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鸟尽弓藏
徐子陵呆立船头。河风迎脸刮来,吹得他衣衫飘扬,却拂不去战争惨厉的可怖回忆!他明白战争的必然和无可避免,就像江湖间永无休止的斗争仇杀。即使以师妃暄的超然,仍难以无视万民的疾苦,了解以武止武乃和平统一的必须手段。
寇仲来到他旁,望往前方下沉的一轮红日,悠然道:“激战之后,尤令人感到日常平凡中毫不平凡的事物的珍贵。试问在战场上厮杀决生死的时刻,谁有闲情去留意日出日落的动人美景?”
徐子陵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说道:“仲少似乎很享受大战后的余韵。”
寇仲说道:“只要没有丢命,谁都会感到莫以名状的喜悦,何况在大胜之后,又是胜得那么险!”
顿了顿思量道:“我定要组成一支无敌的亲卫骑队,否则将来遇上李世民,怎抵挡得住他的黑甲精骑?”
宣永的声音从后方传来:“寇爷的想法极有见地,不知可曾听过用骑之十利呢?”
寇仲欣然道:“愿闻其详?”
宣永来到寇仲之侧,正容道:“一曰迎敌始至;二曰乘虚败敌;三曰追散击乱;四曰袭敌击后,使敌奔走;五曰遮其粮食,绝其军道;六曰败其关津,发其桥梁;七曰掩其不备,卒击其未振之旅;八曰攻其懈怠,出其不意;九曰烧其积聚,虚其市里;十曰掠其田野,俘其子弟。此十旨,骑战之利也。这次寇爷能大破李密,皆因能把骑战的优点发挥尽致,故能以少胜多,以快克倦。”
徐子陵说道:“问题是人人皆知骑战之利,为何只有李世民拥有无敌的骑兵,且人数只限在千余之数?”
宣永答说道:“这种事总是知易行难。谁不想自己的骑队有过人之威,却受到将才、骑术、战士质素、战马和装备的种种限制。若纯以骑兵论,天下莫过于累代养马卖马的飞马牧场,故虽只区区数万正规战士,却能东拒杜伏威,西抗朱粲,北阻王世充,下压萧铣、林士宏,更使三大寇难作寸进,正显出骑射的威力。来如火去如风,让人防不胜防。”
寇仲双目立时亮起来。
偃师出现前方,城上旗帜飘扬。
寇仲松了一口气说道:“谢天谢地!只要偃师你老人家安然无恙,李密这次真要完蛋了!”
杨公卿听罢,目光在围桌而坐的寇仲、翟娇、宣永、王玄恕、屠叔方、玲珑娇六人身上巡视一遍,点头道:“李密和邴元真均无足惧,但单雄信这支新军现在筑垒固守,只要能挡得我们十天半月,待李密重整阵脚后,局面会完全不同。”
翟娇望向寇仲,显然因他一手策划出大破李密这近乎不可能的奇迹后,对他观感大改,唯他马首是瞻。徐子陵并没有出席这个大战后最重要的军事会议,避进静室去。
寇仲悠然道:“由于李密以为我们缺粮,所以决定速战速决,以免我们能从东都补充粮草;故这次南来,肯定携粮不多。因此只要我们能使金墉的王伯当自顾不暇,无法支援单雄信,那么任单雄信拥有百万大军,也只落得投降一条路可走。”
翟娇点头道:“王伯当守金墉的兵力不过数千人,且属新募之兵,绝对无力守稳金墉。”
宣永说道:“金墉城内有我们的人,只要大将军虚张声势进攻金墉,人心虚怯时,我们可乘机烧其粮仓,内外交煎下,王伯当除了弃城渡河退往河阳外,别无他法。”
杨公卿动容道:“确是可行之计。”
王玄恕皱眉道:“假若我们进军金墉之时,单雄信兵分两路,一旅往援金墉,另一旅进攻偃师,而李密则乘势东来,我们岂非要陷于危局吗?”
杨公卿笑道:“二公子不用担心。先说金墉城,我方只要派出五千劲骑,进屯金墉城外,单雄信闻信之时,我们早守稳阵脚,甚至可以轻骑突袭,令他的新军疲于奔命。值此人心惶惶之时,单雄信的新兵根本没有应战的士气和能力。”
屠叔方悠闲地吸了一口旱烟管,吐出烟霞,微笑道:“只要能逼得王伯当弃守金墉,便由屠某人往见单雄信,向他痛陈厉害,看他是否识时务的明智之士。不过在见他之前,最好能先令邴元真不战而降,那李密将势穷力促,永无东山再起之望。”
玲珑娇也发言道:“单雄信至少要有十来天的时间,才可伐木造车作梯,作好攻偃师的准备,所以现在他理该不敢轻举妄动。”
杨公卿说道:“拿下金墉城只是小事一桩,就算烧不掉王伯当的粮草,但只要我们虚张声势,保证王伯当要望风而遁。金墉并非坚城,远逊偃师,它以前没曾失陷,只因李密有大军牵制着我们罢了!”
略歇后又道:“不过若要邴元真投降,必须把李密引离洛口,否则凭他一向的威望,会令邴元真心怀顾忌。”
宣永胸有成竹地说道:“无论是邴元真又或单雄信,均是翟爷的旧部,对李密害死翟爷一事心存不满,只是敢怒而不敢言罢。近年来李密不住扶掖他手下的亲信,此事更添他们不满的情绪,所以只要我们能营造出一种深深威胁到他们的情势,我可包保他们投降归顺,而不会再为声威遽降的李密卖命。”
杨公卿瞧往寇仲道:“寇军师对此有何良策?”
寇仲笑道:“此计叫兵分两头,虚张声势。一边派出快骑直逼金墉,另一边则整军渡河,装出从陆路以攻城装备硬撼洛口的姿态。两者必须以前者为先,待逼走王伯当,方可作渡河之举。”
王玄恕道:“若要把攻城装备运到对岸营地,由于浮桥负重有限,须时颇久,单雄信和李密闻讯来袭,岂非不妙之极?”
寇仲微笑道:“所以须先逼走王伯当,断单雄信的后路,再劝他投降,然后进行此事,那时李密闻风而至,发觉单雄信拥兵自守,邴元真又献上洛口,他除了逃命外,还可以有什么作为呢?”
