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双龙传·第十六册 第一章 捷足先登1
听到池生春掠往中进的声音,踏足侧园的徐子陵暗骂自己愚蠢,为何想不到《寒林清远图》藏在它最该藏放的处所,书斋之内。收藏这类绢本画是一门学问,寒暖燥湿,非常讲究,否则若发霉或虫蛀,会令珍宝变为废物,阴暗潮湿的地牢因而绝不适合,看来要做风雅贼实非易为,必须具备这方面的常识。那许师叔跃上书斋瓦顶,负责把风押阵。徐子陵闪到屋角墙边暗黑处,功聚双耳,既不虞被上方的许师叔发觉,又可作隔墙之耳,凭灵锐的听觉无微不至的监察书斋内池生春的一举一动。
池生春的呼吸急促起来,显是患得患失,心情紧张,接着是机括声、启锁声和打开暗格的连串响音,可知书斋内有秘密暗格,用以摆放贵重书画或文件的一类东西。
许师叔在上方低喝道:“在不在?”
池生春长长吁一口气,窸窸窣窣拉动画卷观看的声音随之响起,他同时应道:“那臭家伙果然只是耍手段,许师叔小心!”
许师叔冷哼道:“我倒希望他真的敢钻出来盗宝。”
徐子陵正不住提聚功力,务求一击成功,闻言心中暗笑,心忖必如你所愿。待要行动时,上面的许师叔竟传来一声惊呼,接着是爆竹般响起的劲气交击声。竟是另有强抢宝画的雅贼?此人该是一直在旁窥伺,到此时出手。而以他徐子陵今时今日的功力,竟然没有觉察,可知来人肯定属于婠婠、石之轩那一级的高手。
事情发生得太快,徐子陵大吃一惊,不知该不该立即加入这场事前毫无先兆、突然而来的宝画争夺战中。许师叔已被一拳轰离屋顶,然后书斋灯火熄灭,池生春惨哼惊呼不绝,椅翻物坠,然后风声远去。徐子陵暗叹倒霉,又好奇心大炽,何人厉害至此,因那许师叔确是一等一的魔门高手,却几个照面就给逼退,再从容从池生春手上夺去宝画。风声远去。徐子陵别无选择,跟踪去也。
寇仲倏地停下,官道前方一人卓然傲立,哈哈笑道:“少帅不是要作王世充的走狗吗?为何却有闲情离营散步?”
寇仲大步踏前,到离拦路者十许步远,哑然笑道:“原来是虚彦兄,幻魔身法果然名不虚传,竟能赶在小弟的前头作阻路剪径的小毛贼。小弟现在身无分文,贱命倒有一条,要拿去得看虚彦兄有没有本事了!”
竟是“影子剑客”杨虚彦,不用说他是暗伺营外,见寇仲离营,故尾随其后,到此现身拦截。寇仲因心神失落,胡思乱想,兼之杨虚彦乃潜踪匿迹的高手,一时失觉下,懵然不知给这劲敌跟在身后。
头蒙黑布罩,一身夜行衣,体型伟岸而灵巧的杨虚彦双目透出凌厉神色,淡淡地说道:“少帅的井中八法名震天下,谁敢夸口可取少帅性命?不过虚彦见少帅与秦王恶斗多时,不禁手痒难耐,更不想平白错过时机,忍不住来试个高低。”
寇仲苦笑道:“虚彦兄看得真准,更说得坦白,我今天确是没有停过手,真元损耗极巨。唉!难道虚彦兄时间很多吗?何必说废话,立即动手见个真章才是正理。”
“锵!”杨虚彦掣出曾令无数被刺目标茫然饮恨的影子剑,催发出强大的剑罡,朝寇仲逼去,冷然道:“如此虚彦不再客气!”
寇仲后撤一步,拔出背上井中月,遥指对手,抗衡对方霸道凌厉的剑气,大讶道:“难怪虚彦兄如此有恃无恐,原来剑术大进,确有收拾小弟的可能,令小弟登时大感刺激过瘾。”
杨虚彦催发的剑罡不住凝聚增强,语调却平静无波,冷然道:“当年拜少帅所赐之辱,虚彦怎敢有片刻忘记。少帅勿要怪虚彦乘人之危,因为这正是虚彦一向的作风,更是刺客应具的本色。看剑!”
