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 第一章 秦淮之夜
四杯相碰,发出“叮叮”清音。
一饮而尽。
柳逢春欣然道:“这一杯不但贺香大师和范老板香业兴隆,还谢过两位今晚肯赏脸,于百忙中抽空到小店来。当然!在此事上,淮阳公居功至伟,不但令小店蓬荜生辉,大家又可尽欢一堂。哈哈哈。”
乍看,这位被誉为“大少”的青楼业翘楚,无甚特别,年纪在四十岁上下,中等身材,衣着讲究却不华丽,剪裁合身,有股世家子弟的味儿。
可是,他一旦开腔说话,立即精彩纷呈,如蜕化为另一生物,本不大显眼的尊容,充满活力,富于表情,一时是酒色之徒的嘴脸,一时如击剑任侠的江湖豪客,又可以变为讲究生活、懂吃懂玩、纵情放志的狂士。其变化多端,引人入胜,且拿捏至恰到好处,让被他热烈款待者,如沐春风,轻松自然。虽是初识,却像相交多年的老朋友。
如此人物,无怪可在青楼行业,享负盛名。
柳逢春在秦淮楼外院门迎接三人,陪他出迎的还有年轻美艳、应付宾客臻出神入化之境、楼内众美之“娘”的清韵大姐,给足三人面子。
若非清韵以柳逢春左右手似的身份来会龙鹰和香怪,他们肯定误以为她乃楼内数一数二的红阿姑。以青楼的标准论,二十三、四岁的年纪略嫌大了点,可是此女体态撩人,风情万种,却可使人连爹娘的名字都忘掉,遑论多长几岁。还觉不足吗?清韵大姐说话时半喘息着的情状,仿佛中气不足,难分话语或呼吸的声音拂面搔耳,如袭来的柔风,轻轻对你吹气耳语,若仍可无动于衷,那肯定是天生对女人没兴趣的人。
清韵对秦淮楼的成败,毫无疑问起着决定性的作用。
正是她,令“宾至如归”的形容赋上新的定义,便似武延秀所说,到秦淮楼宛如返回家里,没丝毫铜臭买卖的意味。
候命的六个年纪绝不过十六岁的俏婢一哄而上,两人伺候一人,簇拥着三人进入主客堂。
柳逢春介绍清韵,亦以“清韵姐”称之,武延秀亦唤她韵姐,态度尊重恭敬,可知清韵在宾客心中的地位。
龙鹰之所以特别留神清韵,是因感应到香怪见着她时,深心处一阵波动,旋即硬压下去,惹得龙鹰暗叹一口气。
如清韵般的女子,能在色鬼来、色鬼去的秦淮楼,保持超然独立的身份,应是名花早有主。即非如此,想得她芳心,难度不下于追求西京第一名妓的纪梦,龙鹰自问没十足把握。当然,尽管成事机会大,以龙鹰现时的处境,不会这么做。他虽然爱风流,可是群雌环伺下,节外生枝,不智之极。
以面积计,秦淮楼只是洛阳翠翘楼二分之一的大小,还不可将翠翘楼后方的宿园计算在内。然而室雅何须大?在等若将他们在西市的铺子,十二间的连结起来的地方,把具有江南情调的楼阁园林,搬了进去。这方面,翠翘楼和秦淮楼设园的精神一脉相承,但秦淮楼比翠翘楼更彻底,是在不到百亩之地内,重现秦淮的风光,此应是以“秦淮”为名的由来。
漕渠之水,从西面由两道暗渠引进,流经主客堂两侧后合二为一,贯通东西,成为园内主河道,也是整个园林布局的命脉,名为“小秦淮河”。亭台楼阁,布于小秦淮河两岸,极具平远山水的神韵。
小秦淮河最宽处达四丈,窄则丈余,筑有四道跨河廊桥,楼阁亭榭配置合宜,遍植花树,特多枇杷、海棠和茶花,相互巧借,不论漫步游园,或驻足观景,均为赏心之乐。
以龙鹰的见惯世面,也大感温柔乡是英雄冢,即使楼内没有温柔,只是醉看小秦淮河,谁能不入迷?
柳逢春招呼三人的是楼内首屈一指、有秦淮楼内的秦淮之称的鸳鸯园,位于小秦淮河最宽处的南岸,秦淮楼的中央。
外面固是美景无限,园内亦别有洞天,景内有景。
之所以名为“鸳鸯”,是其分南、北两厅,外观内构,一式一样,特别处是内顶为卷棚式,在厅内弹琴唱曲,至乎交谈说话,都有余音袅袅、绕梁萦回的绝佳效果。如此高妙的设计,真不晓得是怎么样的脑袋想出来的。
两厅之间中凿大池,植五色睡莲,养鸳鸯十二对,连身在青楼、心在工场的香怪亦见而动容,惊为幻境。
柳逢春在看不见小秦淮河的南厅筵开一席,款待三人,没有山珍海错,一律地道小菜,便如回到家中,享受娇妻爱妾亲手弄出来的家常便饭,亲切称心。
比对楼外北里青楼林立,处处押店、食肆、赌坊,五光十色、人车争道的繁嚣世界,秦淮楼就是闹市内避世的桃花源。
看武延秀的神情模样,当像龙鹰和香怪般,是首次踏足鸳鸯园。
伺候各人的六个俏婢,为他们斟满第二轮酒。依惯例,开始的三巡酒,由主家领行。
柳逢春满脸喜色,二度举杯,道:“这一杯是祝香大师东山复出,也是我辈之幸,可得遇旷世奇香。不瞒三位,我柳逢春从未试过,对合香有此全新的体会,令在下对合香的境界,彻底改观。”
四人再尽兴一杯。
龙鹰道:“大少太夸奖我们哩!”
