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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玉女春心

  

  踏出因如水榭的一刻,离和头酒尚有大半个时辰,本来最该做的,是到跃马桥附近,找个宁静的河岸,在斜阳映照下,拿符小子的《西京下篇》来赶工,多挣点本钱和老宗、老田说话,可是此刻脑袋填满台勒虚云的音容笑貌,竟有提不起劲读《实录》的古怪感觉。

  道理他是明白的。

  当年在大江联的总坛,他尝过同样的滋味,那是须铁石心肠方顶得住,然“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台勒虚云描划出其夺权大略的雏形,就是借助李旦、太平的特殊地位,郭元振的声援,进一步巩固杨清仁的争天下实力。

  不过,最令他难解处,如将李旦捧上帝座,合法的继承者,该为曾当过太子的李旦长儿李成器,何时轮到杨清仁,除非发动另一场政变。亦因如此,使龙鹰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比之台勒虚云,龙鹰欠缺一套完整的计划,以过渡李显的遭害,幸好这破绽空隙已由台勒虚云缝补,不幸的是用的乃台勒虚云拟定的手段。在自问想不出更好的策略下,不到龙鹰不配合采用。

  台勒虚云最能打动他的,是因他明白宗楚客、田上渊两人的一贯作风,决断狠辣,不讲天理人情,于大有顾忌下,仍趁乱务要铲除李旦、太平两大祸根。

  任何事物也可改变,独人的性格不改,伴随李显驾崩而来的,必是清除异己的大清洗。想杀他龙鹰或符太,乃不可能的事,但李旦、太平将难以幸免,李旦五子,包括李隆基,均难逃毒手,宇文朔和干舜的家族,亦被牵连。

  龙鹰怎容这样的情况出现。

  在某一程度上,他感激台勒虚云,也因而更添敌友两难的矛盾。

  香风从后吹至。

  龙鹰从迷思惊醒过来时,美丽师父湘君碧的玉手穿入他的臂弯里。

  龙鹰立变玩偶,被她扯得身不由主,改向过桥穿径地,深进池林区的净土。

  唇分。

  湘君碧星眸半闭,酥胸急遽起伏,俏脸火红,不住喘息。

  龙鹰感觉强烈,不但因“师父”能熔钢般的热烈,忆起当年她送他到小可汗堡去,在门楼通道内的激吻,更勾起对在大江联总坛度过那段令人既回味、又伤情的日子的思忆。

  亦为首次对湘夫人去除戒心,是因察觉她的全心全意,没有保留。

  亲热的处所是因如坊后院东侧一座独立的两层小楼,甫入厅子,湘君碧投怀送抱,献上香吻。

  楼内、楼外,一片宁静。

  湘夫人娇喘着道:“师父要走了!”

  说时一双纤手缠上他颈项,不住升温、香喷喷的丰满肉体扭动着,似要用尽力气挤进他怀里去,粉脸埋在他肩颈处,咬着他耳朵说话。

  “玉女宗”三大玉女高手之一的湘夫人动真情,确非说笑闹玩的。

  他非是从未和她亲热过,但**力远及不上此回。

  今趟她扫除了情道上的所有心障、路障,不存任何企图目标,但求片刻欢愉。

  龙鹰自问没法抵挡,亦不愿抵挡。

  不知多么艰难,勉强保着灵台一点清明,问道:“走?到哪里去?”

  湘夫人仰起如花玉容,一双能勾去所有男子魂魄的眸神,迎上龙鹰询问的目光,轻柔地说道:“瞧着爱徒长大成人,做师父的后继有人,不是功成身退之时吗?”

  龙鹰花了不知多么大的心力,方克制得住抱她上楼的强烈欲火,不但魔种被惹起魔性,连道心也宣告失陷。

  讶道:“小可汗竟肯放师父走?”

  湘夫人喜滋滋地说道:“全赖徒儿立下奇功,令我们在京师站稳阵脚。”

  轻吻他一口后,续道:“师父该做的,都做到了,留在这里没有意思,应退则退呵。”

  龙鹰心里明白。

  不但湘夫人,柔夫人也抱同样的想法。不论杨清仁,又或香霸,均难令她们恋栈,和他们纠缠了这么久,是因不能违背白清儿的遗命。事实上,她们从来没有直接卷入大江联对外的斗争。在龙鹰赴飞马节的半途截击,湘夫人置身事外,没有参与。

  龙鹰道:“师父到哪里去?好让徒儿想念师父时,可找得师父尽点孝心。”

  湘夫人“噗嗤”娇笑,横他一记媚眼,吃吃笑道:“先尽一次孝心给师父看,瞧徒儿有多孝顺?”

