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两难之局
龙鹰被自己忽然而来的想法骇了一大跳,难道竟然这么不济,中了她的媚招?否则怎会起了将她征服俘虏,收之于私房的愿望?
自从在山南驿初遇无瑕,大家斗来斗去,从塞外纠缠至塞内,他虽然被她的美丽和气质打动,感觉到她高度的**力,只止于远观,确是赏心悦目,但从来没动过色欲之心。可是在刚才她转身回望的刹那,两人间的气氛关系,也似随她娇躯的转动,扭转过来。或许是因她向自己显示出的纤弱和腼腆,令龙鹰再找不到无瑕以前昂扬耀目的特质,对着的是位我见犹怜的女子。更大可能是她情深如海的一瞥,使他坚信不疑眼前能倾国倾城的尤物,对“范轻舟”非是毫无情意。
龙鹰害怕在她的浑身解数下,踩进感情的危崖,对她没法只动脑,不动情,影响到今后和她的争斗。
她转身看他的那一眼,与端木菱的仙家妙瞥异曲同工,效用截然相反。
同样是直探本心,仙子的法眼使人涤心去虑,杂意全消,空空灵灵,说不出的受用,当然没法起丝毫“歪心”。
无瑕的一眼如钻进你的心底去,窥见心灵里人人无可避免,因感情的创伤和折磨而形成的百孔千疮,抚触每一处的结痂,移除暗晦的禁忌,将**裸的欲念引发出来。
我的老天爷!无瑕怎可能如此厉害?龙鹰晓得交战至此,他终被她逼落下风。人心难测,无从驾驭,一旦误入歧途,还以为仍能由自己做主,致愈踩愈深,迷途难返。人心最可怕处,正是自以为是,排斥异己。
媚术就是攻心之术。
无瑕垂下目光,幽幽道:“范先生真的猜到了吗?”
龙鹰醒了过来,差点须抹冷汗,且知危机未过,因为无瑕的**力比以前有增无减,令他想到种种以前从没有想过的问题和可能性。例如她是否决定牺牲色相,将战线搬到榻子上去,又如她曾声言仍属处子之躯,是否确为事实,诸如此类。际此不适当的时候,心生妄念,可知无瑕的“玉女妙瞥”仍余波未了,骚扰他的心神。
就在此刻,他感到“道心”上移,藏入“魔种”深处。下一刻,他“苏醒”过来。
如此心神变化,对他是破题儿第一趟,隐隐感到经历了第二次死而复生后,“道心”和“魔种”的关系出现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在面对严苛的挑战下,逐步显现。
心神甫定,从容道:“玉姐儿长得太美丽哩!因而惹来觊觎之心,而此人是都小姐不敢开罪的人。对吧?”
他猜得合情合理,是无瑕可拿出来见人的“苦难”,可推在杨清仁身上,一句本姑娘不愿嫁入侯门做媵妾,自圆其说。除此之外,他实想不出她有其他须外人来搭救的借口。
无瑕神伤意苦地轻轻道:“有劳范先生费心,做人婢子的,飘落何处,身似浮萍,青玉早认命了。范先生再勿将婢子一时冲口胡言放在心上,更万勿在小姐前提及,婢子感激不尽。”
接着领路进入院落。
龙鹰头皮发麻地跟在她后方,大感不妙。他是低估了无瑕的智慧,颇有泥足深陷的入彀感觉。
“夜深静卧百虫绝,清月出岭光入扉”。
霜荞的“江南才女”寄居之所为“听梅阁”,与龙鹰的“观畴楼”隐含呼应之意,景象大异其趣。
龙鹰虽曾多次暗探听梅阁,有听敌之意,无听梅的闲情。他的观畴楼凭高望远,看的是山城下东面田畴的美景。听梅阁比较特别一点,中庭虽植梅花,点题的却是厅堂的布置,不论桌、椅、藻井、地花均作梅花形,窗槅纹样亦取材于梅花,置身其内,如入梅花之丛,别有滋味。
跨过门槛,看到的是摆在厅子正中处的七弦琴,木质古拙朴实,本身似已拥有某种奇异的力量。
霜荞换上黄地暗白花的连身丝质裙,柔软贴体,将她苗条优美的体态恰到好处的表现出来。
美女名琴,构成如诗似画的动人景象。
无瑕领他进入厅堂,霜荞正在全神为琴调音,一时如珠落玉盘,明亮清脆,一时如潜游于渊,迟缓低沉,动地而来,涵藏着浓至化不开的情怀,转轴、拨弦、调音,未成曲已充盈情思感触,似在倾诉一直隐藏在心内的奥秘。
龙鹰有个直觉,不论霜荞如何冷漠无情,心狠手辣,可是她对乐技的真诚是无可置疑的,且是她宣泄和传述内心感情的唯一途径,正因情真意切,她才能成为琴动江南的七弦琴名家。
香家今次重返中土,处心积虑,计划缜密。剩看霜荞,可想见其余。要造就霜荞如今的身份地位,须经多少筹备的时间?须下多少工夫?