徐子陵无声无息地蹿上树顶,刚好捕捉到那人背影闪进高墙内另一华宅后园侧的一座小楼去。这是布政坊永安渠东岸的豪宅,能入住此坊者非富则贵,与皇宫只隔一条安化街。值此夜深人静之时,宅内乌灯黑火,显是宅内诸人均早进梦乡。
徐子陵能跟到这里来,可说出尽浑身解数。这个似凑巧捡个大便宜的“前辈”武功出奇的高,徐子陵自问没有任何把握能从他手上把宝画硬抢回来,所以临时改变主意,只打算从他手上再把东西“偷”回来。为达到此一目的,故绝不能让对方警觉有人蹑在后方,因此他全凭超乎常人的灵觉远吊在后,并直到此刻才惊鸿一瞥地看见他背影。心中泛起眼熟的奇异感觉,似乎在某处曾见过如此体型气度的人,一时间又偏想不起是谁?同时心中大惑不解,以建筑学的角度来看,这座僻处后园,远离华宅主建筑群,彷似遗世独立的小楼,为何设计得比主宅更讲究和精致?着实不合情理。除非宅主是个奇人雅士,喜爱躲到这里来享受后园的清静。
徐子陵心中暗叹,想不到偷幅画竟是如此一波三折,侯小子明天将会非常失望。自己现在该怎么办?最理想当然是对方立刻从小楼捧着宝画滚出来,那他就可看到此人把画藏到何处,来个对方前脚出他就后脚进,把画盗走。只可惜那人进楼后如石沉大海似的再无任何动静,若对方在此倒头便睡,他岂非须等到天亮待他醒过来后再窥看动静。但明早安化街人来人往,这棵长在街旁的大树就再不是容身之所。好吧!就只好等到天明,看看老天爷今夜是否肯赐他良机!
寇仲心中大恨,杨虚彦这坏家伙真会挑时间。论心情,他是劣无可劣,刚和王世充大吵一场,不欢而散,既失落又茫然;论状态,他恶战竟日,身心俱疲,身上大小十多个伤口仍未愈合。这小子摆明是乘人之危,只不过由一向的暗杀改为明刺,骂他手段卑鄙只是无聊废话。
寇仲激起庞大的斗志,勉强提聚功力,发觉目前顶多只能使出正常状态下的五、六成功夫。换过对手不是杨虚彦而是其他人,真斗他不过还可想办法落荒而逃。但杨虚彦传自石之轩的幻魔身法却使他死了这条心,只看他从营地直追到这里来,又赶在他前方拦截,不是蠢蛋就该知自己跑不过他。十步外的杨虚彦哈哈一笑,手上影子剑忽化作千万芒点,反映着天上的星光月色,漫空遍地地往他洒来,如墙如堵的气劲化作无数似利针刺肤的细碎气劲,随着变化万千的剑招无孔不入地朝他狂攻而至,摆明是欺他身疲力累,以雷霆万钧之势务求一鼓作气,置他于死地。他是第二次和杨虚彦交手,知他自创的影子剑法专走“奇险”的路子,剑锋幻化出的美丽芒点乃惑人的伎俩,就若蛇蝎美人,在美丽的外表掩饰下暗藏致命的杀招。寇仲屹立不动,眯着双眼,一瞬不瞬地盯着铺天盖地似盛放烟花往他爆发过来的光点,纯凭护体真气拒抗对手锋如刀刃的细碎气劲。芒点攻至寇仲前方五尺许近处,倏又收缩,变成尺许直径由一球芒点组成的光团,神乎其技至令人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寇仲看到的不再是一把影子剑,而是超乎任何形容词语的灵物。这才是杨虚彦的真功夫。
“锵!”井中月忽地变招,高举过头,似劈非劈,正是“不攻”的变体。
杨虚彦大笑道:“少帅累啦!”也不见其有什么动作,忽然移到寇仲左侧,芒点像一柱冲奔的水瀑,往他面颊位置激冲而来,气劲呼啸的刺耳声,填满寇仲耳鼓。
影子剑法是针对敌手的感官而设计的,即使以寇仲之能,在杨虚彦只此一家并无分号的剑式全面开展下,平常的灵锐也大打折扣。寇仲侧移开去,井中月看似随手挥击,劈在光团核心的位置。“叮!”光点散去。井中月命中剑锋,寇仲半边身子登时麻木起来,心中叫糟,知自己因真元损耗过巨的关系,再无法在内力方面压倒这可恶的对手。
杨虚彦脸露讶色,说道:“少帅进步多了!”
