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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滴血为盟

  

  任青媞立在船首,衣发迎着河风飘拂飞舞,状如下凡仙女。

  晓得她底蕴如刘裕者当然不会作如是想,亦不打扰她,让她独自默默哀伤。

  刘裕坐在船尾掌舵,思潮起伏。在清晨柔和的阳光下,整个河岸区被一层薄雾笼罩,益显噩梦般的昨夜与现今景况的分野,眼前仿佛属于完全有别的另一个人间境地。

  长河的宁静、河风的抚拂、流水的温柔,经过昨夜的险死还生,忽然都添加了平时欠缺的某种意义。生命是如此动人和珍贵,也可以是如此的脆弱!假若昨夜稍有不同的变化,伏尸荒野的便是他刘裕而非任遥。

  风帆以**的高速顺风南下,以此速度午后即可进入淮水,到广陵的路程可缩短半天。

  刘裕忍不住叫过去道:“任大姐,若我们遇上王国宝的船队怎么办?是硬闯还是由你打招呼疏通?”

  任青媞似没听到他的话,好半晌忽然别转娇躯幽灵般朝他飘过来,神情冰冷,令刘裕再没法子把眼前的她与昨夜曾亲吻和热拥着自己的女子联想在一起。

  幸好她的冷漠绝不会对他造成任何伤害,身为男人,当然对美丽的女人感兴趣,但他昨夜却纯粹只是肉欲的享受,没有爱意。刘裕早过了少年时代的天真期,尤其他并不信任对方,更不愿与这毒似蛇蝎的女人有进一步的关系,只恨命运似乎不让他可自由抉择。

  任青媞直抵他身旁,差少许便是紧贴他坐下,道:“首先要看王国宝有没有被孙恩杀死,若仍由王国宝主事,以他贪生怕死的性格,必然立即撤走。因为孙恩既出现于边荒,天师道的大军亦该已潜入边荒,如此险地,王国宝岂敢多留。”

  刘裕禁不住为边荒集的燕飞等担心起来,问道:“王国宝能逃一死的机会如何呢?”

  任青媞道:“机会很大。当时王国宝另一批手下及时赶至,我亦因此得以脱身,孙恩的目标又非王国宝而是你刘裕。”

  刘裕目注前方,鼻孔充盈她醉人的体香,想起昨夜公私各占一半的缠绵,心底涌起百般滋味。苦笑道:“得孙恩如此看重,是我刘裕的荣耀。”

  任青媞神情木然的淡淡道:“他看得起的是谢安,又或是谢玄,却绝不是你。因为到现在你仍未成气候,充其量是个超级大跑腿。孙恩对你有兴趣,是因若可将你的人头送往广陵,将对谢安和谢玄造成严重的打击,若可把谢安气死或使谢玄内伤加重,更是理想。哼!我偏不如他所愿。”

  刘裕颓然道:“你既知我是什么材料,为何仍要与我合作对付孙恩呢?”

  任青媞向他瞧去,柔声道:“你终于肯合作了吗?”

  刘裕一阵心烦意乱,顾左右而言他地道:“你们怎会晓得我昨夜是要回广陵的呢?”

  任青媞双目射出愤恨的神色,狠狠道:“消息是从孙恩处来的,我们虽想到他是要借我们的手杀死你,却没想过他还包藏祸心,唉!”

  刘裕瞥她一眼,心忖有表情总比没表情好。纵使是愤恨痛心的表情,也可令她较为有血有肉,自己被迫与她合作也会舒服点。

  心中同时对屠奉三恨得牙痒痒的,更想不到此人如此高明,不用花费任何气力便差些害死自己。

  叹道:“王国宝既知我晓得曼妙夫人的事,肯放过我吗?”