从以千百计的人里挑出霜荞和沈香雪,悉心栽培至眼前的成就,岂是易事。
霜荞专注调校琴弦,没有抬头看他,温柔如枕地道:“范先生请坐!小玉侍茶。”
于离霜荞人和琴对面五步许处,放了一椅一几,不用引导,晓得是为他而设,充满独为君奏耐人寻味的意思。
这当然是对不知情者而言,龙鹰心知肚明此座位等同死亡陷阱,即使不用死,亦不会好到哪里去。
他奶奶的!
这就是杨清仁苦思后想出来的东西,不再去碰商月令却掉转枪头来对付“范轻舟”。大明尊教的迷香,加上无瑕,肯定可陷他于万劫不复之地。
如果他是不知情的。
对方构思出来的阴谋,妙至毫颠、天衣无缝。不多一分,没少半毫。先由无瑕大展媚术功架,迷得他晕头转向,霜荞接力,色诱琴引,点燃能从皮肤入侵的超级缚神香,趁他听得如痴如醉,抛开戒心,毫无防备之时,情烟琴音,势成他催命的符咒,想不失陷在无瑕手上,是为痴人说梦。
想破对方的情局,起立离开便成,只恨没法成为一个选择。
无瑕伺候龙鹰在霜荞对面的几椅坐下后,往内堂去了。
龙鹰虽在心中大骂,表面不但客客气气,还装出受宠若惊的模样,小心翼翼试探似的道:“都大家如此款待小弟,不怕给我误会吗?”
霜荞抬头瞄他一眼,像怕与他目光接触过久会受不住般迅快垂下螓首,继续专注调琴,情款深深地道:“误会什么呢?”
龙鹰心想她的艳色实不在沈香雪之下,比之成熟和老练,自有她独特的风情。道:“就是误会了大家的意思,来个自作多情。哈!都小姐很难怪小弟想入非非,因为小弟从不是不欺暗室的君子。”
霜荞抿嘴笑道:“何来暗室?”
龙鹰别的或不行,调戏美女是拿手本领,笑嘻嘻道:“‘暗’,指的是外面的暗夜,而当天可为被,地可为榻,堂自可变为室。哈!都大家怎么看?”
霜荞不看他,低垂眉眼,收回转轴的纤手,随手拨弄琴弦,轻捺慢拈,下拨上挑,忽然玉指飞舞,弦琴活了过来,在她娴熟利落、精练准确的指法下,仿如积蓄良久至无法压抑,琴音若迸发水瀑般飞泻而出,一泻千仞,水花激溅。看固是眼花缭乱,听则是耳不暇接。
琴音戛然而止,厅堂余音裊裊,外面的暗夜变得**气回肠。
霜荞垂下双手,悠然道:“答了你哩!”
龙鹰为之抓头,这算什么娘的答案?霜荞琴技虽高,显然远及不上无瑕的“妖法”,至少少了几百年的道行,但亦发觉霜荞可像她妹子般狐媚动人。虽然不可不附庸风雅,也只能含糊其辞地反问道:“这是调音曲?序曲?还是主曲?”
这招叫连消带打,当然曲不止此,因为仍未向他施香,不过如果霜荞答他好曲尚在后头,他可大耍无赖,夸赞此曲妙绝天下,令他意满神足,不作他想,那时他来个舍曲求人,因明知霜荞会拒绝他,届时装作意兴阑珊,借机告退,避过迷香攻身之祸。他自问魔种百毒不侵,问题正在这方面上,徒添对方怀疑。
霜荞的琴艺精彩绝伦,缥缈优美如云似水,却没法打动他,表面是因他心存戒惧,更深一层的原因,乃霜荞虽有一定的投入,然远未如花秀美的高楼吹奏觱篥,那是她对己身的独白和生命无奈地控诉,来自她的全心全灵,诉说着大漠永无休止的燎原战火,民族间的纷争和仇恨,故龙鹰当时虽对她含有敌意,仍因她萧索悲凉的乐音而神伤魂断,难以自持。
无瑕捧茶而来,为霜荞解围,龙鹰心知肚明她故意拣此时刻,是知他根本不愿来,敷衍霜荞后,随时找借口离开。
龙鹰接过香茗,喝两口,放到身旁的几子上。
霜荞吩咐无瑕道:“小玉!给我点香。”
无瑕一声领命,回到内进去。
龙鹰恨得牙痒痒的,偏拿她们主婢没法。如就刚才问题继续追问,便过于着迹。
霜荞白他一眼,娇媚地道:“范先生是否有心事?为何都凤总感到你坐立不安似的。”
龙鹰心答怎可能安心静坐,剩是选择该着迷香的道儿还是如无其事,已成两难之局,现时应该做的,是立即开溜,只恨苦无借口。叹道:“小弟是有苦衷的。”
霜荞不解地问道:“苦衷?”
