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天下孤本
接着的两天燕飞为免节外生枝,足不出户,每天子、午两个时辰,依独叟之言进阳火退阴符。起始两次没有什么明显征象和效应,到第三次依诀法行功,进阳火竟丹田生寒气,退阴符时却长暖气,似乎与独叟预告的情况刚好相反。偏又不敢在三天之期前去打扰那正邪难分的怪老头,只好按捺着届时再去问他,但对行功则不敢疏懒下来。
这天早上起来,院子里人声沸腾,隐隐听到梁定都和高彦对骂的声音。不由摇头苦笑,自受伤醒来后,他还是首次听到梁定都的声音,应已康复过来,却不知为何会到这里和高彦吵闹。
侍婢小琦刚好进来,见到他便笑脸如花的欣然道:“公子今天的脸色很好,精神奕奕的,一对眼睛似是会放光,有点像宋爷那样。”
燕飞心忖极可能是独叟的子午诀见功,对明早的约会更添信心。边让小琦伺候他梳洗,问道:“外面发生什么事?”
小琦没好气道:“小梁过来为高公子打气,偏只会吵吵骂骂,高公子气坏了。”接着俏脸微红的吐舌道:“高公子说起粗话来,不但脸不红且语气流畅,真是训练有素,又快又羞人。”
燕飞笑道:“不是训练有素,而是操练有素。在边荒集最斯文的便是我,其他全是满嘴粗话的人,男女如是。哈!”
含笑走出厅外,在房内为他执拾被铺的小琦娇声道:“什么男女如是?原来燕公子也会开人家玩笑呢!”
跨过门槛,踏足环绕内庭园的回环半廊,出乎燕飞意料,梁定都正扶着高彦,助他步行,十多名府卫婢仆则在一旁为高彦打气。
梁定都左臂还缠着药布,骂道:“睡没两三天便不会走路,你的腿子早好了啦!不用再有顾忌,跨前少许下一步才稳妥。”
高彦不甘示弱地回敬道:“你又不是我,步子跨大点便浑身筋骨都扯痛了,你道我不想跨大点步子吗?你奶奶的龟孙子!”
燕飞想不到两人忽然如此“相亲相爱”,或许是因曾共历生死吧。对高彦的“努力”却是心中莞尔,因自他告诉高彦谢安已首肯带他去见纪千千,条件是高彦必须能起来走路,高彦便不辞痛苦朝此方向努力不懈。
燕飞向他们打个招呼,笑道:“放开他!”
梁定都为难道:“我怕他立即摔倒,这小子上半身虽像男儿,下面却长着一对娘们儿的软腿。”
旁观者立时发出震庭哄笑。
高彦给笑得脸都红了,大怒道:“去你的娘,快放开你老子我!”
梁定都一脸占尽上风的得意神情,往旁移开。
高彦一阵摇晃,终于站定,露出胜利神色,哈哈笑道:“看!顶天立地,是对什么腿自有公论。幸好梁小子你不是娘儿,否则定要亮点厉害教你求饶投降。不过若有娘儿长得像你那丑样子,鬼才肯屈就你。”
他的话非常不文,府卫男仆们固是起哄大笑,三个旁观的俏婢则听得啐骂连声。谢府哪曾招待过像高彦这种粗野的人。
梁定都笑道:“你的狗嘴爱说什么便什么。还不走两步来看看!我还要回去向宋爷作报告呢。哼!竟不知好好巴结我!”
燕飞明白过来,宋悲风是怕他明天的治疗时间或须费时三数日,所以希望安排他们今晚随谢安去见纪千千。
高彦一听立即换过另一副脸孔,前倨后恭道:“梁小哥大人有大量,勿要见怪,多多包涵。”
这些话登时又引起另一阵笑声。
高彦紧张的嚷道:“不要吵!”凝视着前方的地面,一步跨出,果然四平八稳,没有丝毫摇晃不稳的情况。
高彦趾高气扬的向梁定都笑喝道:“看!老子在走路上还有什么问题吗?还不滚回去向宋爷报告,好安排今晚佳人之约?”
