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双龙传·第十三册 第一章 立威天下1
戴着皮帽子的小陵仲躺在地蓆上午睡,下垫软褥,上盖薄被,虽是隆冬刚过,天气尚未回暖,但因厅堂内燃起炉火,这样的御寒措施,正是恰到好处,所以小陵仲嘴角挂着一丝甜甜的笑意,说不出的安详舒适。楚楚、奶娘和另两个小婢,伴在小陵仲旁一边做针黹,一边闲话家常,令徐子陵感受到“家”温暖窝心的滋味。他从来没有家。扬州废园的破屋,只是个栖身的巢穴,他很难把它视作自己的家。家应该是眼前这个样子。
寇仲则是震撼未过。他跨过门槛进入厅内的一刻,迎上楚楚送来的眼神,本是平静的心湖突给冲进一道湍急的水流,登时激得波纹**漾,楚楚的眼神好比一枝神奇的“情箭”,其中包含她芳心深处的惊喜、复杂微妙的情绪、无尽的企盼,谁能招架抵挡。寇仲记起当年在大龙头府,楚楚主动向他投掷雪球的情景,又记起自己扯她罗袖时,她嗔骂自己“呆子”的迷人姿韵。美得令人心醉的往昔,忽然重活过来,变成眼前的现实,寇仲立告“中箭”,心中涌起从未有之的冲动,想去拥抱她、怜惜她、慰藉她、令她幸福快乐。即使对着宋玉致,他也未曾有过这种难以遏止的渴求和欲望。或者是因楚楚在大龙头府时显现出来主动大胆的作风,分外能勾起他深心暗藏的渴望。在接触到她深情一瞥的此刻,他只想到要把她拥入自己强有力的双臂内,爱抚她,尽量去了解她。他对她既熟悉又陌生,熟悉令他生出亲近的感觉,陌生则使他有寻幽探秘的强烈刺激的滋味。只可惜他此时定要把内心真正的情绪强压下去,不容丝毫泄出。
两人带着两种不同的心情,脱掉靴子,踏足满铺厅内松软而有弹性的草蓆,楚楚迎上来,温柔细意的以衣扫子为两人拂掉身沾的尘屑,没有说半句话。
徐子陵目光落在地蓆上酣睡不醒的小陵仲小脸上,微笑道:“楚楚姐不用理会我们,更不须唤醒陵仲,我们只在旁静静地看着他便成,等他醒后再和他玩。”
楚楚轻轻道:“他刚睡着,恐怕没个把时辰是不会醒的,就算在他旁边说话也不怕会吵醒他。”
徐子陵和寇仲同时涌起既心酸又安慰的感觉,想到小陵仲不但没有娘,也等于没有爹,翟娇性情暴躁而欠耐性,不是做母亲的好人选,楚楚则肯定是最佳的选择。
奶娘等人知趣的暂且告退,由楚楚领他们到小陵仲旁坐下。
楚楚自然而然地坐在寇仲那一边,欣然道:“你们看小少爷是否长得像素姐?”
寇仲嗅着她既熟悉又似属于遥远过去的幽香气息,感受她对自己的依恋和盼望,却又晓得万不能对她动情,勉力抑制下点头道:“素姐的优点都尽遗传给他,没有半点保留。”
徐子陵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小陵仲,问道:“他今年多少岁?”
楚楚竖高两只手指,说道:“快到三岁!”接着站起来道:“你们在这里为我照看着小少爷,楚楚稍去即回。”两人愕然瞧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摸不着头脑。
寇仲回过头来,目光再落到小陵仲透出红扑扑健康肤色的小脸蛋上,叹道:“希望他永远不晓得谁是他爹。假若香玉山以后安分守己,我们和他的账可一笔勾销,可惜这是不可能的,因问题是出在他身上。”
徐子陵爱怜的为小陵仲轻轻地整理帽子和薄被,免他受风寒所侵,同意地苦笑道:“眼前摆明是个陷阱,我们屡次跟颉利作对,肯定触怒他,故藉香玉山对我们的熟悉,务要除掉我们。”
寇仲双目精芒剧盛,沉声道:“我要立威!”
