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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归宿之所

  

  贞观殿。御书房。

  武曌神色平静地看着他步入书房,看得龙鹰心内发毛,自己知自己事,他是做贼心虚。

  女帝淡淡道:“脱掉你的鬼面具,搬张椅子到书桌另一边坐。”

  龙鹰仍戴着丑神医的面具,此面具待他离宫后,会由胖公公亲自送往上阳宫内的女观去。

  龙鹰依指示与当今大周女帝隔桌对坐。

  武曌道:“邪帝你必须为朕办到一件事,朕将可无憾矣。”

  龙鹰想到今晚要去行刺她的亲儿,内疚得要命,亦终于设身处地体会到过去的数十年,女帝和胖公公为达到魔门一统天下的目标,所付出的代价和牺牲。在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情况下,不容人有选择的余地。

  道:“不论如何艰难,定必为圣上办到。”

  武曌幽幽叹了一口气,道:“此事实是强你所难,只是朕并没有其他选择,朕要得到《慈航剑典》‘剑心通明’的无上心法。”

  龙鹰明白过来,也为难至极。只有与端木菱合体**,仙胎魔种做最奇异和史无前例的结合,方有可能掌握仙胎之秘,但若没有在事前明言,便有着欺骗的成分。要他背叛仙子,比刺杀李显更接受不来,变成一个死结。

  可以断然拒绝女帝吗?龙鹰自知办不到,他的确全心全意,希望可玉成女帝最后的心愿。在此方面,他比任何人,包括与她并肩进退的胖公公在内更了解她。仙门是她唯一解脱的方法,比较起来,人世间的祸福荣辱,根本算不上什么。

  两个极端和矛盾的意念,在他心湖掀起滔天巨浪。

  在眼前的情况下,顾虑是无补于事的。他绝不会让与仙子的爱变成欺骗,亦不忍女帝失去了所有希望,未来的事,只好付托于茫不可测的命运之手。

  沉声道:“师弟绝不会令师姐失望。”

  武曌感叹道:“朕看到邪帝眼里坚决的神色,更明白邪帝为此做出多大的牺牲。对宫廷的生活,朕已感到彻底的厌倦,所谓的帝皇霸业,在五十年后回顾从前,只是过眼云烟。每次表面上的成功,只是增添着内心不为人所知的痛苦。焦虑和担忧,无时无刻不缠绕心神。夜里,每当想到明天的问题,就不能入睡。如若没有和邪帝订下‘五年之约’,朕会立即抛开一切,回家过点平静和远离人世的生活。”

  随着她仿似独白的话语钻入耳鼓里,龙鹰有着感同身受的体会。今夜之后,他将背负着同样的罪疚,成功带来的是痛苦,成和败处于同一的界线,没法区分得失。

  还有几天就是中秋佳节了,他心中没半点过节的气氛。御书房外,厚重的云层垂在低空,植于两旁的树,除常青的松和柏外,有些树已是枝残叶落,被寒风吹得一弯一弯的,充满深秋肃杀的意味。

  不知名的鸟儿在殿上的高空处盘旋追逐,发出啼叫,落入龙鹰耳内,因着心境的变迁,化为对他命运的哀啼。

  明天之后,他会像女帝般吗?夜来在榻子上辗转反侧,惭愧、自责和不安如大江的水浪,一波波的潮涌侵袭?

  初来甫到时,一切清简单纯,想的是如何保命,进而扩展至保护心爱的娇妻。即使卷入与法明和莫问常的斗争,或后来远征东北,目标和敌我清楚分明,享受到胜利的成果。西域之行虽遇重挫,但很快重新振作,再上征途,这种不负平生的痛快,在南诏风城攀上巅峰。接着转折往截然不同的方向,大江联之行,令他饱受悲欢离合之苦,尝尽卧底难以为人道的矛盾和感伤,今次回来,更陷于政治斗争的泥淖,再没有可使人毫不犹豫的明确目标,敌我难分。

  蓦然,女帝最后的几句话轰进耳鼓内,立令他从苦肠愁结里惊醒过来,愕然道:“回家?”