今次连燕飞也忍不住笑起来,加上刚出来凑热闹的小琦娇笑声,庭院闹哄哄一片。
梁定都摆出夸张的惊讶表情,指着他的脚大声嚷道:“这能叫走路?高公子要走到哪里去呢?”
小琦显是和梁定都稔熟,不忍高彦受窘,帮腔道:“高公子比起昨天,的确好了很多哩!”
燕飞含笑来到高彦身旁,挽着他左胁,道:“今天到此为止,回房休息吧,勉强挺来的有什么意思,你也不想千千小姐看到的高彦是个跛子吧?”
小琦也道:“骨头接好后再折断,要花更多时间才会好的。”
梁定都赶到另一边扶着高彦,歉然道:“我只是想激励小高你的斗志,你康复的情况已比我想象中好得多呢。”
燕飞心忖梁定都虽一身大族人家奴才的习气,本身却是心地善良的人,那天在饺子馆更是奋不顾身来救援他们。又见高彦涨红脸低下头,知他在强忍痛楚的苦泪不想让梁定都看到,忙支开梁定都道:“去告诉宋爷,待我办妥明天的事后,再决定何时适宜让小高去会佳人。”
梁定都一声领命,径自去了。
燕飞向各人挥手告退,方扶着一拐一拐的高彦回厢房里去,在床沿甫坐下,高彦的泪水已珠串般洒下,却强忍着没哭出声来,只是哽咽。
燕飞心中涌起滔天怒火,暗下决心,不管王国宝是天王老子,只要有一天自己恢复武功修为,必找他为高彦算清楚这笔账。
口中却道:“你不是说自己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吗?怎可以这般软弱?动不动哭成个娘儿似的。”
高彦挥拳捶榻痛心疾首地道:“我操那班人的十八代祖宗!此仇此恨,我高彦永不会忘记。”
燕飞沉声道:“若你禁不起屈辱挫折,怎有资格去报仇?”
高彦以衣袖拭泪,呜咽道:“我从没这般凄惨过!”
燕飞苦笑道:“你是因为我才落得如此下场!幸好保得住小命,又没有被打成残废,总算不幸中的大幸。你是否气小梁嘲笑你呢?”
高彦摇头道:“梁定都那小子说的话虽然难听,却没有恶意。那天若不是他不顾生死的苦撑大局,我们今天肯定没法坐在这里说话。我气的是燕飞你受到的折辱!换作是边荒集时的燕飞,他们休想有一人能活命。你抱着我任他们打,我可以感觉落在你身上的每一棍的力道,想起来我便想哭。我还以为你死定了。”
燕飞心中感动,沉声道:“放心吧!再过几天,我便可以肯定告诉你,我究竟是找个地方躲起来,还是堂堂正正和你回边荒集去打天下。”
高彦一震朝他瞧来。
燕飞暗下决定,不论独叟提出的治疗方法如何荒谬危险,自己也要一试,大不了便赔上一命,总胜过看着自己的朋友受尽凌辱。
忘官轩外弯月挂空,群星拱照。轩内只有谢安身旁的小几燃着一盏油灯,照亮轩堂一角,气氛宁静得有点异乎寻常。
到达轩门,宋悲风请燕飞独自入内,燕飞直抵谢安身前,蓦地谢安抬头往他瞧来,眼神锐利至极,似一瞥下便可将他看通看透。
接着谢安捋须笑道:“小飞气色凶中藏吉,此乃否极泰来的气象,明天之约虽有险厄,必可安然度过。”
燕飞一呆坐下,虽明知宋悲风必须先得谢安首肯放人,自己方可赴独叟之约,但被他当面揭破,仍颇感尴尬,坐下苦笑道:“安公叫我来竟是要给我看气色。”
谢安亲自为他斟茶,微笑道:“这是其中一个原因,希望我宝刀未老,没有看错气色。”
燕飞双手捧杯,让谢安把茶注入杯内,这时若有人问他世上最值得尊敬的人是谁,他的答案肯定是谢安无疑。天下第一名士之誉确非虚传,不论心胸气魄、才情学识,至乎一言一语,举手投足,均令人折服。
谢安与他对碰一杯,欣然道:“坦白说,值此良辰美景,我实不惯以茶代酒,不过小飞情况特殊,老夫只好将就。”
燕飞不好意思地道:“我们可以各喝各的。”
谢安道:“那岂是待客之道。今晚我还有一本奇书送给你,望你万勿轻忽视之。你的性情较接近我,此书当对你有所裨益。”
燕飞受宠若惊地道:“只怕我生性愚鲁,学识肤浅,有负安公期望。”
谢安哈哈笑道:“我谢安或会看错别人,却不会看错燕飞。”
跟着珍而重之地从怀内掏出一本已旧得发黄,薄薄的一本帛书,双手递给他,双目露出凝重神色。燕飞慌忙起身恭敬接过,只见书面写着“周易参同契”五个大字。
谢安的声音在他耳鼓内响起道:“你曾听过此书吗?”
