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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风流尽散

  

  刘裕坐在统领府后院的小亭里,心中百感交集。当日谢玄便是在这里截着自己,使他无法与王淡真私奔。假设谢玄预知王淡真的悲惨下场,仍会阻止他吗?

  忽然间他感到无比的孤独,谢玄已作古人,王淡真亦舍他而去,一切成为没法挽留的过去,伴着他的只有切齿之痛,和倾尽江河之水也洗刷不去的恨火。

  刘牢之换了一个更可厌的脸孔,充做好人,却是千方百计要置他于死地。更明示他刘裕有军任在身,在起程前不准离开统领府,摆明是不想予他任何机会串联军中支持他的人。

  触景生情下,他的心中涌起一股无法名状的哀伤,不单是为了王淡真,更是一个在大乱时代里的人,深切体会到民族与民族间的仇恨,每个人都因为要生存而进行无尽无休的战争而生出的感慨。

  当初刚加入北府兵的时候,他做什么都有一股狠劲儿,什么都要做得比别人好,为的只是得到上级的赞赏,完成每个派下来的任务,心中都有满足的感觉,认为自己为军队出了力,思想单纯。

  可是现在他已成为北府兵一众兄弟的希望,甚或南人翘首以待的救世主,他对成败反有完全不同的思虑。更因他清楚火石降世的真相,深感受之有愧,所有这些念头合起来,形成他复杂的心境,那种滋味确实难以形容。

  事实上他再没有退路,只有继续坚持下去,在刘牢之的魔爪下挣扎求存,等待时机。假如时机永远不降临到他身上,他亦只好认命。

  黑压压的浓云低垂在夜空上,仿如他沉重的心情。他现在虽然是孑然一身,可是扛在肩上的重担,却令他有不胜负荷的痛苦。他情愿明刀明枪与敌人决一死战,可惜事与愿违,面对的是荆棘满途的不明朗将来,眼前的任务肯定是个要他永不超生的陷阱。

  明天会是怎样的一天呢?

  他再没有丝毫把握。

  野火宴在湖边举行。

  慕容垂和纪千千坐在厚软舒服的地毡上,吃着侍从献上来新鲜火热的烤羊肉片,喝着鲜卑人爱喝的粗米酒。

  慕容垂神色自若,东拉西扯的和纪千千闲聊着,说起当年被族人排挤,投靠苻坚的旧事。他用词生动,话中充满深刻的感情,尽管纪千千无心装载,也不得不承认听他说话确实是一种乐趣。

  忽然慕容垂沉默起来,连尽两杯酒,然后目不转睛地看着纪千千。

  纪千千移开目光,投往湖水去,小湖反映着新月和伴随它的几朵浮云,仿佛是在这冷酷战场上和纷乱的战争年代里,唯一可令人看到希望的美景。

  慕容垂的声音传入她耳中道:“荒人赢了!”

  纪千千心中所有疑虑一扫而空,差点高声欢呼,却不得不抑制住心中的狂喜。

  荒人赢了!那代表什么呢?胜利是要付出代价的,如果荒人折损太重,在强敌环伺下,仍是没有好日子过的。

  慕容垂叹道:“荒人再次创造奇迹,赢了非常漂亮的一仗。”

  纪千千娇躯掩饰不住地轻颤一下,俏脸现出难以置信的神色,朝慕容垂瞧去。

  慕容垂仍在凝视她,注意她每一个表情的变化。

  纪千千道:“以少胜多,已非常不容易。他们是如何办到的?”

  慕容垂淡淡道:“成败的关键,在一场暴风雨和接踵而来的浓雾。如果我没有猜错,荒人里有精于看天候的高手,加上对边荒集季候转变的认识,把天气的突变和整个反攻的战略配合得天衣无缝,令守军着着失误,最终全面崩溃。虽然我是承受失败苦果的一方,也不得不承认荒人的反攻战非常精彩,肯定会名留青史,成为后人景仰的著名战役。”

  纪千千暗忖慕容垂平静地说出这番话来,还表现出过人的胸襟,没有故意贬低对手,似乎失去边荒集,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可是实情是否如此呢?她敢肯定确切的情况刚好相反,失去边荒集对慕容垂是严重的打击,不但令他丢了面子,更打乱他统一北方的策略和部署。

  他之所以表现得如此从容淡定,是因为震撼已过,他亦拟定好应变的策略。说不定击垮慕容永后,他会亲征边荒集。正因胸有定计,他方可以笑谈自己这次严重的挫败。

  她感到愈来愈能掌握慕容垂的心理。

  慕容垂是否太乐观呢?他能否第三度对边荒集用兵,将决定于征讨拓跋珪之战的成功与失败。

  如果拓跋珪输了,边荒集也完了。

  慕容垂续道:“谢玄的确没有找错继承人,刘裕肯定是南方继谢玄后最出色的统帅,把天时、地利、人和三个决定成败因素,发挥得淋漓尽致,可为后世的兵法家留下典范。”

  刘裕得到慕容垂的高度评价,这赞语出自胡族最出色的兵法大家之口,纪千千也感与有荣焉。

  慕容垂忽又皱起眉头,道:“刘裕究竟会留在边荒集长做荒人,还是会归队返回北府兵呢?千千可以告诉我吗?”