  女帝的凤目离开他,投往秋意深沉的窗外,以深注的感情兴叹道:“家,就是归宿之所。”

  龙鹰摸不着头脑地盯着她,看到的是她侧面的轮廓,首次发现她眼角处现出淡淡、扇状般散射往鬓脚的鱼尾纹。心中暗叹,不论她的“姹女大法”如何厉害,始终是七十多岁的人,终究敌不过无情的岁月。如非得到《道心种魔大法》,每过一天,她将更接近生命的终结。

  武曌的目光回到他身上,以带点不服气的语气道:“师姐常在想,虽明知是没益的,仍不住做出猜测,后世的史笔会怎样写朕?唉!落在那批穷儒手上,朕当然是违反所谓的圣贤之道,什么长幼有序、君臣父子夫妇?仅是朕以女儿之身登上九五至尊,已是最大逆不道的事,何况改大唐为大周?让朕告诉邪帝,帝座谁属,永远是实力的比拼和较量。你道先皇登位是理所当然的吗?恰恰相反,高宗李治是李世民第九子,何时轮得到他?但他是长孙皇后所生,当时掌握政权的是高宗的母舅长孙无忌,得他助力而成皇帝。长孙无忌又有什么高尚的品格?为的还不是一己私利?先皇欲立朕为后时,反对得最激烈的正是长孙无忌,因为他清楚朕,就像我们明白韦妃,不除掉长孙无忌,朕的后座是没法坐稳的。”

  一口气不吐不快地说毕这番话后,女帝凤目深深瞧着他。

  龙鹰仿似整个头盖被利针刺戳般,说不出话来。

  他隐隐猜到女帝接着会说什么,那是大师姐对小师弟的良言和忠告,着他这个政治的新丁,千万勿要对政治有不切实际的憧憬。

  武曌轻吁一口气,道:“邪帝现在的情况,近似当年的长孙无忌,威势则远有过之,且杀你必须重重布局,高手尽出。只要邪帝一天犹在,韦妃绝不能夺显儿之权,大江联亦难与你正面硬撼,所以邪帝已成韦妃和大江联的眼中钉。其间没有人情可言,没有转圜余地。成者为王,败者为寇。邪帝已成了我圣门最后一座堡垒。邪帝要捧隆基登上帝位吗?必须无所不用其极,就像在战场上般。如能因而展开中土另一盛世,便是完成圣门神圣的使命,邪帝可功成身退了。”

  就是在这一刻,龙鹰把心一横,狠下决定,所有痛苦、顾虑,全搁到一旁。政治讲求的正是远见,而非受一时之象蒙蔽。若以战略而言,今晚的刺杀行动,是先发制人。

  道:“圣上尚未答小民的问题。”

  他和女帝各怀心事,都是语调沉重,御书房弥漫沉凝的气氛,像贞观殿上空低垂的层云。

  女帝目射奇光,心神飞往某处,看着龙鹰,却是视而不见,别有所思地道:“师弟可知先皇在哪里安息呢?”

  龙鹰当然不清楚,只知女帝说的该是高宗李治的埋身之所。

  武曌应是正回答他有关“家”的问题,竟忽然扯往风马牛不相关的高宗的陵墓去,可是隐隐里,陵墓和家,确有某种难以言表的微妙联系。

  龙鹰心生异感。

  他也是首次感觉到武曌对李治的夫妻之情。

  武曌道:“十五年前,先皇就是在此殿驾崩,时年五十六岁。早于他离世前三年,朕已在长安附近选址着手兴建干陵,由于时日尚短,规模只是一般。但自五年前得窥《道心种魔大法》,朕对此已有不同的看法,故不惜人力物力,誓要将干陵建造为继始皇陵后,最壮丽伟大的帝陵。”

  龙鹰呆瞪着她。

  武曌首次现出一丝笑容,柔声道:“你明白师姐在做什么吗?”

  猜测者如非龙鹰,会认为她为避免被后世痛恨她的人扰及她的遗体,死后亦不得安宁,故建造最坚固难破的帝陵。龙鹰却从她“远离人世”的一句话里,晓得她在为自己的归宿之所打算。

  龙鹰一直想不通她如何可以退隐,但如果死了、又给葬入陵墓,只要不是真的死掉,当然是退隐的一种方式。如何办到,则是另一个问题,却非没有可能。

  眼前的大周女皇帝,已享尽人间的荣华富贵,再没有能令她心动的事物,心变死灰,唯一脱离苦海的出路,就是开启仙门,破空而去。

  这与佛、道两门的理念,全无二致,就像创出帝皇霸业的始皇嬴政、大唐的开国明君李世民,于其晚年亦醉心于寻访永生不死的灵药。分别在前两大君主,最后仍是一无所得,武曌却有明确和可以一试的方向。虽然其虚无缥缈处,仿如一也。