燕飞摇头道:“闻所未闻。”随手翻开,只见写着“乾坤者,易之门户,众卦之父母”,看得他吓了一跳,往谢安望去,嗫嚅道:“我对周易的认识很肤浅,肯定会看得一知半解。”
谢安道:“没有关系。书内的蝇头小字是我的考释注解,你开始看时或会有点困难,但很快你就会沉迷其中,尽得精奥。即使你恢复内功,亦大有可能须从头多下工夫,此书会对你有意想不到的帮助,若能因此有所成就,是否后无来者我不敢说,但可肯定是前无古人。”
燕飞把书纳入怀里藏好,道:“此书能有此异能奇效,究竟出自哪位大家之手?”
谢安解释道:“此书是东汉末年会稽上虞人魏伯阳穷毕生精力之作。”
燕飞一震道:“原来是他,此人被推崇为两汉第一丹法大家,更是当代道门第一高手,难怪安公说这是一本奇书。”
谢安道:“你既晓得魏伯阳是何方神圣,当知此书等若一个丰富的宝藏。书中包罗万象,以《周易》和道家思想为依托,广泛吸取先秦两汉天文历法、医学、易学、物候学、炼丹术等方面的精华,达成天地人三才合一的体系,并不限于武术。现你怀内所藏是天下唯一孤本,我也希望透过你将其内容发扬光大,流传下去。”
燕飞知道推辞不得,且心中确实生出好奇和企望,肃容道:“燕飞绝不会让安公失望。”又讶道:“安公若要此书流传,何不令人抄写多本,再赠予有识之士,岂非更可达到传世目的?至少也该自己留着正本。”
谢安淡淡道:“不要再追问,终有一天你会明白。”
燕飞默然片刻,沉声道:“安公语调荒凉,是否……”
谢安打手势阻止他说下去,微笑道:“我刚收到消息,桓玄正式奏请朝廷,要辞掉新加于他身上的大司马之位。”
燕飞一呆道:“桓玄狼子野心,怎肯放弃这个他梦寐以求的官职?”
谢安欣然道:“你对桓玄确有很深的认识,却不知这正显示他手下有非常出色的谋士。此是一石二鸟之计,在实权方面并无影响下,既可安朝廷之心,又可以让朝廷转而对付我谢家。淝水之胜的风光,已因此辞函一去不返。我已决定待小玄回来后,与他商量该在何时离开建康。”
燕飞心中一叹,道:“恭喜安公!”