杨公卿哈哈大笑道:“寇军师确是算无遗策。事不宜迟,今晚我们好好休息,犒赏三军,激励士气。明晚我们趁黑行兵,派出五千骑兵往金墉虚张声势,只要王伯当弃城逃走,其他连环妙计立即逐一进行,让李密小儿一蹶不振,含恨终身。”
寇仲和徐子陵左右伴着翟娇,立在北墙的哨楼上,遥观北方绵延达一里的敌营,后边就是邙山。翟娇已改变了很多,虽仍是性情火躁莽撞,但明显比以前作为千金小姐时肯讲道理、纳人言。两人由于素素的关系,对她特别尊敬和爱护。
翟娇忽然叹了一口气道:“若爹在天之灵,知道由他一手创立的瓦岗军,竟是被自己女儿所破,不知会不会感触伤情,难以排遣。”
寇仲明白她矛盾和患得患失的心情,婉言开解道:“假设佛家所言轮回之说属实,那大龙头现在可能是个白胖胖的可爱小婴儿,当然忘掉了前生的一切事,且乐而忘忧。又假设人死如灯灭,那就像长睡不醒,四大皆空,亦不会再兴烦恼。所以大小姐不必为大龙头在天之灵费神担心,现在只需想着手刃李密老贼后的痛快感就成啦!”
翟娇的一对巨眼亮起来,肯定地说道:“爹准是投胎作了个健康的小宝宝,若我能找到那小宝宝,岂非可和爹再在一起吗?你两个小子快给我想办法!”
两人听得心中恻然。翟娇直到这刻,仍不肯接受翟让已死不能复生的残酷事实,故有这种妙想天开的请求。
连声催促下,寇仲抓头道:“唯一的方法,或者可找个精通巫术的灵媒婆子来问问,看大龙头能不能亲自提供情报。”
“啪!”翟娇的巨掌重重拍在寇仲肩背处,痛得他龇牙咧嘴,大喜道:“小子果然懂得动脑筋,江湖上善招魂通灵者,莫过于四川合一派的通天神姥夏妙莹,杀了李密后,你们陪我去找她。”
寇仲失声道:“这是什么旁门左道的邪派?”
翟娇怒道:“只要能找到爹,管他什么劳什子邪派正派,你们究竟陪不陪我去?”
徐子陵软弱地应道:“不过!我们可先要去找素姐呢。”
翟娇剧震道:“素素仍在生吗?”
寇仲愕然道:“谁说素姐……”
翟娇双目涌出热泪,颤声道:“素素在哪里?”
对这位大小姐来说,世上最亲的两个人,翟让之外就轮到陪着她长大的贴身爱婢。此时乍闻素素仍在世间,感情丰富的她哪能控制情绪。寇仲和徐子陵同时内心绞痛,强烈的自责令他们感到没有脸面对翟娇。
徐子陵低声道:“素姐现在巴陵,已……唉!已嫁人生子。”
翟娇猛地探手抓着徐子陵的臂膀,喝道:“杀了李密后,我们先去找素素,然后再往四川。素素嫁给哪个家伙?”
寇仲无力地以仅可耳闻的声音答道:“那家伙叫香玉山,是自号梁帝的萧铣麾下大将,唉!这家伙……”
翟娇泪珠犹挂的脸上露出真诚的笑意,一点都没有觉察两人的欲语还休,放开徐子陵,欣然道:“素素没死就好了!”
寇仲诚惶诚恐地试探道:“我们还要办妥一两件事情,才可以去找素姐呢。”
翟娇出乎两人意料之外地点头道:“我也有事要办,看看如何约定一个时间地点,然后同赴巴陵吧!”
两人哪敢拒绝,只能心中叫苦,暗然神伤。胜利的喜悦全被深重的内疚所替代。
寇仲与徐子陵把翟娇送回她在帅府的卧房后,来到后园的亭子里愁容相对。
寇仲叹道:“最好大小姐见到素姐所嫁非人,一怒下把我们宰掉,那我们便可重新投胎,把前世的事全忘掉,一了百了。”
徐子陵颓然坐于石凳处,摇头道:“这是懦夫的想法,到巴陵后,我们无论如何也要带走素姐母子,谁敢反对拦阻我们就杀谁。”
寇仲沉痛地说道:“假若反对的是素姐,难道你把她杀了吗?且若告诉她香玉山只是个不折不扣的感情骗子,已被李靖深深伤害过的她怎受得起那打击。”
徐子陵把脸庞埋在手里,呻吟道:“老天爷啊!让我们怎办才好?”
寇仲皱眉苦思道:“卜天志或者可帮我们这个忙,至少他可回巴陵探探素姐的情况,使我们可根据情报再想办法。”
徐子陵抬头道:“这不失为没有办法中唯一可行之事。最好是我们能抓到香玉山的最大弱点,逼得他自动放手。”
寇仲伸手搭在他肩头处,低声道:“应付完江都的事,我和你一道回巴陵,什么杨公宝藏都搁到一旁,有什么比素姐更重要呢?”
徐子陵愕然道:“这怎么行,除非你不再想争天下,否则那才是分秒必争的事。”
寇仲苦笑着坐下道:“素姐现在是我们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若她有什么不测,我这辈子都休想快乐得起来,争天下还有什么意思。”
徐子陵点头道:“由江都坐船西上巴陵,只是十天功夫,怕只怕萧铣不让我们带走素姐,此事必须从长计议。夜深了!回房休息吧!”
翌日偃师仍然充盈着大胜后的气氛,军将们秣马厉兵,准备对付下一场大战。攻城的装备排放在通往南门的大路上,随时可离城渡河,运往对岸,摆出进攻洛口的姿态。由于水路被敌人设防封闭,所以陆路成了攻打洛口唯一可行途径。到正午时分,两艘战船从东都开抵,另一大将张镇周奉了王世充之命前来犒赏大捷三军,并带来了一千援军。张镇周接着和杨公卿避入密室说话,整个时辰后才唤寇仲进去,却撇开了王玄恕。两人神色出奇的凝重。
寇仲坐下后讶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难道给杨侗和独孤峰占得上风吗?”
张镇周冷哼道:“独孤峰知道李密大败后,立即逃出东都,我们破入皇宫,把元文都、卢达两人当场处斩,关起杨侗,东都已完全落在我们手上。”
寇仲大惑不解道:“两位大将军的脸色为何这么难看?”