  此正为“破碎虚空”吊诡之处,虽闻之于耳,感之于心,仍没有丝毫实在的感觉。

  武曌是向他这个邪帝表明心迹。五年之期后,遁入帝陵,名副其实的置之死地而后生,纵然失败,亦可安静离世,不再受人世的事情影响。

  龙鹰离开御书房,上官婉儿领他往后殿门,与胖公公会合。

  上官婉儿怨道:“明天你要走了,这两天你近在眼前,却又是远在天边。”

  龙鹰道:“其他人对胖公公偕她们到高原去,有何反应?”

  上官婉儿道:“可以如何反应?既然是圣上的意思,没有人敢说半句话。只是人人晓得,鹰爷你即使现在不是身处高原,迟些儿也会到高原与她们会合。大家尚是首次大约猜测到你在哪里。”

  又道:“他们回来了。”

  龙鹰想的却是“贼王”边遨,他肯定从突厥人处收到风声,打醒精神提防自己,更大有可能设置陷阱,等待他去上钩。

  问道:“上官大家是指过庭和难天吗?他们现在哪里?”

  上官婉儿道:“婉儿安排了他们待会来见圣上,现在以狄仁杰为首的一众大官,正在皇城为他们设宴洗尘,听说参加者达三十多人,庐陵王亦派出长子重润参加。”

  龙鹰心忖该是由妲玛出主意,笼络重要的朝臣,是巩固权力必须走的一步。问道:“李武联姻,何时举行?”

  上官婉儿答道:“已定下在明年初。鹰爷呵!”

  龙鹰看到了马车,停步道:“请上官大家见谅,小弟是身不由己,希望日后有机会,可以好好补偿大家。”

  说到“身不由己”四字,分外有感觉。

  记起来俊臣说过的,在江湖,叫“身不由己”;在朝廷,唤做“同流合污”,两者似异实同。可是到今天,他才真正掌握到酷吏头子精辟的见解。

  上官婉儿道:“究竟发生了何事呢?今次你回来,不但是你,圣上和胖公公也像变得和平时不一样。”

  觑准左右无人,拉她到林木深处痛吻香唇,心中涌起神伤魂断的感觉,下一次再见她时,双方能否仍保持这种关系呢?

  胖公公道:“今次离宫,便不可以回来。”

  龙鹰道:“我明白,开车吧!”

  胖公公发出行车指令,马车从贞观殿后门驶离。

  胖公公道:“虽看不到你面具后的表情,也猜到是神色沉重。”

  龙鹰苦笑无语。

  胖公公道:“如此心情状态,不是好事情。”

  龙鹰道:“公公放心,一俟我攀上魔变之极,再没有任何事可困扰我。”

  胖公公点头不语。

  龙鹰道:“刚才圣上和我提起干陵。公公清楚干陵的事吗?”

  胖公公道:“当然晓得,比你圣上还要清楚,因是由我负责打点。地方真的相当不错,位处离西都百里处的梁山三峰最高的北峰,依山为阙,气势雄伟,规模更胜高祖和太宗的帝陵。”

  龙鹰道:“封陵后,是否没人可闯进去?”

  胖公公道:“不是‘闯’,而是‘破’。入口以石闭塞,石缝铸铁。封闭后,没有人能进去,也没有人可以出来。称之为陵寝是有些儿误导,该说是个深埋石山内的陵城。唉!你明白了。”

  龙鹰陪他叹息。

  胖公公道:“昨天,她问起公公,为了不让后世的人胡说八道,她会预立遗言,决定碑铭该写的东西。”

  龙鹰道:“圣上想好了吗?”

  胖公公道:“想好了!”

  龙鹰大讶道:“这该是很难斟酌出来的文章呵!”

  胖公公道:“勿要朝复杂处想,千言万语,怎及拈花微笑?”

  龙鹰生出兴趣,心情也不再那么沉重,道:“原来真的是想好了,快说来听。”

  胖公公道:“这么快揭盅怎行?会大减你将来目睹碑铭的乐趣。哈!离宫哩!”

  天色转暗,寒风从洛水的方向吹来。

  龙鹰脱下面具,交给胖公公,接着溜出车厢,一点不怕被人认出是龙鹰,因为千黛已为他做了点手脚,改变了他的容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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