遗,更因早见过他凌空回飞的绝技,心中已有预防,当机立断下,改抓为掌,暗捏宝瓶印诀,气劲骤改,化吸扯为推撞,宝瓶气劲透掌涌出,推得莲柔脚步踉跄身不由主地往前冲去。又大喝一声“咄”,两手变化出万千印影,最后反复使出内外狮子印,迎上云帅的金刃。“当当”连声,刹那间徐子陵连挡云帅劈来的十刀,寸步不移地抵着这轻功盖世的波斯武学大师。莲柔娇呼传来。云帅借力弹上半空,再落下时,莲柔早落入寇仲的掌握中。风声连响,十多道人影,出现在崖后的树石之间,已是来迟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