徐子陵点头道:“我明白你的心情。”
寇仲叹道:“只有你明白我。”
埋葬了贞嫂和大仇人宇文化及后,两人对人世间的仇恨恩怨变得模糊起来,甚至生出万念俱灰的感受。寇仲要随徐子陵来乐寿探望翟娇和小陵仲,根本是一种逃避。可是在受到外界的种种刺激,如被管平欺骗以至乎眼前摆明是以颉利为首的外族强敌布下的陷阱,终令寇仲怵然惊醒过来,明白到必须振起消颓的意志,让敌人认识到他这少帅绝非浪得虚名之辈。
比起宋缺或宁道奇那类扬名数十年,仍是迄立不倒,没有人敢挑战的宗师级盖代高手,他两人在威望和名声上仍差上一截,皆因他两人一直以来都是打打逃逃,若长此下去,终难确立无敌高手的威名。所以寇仲决定要明刀明枪的与颉利来一场硬仗,目标是要杜兴把翟娇那批羊皮货呕出来,藉此立威天下,教任何人以后想惹他们,皆须三思始敢后行。这更是保着翟娇此盘生意的唯一方法。此并非匹夫之勇又或逞一时意气,因为形势并非一面倒的不利他们,在北疆他们有突利这肝胆相照的战友,足可平衡双方势力,所以寇仲务要趁此机会立威天下。
寇仲一对虎目闪亮起来,说道:“我们首先要找两匹最优良耐苦的战马,学习马上作战的技巧,由这里操练至北塞,唉!只要想到在塞外的大草原和荒漠与敌人决胜争雄的情景,就教人热血沸腾,不能自已。”
徐子陵道:“我们还要学习射箭,骑和射从来是连在一起的。”
寇仲哪想得到徐子陵竟赞同他的提议,兴奋起来,大力一拍他肩头,又怕会惊醒小陵仲般压低声音笑道:“果然是我的好兄弟,我们这次索性把事情能搞多大就搞多大,让无论塞内或塞外,都晓得惹上我们扬州双龙,必须付出沉痛惨重的代价。终有一天,我们会超越什么三大宗师,因为我们仍然年轻,来日方长。”
徐子陵双目射出伤感的神色,缓缓道:“这或许是我们最后一次并肩作战。”目光转到小陵仲身上,沉声道:“我们若抓到香玉山,该怎办才好?”
寇仲呆看着小陵仲半晌,苦笑道:“于公于私,我们均该对香玉山狠下心肠,可是他终是陵仲这小宝贝的亲爹,我们就给他最后一个劝告,着他放弃一切,退隐终老。如他仍劣性不改,那就莫怪我寇仲手下无情。此事交由我去处理,陵少可抛开一切,到塞外游山玩水,娶个波斯美人儿作娇妻。哈……”
徐子陵像听不到他的取笑,虎目杀机大盛,冷然道:“就此一言为定,我们再给他一个机会,他香玉山若仍执迷不悟,就算毕玄和傅采林同时认他作儿子,我们也要取他狗命。”
寇仲沉吟道:“阴癸派那段血仇又如何?”
徐子陵道:“我们跟意图倾覆中原正道武林的魔门败类已是势不两立,此事非只关系个人恩怨,一年后我必会赶回中原,看看功力已没有破绽的石之轩如何厉害?到时可一并把阴癸派**平,问题在我们的武功能跨进何等境界。”
寇仲得意道:“那我们这次就不是最后一次并肩作战啦!以后不要再说这种恼人的话,我会很介意的。”
徐子陵没好气道:“到时你有空再说吧!”
寇仲伸手轻触小陵仲吹弹得破的粉嫩脸蛋,赞道:“好一个漂亮的宝贝儿,将来兼得你我徐寇两家之长,包保比我们更要厉害。我们办不到的,将由他去完成。”
徐子陵哂道:“你这叫害苦他,做人最要紧是无拘无束,意之所之,才能真正享受人生。”
寇仲笑道:“我只是随口说说,陵少勿要认真。”接着露出深思的神色,说道:“我们纵然有足够硬撼杜兴的实力,仍需优越的战略来配合,而拟定战略的首要条件是知敌。现在我们对敌人可说一无所知,这方面要大小姐给我们想办法才行。”
徐子陵正要答话,楚楚回来,后面跟着两个小婢,捧着两盅炖品似的东西,楚楚两手亦没有空着,提着以羊皮精制的两件外袍,笑道:“喝完熊胆汤,再试试奴家为你们造的袍子,小姐说你们会去山海关,正好用得上。”两人忙跳起来道谢。
美人恩重,寇仲心内更是百般滋味在心头,诚挚地说道:“我们当然要先试穿楚楚为我们缝制的新衣哩!”