香怪谦虚道:“雕虫小技,何足挂齿。”
柳逢春笑道:“香大师太谦虚哩!何况圣人曾说过,‘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雕虫’肯定非小技,且是奇技。各位以为如何?”
武延秀举起刚斟满的酒,喝道:“柳大少妙语连珠,我们敬他一杯。”
酒过三巡。
柳逢春放下酒杯,有感而发道:“识货的,用鼻一嗅立知香大师的功力火候;不识货的,你怎教他也没用。”
这番话,直打进香怪心坎里去。
逢人讲人话,见鬼讲鬼话,懂逢迎捧拍者均优为之,可是像柳逢春的老练深到,已远超一般水平。
事实上,龙鹰比香怪更没闲情到青楼来花天酒地。
他的心神紧系于早前无意的大发现。
万俟姬纯曾告诉他有关秘族“种女”之事,那关系到秘族赖之以生存的秘密,是由杀死过燕飞的万俟明瑶所创,借之可培育出更强壮和优秀的新一代秘族。
万俟姬纯之所以想得到大汗宝墓内的“太乙元参”,也与此有关。据龙鹰当时的了解,万俟姬纯得到“太乙元参”后,须经过一个特别的修炼过程,方可蜕化为“种女”,在成为“种女”前,保持着处子之躯。然后……然后秘女会不远千里地到中土来找寻自己,与他欢好怀孕,生出他们的小宝贝。
想到这里,心儿不由灼热起来,忘掉记起此事的初衷,是因无瑕而起。
足音传入耳鼓。
不用蓄意去想,自然而然泛起风韵迷人的清韵大姐。
武延秀和香怪两双眼睛亮着了,瞧着丰腴诱人的美女进入厅子,眸光流转的和三人打招呼,却比任何人说上千百句更有效,没人有被冷落的感觉,还认为她对自己是另眼相看,这才俯身到柳逢春耳边细诉。
柳逢春听得皱起眉头。
龙鹰的心神回归眼前现实,大感有趣,清韵说得又急又快,却仍是字字清晰,又保留着喘着气的味儿,非常**,显然是一种天赋,而非加工的造作,自然流畅。然而柳逢春却似习以为常,不觉任何波动,或因此心跳加速。如龙鹰没有猜错,清韵若名花有主,此主该非柳逢春。
武延秀和香怪的目光集中在清韵身上,前者趁机来个全身梭巡,饱览春光;香怪则集中看她微开轻阖在说话的香唇。
武延秀纯粹是正常男人,见到出色美女的天然反应,情绪的波动是克制的。
香怪则肯定是心动了。
龙鹰没漏过清韵说的每一个字。
清韵报告的是两件事。
首先告诉柳逢春你的宝贝女儿又使性子,今夜不肯回秦淮楼;另一件事就是皇甫长雄和五个关中剑派的人刚抵秦淮楼,看情况来意不善。
清韵说罢站直娇躯,含笑道:“不好意思呵!清韵向三位大爷赔罪。”
说话时,绕桌来到龙鹰和香怪间,一直虚位以待的席位处,坐入椅内去。宴会的气氛顿然不同,变得春光明媚。
香怪表面不动声息,龙鹰却察觉到他的心急遽跃动了几下。
侍婢忙给五人添酒。
龙鹰颇为不解,也感有趣,两件事均须清韵处理应付,她竟留下来陪他们,有趣处则是看柳逢春和清韵如何应付眼前的突发事件。
清韵举杯,娇声呖呖、半喘息着地说道:“奴家的女儿梦梦,本约好今夜来为三位大爷弹琴唱曲,却因小恙待在家中,今夜怕须缺席呢!奴家为梦梦赔罪,这杯奴家代她受罚。”
龙鹰明白过来。
纪梦会否来待客献艺,须看小姐她的心情,不来便不来,连柳逢春和清韵也拿她没法,故此没有预约这回事,一切待纪梦返楼后临时安排。
像今夜般,柳逢春从没说过纪梦来陪他们,只是准备有这样的安排,纪梦既不回来,只好作罢。
武延秀有少许失望,却不以为异,显然纪梦一向爽约当吃饭,她回来反令人意外,架子非常大。
龙鹰和香怪没有感觉,因根本不晓得错失的是什么。
柳逢春压低声音道:“我当各位是自己人,实话实说,皇甫长雄刚和五个关中剑派有名气的剑手,抵达敝楼,来势汹汹,瞧情况是冲着香大师和范老板来的。请三位卖个面子给我,由我出头应付。”
武延秀冷哼道:“他清楚香大师和范老板是我武延秀邀来的客人吗?如敢放肆,我第一个要他们好看。”
清韵“嗬哟”娇吟,能勾魂夺魄的一双妙目横了武延秀一眼,嗲声道:“淮阳公呵!你大人大量,何须为这种人动气?”