杨公卿沉声道:“现在尚书大人正要迫杨侗禅让,准备称帝。”
张镇周接口道:“郑国公欲以郑为国号,并大封亲族,据我所知:将以玄应为太子,玄恕封汉王,王弘烈为魏王,王行本为荆王,王泰镇为宋王,王世恽为齐王,王道徇为鲁王。而我们两人和郎奉、宋蒙秋只是四镇将军,调守东都外四个主要的大城。”
寇仲恍然大悟。
王世充终是不能成大器的人物,一朝得势,便迫不及待的大封亲族,如此岂能让为他出生入死的将领心服。任用私人,实是王世充将来兵败的致命原因。
张镇周狠狠道:“此事尚未落实,若真是如此,实让人心寒。事实上此役之所以能大破李密,战绩彪炳,功劳最大的莫如寇军师,可是大人对此却不置一词,还命我暗中监视军师。”
寇仲感激道:“难得两位大将军对我这么推心置腹,不过目前最紧要之事,莫过于彻底铲除瓦岗军,其他可留在日后再应付。”
张镇周和杨公卿亦知不宜在目前的紧急的形势中为权位的安排分心,商议一会后,各自分头办事。
寇仲回去后院找徐子陵,他正和屠叔方在亭子内谈话。
见到寇仲,徐子陵道:“我已把素姐的事说给方叔知晓,希望他能使大小姐待我们救出素姐母子后,才与素姐会合。”
屠叔方叹道:“素素遇人不淑,令人心痛。我现在已大致明白了情况,小姐那边可包在我身上。说出来你们不会相信,小姐为了筹募军饷,这几年来专做羊皮买卖,生意做得很大。”
寇仲坐下道:“有方叔和宣兄助她,生意自然愈做愈大哩!”
屠叔方道:“所以我才说你们不会相信,这盘生意全是她一手一脚弄出来的,用的虽是翟爷留给她的资金,使的亦是自己人,但若非她一买一卖都看得准,绝不能像现在般赚大钱。”
两人大感愕然,哪会想到翟娇竟懂得做生意。
屠叔方续道:“除了要为翟爷复仇外,她的精神全用在生意买卖上。现在做生意,除了要有生意头脑之外,还要看拳头是否够硬。所以小姐看得她的羊皮生意很紧,我只要劝她两句,她定会答应耐心等待素素前来相聚。”
他们终于明白翟娇要办何事。
屠叔方道:“宣永是个不可多得的将才,人又聪明绝顶,小仲若要打天下,他可成你的左右臂助。”
寇仲尴尬地怨徐子陵道:“连这你也说出来了!”
屠叔方不悦道:“有什么须瞒我的?大丈夫立身行事,要敢作敢为,不忌人言。小仲有此大志,方叔为你高兴还来不及哩!”
顿了顿正容道:“李密大树既倒,瓦岗军自是四分五裂。凭小姐的关系,再以你寇仲目前在江湖上的声势,我可和小永为你奔走活动,招募一班瓦岗军的精锐,以年轻一辈为招罗目标,对你将来的大业定会有很大的助力。钱饷方面,更是没有问题。”
寇仲大喜道:“多谢方叔支持。”
屠叔方喟然道:“当日与小姐仓皇逃去,本以为复仇无望,但转眼李密伏诛在即,世上还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方叔对你有很高的期望哩。”
寇仲问道:“你们不是一直依附在李平郡的谷应泰旗下吗?此人又如何呢?”
屠叔方摇头道:“此人现与窦建德关系密切,虽是与李密势不两立,却很难说动他投往你的一方,不理他也罢。”
足音响起。三人瞧去,只见清丽动人的小婢楚楚,怯生生地来到三人跟前,偷瞥着寇仲的秀目难掩喜滋滋的神色。
寇仲惊喜道:“楚楚何时来到的,为何我竟不晓得?”
楚楚作了个万福道:“楚楚今早才抵此处以服侍小姐,寇爷你那么忙,怎会知道呢?”又对屠叔方说翟娇要见他。
徐子陵知情识趣地随屠叔方一道离开,让他两人有单独相对的机会。一时间,这对男女都有恍如隔世之感,千言万言,不知从何说起的感觉。
寇仲微笑道:“坐下好吗?”
楚楚玉颊立时飞起红云,摇头道:“那不合规矩。”
寇仲愕然道:“什么规矩?”
楚楚咬着下唇轻声道:“主从之别嘛!”
寇仲不解道:“我只是你的朋友,当年是掷雪球互相认识的。我们何时曾有主从之别呢?”
楚楚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似是回想起当日在大龙头府掷雪球为戏的动人情景,欣然道:“那时怎同呢?你和徐爷是素姐的义弟。可是现在你们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小姐也要尊敬你们。人家自然须守礼数哩!”
寇仲见她仍保持着当年令他心动的可爱神情,心中涌起难以形容的感觉。本很想告诉她自己仍戴着她当时所赠的链子,但另一个念头却使他打消此意。
叹了一口气道:“去礼数,我寇仲仍是那个掷雪球的小子,唉!”
若生命可重新由那刻开始,素素就不会嫁给香玉山了。
楚楚低声道:“寇爷若没有什么吩咐,楚楚要回去看小姐有什么要伺候了!”
寇仲强压下像以前般把她拥入怀里恣意爱怜的冲动,让她离开。
黄昏时分,张镇周率领五千轻骑,进军金墉。杨公卿、寇仲和徐子陵另率两千轻骑送行,到肯定探得单雄信的新军没有异举,折返偃师。
此时往探敌情的玲珑娇回来了。众人在帅府大堂听她的报告,翟娇、屠叔方和宣永均有出席,王玄恕则去了视察洛河南岸的营地,加强防御。
玲珑娇说道:“正如寇军师所枓,李密率败军撤回洛口后,立即整顿军旅,只逗留一晚,便率七千骑兵,离城西来,似要与单雄信的大军会合。”
翟娇双目喷出仇恨的火燄,冷笑道:“这回要让他有命来没命回去。”
屠叔方沉声道:“李密此人高傲自负,可胜不可输;现在士气低落时却要率兵反攻,只是自取灭亡。”
寇仲摇头道:“他虽是输不起,急欲挽回颜面,但绝不会笨得去与单雄信快要缺粮的孤军会合,此事不应轻忽视之,否则我们将犯上轻敌的错误。”
杨公卿点头道:“他是要诱我们去攻打洛口。”
翟娇亦不解道:“洛口根本无险可守,若我们往攻,邴元真望风立溃,李密为何走此下着?”