剑锋一颤,化成三点精芒,品字形的往寇仲印去,同时脚踏奇步,移形换影,倏忽间移到寇仲身后,攻势从寇仲的左侧化为从后攻至,迅疾如鬼魅,疑幻似真。寇仲无奈下一个旋身,挥刀后扫。虽明知他要以游斗的方式损耗自己的真元气力,偏是无法从他手上抢回主动,只能见招拆招,被对方牵着鼻子走。假设这形势不能逆转改变,寇仲将是饮恨收场。
“当当当”刀剑交击之声不绝如缕,寇仲不断往外旋开,杨虚彦的影子剑则如附骨之蛆,狂风骤雨般朝寇仲强攻硬击,不予他有喘息机会。寇仲更是心叫救命,知道若任此形势发展下去,以快打快,吃亏的只会是他。值此生死关头,寇仲倏地立定,井中月往前疾挑。此着显是大出杨虚彦意料之外,想不到寇仲能逆转真气,动静变换,说停就停。最厉害是此一刀乃同归于尽的招数,完全漠视他的剑攻,刀锋疾袭他咽喉要害。
血花迸溅。寇仲左肩膊皮开肉绽,衣服破碎。杨虚彦则于寇仲刀锋及喉前的毫厘之差,退到两丈之外,恢复对峙之局。剧痛从伤口蔓延全身,犹幸对方为避开刀锋,未能及时吐出真劲,故只是皮肉之伤。痛楚令寇仲似从迷糊的噩梦深处惊醒过来,把恶劣的情绪完全排出脑海之外,心神进入井中月的境界。
杨虚彦剑锋遥指寇仲,淡然笑道:“这一剑滋味如何?”
寇仲微笑道:“非常好!看刀!”他千辛万苦拼着受伤扳平一面倒的劣局,当然不肯放过主动出击的良机。
杨虚彦并非故意让寇仲有喘一口气的机会,而是寇仲手上井中月似攻非攻,似守非守,使他看不破瞧不透,不敢冒进。杨虚彦尚是首次遇上被他击伤后,反变得更厉害不可测的敌手。寇仲的井中月似若破开虚空,似拙实巧,朝他笔直射至。
杨虚彦动容道:“好刀!”影子剑画出一个完整的圆形,幻起一芒光影,往井中月套过去。寇仲哈哈一笑,刀势加速,命中圈心。“铮!”影子剑绞击井中月,然后爆起漫空剑雨,两人各自退开,回到先前的位置,刀剑遥对。寇仲虽没有占到任何便宜,却是不惊反喜,皆因晓得已成功的扳平劣势,不再由杨虚彦操控全局。
杨虚彦闪电冲前,影子剑再化作点点剑雨,一阵一阵地从不同角度往寇仲攻去,在他幻魔身法的配合下,他变换的每一个位置均出乎人意料之外,四面八方地向寇仲狂攻猛击,直有摇山撼岳之势。寇仲屹立如山,以井中八法的“战定”硬挡对手水银泻地式的攻势,井中月纵横开阖,挥洒自如,以奇对奇,以险制险,不时用上同归于尽的拼死招数,堪堪挡着令天下人丧胆的影子剑法。劲气呼啸,天地失色。倏地寇仲刀劈空处,杨虚彦的影子剑就像送上门去的乖乖地被他劈个正着。“棋弈!”直至这一刻,寇仲首次看破杨虚彦的剑势,也救回自己的小命,否则若让杨虚彦如此不停地全力发挥,倒下的一个肯定是他寇仲。“当!”杨虚彦剧震后撤,招式变化全给寇仲封死,无以为继。寇仲的螺旋劲道,更使他难受非常,不能不退。
寇仲刀光剧盛,他已接近油尽灯枯的情况,再支持不了多久,遇此良机,焉肯放过,展开井中八法中的“速战”,全力反攻。一时“铿锵”之声连串响起,井中月化繁为简,老老实实的一刀接一刀往杨虚彦劈去,刀刀疾如闪电,灵活如燄火,角度时间精准无伦,无一招不是针对杨虚彦的强弱处而发,忽似撼强,忽又寻弱而攻。以杨虚彦之能,在寇仲强横的攻势下,亦只有不住往官道另一方边退边挡,不过他并非不敌败退,而是先避其锋,再寻反击的机会。
“叮!”影子剑挑中井中月锋尖处。寇仲剧震急退。
出奇地杨虚彦没有乘势出击,横剑而立,仰天长笑道:“论刀法,恐怕‘天刀’宋缺之后就要轮到你‘少帅’寇仲了!”
寇仲在两丈外重整阵脚,摆开阵势,大讶道:“你老哥不是要杀我吗?为何放过大好机会?”