  任青媞淡淡道:“他并不知道,我们并没有向他泄露有关这方面的任何事。不过他可能比孙恩更想杀你而后快,因为他妒忌你,妒忌你和谢玄的关系。而你不单是外人,且是他看不起的寒门庶族。王国宝一直希望谢安重视他,他之所以要依附司马道子,正是要向谢安证明从不看错人的谢安今回看错了。”

  刘裕听得发起怔来,他从没有从这个角度去猜想王国宝的心态,更首次晓得自己成了王国宝的眼中钉。

  任青媞续道:“谢安大去之期不远,自因痛惜宋悲风遇袭重伤而引致发病后他一直没有起色,到广陵后天天卧床。谢玄表面虽看似没有什么,不过只从他把日常事务全分给刘牢之和何谦两人负责,便知他内伤难愈,否则以他的才情志气,必会趁势北伐。司马曜岂敢阻挠?相信我吧!现在你唯一的出路,是与我滴血立誓为盟,否则谢安、谢玄一去,司马道子第一个要害死的人便是你这个小卒,只有曼妙的嘴巴方可以为你说话。现在是你唯一的机会,除非你立即当逃兵,否则早晚必以惨死收场。”

  刘裕的呼吸急速起来,沉声道:“曼妙肯听教听话吗?听燕飞说你似乎和她不太融洽?”

  任青媞压低声音道:“你可知我和曼妙的关系?”

  刘裕愕然道:“什么关系?”

  任青媞凑到他耳旁,呵气如兰地柔声道:“她是我的亲姐。”

  刘裕失声道:“什么?”

  任青媞离开他的耳朵,平静地道:“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没有办法,我现在连骗人的兴趣都没有了。任遥对我们两姐妹有大恩,我们这一世也报答不了。所以孙恩的血海深仇是非报不可!而我和你的结盟,只限于三个人知道,你须连燕飞也瞒着。”

  刘裕道:“在你心中,我只是个不成气候的小卒,你为何不顺理成章的选择继续与司马道子合作,却偏偏选中我?”

  任青媞不屑地道:“司马道子和王国宝算什么东西,只是我们往南扩展的踏脚石而已,他们根本不是孙恩对手,倚靠他们等若义助孙恩。在南方能与孙恩抗衡的只有荆州和北府两军,桓玄野心太大,为司马王朝所忌,我更没法与之合作。独有你这个由谢家千挑万选出来的继承人,方与我们是天作之合。此更是你报答谢玄厚爱的唯一机会。”

  刘裕发觉自己抗拒她的心志正不断被削弱,更清楚自己在一条非常危险的路上走着,若此事一旦张扬开去,谢玄和燕飞绝不会原谅他,可是他有别的选择吗?

  他比任何人更清楚谢安和谢玄都命不久矣,大树既倒,北府兵两大军系又一向不和,权力自然回到司马曜手上。谁能左右司马曜,谁便能决定北府兵的人事变迁,所以任青媞的提议实具有高度的**力。

  若他拒绝任青媞,那谢玄命逝的一天,他便要立即脱离北府兵躲到边荒集做个荒人。

  以目前的形势,纵使谢玄有意把他栽培为北府兵的领袖,也非一蹴可几的事。有十年八载还差不多,还要他不断立下显赫的军功。

  谢玄的命有那么长吗?

  任青媞的声音又在他耳鼓内响起道:“无毒不丈夫,古来成就大业者谁不是心狠手辣不择手段之辈?分手的时候到哩!是或否由你一言决定。我任青媞可以立誓与你衷诚合作。”

  刘裕听到自己的声音软弱地问道:“杀了孙恩后,你有什么打算?”