楚楚白他一眼,甜甜笑道:“少帅最会甜言蜜语,还不把佩刀解下。”
徐子陵瞧着楚楚体贴地侍候寇仲穿上外袍,忆起昔日在大龙头府素素曾为他们缝制新衣,心生感触,默然无语。
寇仲穿着新袍子昂然地在楚楚和两小婢前旋身一匝,自有一股迫人威势,惹得三对眼睛亮起来。
楚楚喜滋滋地说道:“这外袍连有风帽,可挡风沙雨雪,袍内更能暗藏兵器,不用把刀子挂在背上那么张扬。”
接着轮到为徐子陵试穿新衣,亦是剪裁合体,愈发显出徐子陵潇洒俊秀的风姿。
此时翟娇忽然大驾光临,着两人到一角的桌子坐下,边喝熊胆汤边说话,看到她撑着拐杖走路的样子,两人更坚定要收拾杜兴的意念。
翟娇疲倦的颜容透出掩不住的兴奋神色,说道:“刚有新的消息,‘龙王’拜紫亭将在‘小长安’举行立国大典,估量无论是支持其立国或反对者,均会赴会,照我猜想契丹的呼延金,高丽的韩朝安,杜兴都会去,你们可一并把他们干掉,不用四处奔波。”
两人听得一脸茫然。
徐子陵问道:“拜紫亭是什么人?立的是什么国?”
翟娇耐着性子解释道:“拜紫亭是靺鞨族粟末部最有实力的领袖,要建的是渤海国,这么简单的事也不晓得?想不到你们的资质那么低和不识时务。”
寇仲啼笑皆非的甘心被骂,恭敬地说道:“小长安又是什么东西?”
翟娇没好气道:“小长安不是什么东西,而是拜紫亭为他的新国选定的上京龙泉府,唉!楚楚你快来解释给他们听。”
楚楚显然极得翟娇的信任宠爱,清楚翟娇的事务,盈盈过来坐到翟娇旁,含笑道:“龙泉府位于牡丹江中游,城环长白山余脉,南傍镜泊湖,靺鞨本为契丹和高丽两国间的游牧民族,自‘龙王’拜紫亭冒起,声势大盛,势力范围东至渤海,南抵高丽,西南与契丹突厥比邻。拜紫亭自小仰慕中土文化,故龙泉府全依长安的样式建造,其政治制度、文字,乃至于服装习俗全向我们看齐,故龙泉府有‘小长安’的称谓。”
徐子陵大感有趣,想不到塞外有如此地方。
寇仲则动容道:“想不到楚楚如此见多识广,我们还是首次听到拜紫亭这么一个人和龙泉府这小长安。”
翟娇冷哼道:“我栽培的人会差到哪里去?消息情报传回来后,都是由楚楚整理好后,才说给那些饭桶蠢才听的。”
楚楚见到两人被骂作饭桶蠢才的无奈表情,强忍着笑道:“龙泉府建于平原上,府内水清量大,全是温泉,生产的响水稻,米质软糯适口,晶白透亮,名闻塞外,一向是契丹人虎视眈眈的肥肉,幸好高丽希望能以其作与契丹和突厥间的缓冲,故对拜紫亭非常支持。不过若非突利与颉利决裂,令拜紫亭压力大减,他仍不敢遽然立国。反对此事最烈者,就是东突厥和契丹人,所以拜紫亭立国一事,当不会是顺风顺水,结果更是难以逆料。”
两人至此对整件事开始有点轮廓。
翟娇插嘴道:“我们那批皮货正是透过拜紫亭向回纥人买的,我和他见过一面,算是谈得拢,交情则止于做生意,此人野心颇大,本身无论才智武功均非常了得,绝不简单。”
寇仲道:“突利对此事持的是什么态度?”
楚楚道:“他应该不愿见到在其东部有另一势力的崛起,只是现在自顾不暇,无力干涉。”
翟娇道:“渤海国的建国大典在四月一日于龙泉府举行,离现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你两个定要给我把事情办妥。”
寇仲道:“大小姐怎能把塞外的形势把握得如此清楚分明?”
翟娇傲然道:“出外靠朋友,我翟娇做生意一向说一不二,除别有居心者外,谁不乐意与我攀交情。”
徐子陵道:“大小姐在边塞有没有特别信得过的朋友?”