杨虚彦叹道:“我已试出少帅的虚实,推测出或可置寇兄于死地,可是却绝难避过寇兄临死前的反击。唉!偏是小弟有要事在身,此际不宜受伤,所以今战只好作罢。”
寇仲仍感他的剑气紧锁自己,哪敢轻信而松懈下来,笑道:“坦白说,杨兄只差一点点就可取我寇仲的小命,何不再试试看?否则错过今晚的机会,以后须担心的将是你老哥而不是小弟。”
杨虚彦还剑鞘内,缓缓揭开头罩,露出英俊的容颜,他那对与挺直的鼻梁和坚毅的嘴角形成鲜明对比,锐如鹰隼、冷酷无情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寇仲,高广平阔的额头似蕴藏着无穷的自信和智慧,乌黑的头发整齐地梳向脑后,结成发髻。
寇仲大奇道:“杨兄为何如此厚待我?”
杨虚彦淡淡地说道:“我们相同的地方,是大家均有同样的目标,分别则在少帅是要得到一些并不属于你的东西,而我则是要取回本该属于我的东西。至于为何我不敢冒险,皆因我并不惯于冒险,我每次刺杀目标,均有详尽的计划与万全的把握,似险而非险。少帅能躲过两次,不代表能躲过第三次。少帅请啦!”
寇仲头皮发麻地瞧着杨虚彦没入道旁林内,心中大感不妥,偏又毫无办法,只好继续行程,找徐子陵去也。
徐子陵吃过早点后回多情窝,出奇地侯希白尚未回来,只好颓然坐在小厅堂中,暗叹昨夜的霉运。既为别人作嫁衣裳,又在树顶喝了整晚西北风,结果仍是一无所得。那人自进小楼后,直至天亮仍没有任何动静,更别说踏出楼门之外。
此时侯希白兴高采烈的回来,跨过门槛立即箭步向前,来到徐子陵椅旁俯身凑到他耳边并且压低声音道:“子陵真棒,说偷就偷,恐怕真曹三都及不上你。”
徐子陵愕然道:“你怎知东西给偷走的?”
侯希白在旁边的椅子坐下,笑道:“今早天尚未亮,池生春就到上林苑找小弟,央我为他画出曹老兄的真面目,以作官府通缉曹三归案之用,听池生春的口气,悬红当不少于千两黄金,真大手笔。咦!为何你的脸色这么难看?”
徐子陵迎上他询问的目光,苦笑道:“东西不是我这个曹三偷的,而是另一个曹三干的好事。”
侯希白剧震失声:“什么?”
徐子陵遂把昨夜发生的事详细道出,说道:“那华宅位于安化街中段,与皇城遥相对望,门口有一对铜狮子,狮子头长鹿角,非常易认,极有气派,不知是何人的官邸?”
侯希白听得瞠目结舌,倒抽一口凉气道:“此人武功之高,可令子陵亦不敢逞强硬抢,确是骇人听闻。”
徐子陵追问道:“你究竟对这样一对怪铜狮是否有印象?”
侯希白沉吟片晌,皱眉道:“我要去查看才成,在我印象中,尹祖文的府邸大门处确有一对像子陵所说的镇门异兽。但太没道理了!”
徐子陵一呆道:“那岂非是尹祖文要跟自己过不去?何况若出手的是尹祖文,绝瞒不过池生春和那许师叔。”
侯希白道:“我圣门中人从来没有同舟共济这回事,只会因利益结合,又或因利益勾心斗角,假若尹祖文去抢夺《寒林清远图》,小弟绝不奇怪!唉!此事真是一波三折,教人气馁。我要动工为曹三画悬赏相呢!五两黄金一幅画,酬金算不错吧?”
徐子陵长身而起,说道:“我要去和胡小仙碰头,若纪倩向你问起我,你就当什么都不知道便可。”
侯希白讶道:“子陵不再理她吗?”
徐子陵道:“我只希望事情暂时可以简单些,待解决池生春后,再找她说清楚该没有问题,对吗?”