宣永说道:“李密自不会把洛口拱手让人,照我猜测,他是希望我们误以为他是要与单雄信会师,因而乘机往攻洛口,断他东归之路。而当我们把辎重渡过洛水之时,他便向我们渡河部队发动猛攻,而单雄信则全力攻城,此计实是非常毒辣,不过却正中寇爷的算中。”
寇仲长长吁出一口气道:“李密的致命伤,是以为我们仍然缺粮,故不得不急取洛口,以攫取洛口充足的粮备,乃行此诱敌之计。”
洛口乃旧隋五大粮仓之一,共有三千个大窖,每窖储粮八千石。李密虽曾开仓赈民,但这几年来仍不断往洛口仓窖储粮,以供应瓦岗军的需求。
翟娇说道:“我们不如佯作渡河,诱他来攻好了!”
寇仲说道:“现在是他急而我们不急。先待张大将军攻下金墉,我们有了要单雄信屈服的本钱,然后集中全力对付李密。”
接着问玲珑娇邙山上兵营的情况。
玲珑娇答道:“那支部队全是老弱残兵,今早已开始北撤,看情况是要渡河往河阳。”又道:“单雄信的部队军心不稳,不住有人抛弃兵器逃离军营,故人数虽多,应该没有作战的斗志和能力。”
寇仲动容道:“知不知道逃了多少人?”
玲珑娇说道:“他们是爬过木栅逃亡,布在营外的哨楼十座有八座都没有人监察,但因是趁晚上逃走,确实数目很难估计。我曾抓起几个逃兵来审问,都说营地谣言满天飞,更有人传李密已被我们杀了。故而人人无心恋战,单雄信更停止制造攻城的器械,摆出要撤走的姿态。”
“砰!”杨公卿一掌拍在台上,精神大振道:“李密一生人最大的错误,是用这种乌合之众来攻打我们。”
玲珑娇说道:“单雄信的部队几乎全是步兵,战马不到五百匹。现在已开始限制每人的口粮,每日配给只有正常一半的分量,恐怕支持不了多久。”
寇仲瞧了默然不语的徐子陵一眼,欣然道:“这就成了。我们根本不用等待金墉失陷,就可施出渡河诱敌之计。我可保证单雄信会不理李密着他进攻我们的命令,拥兵自守,好待我们移师洛口之际,逃之夭夭。那时他就可和我们讨价还价,谈投降的条件。”
众人点头同意。
若换了是沈落雁或徐世勣而非单雄信,情况自然大不相同。因单雄信一向对李密重用蒲山公营的手下大将深感不满,而配给他的部队又是不堪一战的乌合之众,怎会冒险为李密卖命。
杨公卿总结道:“我们明天佯作渡河,同时布下两支伏兵,一支监察单雄信的动静,一支负责对付李密,此仗李密若再败,势将再无可用之兵。”
“笃!笃!笃!”
徐子陵早从足音认出是寇仲,说道:“进来吧!为何这次这么有规矩,竟懂得敲门。”
寇仲推门而入,苦笑道:“十次至少有五次我是有敲门的,陵少今晚的火气似是很大哩!”
徐子陵待他在几子另一边坐下后,说道:“自见到大小姐,就想起素姐,心情会好到哪里去?”
寇仲说道:“素姐的事担心也没有用,我们更不可轻举妄动,否则只会落入萧老贼和香小贼算计之内。”
接着把王世充准备大封亲族,惹起张镇周和杨公卿不满的事说出来。
徐子陵心中一阵烦厌,岔开话题道:“假若明天李密没有中计,又或仍给他溜了,我们是不是仍要在这里继续磨下去,白帮王世充这种人打天下呢?”
寇仲苦笑道:“问题不在我们身上,而在大小姐她老人家身上。”
徐子陵沉吟道:“只要我们告诉大小姐,我们是要去接素姐,她该肯接受吧!”
寇仲精神大振道:“此不失为可行之计,若李密逃回虎牢或萦阳,当不是十天半月时间可干掉他。坦白说,我很担心老爹和沈法兴攻下江都,那时飞马牧场就危险了,他们怎能既要应付朱粲那杀人狂魔,又要应付老爹和萧铣。”
徐子陵同意道:“看过骑兵的厉害后,才明白为何这么多人对飞马牧场虎视眈眈。只有他们经配种改良的战马,才可应付天策府的黑甲骠骑。所以若我是老爹,也会把夺取飞马牧场视为首要之务。”
寇仲喜说道:“难得陵少和小弟有这种共识,素姐的事虽要紧,却不及飞马牧场的刻不容缓。不理明天是否能宰掉李密,我们立即赶返洛阳,见过卜天志后,就可和虚行之一起溜之夭夭,其他的事让王世充去头痛好了。”
接着又叹了一口气,说道:“到现在我明白了为何刘大哥明明爱上了素姐,偏又不敢表露爱意。”
徐子陵皱眉道:“你明白了什么?”
寇仲沉声道:“刘大哥是真的喜欢素姐。”
徐子陵不解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寇仲苦笑道:“我们终于经历过沙场的凶险,以李密那种身手,一旦陷于劣势,也动辄要饮恨沙场。所以每回上战场,小命都得交在老天爷手上去,而不是由自己决定。在这种朝不保晚的情况下,怎敢去害苦自己心爱的女儿家那脆弱的心灵呢?”
徐子陵默然半刻,徐徐道:“你为何忽然有此感触?”
寇仲颓然道:“当年在大龙头府,我想也不想便将楚楚搂入怀内亲热,但今天明知她千肯万肯,我却不敢碰她半个指头,心中岂能无感。”
徐子陵欲语无言。
翌日清晨,城门刚启,辎重骡车源源出城,朝浮桥开去,准备渡河。此时以杨公卿、寇仲为首的一队近万个精锐骑兵,埋伏在浮桥北的一处密林内,附近所有制高点,设有岗哨,监视远近的动静。
情报像雪片般不住送到。翟娇出奇地沉静,使人更感到她杀死李密的决心。徐子陵则作她的贴身护卫,怕有起事来,她会因不顾危险以致为敌所乘。
王玄恕的辎重部队开始渡河。此时情报传来,王伯当驻金墉的部队已闻风先遁,退守河阳,城民开门迎接张镇周的大军进城。不费一兵一卒下,金墉城落入张镇周手内。而单雄信则果如所料,全无动静。
玲珑娇此时策骑奔至,报告道:“李密的骑兵正全速赶来,显然已探得我们渡河的事。”
杨公卿大喜,忙吩咐众将,准备作战。
寇仲忍不住赞道:“若非娇小姐善于探听敌情,情报准确,我们只能事倍功半,绝对没有眼前料敌如神的奇效。”
玲珑娇甜甜笑道:“你最懂哄人。”
寇仲虚心问道:“侦察敌人是否有什么窍要呢?”