谢安笑道:“你或许是唯一一个会因此而恭贺我的人。去吧!悲风在门外等你,希望再见到你时,我的小飞已功力尽复。”
宋悲风在前头默默领路,流水声从前方传来,转出林中小径,前方一座小码头临河水而建,秦淮河水缓缓淌流,在月华星斗竞相争妍里,繁星密密麻麻的填满深远无垠的夜空,对岸灯火点点,舟船画舫,往来不绝。
燕飞到建康这么久,还是初次感受到秦淮河浪漫旖旎的气氛。以往虽曾到建康,却从没有眼前这般的醉人观感。或者是因分享高彦对秦淮河第一名妓纪千千的仰慕,令秦淮河也河水添香。
忽然间,此刻要到什么地方,乃至明天关系到他一辈子的约会,似乎都变得无关痛痒。
小码头上有四人守候,泊着一艘有帆的快艇,河水打上船身,发出“沙沙”的响音。
宋悲风领燕飞来到码头上,其中一人道:“没有可疑的船只。”
宋悲风凝视经过的一艘小艇,点头不语。
燕飞迎着河风,远眺对岸灯火,感受着秦淮两岸的繁华气象。
这四个人穿的均是武士便服,面目陌生,年纪均在三十许间,人人太阳穴高高鼓起,双目精光闪闪,知道全是高手,且没有人显示出半点紧张或不安。
谢府曾受袭在前,敌人下一个目标甚至有可能就是谢安。可想象谢安若夜访纪千千,必从水道乘艇而去,所以宋悲风的谨慎是可以理解的。
宋悲风向燕飞微笑道:“燕老弟到建康后,尚未有畅游秦淮的机会,就借一晚如何?”
燕飞欣然点头,与他跨步登艇,四名高手随之上船,解索开船。
两人在船尾坐下,风帆快艇在其他四人操使下,望西而去。
宋悲风道:“他们均是水道经验丰富的操舟好手,而我们这艘小帆船设计独特,速度疾快,在河面休想能跟上我们。”
燕飞仰望夜空,道:“我们到哪里去?”
宋悲风道:“这是摆脱敌人跟踪最好的方法,比起明早大模大样的走出乌衣巷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今晚我们在朱雀航附近一所房子留宿,明早我再送你到阳春巷去。”
燕飞皱眉道:“今晚贵府没有你老哥打点照顾,不太好吧?”
宋悲风微笑道:“若谢家没有宋悲风便不行,那就非常糟糕啦!”又叹一口气。
燕飞道:“老哥因何叹息?”
宋悲风压低声音道:“我在担心安爷。他不单对司马氏心灰意冷,对自己的生命更不乐观。”
燕飞吃了一惊,道:“老哥是指他的生命受到威胁吗?”
宋悲风道:“你误会了!我指的是安爷近日常感到大去之期不远,所以很多时候像安排后事的样子。”
燕飞联想到义赠奇书之举,确有点安排身后事的味道,心中一动,将怀中帛书掏出来,向宋悲风解释清楚后,递给他道:“明天之约,吉凶难料,老哥请暂代我保管;若我过不了难关,烦老哥代我还给安公,请他另觅有缘者。”
宋悲风接过书藏好,眼中忧色更浓,苦笑道:“这本《参同契》数十年来与他形影不离,他肯将此书赠你,当然是非常看得起你,也有了却心愿之意。”
他虽没有明言,燕飞当然明白他是忧上加忧,道:“到现在我仍不明白,安公为何不把此书传给玄帅?”
宋悲风叹道:“我跟了安爷数十年,从来不明白他的想法。很多出人意表的事,总在事后方晓得他是独具慧眼,高瞻远瞩。像他一直没有让三老爷和琰少爷出任朝廷要职,我便大惑不解,到今天方知是如何高明的一着。安爷一旦离京,谢家将失去对朝廷内政的影响力,而玄少爷仍牢握北府兵的兵权,在这样特殊的情况下,因安爷辞退,再没有与朝廷正面抗衡的危险,反可令乌衣巷的谢家稳如泰山。”
稍顿续道:“安爷把心爱的书送你,而不是传给玄少爷,其中玄机暗藏,大有深意,但事后你会发觉他是对的。”
燕飞心中响起谢安的一句话:终有一天你会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