无瑕从内进走出来,双手捧着个比拳头大一点的小香炉,闻言现出暗吃一惊的神色,显示害怕“范轻舟”泄露她的事。
霜荞打个手势,阻止无瑕立即点燃小炉内的香。
无瑕怯生生地来到霜荞身后,垂头立定,其惶恐之态,无懈可击,恰如其分。
两女这么一坐一立,高下立判,不论外貌气质,无瑕均将已属上上之姿的霜荞比下去,特别是无瑕此时不经意地流露惹人怜爱、渴求保护的表情。
龙鹰微俯向前,压低声音故作神秘地道:“实情是小弟感到都大家今夜特别魅力难挡,不时心旌性摇,怕一时失控下行差踏错。唉!问题在这几天小弟绝不可以行差踏错。”
以霜荞的外则巧笑倩兮,查实内则冷峻,听到如此大胆露骨的说话,也不由俏脸泛红,白他似嗔还喜的一眼,樱唇轻吐道:“你这人哩!说一半不说一半的,叫人为难。”
龙鹰暗赞她应对得体。
霜荞的生活方式和在社会上的地位,类似闵玄清,同为周旋于权贵巨贾、文人雅士间又备受尊崇的女子,于此男尊女卑的国度实属异数。即使她们行径风流,到处留情,仍不会被视为风尘之女,皆因分别有道门和世家的出身背景。所以不论霜荞或闵玄清,如何风流仍懂自重之道,假设霜荞穷究“范轻舟”今晚不能“行差踏错”的因由,等于心切与他一起“行差踏错”,绝不切合她名门闺秀的行止。可是如此责怪他语焉不详,绕个弯来问他,就是恰到好处,又不失其挑逗意味,且含蓄多了。
龙鹰看她一副有恃无恐的姿态,并不怕向自己献身,忙思其故,想到是因此迷香除具强烈催情效用外,该可令人丧失神智,迷迷糊糊,那对方根本不用与他合体**,索性下手取他小命,一了百了。
无瑕之前所以要向他施展浑身解数,是为施香前的预备工夫,瓦解他的意志和防范之心,以保万无一失。且迷香一旦失灵,对他仍有后招。
由无瑕、杨清仁和霜荞殚思竭智想出来的毒计,若似地网天罗,叫人无从逸脱。
龙鹰多看无瑕两眼后,苦笑道:“都大家见谅,小弟不想说出来,不想大家为小弟担心。实情是……嘿!实情是小弟受了严重内伤,处于复原阶段,不可轻举妄动,否则功亏一篑下,伤上加伤。”
无瑕大吃一惊地抬头瞧他,双目射出可令任何人不怀疑她诚意的关切神色。
都凤骇然道:“谁伤你呵?”
龙鹰对两人装神扮鬼之技佩服至五体投地,没法找出任何破绽。叹道:“都大家恕小弟没法明言,并请为小弟保守秘密。小弟始终是江湖人,跑江湖自会遇上江湖的风浪。”
都凤默然片刻,然后朝他美目深注地道:“范先生准备何时起程到神都去?都凤有自家的座驾舟,可顺道送范先生一程。”
龙鹰心呼厉害,这几句话独立来看没有什么,但若延续先前的对话和气氛,等于表明愿向他献身,迷死人不赔命,进一步粉碎他的戒心。
试问眼前娇娆如此垂青于你,怎会介意她点燃香炉内的厉害迷香呢?当然是心迷神醉地听她弹琴唱曲,还憧憬着异日在船上与她**的美好光阴。
龙鹰一副美人恩重的神情,以伪对伪,长长吁出一口气,情绪上的波动仍未可平复地透着大气道:“都大家……唉!叫我范轻舟怎么说?只恨小弟有急事须赶往扬州处理,惟有辜负大家的好意。不知都大家在神都逗留多久?”
同时大骂她明知自己到扬州去见宽玉,故不愁他随她一起乘船北上。
霜荞和无瑕同时展现失望的神色,前者垂首轻轻道:“今次都凤到神都,看情况定去留,长则一年,少则半载。”
龙鹰大喜道:“如此小弟抵神都后,必登门拜访。”
霜荞含情脉脉地盯着他道:“还想听都凤的琴吗?”
“丑妇终须见公婆”,要来的终于要来,是福不是祸,祸就躲不过,直至这一刻,他仍不知如何应付眼前的危机。如果根本不受迷香影响,有何后果?
此香既可用诸于商月令身上,不惧她集牧场和宋家之长、精纯至极的先天真气,显然确为大明尊教的镇教毒香,能从皮肤入侵,破掉任何真气,直攻脑脉,使人迷神失智。据他从杨清仁和霜荞听得的情况,他们曾试验过此香的威力,定是因连他们在没有闭气和收紧皮肤的情况下,亦受不了,才有信心以此仅余的一炷香来对付他的“范轻舟”。如果他完全不受影响,他们怎样想?
龙鹰的头皮开始发麻。
霜荞的悦耳声音传入他耳鼓内,柔情似水、带着安眠作用的地轻道:“焚香奏琴,是都凤的习惯。点香!”
龙鹰此时想的,是往后倒翻,从正门遁走,然后高喊捉贼。至于霜荞和无瑕怎么想,是她们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