  他少有用这种带些恳求意味的语调和她说话,顿令纪千千生出奇异的感觉。

  慕容垂是否失去了自信呢?失去边荒集,对他的自负和信心肯定多少有影响。假设北伐之战以拓跋珪的大胜作结,对眼前这位纵横不败的无敌统帅,又会造成如何沉重的另一打击呢?慕容垂会否因连番重挫而失去战略水平?这些想法令纪千千似在没有光明的黑暗里,看到第一线的曙光。又感到这个想法对慕容垂非常残忍,那种矛盾的滋味真不好受。

  纪千千柔声道:“刘裕必须返回北府兵效力,否则他会有负玄帅对他的期望。”

  慕容垂讶道:“刘牢之和司马道子肯放过他吗?他回去与送死有何分别?”

  纪千千轻轻道:“或许他确实是真命天子呢!谁可下定论呢?”

  慕容垂露出凝重的神色,点头道:“千千这句话切中整件事的要害。若只动脑筋,不动感情地去分析,变成众矢之的的刘裕肯定难逃敌人毒手。可是如他真能挺过去且保住小命,那么最不相信他是真命天子的人也会信心动摇。如此他会成为南方最有号召力的人,至乎能吸引敌人的手下向他投诚。”

  纪千千明白为何慕容垂特别关注刘裕。事实上现在南北诸雄,正进行一场不宣而行的竞赛,暗中较量角力,看谁能先统一北方或南方。先统一的一方,将会趁另一方分裂交战的时机,趁势征伐,好统一天下。

  慕容垂是为自身的情况着急,不希望在**平北方诸雄前,南方早他一步归于一统。故此刘裕的迅速崛起,对他的伟业构成威胁。

  纪千千心想,如果慕容垂能看穿自己对他的想法,会有什么感受?会否对自己生出警戒之心呢?

  道:“皇上还未告诉我,这场仗是如何打败的?”

  慕容垂仰望夜空,长长吁一口气,道:“是否除边荒集的事,千千对其他事都没有兴趣呢?”

  纪千千耸肩道:“我自小便是个好奇心重的人,兴趣可多哩!不过现在我最关心的是边荒集,这是皇上一手造成的,皇上不是想我把个中因由一语道破吧!”

  慕容垂一时说不出话来,更不知如何答她,百般滋味,涌上心头。

  谢道韫回复神志,张开眼来,看到的是宋悲风饱历忧患,留下了岁月痕迹的脸孔,却再感觉不到自己身体有任何的痛楚。

  从宋悲风双目闪动的泪光,她晓得自己内伤严重,不过她没有丝毫恐惧,生命再没有值得留恋的地方。

  轻柔地道:“我还以为是梦境,不过我确实梦到秦淮河上的朱雀桥,和朱雀桥边的乌衣巷,那活像前世轮回里的旧事,发生在很久很久前的过去。我们王、谢二家共同在巷内度过漫长的世代,倜傥风流、钟鸣鼎食,也同时面对前所未有的可怕劫难。这就是我们注定的命运,没有人能改变。”

  宋悲风凄然道:“我真不明白,孙恩怎会对你下毒手?这样做,对他是有害无益的。”

  谢道韫平静地道:“宋叔早离开谢家了,这是你最后一次插手谢家的事。去助刘裕打天下吧!安公是绝不会看错人的。”

  宋悲风悲痛欲绝,当年谢安病逝,他也没有这般失控。

  谢家的风流确实已走至末路穷途,谢道韫如若辞世,将带走这乌衣巷最显赫世家最后一抹霞彩。谢安的时代终告结束。

  谢道韫道:“我看到王郎和荣儿哩!我真的撑不住了。宋叔好好保重,我曾拥有过最辉煌的岁月,亦好该知足。一切都再没有关系。”

  宋悲风双目现出坚决的神色,指如雨下,连点她胸前数处要穴,正是当年燕飞救治他的功法手段。

  纪千千回到帐内,正等得心焦如焚的小诗连忙伺候她,道:“我真怕他按捺不住,不肯让小姐回来,又或设法灌醉小姐。”

  纪千千微笑道:“慕容垂并不是这种卑鄙小人。干爹说过凡能成为第一流高手者,均有驾驭本身七情六欲的能力,故可不受情绪影响,在武技上出人头地。玄帅便是这样的一个人,与在建康的世家子弟有所不同。他不但在男女关系上从不逾越,且对那些所谓建康名士趋之若鹜的什么五石散、寒食散没有丝毫兴趣。在这方面干爹也自愧不如。”

  小诗仍在担心,道:“但慕容垂是胡人嘛!”