玲珑娇答道:“用兵之要,是先察敌情。若不知敌,等如缚着眼睛和敌人交手,不败才怪。所以三军未动,侦骑先行。而凡督军者必须有一批精于侦察的好手,才能达到知敌的目的。”
寇仲为了自己将来着想,兼之在此时逗逗这龟兹美女总好过呆候干等,遂问道:“怎样才可培养出侦察的好手来呢?”
玲珑娇道:“首先要选人,必须善于走动和机灵的人,可以担当这种任务;其次是他们必须熟悉地理环境和各地方言,便于隐藏和探听消息,最好是懂得易容改装,俾能无所不至。若可以重金收买当地或敌方的人士,更是万无一失。”
寇仲叹道:“原来是这么复杂的。”
玲珑娇压低声音道:“你为何像对这些军队内只属小道的事情,竟很有兴趣的样子呢?”
寇仲不答反问道:“我可否再问你一个不该问的问题?”
玲珑娇凝视他半晌,点头道:“问吧!”
寇仲凑近点道:“娇小姐和王公究竟是什么关系,为何你会不远千里的从龟兹来助他打天下?”
玲珑娇垂头道:“你为何要问?”
寇仲装作若无其事地说道:“只是好奇吧!”
玲珑娇摇头道:“若你只是随便问问,我是不会告诉你的。”
寇仲愕然道:“这竟是个秘密吗?”
玲珑娇尚未来得及答话,寇仲忽然仰首望天,失声道:“这下糟了!”
众人闻得寇仲惊呼都把目光集中到他身上,再学他般仰首观天。只见沈落雁那头侦鸟不住盘旋高飞,在空中作出奇异的飞行路线。杨公卿,玲珑娇、徐子陵、翟娇等知情者同时色变,知这怪鸟正借特别的飞行方式,通知主人这密林内藏有伏兵。为了躲避敌人探子的耳目,他们费了很多功夫才布下这支伏兵。
首先是以另一队骑兵吸引敌人的注意力,摆出欲防止单雄信的部队趁辎重渡河时偷袭的姿态。又在高处放哨,再趁黑夜着骑兵牵马穿林,潜往现在埋伏的地点。马蹄当然包上布帛,以免发出异响。可是千算万算,却算漏了这头通灵的怪鸟。
“呱!呱!呱!”怪鸟望东北方向飞去,正是李密骑兵驰来的方向,此时已隐闻马嘶和蹄音。
杨公卿大喝道:“左右翼先行!”
号角声起。埋伏两翼的左右先锋队各三千骑首先由密林冲出,循着弯曲的路线,往敌军的侧翼驰去。然后中军蜂拥出林,队形整齐地驰上长草平原,往敌人驰来的树林区疾驰而去。马鞭挥舞策打,战马长嘶,充满急疾惨烈的气氛。战士精骑像潮水狂浪般把草原遮没,晨光下战冑盔甲兵械熠灿生辉。大地急快倒退。只数十息的光景,中军的八千骑兵已进入树林区,骑速稍减地往敌人迎去。由于敌人只在八千之数,所以他们全无顾忌的凭着优势的兵力,凌逼对手。现在唯一希望就是以快打快,最好是敌人来不及撤退,又或整顿阵势,让他们衔尾追上,杀李密一个落花流水。
寇仲、玲珑娇、翟娇、徐子陵等首先驰上一个山丘,只见半里许外的密林尘土直卷上天,蹄声急骤,却声响渐弱。
翟娇大喝道:“追!”
寇仲大喝道:“不要追!”
翟娇大怒道:“为何不追,李密要走了!”
杨公卿这时来到寇仲旁。
寇仲问玲珑娇道:“尘土扬起的样子算是条条而起还是零星散乱呢?”
玲珑娇勒着正呼噜喷气的战马叫道:“瓦岗敌军仍是队形整肃,散而不乱。”
寇仲点头道:“正如我所料,沈落雁早猜到有伏兵,故以怪鸟引我们追去,我敢肯定密林内另有伏兵,当我们步入陷阱时,李密立即回师反击。”
杨公卿喝道:“有道理!”
立即让号角手发出停止前进的命令,指示两支侧翼的先锋军原地留驻。
翟娇终是将门之后,清醒过来,但情绪仍是波**,眼中充满愤慨神色。
徐子陵留意寇仲,见他那对眼睛冷静如恒,透出智慧和冷酷的神光。
他还是首次在寇仲眼中发现这种神色,不由心中一颤,记起他在竟陵城头,面对杜伏威千军万马的攻城部队时说过的话。就是漠视生死,把整个战场视作一个棋盘,敌我双方则是棋盘上争锋的棋子。经过这番战场上的历练后,寇仲已从一个本对战事毫不在行的小子,变成一个谋略出众,料敌如神的统帅。
杨公卿虚心向他请教道:“现在该如何处置?”
寇仲断然道:“我们只需留下数千人在这里布防,让李密难作寸进。而辎重则继续渡河,并分出快速部队直逼洛口,攻他一个措手不及。”
宣永说道:“如果李密回师守洛口,我们是否仍要强攻?”
寇仲说道:“李密是不会甘心退走的,他还有单雄信这个希望,到单雄信乘我们进军洛口撤走时,他便错恨难返,只有逃往虎牢一途了。”
密林远处军止尘止,显示李密停了下来,明白狡计难逞。这行动比什么长篇大论更能增加寇仲的说服力和威信。
寇仲续道:“快速部队的作用,是先一步赶往洛口,防止李密渡河回城,那洛口的邴元真便只有弃城或投降的两个选择。”
杨公卿长笑道:“就这么决定吧!”