寇仲坐在黄河南岸危崖高处,俯视百丈下滚流不休的大河,思潮起伏。杨虚彦的所谓有要事在身,肯定是个借口,无论他要付出任何代价,也该尽其所能把握昨夜的良机除去他寇仲。因为寇仲加徐子陵,已成石之轩最大的威胁。
其中一个解释,是杨虚彦故意放过他,好让寇仲到长安与徐子陵会合,除去石之轩这个在暗里操纵着杨虚彦的人。因为杨虚彦不愿再做被石之轩控制的木偶。另一个解释是杨虚彦以飞鸽传书的方式,通知石之轩赶来,截杀他寇仲于赴长安的途上。唉!真头痛。若是后一个可能性,那就太有趣了。但他必须准备妥当,好能在最巅峰的状态下与石之轩决战,分出胜负。
这究竟算是英雄还是蠢蛋,连他自己也分不清楚。因为徐子陵说过他们任何一人,对上石之轩都将是必死无疑。但他已决定要这么做,赌的是石之轩仍然内伤未愈。
徐子陵在东市东北角著名的放生池旁与胡小仙碰头,这是他们商量好见面的地点,只要胡小仙看到徐子陵留下标示时间的暗记,会到这里依时见他。如此安排,纵使被人识破以形状画数显示时间的手法,亦不知他们见面的地点。放生池是游东市的人必到之地,树木婆娑,不规则形状远阔都达千步的大水池水面莲荷处处,鲤跃鱼游,充满生机。穿上男装把秀发藏在帽子内的胡小仙静坐池旁长石凳上,秀眸目光闪闪地看着池内的活动情况,兴致盎然,自得其乐。
到徐子陵在她身旁坐下,她有点依依不舍的收回目光,叹道:“小仙从不知池内的鱼儿这么动人,想起没有人敢伤害它们,小仙就为它们感到欣悦。”
徐子陵迎上她的目光,首次感受到这美女内在善良的本性,欣然道:“这世上原多充满美好的一面,我们却因自身的烦恼忽略了而已!”
胡小仙把目光重投池水里,思索片刻后道:“人家不用你仗义帮忙啦!但小仙仍是非常感激。”
徐子陵皱眉道:“不用帮哪方面的忙?”
胡小仙瞟他一眼娇笑道:“当然是池生春那家伙的事,还有别的吗?不过你可以放心,我胡小仙是讲义气的人,绝不会泄露徐大侠任何的秘密。”
徐子陵醒悟过来,点头道:“原来池生春从独孤家买入《寒林清远图》一事,是由小姐口中泄出去的。”
胡小仙一震,往他瞧来,秀眸射出难以相信的惊异神色,大讶道:“你真是神通广大,怎能晓得此事?”
徐子陵潇洒地耸肩道:“小弟怎会晓得此事?恕小弟要卖个关子。不知小姐是否相信,池生春要娶姑娘一事是势在必行,由于他有尹祖文和李元吉在背后全力支持,终有一天令尊翁要屈服的。”
胡小仙目光灼灼的打量他好半晌,淡淡地说道:“是池生春失信于我们,怪得谁来。今早池生春登门造访,告诉爹《寒林清远图》被他的仇家‘短命’曹三盗走,爹立即乘机发难,明言一天未寻回画轴,婚事再也休提。曹三现在恐怕早携画远走他方,茫茫天下,试问池生春凭什么能将画轴追回来?唉!告诉奴家好吗?徐大侠怎会晓得此事呢?奴家也是在出门前才得爹告知的。”
徐子陵微笑道:“小姐有想过吗?曹三凭什么晓得池生春手上有此宝画?更怎知此画关系重大?其中一个可能性是笼里鸡造反。池生春被自己人所乘,待事情解决,说不定宝画又会回到池生春手上,那时由于令尊把话说满,小姐岂非更要下嫁池生春?”
他的话绝非无的放矢。原因是盗画者最后是回到尹祖文宅内,就算不是尹祖文本人,也必与尹祖文有关系。所以盗画一事极可能牵涉到魔门派系内的斗争,箇中实况,则非外人所能揣测。
胡小仙色变道:“你是否暗示这只是池生春欲擒故纵的一种手法,又或借此以绝旁人恃势夺画之心。”
徐子陵从容道:“小姐这一手真厉害,故意把池生春得宝的事泄与李渊晓得,问题是此次出手夺画的是所谓‘短命’曹三而非大唐皇帝李渊,小姐想到两者的分别吗?”
胡小仙露出凝重神色,说道:“你是不是指这是池生春一手编导的闹剧,弄得长安人人皆知《寒林清远图》是他重金买回来作嫁?之物,使李渊再不好意思向他强索?”
徐子陵不忍骗她,摇头道:“此事内情复杂,池生春恐亦没有这么高明。不过他得回宝画的机会颇高,小姐若真不想成为池生春合并令尊明堂窝的牺牲品,现在的做法等于坐以待毙。”
胡小仙惊疑不定的目光打量他好一会,沉声道:“池生春究竟是什么人?惹得你徐子陵要来对付他。”
徐子陵摇头道:“这方面的事你最好不要管。只要你依照我的话去做,我会让池生春奸计难逞。”
胡小仙又展媚术,露出委屈的表情,嗔怨道:“大家是衷诚合作嘛!这又瞒人那又瞒人,将来出事,受害的将是小仙而非你徐大侠呢。”
徐子陵苦笑道:“我是为小姐好而已!因此事牵涉到李阀的内部斗争,知之无益。小姐愈不知情,卷入此事的机会愈小。你不是说过信任我吗?现在是你以行动证明你信任我的机会。否则一切拉倒,我们再没有任何合作的关系。”
胡小仙“噗嗤”娇笑道:“好吧!人家全听你的话,冤家有什么吩咐?”