  说时,她一双美目水汪汪的,奇异的是内中却透出一股火热,若可燎原的星星之火。

  龙鹰心叫救命,仅有的一点自制力濒于崩岸决堤的边缘,又知不可丧失理智,天才晓得在那样的情况下,湘夫人会否感应到自己的“魔种”。

  与“玉女宗”玉女的直面交锋,已成不可避免的事,尚可庆幸的,是湘夫人没有“玉心不动”的情况,因已被杨清仁破掉,到今天仍未复原过来,故其“玉女心功”及不上柔夫人,更不能与无瑕相比。

  而最重要的,是她真的爱上自己,此时的她,不顾一切。

  跃马桥。

  龙鹰想起符太在“报告”里形容的情景,人约黄昏,柔夫人被拢在斗篷里,现出侧面的轮廓,凭栏静候符太。

  龙鹰心里有着暴风雨后的宁静。

  过去多天累积的忧虑、不安、劳碌,不在他心里留下任何痕迹,魔种处于巅峰的状态,充盈勃发的生机,显示道魔清晰无误地融和,感觉前所未有。

  一切全拜“师父”所赐。

  湘君碧对他是无私的奉献,彻底的爱,情况一如在洱海风城时的帐内春宵,与裸形族四女的缠绵,唯一不同的,是他可保持清醒,体验着魔种主宰一切的动人过程,明白了何谓“玉女心动”。

  从北里横跨东西地走到这里来,他处于异常“道魔浑融”的境况,前所未有。

  他沿漕渠北岸漫步,表面上一切如旧,道上到处往往来来的行人,各自忙碌着,可是龙鹰比诸平时,却有着截然不同的感受。

  西京城似活了过来般,充满生气。

  他的灵觉扩大,感应到各式情绪波动的冲击,每个接近身旁者,龙鹰自然而然的感应感受,然后又随他们的远去逐渐淡薄。

  感觉无与伦比,他就像处在一个情绪的巨流里,逐波动而行,强烈真实。他感受到他们显示出来的欢乐和忧虑,渴望和痛苦。不论是哪种情绪,均呈现出各自复杂难明的特性,又有着龙鹰不理解的完美,自具自足。了解再不重要,活着似是唯一重要的东西。

  夜来深在桥的另一边截着他,陪他一起朝福聚楼举步,道:“待会范当家早一步离开,由来深接范当家到芙蓉园去,在大相府等候大相回来。”

  龙鹰微笑道:“这个我明白,假如宴罢大相偕小弟一起离开返曲江池,将令老田非常难堪,大相设想周到。”

  夜来深松了一口气,接着讶道:“范当家今晚特别精神,有种‘人逢喜事’的样子。”

  龙鹰清楚感应到他之所以放下心头石,是怕龙鹰临时变卦,拒绝到大相府继续泄密,由此可看出宗楚客对今夜交谈的重视,等于派夜来深来押解他。

  龙鹰敷衍道:“小弟有个特点,是天掉下来当被盖,老田是怎么样的人,小弟最清楚,不清楚的话,哪有命来喝这场和头酒?”

  夜来深微一颔首,似心里同意他没明言的某一看法,令龙鹰直觉他于自己和田上渊间,较倾向自己。此为理所当然,若夜来深可自由选择交往的对象,两者里绝不拣心怀叵测的田上渊,且说到底老田是外族,不同族类本身已是一种隔离。

  夜来深赞道:“范当家不愧经得起风浪的超凡人物。”

  龙鹰讶道:“不是到楼上去吗?”

  夜来深领着他过福聚楼大门不入,绕往右边,答他道:“为免人多耳杂,尉迟老板借出他的雅居,方便说话。”

  龙鹰顺口问道:“他们来了吗?”

  夜来深停步,道:“全到了!”

  又约束声音,传声道:“今早田上渊给召到大相府,说过什么,没人晓得,约半个时辰,事后大相脸有不悦之色,沉默得令人害怕。”

  龙鹰拍拍他肩头,道:“夜兄很够朋友,我懂应付得了。”

  夜来深现出一个苦涩的神情,摇头,叹一口气。

  他显然不理解宗楚客对田上渊的纵容和姑息,亦不以为然,若换成是他,肯定选“范轻舟”,弃田上渊。

  说到底,夜来深终为江湖人,为官时日尚短,虽热衷名利,可是讲惯了江湖规矩,仍与在官场打滚者有根本上的分别,有他是非的标准。以往视“范轻舟”为敌是另一回事,现在“范轻舟”既向宗楚客投诚,变为自己人,忍不住提醒龙鹰。