接着的七天,决定了李密这一代枭雄的命运。镇守洛口的邴元真向兵临城下的杨公卿投降,李密另一员大将单雄信又在这关键时刻拥兵自守,且被屠叔方说服归降。李密知道大势已去,只得率人逃往虎牢,王伯当则退守河阳。寇仲、杨公卿再整顿军马,准备乘胜追击,再拿下虎牢。岂知李密闻风先遁,逃往河阳与王伯当会合。他本想以黄河作屏障,北守太行,东连黎阳,以图平反败局。可是大败之后,军心涣散,兼且瓦岗军因翟让之死早伏下分裂的因素,旧将纷纷拒命,使李密有力难施,用武无地。
而王世充军亦因刚得到多个城池和大片土地,须得休息整顿,一时难以渡河进攻河阳,故先把力气平定河南区域,一时成了隔河对峙之局。
这晚在虎牢行府后院偏厅内,屠叔方引来翟娇向寇仲和徐子陵道:“我已向小姐和盘托出有关南方的形势和素素的事情,因我觉得还是坦白些好。”
翟娇恶兮兮地瞪着两人道:“这么要紧的事竟敢瞒我,看我把你们和那香玉山一起宰掉。”
两人唯唯诺诺,不敢反辩。
翟娇说道:“我岂是不讲道理的人。李密这回已吃足苦头,永无翻身之望,虽未能手刃那奸贼,总算为爹出了一口气。我也不想为王世充这种人继续出力,你们有什么打算?”
寇仲说道:“我们想先回洛阳打个转,然后立即南下,先助飞马牧场反危为安,再看怎样可把素姐母子带走,再来与小姐会合。”
翟娇断然道:“我和你们一道去吧!”
寇仲大吃一惊,忙说道:“小姐千万不要去。”
翟娇怒道:“为什么?”
屠叔方伸出仗义之手道:“小仲的意思,是希望小姐能留在北方,为他联结瓦岗军有用的人才,好得在将来共创大业。”
徐子陵也说道:“小姐留在北方,看紧李密,随时可取他狗命。”
这句话比什么都更能打动翟娇。
她沉吟半晌后点头道:“好吧!我便留在北方,不过我不想再跟王世充的人混在一起。你们想什么时候走?”
寇仲说道:“事不宜迟,明早我们一起离开。”
寇仲向杨公卿道出要回洛阳之意后,尚未解释原因,杨公卿沉声道:“仲小兄想就此一走了事吗?”
寇仲尴尬道:“大将军真精明。”
杨公卿伸手搭在寇仲肩头上,双目精光闪闪道:“你是杨某人平生所遇最天才横溢的统帅人才,假以时日经验,天下再难有对手,你心中有没有什么计划呢?”
寇仲低声说道:“暂时能有什么计划呢?只不过觉得王公非是可与共事之辈,故暂作功成身退,大家仍可留下一份交情。”
杨公卿叹道:“我明白你的感受,论功行赏,怎可没你的份儿?明天我派战船将你送返洛阳,理由则是让你可亲自向大人汇报军情,以决定是否该立即渡大河进攻河阳。但你既萌去志,洛阳不该是久留之地,你明白我的话吧?”
寇仲感动地说道:“我绝不会忘记和大将军并肩作战的美好时光。”
杨公卿放开按在他肩头的手,大笑道:“彼此彼此!希望有机会再并骑驰骋沙场,杀敌取胜。”
寇仲回到后院,有人在廊柱后唤道:“寇爷!”
寇仲探头一看,原来是动人的俏婢楚楚。
这美人儿牵着他的衣袖,来到园子的竹林深处,幽幽地说:“听小姐说明天要和你们分手了!是吗?”
寇仲心中一痛,忍不住伸手轻抚她吹弹得破的脸蛋,柔声道:“南方事了,我定会回来找你,你还可以见到素姐和她那白胖胖的婴孩啊!”
楚楚喜道:“真是好哩!”
旋即又垂头暗然道:“但婢子又有大段日子不能侍候寇爷了。”
寇仲忍不住掏出挂在颈上的链坠,笑道:“看!你不是时刻在贴身侍候着我吗?”
楚楚娇躯剧颤,射出意外惊喜的神色,接着投进他的怀里,不顾一切地把他搂个结实,喜极而泣。
寇仲软玉温香抱满怀,嗅着她彷似陌生又无比熟悉的体香,忆起当年在大龙头府恩爱缠绵的醉人情景,双手将她抱道:“不要哭,只要我们能在这乱世好好活下去,终有天会有快乐和不用分开的日子过的。”
在这一刻,无论是宋玉致或李秀宁,都到了遥不可及的远处。
楚楚倏又离开他的怀抱,娇喘道:“楚楚失态了!”
寇仲情不自禁再次把她拥入怀里,感受着她对自己毫无保留的深情。说道:“记着!我寇仲从没有认为你是下人,将来也不会。”
楚楚浑身一阵抖颤,说道:“寇爷好好保重自己。”言罢挥泪去了。
寇仲叹了口气。为了事业,是不是定要作出这么多牺牲呢?假如自己是个胸无大志的小子,现在便可和她海誓山盟,双宿双飞,鸳鸯比翼共度春宵。可是他已到了不能自拔的地步,双龙帮的人在关中苦候他的到临,飞马牧场正陷于险地,素素则急待他去营救。而他和徐子陵亦是遍地仇雠,步步险境。这就是必须付出的代价了。
战船逆流西上。寇仲和徐子陵并肩立在船头,迎着吹来的河风和茫不可测的命运。
寇仲说道:“只要找着虚行之,我们立即走,就算要翻脸打出去,我也要走。”
徐子陵淡淡地说道:“王世充绝不敢公然拿你怎样的,否则如何服众?何况李密仍死而未僵,他不会笨得动摇军心呢。”
寇仲点头说道:“有道理!我也是这么想。”
徐子陵沉默下来。
寇仲叹气道:“我就像作了一场梦,到现在仍不相信曾威震天下的李密会被我们击败。”
徐子陵喟然道:“总有一天你会发觉人生只是大梦一场,帝皇霸业都毫不真实。”
说到这里,不禁想起清雅如仙的师妃暄。
寇仲却想起伏在怀内悲泣的楚楚。
一阵长风吹来,拂得两人衣衫猎猎作响,东都洛阳出现前方,巍然矗立,气象万千。这座伟大的城市,是否终亦有陷落的一天呢?
夕阳西下。战船驶进洛阳城,沿洛水朝皇城开去。城墙和沿岸的哨楼高处,均旗帜飘扬,一片胜利后的凯旋景象。河道上固是舟船往来,陆上更是人车挤拥,繁华兴盛。见到战船入城,途人无不夹河挥手欢呼,气氛热烈。
寇仲和徐子陵却半点没受眼前气氛的感染,前者细看旗帜上的标志后,一震道:“杨侗终于被迫让位了!”