徐子陵抵达崇仁里雷九指等人落脚的华宅时,任俊正伏案练习司徒福荣画押的方式,雷九指得意洋洋地拿着仿制的印章,笑道:“这是我假冒司徒福荣印章精制而成,司徒福荣本人也难分真假。”
旁边的宋师道补充道:“司徒福荣随身带备私印,以准备随时签押开出的钱票,这些细碎的地方最易露出破绽,我们须小心从事。”
徐子陵问道:“有没有访客?”
雷九指道:“我们现在是谢绝访客,小俊只见过押店的伙计。”
徐子陵先把《寒林清远图》的事情详细道出,又说清楚与胡小仙的关系,说道:“现在第一阶段的计划,是要与‘大仙’胡佛拉上关系,让胡小仙与司徒福荣碰头,我们的大计才能开展。”
宋师道道:“胡佛若有志发展赌业,当不会错过与司徒福荣结交的良机,故此事说难不难,但就难在不着痕迹;要弄得是胡佛来找我们,而非我们着意与他拉关系攀交情。”
雷九指仍在思索《寒林清远图》,皱眉不解道:“尹祖文为何要去偷展子虔的名画?此事令人费解。”
宋师道道:“多想无益,我们定要做贼阿爸,从尹祖文手上将宝画偷回来,否则若尹祖文把画交回给池生春,胡佛将没有拒绝婚事的借口。子陵有把握吗?”
徐子陵沉吟道:“我只能尽力而为。”
宋师道苦思道:“究竟怎样可与胡佛拉上关系?”
徐子陵心中一动道:“此事或可由我老爹杜伏威促成。首先是让胡佛晓得司徒福荣到此避难,其次是令胡佛晓得司徒福荣想沾手赌场生意。由于司徒福荣押店遍天下,胡佛有志赌业,当明白司徒福荣对他的用处。”
任俊此时欢呼道:“成啦!”
三人移到他身后观看,任俊示威的再运笔如飞的签押,果与欧良材提供的真版本惟妙惟肖,几可乱真。三人赞叹不已。
任俊踌躇志满的掷笔而起,笑道:“练了近十天,到现在才像点样子。”
徐子陵道:“事不宜迟,我现在必须立即设法联络杜伏威,进行我们的大计。”
宋师道道:“小仲方面如何?”
徐子陵苦笑道:“教我如何答宋二哥?我现在唯一能做的是不去想他。”说罢匆匆去了。
回到多情窝,侯希白并没有在家睡觉,厅堂一片午后的宁静,徐子陵到书斋躺下,闭目养神。忽然想起玉鹤庵,暗忖如若自己写一封信给师妃暄,主持常善尼会不会真的把信送到师妃暄手上?接着心中苦笑,因晓得自己绝不会写这封信,且更不知写什么才好。一切已尽在不言中,任何片言只字均属多余,这才是真正的“尽在不言中”。商秀珣不知抵达京师否?此事找侯希白去查探包保稳妥,当然最直接的是问沈落雁,可是他却有点怕见沈落雁,怕她灼热的眼神。尹祖文和池生春究竟发生什么事?两者有何关系?或可向婠婠打探。
侯希白在黄昏时分终于回来,徐子陵早睡醒一个满足安逸的午觉,恢复精神。在走廊迎上侯希白,笑道:“希白兄的钱袋是否多了五两黄金呢?”
侯希白喜气洋洋地说道:“是五十两黄金!小弟一口气画下十张老曹的肖像,每幅五两金,狠赚池生春一笔,对小弟的经济情况大有帮助。为李渊的百美图卷,我硬着心肠推掉其他所有生意,小弟又出手豪爽,确需多点金子在手。”
徐子陵哑然失笑道:“你这简直是勒索行为,池生春为省时间,只好忍痛付账,难道说他本来只请你画一幅画吗?”
侯希白哂道:“今天未时前各大城门挂满曹三的悬赏,全是我快笔的功劳,池生春这五十两金花得绝不冤枉。你猜曹三这回值多少钱?”