  纪千千牵着小诗的手坐到地毡上,欣然道:“现在北方的胡人与我们汉人再没有明显的分别,特别是胡人的领袖阶层,在苻坚汉化北方胡族的努力下,胡人都说汉语,有些更读圣贤之书。像慕容垂除了在战场上,仍保持胡人好勇斗狠的强悍作风,平时怎么看也不觉得他是异族的人。”

  小诗垂首道:“他的样子很吓人呢!好像没有人是他对手的样子。”

  纪千千笑道:“勿要被气势慑服,鹿死谁手,还要在战场上见真章。天下间并没有能不被击倒的人。告诉你一个天大的好消息,我们荒人在二度反攻边荒集的战役上,取得全面彻底的胜利,将兵力达三倍以上的鲜卑和羌族联军逐离边荒,赢了非常漂亮的一仗。燕郎更大展神威,在暴风雨里勇取古钟楼,从边荒集的核心处动摇了敌人的防守力。这场仗令荒人名震天下,看以后还有没有人敢小觑我们荒人。”

  小诗大喜道:“荒人真有本领。”

  纪千千压低声音道:“失去边荒集,已大幅削弱慕容垂本是坚定不移的信心,我从未见过他今晚显露出来的神态,纵然和我说话,却不时心不在焉,可见他心事重重。所以只要他多输一场仗,他将面对生平最大的信心危机,再不是以前的慕容垂。”

  小诗道:“可是胡人终是胡人,我怕他狠起来时会伤害小姐。”

  纪千千道:“所以我们须小心处理和他的关系,让他保持君子的作风。现时的趋势对我们是有利的。谁低估我们荒人,肯定会吃大亏。”

  宋悲风几近虚脱的勉力策骑缓行,牵着另一匹背驮谢道韫的马儿,从山野转入官道往北走。

  将她送返建康谢家,是他现在唯一可以做的事。

  在谢家他最尊敬的三个人,就是谢安、谢玄和谢道韫。对后者他除了敬意外,还因她不幸的婚姻而充满怜惜之意。老天爷对她太不公平了,既赋予她美貌、才智和一颗善良的心,偏不予她快乐和幸福。她不但是世家大族所谓门当户对的婚姻受害者,更是政治的牺牲品。

  到此刻他仍然想不通,为何孙恩定要对她下毒手,究竟是基于对谢安的仇恨,还是有其他原因。

  如是为了报复谢家,为何孙恩又放过他宋悲风?

  当时他拼死拦截孙恩,三十多招后他锐气已泄、真气难继,被孙恩逼在下风。

  孙恩只要坚持下去,定可取他之命,可是孙恩只是一掌把他击得踉跄跌倒,便罢手不战,还留下一段令人难解的话。

  他说道:“如果换作另一个情况,我绝不会对她下杀手,这是命中注定的。罢了!带她回建康好好安葬吧!在离世前她是没有任何痛苦的。”

  他真的不明白,为何孙恩会认为这是命运的安排?

  孙恩的武功比传说中的更可怕,确实是环顾天下,何人是他的对手?

  宋悲风虽然自负,也知自己没有能力为谢道韫报此深仇。

  燕飞可以吗?

  想到这里,心中一动,终于豁然悟通孙恩令人难解的行为。

  他是要引燕飞来决一死战。

  燕飞和谢家关系密切,而谢安、谢玄去后,谢道韫成为了谢家的代表人物。假设孙恩杀的是他宋悲风或谢琰,那只是武林或战场上互相仇杀的结果,不会造成太大的震撼,可是孙恩施毒手的对象是与世无争的谢道韫,即摆明是冲着燕飞而来,只要燕飞尚有一口气在,绝不会放过孙恩。

  这是没法解开的仇恨。

  孙恩对除掉燕飞是志在必得,这关系到孙恩的声名和天师军的威势。

  幸好他回天有术,勉强保住她的性命,凭的是燕飞当年为他疗伤曾**他的真气。只是谢道韫可以再撑多久,连他也不知道。

  孙恩太狠心和卑鄙了,因一己之私,祸及没有关系的人。

  更可恨的是司马道子,硬把王凝之一家大小拖进这战争的泥淖去,只为了玩弄手段。

  老天爷究竟是怎么搞的,处处让恶人当道,令这世界只有强权没有公义?

  忽然间,他明白自己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一个人的身上,那人就是谢玄亲自挑选的继承者。

  刘裕!

  宋悲风暗下决心,不计生死也要助刘裕成器,只有透过刘裕,他才可以为谢家洗刷耻辱,向司马王朝报复,向孙恩报复。

  生荣死辱再不重要,只有这样他才可以报答谢安,表达他对这位天下第一名士的感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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