这虽是必然的事,仍嫌匆促了一点。可见王世充称帝之心的迫切。从此中原又多了一个自立的皇帝。
徐子陵沉声道:“我不想见王世充。”
寇仲点头同意道:“见他也没有什么意义,看看能不能找到卜天志,我会与虚行之来找你会合,一起趁夜离城。唉!我忽然有点心惊肉跳的不祥感觉。如果我有什么不测,你就杀了王世充替我报仇。”
徐子陵笑道:“欧阳希夷岂肯让王世充杀你。凭他在江湖的地位,王世充怎都要给他几分面子。除非有像他和陈长林那类高手相助,否则王世充也没法将你留下。只要你见机行事,应该没有问题。”
话虽如此,两人仍议定了种种应变之法,徐子陵这才纵身而起,投往洛堤旁的树丛中,消没不见。
战船泊往皇城外的码头。王玄应、郎奉、宋蒙秋等率众迎迓,伴着寇仲朝城门驰去。寇仲策骑缓行,顺口探问王世充的情况。
王玄应叹气道:“李密那一拳确是非同小可,爹至今仍未能离开榻子,不过精神却很好,整天盼望可以见到寇军师。”
王玄应出奇恭敬的客气,却令寇仲听得汗毛倒竖,也心中懔然。照道理若王世充连起床也有问题,绝不该如此急于称帝。王玄应为何要说谎呢?
寇仲暗里抹了一把冷汗,问道:“夷老和长林兄可好?”
另一边的宋蒙秋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他们正陪侍圣上之侧,等待寇军师的大驾。”
寇仲听得一颗心直沉下去。欧阳希夷一向对他和徐子陵爱护有加,闻得他们归来,怎都会急着前来相迎才合常理。今时不同往昔,现在整个东都全落在王世充的控制下,欧阳希夷再也不用一天十二个时辰陪护在王世充之侧,至少虚行之亦该来迎他。
忽然间,他生出身陷虎穴的感觉。
徐子陵抵达卜天志在洛阳落脚之处,发觉已人去楼空,且屋内一片凌乱,似是走得非常匆忙。最奇怪的是并没有依约定留下任何标记和暗号,实在大异寻常。
徐子陵在厅内一角颓然坐下,暗忖假若卜天志的离开是与王世充有关系,那寇仲便危险了。
不过他仍不是太担心,王世充要加害寇仲岂是易事。
正沉吟间,足音忽起。以徐子陵一贯的冷静自若,也禁不住脸色大变,因为他已凭足音认出来者何人,同时更知道寇仲陷身于极大的凶险里。
王世充现在最忌惮的人究竟是谁?以前当然是李密。但李密大败之后,形势剧改。在这黄河流域的中土核心地带,唐得关西,郑得河南,夏得河北,隐成三足鼎立之势。可是对王世充这郑帝来说,争霸天下仍是遥远的事。眼前当务之急,是要稳定内部,巩固战果。假若王世充能亲自指挥邙山大败李密之役,那战胜的荣耀和威望将可尽归于他,使他不用顾忌任何人。而事实却非如此。现时寇仲无意间已在王世充军中树立起崇高的威望,又与王世充手下的大将发展出密切的关系,不招王世充的猜忌才是奇怪。只看王世充大封亲族,便知他是个私心狭窄的人,又有翟让作前车之鉴,怎也不容寇仲成为另一个李密。再加上寇仲和翟娇的关系,谁也猜到寇仲可把李密的降兵败将收归旗下,那时王世充就有养虎之患了。
这些念头逐一闪过寇仲心头,确是愈想愈心惊。
人马驰入皇城,朝尚书府开去。
为何不是直赴皇宫,即使王世充不能起床,抬也该被人抬到皇宫去。
王玄应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道:“子陵兄何故不随军师同来参见父皇?”
寇仲心不在焉地敷衍道:“他若如天上的浮云,没有什么兴趣理会尘世间的事,我也管他不着,唉!”
最后一声叹息,却是为自己的处境而发,在这种恶劣的形势下,他该怎样联络上虚行之呢?
尚书府出现前方,灯火通明下的大门像恶兽张开的血盆大口,等待他这果腹的美点。可以肯定的是如果跨过门槛,他寇仲将永不能再凭自己的力量走出来。
寇仲勒马停定,领先下马。无数念头闪过脑际,最后的结论是只有三十六着那最后一招的走为上策。现在他和徐子陵已成天下公认的有数高手,深悉他们虚实的王世充若想取他们任何一个的小命,除了要有足够的实力外,还要有特定的形势和布局,始可有机会办到。而尚书府的大堂正提供了这么一个有利的场所。
王玄应跃落他左侧,欣然道:“寇军师请!”
寇仲深吸一口气,终于为自己的命运作出了关键性的决定。
破墙而出后,徐子陵还没有机会从地上弹起来,左脚踝一紧,已给尉迟敬德贴地窜至,令人防不胜防的归藏鞭缠个结实。鞭身的小圆吸盘缠进皮肉之内。假若徐子陵未见过尉迟敬德与王薄动手的情况,此刻必千方百计设法甩开归藏鞭可厌的纠缠。现在他却深悉这天策府高手变化无方的奇怪鞭法,心知若要与对方比赛变化,他的左足休想保持完整。
徐子陵冷喝一声,左足伫地,整个人像铁板般从仰卧变成双足直立。
“崩!”
归藏鞭蹬个笔直,徐子陵却是纹风不动,另一端鞭子紧握在立于三丈外,沉腰坐马,形态威猛之极的尉迟敬德手上。后者更是心中大懔,他刚才连施手法,欲先把徐子陵拖倒地上,继之则利用鞭身吸盘拉扯之力,断他足踝。可是竟给徐子陵巧施内劲,吸牢鞭身,反以足踝把他的归藏鞭锁实不放。如此奇招,确出乎他意料之外。
风声四起。四道人影分由瓦顶和前后院院墙扑至,把徐子陵围在正中。手持四尺青锋的庞玉立在墙头上,在夜风中衣袂飘飞,潇洒之极,眼神却利比鹰隼,居高临下狠狠盯着像对围堵者视而不见的徐子陵。一袭青衣作儒生打扮、白皙清秀的长孙无忌,则负手立在以徐子陵为核心,与尉迟敬德遥遥相对的另一方,腰背插着玉箫,颇有出尘之姿,绝无半分剑拔弩张之态,洒脱得像是来赴文友之会。可是徐子陵却绝不敢小觑他,只从他那种渊亭岳峙的气度,便知他的武功不会在尉迟敬德之下。另两人分别是提矛的史万宝和握棍的刘德威,散立四周,封死徐子陵所有逃路。
徐子陵凝望被自己撞穿的墙洞和散布地上的红木椅碎片,沉声喝道:“敢问世民兄,助王世充对付寇仲的除了杨虚彦之外尚有何人?”