武延秀刚显示出往昔“神都小霸王”的豪气,被清韵抛个媚眼,软化了半截,可能亦想到关中剑派在西京势力庞大,他们武氏子弟则尚未立稳,强行为人出头,会被族人怪他多事。借势下台,笑道:“对!对!今夜我们是来喝酒,非是打架。”
龙鹰记起武延秀昨晚留在秦淮楼度夜,该是清韵特别安排予他的“利益”,收买他好为秦淮楼在合香一事上出力,故而这般听教听话。
柳逢春问清韵道:“随他来的剑手里,谁最有分量?”
毕竟是老江湖,问在关键处。
龙鹰是第三次领教到皇甫长雄的卑鄙手段。
先使三个世家子弟来追根究底,质询他们的法理依据,接着煽动城内诸般势力联手来教训他们。现在则是利用关中剑派有人遭擒受辱的事,煽动剑派中不知就里的弟子,到秦淮楼来寻他的晦气。
皇甫长雄由始到终,不敢单独面对龙鹰的“范轻舟”。
清韵道:“全是生面孔。周二哥告诉奴家,其中一人是左朝锋,乃关中剑派派主丘道约的关门弟子。”
武延秀为之动容,愕然道:“左朝锋怎会陪皇甫长雄来发疯的?”
柳逢春亦一副“原来有他的分儿”因而头痛的模样,道:“这叫初生之犊不畏虎,不过左朝锋一向声誉颇佳,听说还被朝廷看中,有意思让他入朝做武官。在这个时候,他怎敢惹是生非?”
龙鹰心想任柳逢春消息如何灵通,可是因在“擒人放人”一事上,人人守口如瓶,故弄不清楚关中剑派与自己的面子和意气之争。
左朝锋等五个被皇甫长雄利用的傻瓜,当是知其一不知其二,还以为翟无念、京凉等肯忍气吞声,皆因武三思插手干预,而武氏子弟恰为剑派内的世家弟子最看不起的人。
于关中剑派弟子的立场看,“范轻舟”与北帮狼狈为奸,更为武三思的走狗,是不折不扣的无义之徒,故他们是站在正义的大旗下。
听到左朝锋之名,武延秀微露怯意,向龙鹰解释道:“左朝锋是近两年在关中冒起的剑手,出道后未吃过败仗,胜负决定数剑之内,声威直追翟无念和京凉,人又长得好看。”
清韵截断他道:“还不是后生小儿一个,比起三位大爷,总缺了某种涵养。”
龙鹰出奇地从她的情绪波动里,感到至少有部分是衷心之言,因牵连到她某种深刻的情怀。
美人儿接着道:“看!像香大师和范老板才称得上有修养,明知对方来闹事,却像听到的只是别人的事,有泰山崩于眼前而色不变的气魄。”
武延秀给她指桑骂槐,露出少许尴尬,不过,看他神情,被清韵间接责备,非羞辱而是荣幸。
清韵显出她泼辣的一面,制止武延秀在此事上逞强出头,以免将事情闹大。
香怪开腔了,哑然笑道:“韵妹误会哩!我之所以有恃无恐,皆因晓得他们若敢来惹范爷,无异于找死,且是送上门来,我是坐看好戏。”
清韵白他一眼,道:“还是第一次有人唤奴家作韵妹?感觉新鲜有趣呵!”
接着向柳逢春道:“老板!怎么办呢?范大爷下不了这口气时,有人要遭殃哩。”
柳逢春笑道:“秦淮楼开业至今共八个年头,从没人敢来撒野,就看今晚是否例外?如果对方不是太过分,范老板给我柳逢春一点点面子。如何?”
龙鹰洒然道:“柳老板放心,没有人敢在贵楼内撒野,小弟在楼内亦只动口不动手。”
柳逢春语重心长地说道:“树大招风,范老板在飞马牧场的响朵,关中子弟不服气者大不乏人,范老板心内该有个准备,皇甫长雄只是因势成事吧!”
龙鹰道:“柳老板够朋友,范轻舟敬你一杯。”
对饮后。
柳逢春道:“千经万经,怎及生意经?趁该尚有点时间,我们谈一单交易如何?”
龙鹰朝香怪瞧去,向他请示。
香怪当仁不让,雍容大度的摆手请柳逢春说下去。
龙鹰心里欣慰,知香怪受清韵刺激,显露大师本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