  任青媞幽幽道:“我的心早于昨夜死去,唯一活着的理由是向孙恩报复,了却心愿后,我将隐姓埋名,找个山灵水秀的地方为任大哥守墓算了。”

  刘裕心中一震,因从未想过任青媞对任遥如此专一和深刻。

  点头道:“好吧!便让我们滴血为盟,不过待孙恩授首之后,我们将再没有任何关系。”

  燕飞舒服地挨着坚固宽敞的椅背,双腿连靴搁到桌上去,酒罈放在椅脚旁,把美酒一饮而尽,然后把空杯子放到桌上,颇有重温旧梦的痛快感觉。

  庞义像往常般一屁股坐到他身旁,咕哝道:“今天恐怕没有人来开工,我也要像千千和小诗姐般小睡片刻,否则连眼睛都睁不开来。高彦那小子又不知滚到哪里去了。”

  燕飞淡淡道:“高小子探听敌情去也。边荒集每过一刻,便多添一分危险,随时大祸临头,我们要拟定一个应变的计划,事发时才不会手足无措。”

  庞义吓得睡意全消,骇然道:“没有那么严重吧?”

  燕飞苦笑道:“真实的情况可能比我想象的更严重,除非整个边荒集团结起来,不过这是不可能的。在对付花妖一事上,我们中已有内奸在搞鬼,赫连勃勃和屠奉三分别是两个祸源,祝老大又忽然走火入魔,都不是好兆头。”

  庞义头皮发麻地瞧着一堆一堆的木材,颓然道:“还建什么楼呢?你的话是否指盛传中慕容垂派来的劲旅?”

  燕飞油然道:“那也包括在内,但我更害怕孙恩,徐道覆这种人是不会无缘无故到边荒集来的,若说他纯为千千,我燕飞第一个不相信。”

  庞义震骇道:“孙恩是南方最不好惹的人,我们该如何是好?”

  燕飞没好气地瞧他一眼,道:“最聪明当然是不要惹最不好惹的人,但惹上了却也没有法子。”

  接着把脚收回桌下,重新坐好,沉吟道:“任何人要发挥边荒集的作用,必须找寻合作的伙伴。南人须找北人,北人则找南人,否则边荒集等若被废去半边身子;假若慕容垂要找的人是孙恩,那将是边荒集最难承受的最坏消息。唉!只要他们两方分别封锁南北水陆两路,荒人想大举撤退都不行,只能够亡命边荒,你明白撤退和逃亡的分别吗?”

  庞义色变道:“撤退是收拾好家当上路,逃亡则是只能带些随身细软又或什么都不能带,名副其实的落荒而逃。若此两方联手,能逃亡已是不幸中之大幸,最怕他们忽然杀至,逃都逃不了!”

  燕飞仍可露出笑容,挨回椅背处,探手从地上提起酒罈,拔塞,举起“咕嘟咕嘟”大喝两口,酒罈放到桌面,以袖拭去唇边酒渍,道:“若我们不能于敌人来前先统一边荒集,我们便要完蛋哩!”

  庞义待要说话,只见高彦在东大街现身,穿过重建场地,朝他们奔至。

  刘裕独驾风帆,破雾南下。

  任青媞已离船登岸,至于她要去什么地方,这位刚丧夫的新寡文君没说半句话。

  刘裕暗叹一口气,自己与这难测的女人结为联盟,实在祸福难料,心中也颇不舒服,唯有安慰自己,谢玄之所以会挑他作继承人,正因他没有高门大族的包袱,行事可以更方便灵活,随机应变,甚至不择手段,做出高门大族不齿的事。

  他隐隐感到任青媞也像他般别无选择,试问谢玄或桓玄怎会与她合作?而她要向孙恩报复,能找的帮手只剩下他一个,假若他拒绝任青媞的提议,她第一个要杀的人便是他刘裕,以防曼妙的事外泄,而这当然不是最好的办法,因为尚有另一个知情者燕飞。

  再想深一层,或许任青媞自知在目前的情况下没法干掉自己,所以想出此法来稳住他,什么滴鲜血立毒誓全是骗人的把戏,为令他保守曼妙的秘密,那是逍遥教对南方政权仅余的唯一影响力。又或许此举只是她未经深思熟虑的权宜之计。

  想到这里,刘裕苦笑摇头,心忖除非他现在立即放弃统一南北的目标,否则他只好继续冒此奇险,看看路的尽头是别有洞天,还是死路一条。

  高彦神色凝重地在两人面前坐下,道:“形势非常不妙。”

  燕飞从容道:“如何不妙?”