寇仲以内劲振发声音,说道:“王公若仍念着一点宾主之情,请出来答话!”
身旁的王玄应、郎奉、宋蒙秋和一众亲兵尽皆愕然,接着大半人手按兵器,同时挪开少许,对他怒目而视。声音远远传开,响彻皇城。鸦雀无声。
宋蒙秋干咳一声,打个眼色,着其他人勿要妄动,向寇仲道:“寇军师误会了!圣上仍在龙床养伤,嘿……”
寇仲哂道:“宋将军不是说夷老和长林兄在府内吗?为何他们竟不吭一声?”
宋蒙秋登时语塞。
寇仲得势不饶人,长笑道:“古语有云,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哼!”
“锵铿”连声。王玄应等不待他把话说完,露出狐狸尾巴,纷纷掣出兵刃。寇仲再一声长笑,冲天而起,惹得宋蒙秋、郎奉和王玄应三人腾身追赶。无数箭手从附近建筑物的瓦顶现身,一时杀气腾腾,喊杀连天。
岂知寇仲升高不到两丈之际,竟凌空换气,改直上为斜掠,投往尚书府的台阶上。此着大大出人意表,而追兵中谁有他凌空换气的本领,全追过了头,升上两丈外的上空,反令伏在瓦面的数百箭手投鼠忌器,不敢放箭。
寇仲尚未踏足实地,已拔出井中月。十多名如狼似虎的王世充近卫兵由四方杀至,眼看要成混战之局。寇仲心知若被这些近卫兵缠上一阵子,将会陷入以百千计的王军重围内,那时就算是宁道奇,也难逃死战的厄运。猛喝一声,人随刀走,硬撞进敌人阵内。井中月化作护身寒芒,领先拦路的两名近卫兵立时打着转横跌开去。“当!”另一人连人带剑,给他劈得往后倒飞,连续撞倒两个近卫,一起滚下台阶。此时长阶下人声沸腾,刀光剑影,敌人像潮水般涌上长阶来,一时也弄不清楚有多少人。
寇仲不敢跃高,倏地横移,避过十多个扑过来的敌人,沿着尚书府朝东面最接近的宣仁门掠去,杀机填满胸膺。敌人纷纷拦截。寇仲心知肚明宣仁门必布有重兵高手,往那方遁走只是作个样子的惑敌之计。事实上整座内皇宫和皇城组成的洛阳都城,若关上所有城门,再于所有高达十多丈的城墙上布满箭手,可顿成飞鸟难渡的绝地,其安全防范至为严密。幸好城内楼台林立。楼堂四面虽有高墙,但墙上均设门户,楼台间连环相通,正是捉迷藏的好处所。
王世充是个爱充面子的人,绝不愿让暗杀寇仲这种丑事扬出去,所以千方百计诱他进尚书府加以伏杀,避免他的鲜血沾染到他的宫城之内。寇仲猜估只要他能逃出尚书府的范围,王世充狙杀他的力量将大幅减弱,而他亦有逃出生天的希望。
寇仲再改方向,绕往尚书府后,掠往太仆寺和将作监。越过这两府宏伟的建筑物,就是一排并列的大理寺、宗正寺、都水监和卫尉寺,接着是含嘉门和皇城北面的出口德猷门。两边全是高起十丈过外的城墙,此刻在号角声中,一队百多人的铁甲军从尚书府后杀出,往他拥来。墙上则人影幢幢,满是敌人。
要闯上墙头,根本是没有可能的事。若没有敌人在墙头拦截,凭他可凌空换气的功夫,或可勉强办到,但在敌人无情的矛枪箭矢下,跳上去只是送死。
余下的逃路只有五个离城的出口。
首先是由尚书府前大道贯通的东西两门宣仁门和东太阳门。宣仁门是离开皇城的东门出口,刚才已试过该路不通,可以不提;东太阳门则是通往内宫城之路。承福门是尚书府南面的皇城出口,除非他肯回头重投满布于尚书府的主力大军怀抱之内,否则也不用费神去闯。余下只有前方含嘉门和德猷门两重门。
两门间尚有一座含嘉仓,专储米粮等物。当日寇仲曾参与攻打宫城的战事,故对整座都城了如指掌,只是想不到这认识最后会用在逃命之上罢了!
刀光连闪,两刀分左右斩来,劲力十足,显然是王军亲卫中的佼佼者。寇仲一看刀势,知若再硬闯,必定敌兵齐至,将他围在核心之局。他到现在所保持的最大优势,就是不让敌人有缠上自己的机会,而是带着敌人大兜圈子,利用皇城的形势东奔西跑,让敌人乱作一团。一旦失去这优势,便是他寇仲末日之时。
井中月先后往左右挑出,同时往后疾退。那两人应刀惨叫,竟打着螺旋,风车般旋了开去,不断口喷鲜血,后至者走避不及给他们撞上的都立即痛哼倒地,等于被寇仲的螺旋劲直接撞上无异。原本声势汹汹的十多名堵截前路的敌人,立即溃不成军。寇仲亦一阵虚弱。这两刀虽巧妙地把螺旋劲贯进对方体内,却也令他真元损耗,u故不能乘胜追击,破入敌阵往正前方城墙尽处的含嘉、德猷二重门冲去。不过他已极为满意。蓦又横泻七丈,避过身后自尚书府方向潮水狂浪般涌来的以百计敌人。他决定放弃前闯。因为要抵达那二重外门,尚需经过太仆寺、将作监等六座建筑物。
王世充既处心积虑布局杀他,当然会在那里布下伏兵,等他自投罗网。唯一的生路是逃进皇宫去,那时他尚可利用种种形势,为自己制造逃走机会。
寇仲长啸一声,腾身斜起,往分隔外皇城和内皇宫的城墙投去。箭矢嗤嗤。寇仲真气换转,改斜上为斜下,数十枝劲箭从头顶上掠过,他却投往城墙脚下,再贴墙反往尚书府方向疾掠。
敌人像一匹布般往他卷来。墙头和尚书府四周以百计的火把灯笼照耀下,刀剑矛戟和盔甲盾牌闪烁生辉,皇城忽然成了血战的修罗地狱。
寇仲不断增速,贴墙朝唯一通往皇宫的东太阳门射去。不管要杀多少人,他都要杀入东太阳门去,即使宁道奇亲临,也阻止不了他。
《大唐双龙传》第六册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