徐子陵道:“池生春的确有办法,只有官府才有资格发出悬赏,他却能透过官府在一个早上办妥如此复杂的事,实在不简单。”
侯希白搭着他肩膊进入书斋,说道:“今晚我和你一起到尹府去寻宝,没看过展子虔的真迹,我是绝不肯死心的。”
徐子陵颓然坐下道:“我有个不太好的预感,寻宝的过程当不会顺利,我总感到有些地方我们犯下错误却不自觉。”
侯希白在他身旁隔几坐下,讶道:“子陵很少会这么没有信心的。寻宝未必须得宝,单寻宝的过程本身已非常有乐趣。”
徐子陵回到先前的话题,说道:“曹三值多少钱?或者是《寒林清远图》值多少钱?”
侯希白叹道:“是另外的一万两黄金,我愈来愈不敢小觑这家伙。”
徐子陵点头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或许必有卖友求荣的人。曹三是不可能没有同党的,否则如何晓得池生春手上有画?例如我这假曹三的同党就是你,同是当灾的白狗!”
侯希白笑道:“最惨的人并不是你或我,而是池生春。任他想破脑袋仍难明白曹三为何千不偷万不偷,偏要偷这张事关重大的画,害得他一身是蚁,阵脚大乱,这招声东击西算厉害吧!”
顿了顿道:“初更响时,我会在这里等你。”
徐子陵皱眉道:“初更前你有什么事?”
侯希白眉飞色舞道:“今晚我要去见一位风格独特的著名美女,希望能为美人扇再添一个美女像。”
徐子陵淡淡地说道:“商秀珣?”
侯希白一呆道:“你怎能一猜立中。”
徐子陵苦笑道:“不要问好吗?”
心中浮起塞外大草原上赫连堡战争之夜,当他在堡上面对比他们强大千万倍的金狼军,自忖必死时竟想起商秀珣,难道自己竟偷偷爱上她而不自觉?想想又觉没有理由,他从来对商秀珣只有欣赏而没有遐想,而对师妃暄和石青璇,他却屡次生出去见她们的冲动。徐子陵第一次觉得不明白自己。
侯希白呆看他好半晌后,说道:“子陵须小弟为你向商场主送个口信吗?”
徐子陵沉吟良久,叹道:“告诉她我在你家里吧!”
三更时分,寇仲借索钩之助,攀越高达三十丈的城墙,偷入长安。由于大批军队外调,故长安城防远不及上回来寻杨公宝库时的严密,寇仲泅过护城河,觑准城兵换更的空档,无惊无险的抵达城内。他窃房越屋的朝多情窝赶去,竟发觉自己并不孤独,瓦面上不时有一身夜行衣的江湖人物掠过,又或伏在暗处,累得他须戴上面具,以免偶一不慎给认出是名震天下的“少帅”寇仲,那就冤哉枉也。有几起夜行人想截住他,寇仲差点想停下来问个究竟,终怕节外生枝,摆脱对方后来到多情窝。
侯希白这个小窝人去屋空,寇仲经过这些时日来奔波劳碌和连番血战的折腾,早疲不能兴,更感到多天没有洗澡的难受,豪兴大发,把澡房的浴桶搬到后进的天井,从天阶的井中汲水,注满大浴桶,把井中月搁在桶旁,脱个精光钻到桶内享受冷水浴的无限乐趣。徐子陵和侯希白这两个小子滚到哪里去了?若他们回来时看到自己在**倒头大睡,会是怎样一副表情?想到这里,寇仲大感得意,一时间忘掉战场上的失意,轻松地哼着扬州流行的小调。
“又是这个曲子,少帅不怕闷吗?”寇仲大为懔然,徐子陵说的不差,婠婠果然比以前厉害多了,自己对她的大驾光临竟没有半点警觉。苦笑道:“婠大姐似是对我洗澡特别有兴趣,偏拣这时间来。”
婠婠幽灵般从中进飘出,来到桶子旁,笑吟吟地说道:“人家从没隐瞒对少帅身体的爱慕,不过这回则是适逢其会。少帅不是要和李世民决战洛阳吗?为何竟有闲情专程到长安来洗澡?”
寇仲双肘枕在桶旁,细审婠婠秀美的玉容,讶道:“大姐比前更漂亮了!是不是天魔大法的功效?我们好像总斗不过你,这回又准备怎样害我们?”
婠婠凑过来蜻蜓点水的轻吻他面颊,香软的红唇令寇仲魂为之销,然后挪开少许,在两张脸只隔数寸的近距离下,吐气如兰的柔声道:“人家怎舍得害你们呢?以前是师命难违,现在则再无顾忌。今晚我本来是要找子陵的,遇上你更是意外惊喜。”
寇仲仍在回味她香唇吻颊的动人感觉,矛盾的是明知她口蜜腹剑,偏是无法凝聚厌恶她的情绪,甚至不愿记起她以前的恶行,叹道:“唉!舍不得害我们?亏你说得出这种谎话!只不过是你要利用我们去对付石之轩,好让你能坐上阴癸派派主之位,为令师完成统一魔道,甚至统一天下的梦想而已!我有说错吗?婠大姐请指教。”
婠婠微垂螓首,轻轻道:“你想听真心话吗?”