  庞义真的很佩服燕飞,自己的脑袋早慌得乱成一团,不能正常运作,而他仍可以天塌下来当棉被盖的样子,只这点已是能人所不能。

  高彦道:“我回来已有小半个时辰,要先弄清楚边荒集的最新情况,方来向燕老大你作总报告。”

  燕飞向庞义道:“老庞你要不要先入帐睡他娘的一觉?”

  庞义苦笑道:“睡得着才怪,高小子快说。”

  高彦道:“昨夜我离集时,想到慕容垂若要从东北方潜来边荒集,最好的办法是步行穿越‘巫女丘原’,否则不论如何昼伏夜行,始终难避各方探子耳目。因为边荒四野无人,倘若到高处看看何方有野鸟惊飞,便可知有人迹或敌踪,怎都没法瞒人。”

  巫女丘原泛指边荒集东北方、颍水东岸一片纵横数十里丘陵起伏的山野荒林,其中遍布沼泽,少有道路,平时没有人愿踏足,兵祸时却是逃难的福地。

  燕飞和庞义点头同意,高彦这个想法大胆而有见地,际此边荒集群雄人人密切留意、侦骑四出的当儿,要想瞒人耳目,自须能人之所不能。在巫女丘原行军虽然艰辛,却不是没有可能。高彦能当上边荒集众多风媒之首,果是有两下子。

  高彦续道:“坦白说,我虽自问精于斥候之道,不过要我在夜晚到巫女丘原探察,只是浪费时间。于是我想到边荒集既有内奸接应慕容宝,必有周密的部署,否则若要慕容垂的人在丘原盲目摸索,还要步行近十多里的远路,再泅过颍水始抵达边荒集,简直是个笑话。”

  庞义拍桌道:“对!只有一个办法可把兵员迅速接应来边荒集,就是经由巫女河。”

  巫女河是流经巫女丘原最大的河道,不过河床浅隘,河道宽窄无定,又有杂树乱石阻道,不宜航行,独有接通颍水的一截河道情况较佳,但仍不能供吃水较深的大船行走,只可勉强供小艇通行。

  燕飞道:“你有什么发现?”

  高彦傲然道:“除非没有这些蛊惑布置,否则休想瞒得过老子。我于巫女河深入丘原的半里许处,发现该处树木竟被大量砍伐,虽然我尚没法找到扎好的木筏,却敢肯定有大批木筏藏于丘原边缘某一秘处,只要慕容垂的人来到,不用三个时辰,可以抵达我们的码头。”

  燕飞赞道:“假设得好,如果慕容垂军马现在正穿过丘原,那最快他们在今夜才能全面接近,我们至少还有一天的部署时间。”

  庞义道:“现在该怎么办?”

  燕飞向高彦道:“看你的神色,应该是另有心烦之事,否则应为掌握到重大情报而雀跃兴奋。”

  高彦颓然道:“燕老大法眼无差,我一回来便得手下儿郎通知,今早有人散播谣言,说飞马会的真正老大是拓跋仪而非夏侯亭,而飞马会这般鬼祟,是为要掩饰拓跋珪与慕容垂的密切关系,至于燕老大你……唉!你该明白我在说什么。”

  庞义大怒道:“这样的谣言谁会相信?”

  燕飞叹道:“当人心慌意乱之时,不论谣言如何荒谬,总会有市场的,何况谣言至少有上一半是事实,更易惹人猜疑。”

  转向高彦道:“你立即去把郝长亨找来,我有要事和他商量。”

  高彦领命而去。

  此时一辆华丽的马车从东大街转入右方的横街,在营地旁缓缓停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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