  深一层去思量,正为宗楚客引入外族的缺陷,也是创业容易守成难的道理。

  宗楚客长期在塞外与外族打交道,于中土基础薄弱,如非搭上李显这可居的奇货,不可能进入大唐皇朝的权力核心。

  其野心远在武三思之上。

  盖棺论定,武三思非没想过做皇帝,那是在女帝时期,希望可成皇位合法的继承人,冒最少的风险。可是,李显在千呼万唤下,回朝当太子,大唐复辟之势无可逆转,武三思改为全力逢迎李显,令武氏子弟在新朝仍能风光一时,龙鹰再感觉不到武三思有取李显而代之的妄想。

  宗楚客在这方面与武三思有根本性的不同。从他的作风看,是冒险者和投机客的混合体,专讲低买高卖,寻求的是最大的利益,无情无义。

  宗楚客就是当代的吕不韦,发迹的过程离奇地酷肖,同样相中落难的继承人,因而扶摇直上,攀登位极人臣,有资格觊觎帝座的位子,且都是打开始立心不良。

  宗楚客与田上渊狼狈为奸,互取所需,乃天作之合。前者借见不得光的私盐勾当获得庞大财富,可无限地支持李显和韦氏的挥霍,赢得他们的信任。这类暴利的勾当,开始了便很难停止,何况宗楚客为了远大的目标,必须在中土建立他的势力和班底,故把田上渊引进来,培植其成为取代黄河帮的庞大江湖势力,险些儿破坏了大江联北上的大计。

  可是,田上渊虽竭力粉饰,又得宗楚客派乐彦助他与各方修好,始终没法洗脱其外族入侵的意味。

  到龙鹰一方揭破田上渊与鸟妖勾结,密谋引突厥狼军入关,被俘三人尽为外族,即使宗楚客凭着煽动李重俊的政变,逆转了对他不利的形势。可是随田上渊野心的曝光,影响庞大深远。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夜来深此刻近“范轻舟”、远田上渊的心态,反映的正是此一现实。

  宗楚客亦骤然惊觉已引狼入室,他之所以这般瞧重今夜与“范轻舟”的对话,是希望“亡羊补牢,未为晚也”。

  田上渊已成为宗楚客政治上的累赘,拖他后腿。

  有一天韦后站稳阵脚,大可能因田上渊而对宗楚客另有看法。

  问题在宗楚客今天如何处理水火不兼容的“范轻舟”和田上渊。

  夜来深口中的雅居,为福聚楼大老板尉迟谆的居所,位于福聚楼后方,隔一条街,宅院连绵,颇具规模。

  尉迟谆给足宗楚客面子,借出雅居主堂,作为他设和头宴的场所,酒菜由福聚楼供应,等若从福聚楼延伸过来的厢房。

  这个迁动,或许显示出宗楚客心态上的改变。

  宗楚客向龙鹰提议和头酒的当时,他选不设厢座的福聚楼,而非是其他没那么显眼的场所,该是故意而为,目的在“公告天下”,在他拉拢下,“北田南范”两大巨头,重修旧好,从而彰显老宗的威势,弥补右羽林军大统领落入杨清仁手上的挫折。

  在西京,任何一件似与政治没直接关系的事,实则息息相关,分别在影响力有多大。

  可是,如台勒虚云所料的,老田有筹码在手,不到宗楚客不屈服,关键在宗楚客也非善男信女,绝不任老田摆布,故此两人今早的谈判,该是不欢而散。

  在这样不明朗的情况下,宗楚客岂敢冒丢人现眼之险,在福聚楼设此和头酒,致沦为全城笑柄。

  循此思路去想,今晚的雅居晚宴,结果难卜。

  幸得台勒虚云指点,否则自己大可能没法从改场地上,测破玄虚。

  现在则心里有个谱儿。

  龙鹰正处于魔种的巅峰状态,道魔浑融里,灵台清明剔透,有信心应付任何情况。

  步入雅居正院门前的一刻,他忽然想到李显另两儿李重福和李重茂。

  一直以来,此两人少有进入过他思域内,有人提及,亦过不留痕。可是,台勒虚云对未来的部署仍记忆犹新之际,又想到“奇货可居”,自然而然想到若李显遭害,顺理成章,合乎法规的继承者,将为两人的其中之一。

  李重福居长,以其继位的可能性最大。

  两人长期被韦后排挤,现在又眼见兄弟李重俊被杀,如再加上李显猝死得不明不白,怎肯任韦后摆布?一个不好,连小命都赔上去。

  雅居主堂古色古香,一式酸枝家具,几椅挂饰,莫不讲究,显出主人家的品味。

  尉迟谆在场亲自打点招呼,出门迎龙鹰入堂,送他来的夜来深告退后,尉迟谆领龙鹰穿过轿厅,进入宴会主堂。

  宗楚客和田上渊停止说话,起立迎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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