寇仲心中一软,颓然道:“我在听着。”
婠婠深邃莫测的眼神朝他凝视,恢复她一贯笃静冷漠的神态,语调像不波止水般的平静,说道:“无论石之轩或我圣门任何一人,甚至颉利或李渊之辈,都在等待你和子陵分道扬镳的一天。因为事实证明当你两人联手合作,天下再没人有能力同时杀死你们。不论要对付你们的人如何人多势众,你们最不济也可落荒而逃。但这回少帅你到长安来,大有可能是你们最后一次聚在一起,此后将各散东西,因你寇少帅总不能置洛阳和少帅军不顾。所以若要杀死石之轩,破他的不死印法,这或者是最后一个机会。少帅是聪明人,当晓得石之轩对你的威胁,他是绝不容你和子陵同时活在世上的。”
寇仲苦笑道:“你的话不无道理。可是杀石之轩谈何容易,四大圣僧办不到的事,我们能办得到吗?”
婠婠道:“世上有什么事是十拿九稳的?能有一半成功机会,甚至半丝希望,我们都不能不试。我练成天魔大法的事石之轩仍懵然不知,大概可给他一个惊喜。”
寇仲怀疑地说道:“不是又重施故技,学令师般来个什么玉石俱焚,要我们陪石之轩一起上路,你大姐则占尽便宜,我和子陵则成为陪葬的傻瓜。”
婠婠沉声道:“当时究竟发生什么事?石之轩凭什么可挨过祝师的玉石俱焚?”
寇仲不愿答她,更不想答她,推搪道:“此事你的情人比我清楚,因为他是当事人之一,而我正忙着宰深末桓。”
婠婠幽幽一叹道:“我会设法约石之轩谈判,你们究竟来还是不来?”
寇仲笑道:“我们只有一个杀石之轩的机会,给你这么浪费掉,岂非可惜!”
婠婠一对秀眸亮起来,盯着他柔声道:“你好像已有全盘计划,肯让我参与吗?信任我好吗?我真的不会害你们,否则让我五雷轰顶而亡。”
寇仲苦笑道:“老天爷恐怕很少使出五雷轰顶这类罕有招数来惩罚不守信诺的人,婠儿你真懂立誓的窍妙。全盘计划言之尚早,初稿倒有点谱儿。不过我要和子陵商量后才能答复你,明晚大家在这里吃顿家常便饭如何?我的厨艺比之小弟的井中八法亦差不了多少。我正在洗澡啊!”
婠婠目光投到桶内水里去,皱起巧俏的小鼻子,微笑道:“又脏又臭!我到房内睡觉,洗干净再来和人家亲热吧!”不理寇仲抗议,径自往卧室去了。
徐子陵和侯希白临天亮前没精打采的回来,见到寇仲把侯希白“珍藏”的所有干粮糕饼美酒一类的东西全搬到厅心的大圆桌上,左手酒右手饼,吃个不亦乐乎,均惊喜交集,一时说不出话来。
寇仲瞧着徐子陵骤见自己仍活着出现那发自内心的喜悦神态,心中一阵感动,先竖起一指按唇表示噤声,再以拇指点向内进的方向,说道:“侯公子的**有位睡美人在等他,我们要小心说话。侯公子确是艳福齐天。”
侯希白愕然道:“竟有此事?”
徐子陵醒悟过来,低声提点他道:“不要听他胡诌,是婠婠来了!”
侯希白取出美人扇,打开轻摇两记,洒然道:“你两兄弟先说些私己话,飞来艳福,却之不恭,待小弟上床去也。”说罢摇头晃脑的往内进跨步。
徐子陵在寇仲对面欣然坐下,寇仲收回望向侯希白背影的目光,笑道:“这小子愈来愈有趣。这些年来我们虽遍地树敌,亦着实交得一群肝胆相照的兄弟朋友。”
徐子陵忍不住问道:“你为何会在这里?”
寇仲叹道:“洛阳完蛋了!李小子真厉害,能不战而屈人之兵。他只请我喝一顿酒,竟吓得王世充屁滚尿流地嚷着退返洛阳。这种人多对着他一刻就是多受一刻活罪,所以索性到长安来和你喝酒,顺道宰掉老石。”
徐子陵皱眉道:“失掉洛阳等于失掉巴蜀,也等于失去给宋玉致的聘礼,你有什么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