楚楚代答道:“在北疆除北霸帮外,尚有两个大帮和一大派,合称三帮一派,其他两帮是外联帮和塞漠帮,前者以奚族人大贡郎为首,后者的龙头是汉人荆抗,荆抗与窦爷交情甚笃,故对我们非常支持,关外有什么风吹草动,均由他知会我们在山海关的分店,再以飞鸽传书通知我们。”
寇仲拍腿道:“这就成了!我们欠的是一个关于塞外的情报网,终于有着落。”
徐子陵道:“长白派的派主是否‘知世郎’王薄。”
翟娇冷哼道:“不正是这个老家伙。又说放弃争天下,偏到处搞风搞雨,前些儿竟往投靠宇文化及,后来见到他声势日衰,只好夹着尾巴溜回长白,说不定这回对付我们,有王薄的份儿。”
寇仲微笑道:“事情愈来愈有趣,大小姐可否给我们找两匹最好的战马,上等的弓矢,与一幅详细的塞外地理形势路线图,我两个保证不会令大小姐失望。”
徐子陵补充道:“到时该跟什么人联络,请大小姐赐示。”
翟娇道:“你们要求的全有现成,我刚和突厥人买来两匹最优良的纯种高昌千里马,不惧塞外的苦寒和风沙。”
寇仲大喜道:“那就成了!我们今晚立即起行,杀他北霸帮一个落花流水,顺道尝尝响水稻的甘香美味。”
楚楚“啊”的一声,露出失望之色,显是想不到寇仲这么快动身。连徐子陵也不明白寇仲为何如此心急要走,只有寇仲有苦自己知,因为楚楚对他的**力实在太大,多留一晚,谁都不晓得会发生什么事。
翟娇欲语又止,终点头道:“好吧!就今晚起程,我会为你们安排一切,小心点,塞外可不像中原,既乏藏身之地,一下子迷途更会因缺粮缺水陷进绝境。”
两人同时涌起万丈豪情,心想终有机会去见识老跋口中说的异域风情,届时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徐子陵和寇仲像回到久已遗忘的童年岁月,变回两个大孩子,与刚学走路的小陵仲爬在地蓆上嬉耍,玩得不亦乐乎。此时他们哪有争雄天下的高手风范,俯首扮牛扮马,只为讨小陵仲的欢心,旁观的楚楚和诸仆则在推波助澜,欢笑声充满内堂。忽然任俊来报,把两人扯回现实的世界,三人到门外说话。
任俊道:“两位爷儿的消息是否有误?我查遍全城,仍找不到任何商家有货交给大道社托运,亦没有大道社的镖团会到乐寿来的风声。”
两人对望一眼,均晓得又给“管平”耍了一记。不过若非管平诈言会途经乐寿,他们当不会搭他的顺水便宜船,更不致成其代罪者。
寇仲仔细问过任俊查探的线索,肯定他没有遗漏,向徐子陵悻悻言道:“算管平眼前尚有点运道。不过只要他真的到山海关去,我们便有机会寻他晦气。”
徐子陵沉吟道:“假设他所说的全是胡诌出来,我们恐怕连他的影子都摸不到。”
寇仲苦恼地说道:“存义公的欧良材和日升行的罗意是老实的商家和好人,我们怎忍心眼睁睁地瞧着他们被阴险奸邪所害?”
任俊听得入神,说道:“两位爷儿可否把整件事详细道来,说不定小子可另想办法。”
徐子陵解释一遍。
任俊断言道:“这不像杜兴的作风,可肯定是管平胡说八道。日升行的颜料名闻天下,但塞外诸国各自有一套染色方法,没理由出高价长途跋涉地向中原买货。”
寇仲一震道:“我猜到啦!定是拜紫亭订的,他一心要学中原文化,且开国在即,自然要一批道地的华夏货来应景。”
徐子陵笑道:“若是如此,就算管平倒霉。不过仍要防他一招,防他在途中下手杀人吞货,改为自己去交易狠赚拜紫亭一大笔。”
任俊道:“想杀人吞货吗?即使美艳夫人如何胆大包天,也不敢在关内动手,所以两位爷儿只要能先他们一步抵达山海关,必可把他们截住。”
两人大感有理,如释重负。像大道社这种分行遍天下的大镖局,与各地的帮会门派均有交情,就算出事,也有办法根查追究,只有在关外人地生疏,致力有不逮。无论从哪个角度去考虑,管平该留到出关后动手。
寇仲想起一事,问任俊道:“在关外,汉语是否流行?”
任俊摇头道:“汉语没多少人懂得,遑论精通,反是突厥话谁都可说上几句。”
两人大感头痛,岂非踏足关外,不但变成哑巴,且是聋子。
任俊道:“爷儿放心,小子是榆林人,说起突厥话来连突厥人也分辨不出是外人说本地话。只要两位爷儿向大小姐交代一句,小子可沿途侍候,为爷儿做翻译。”
徐子陵道:“小俊和我们一道走应没问题,但以到山海关而止,在途中你作我们突厥话的师傅,教晓我们突厥话,希望不是太难学吧?”
任俊虽未完全达到目的,但能追随两人近半个月时光,已是喜出望外,忙说做师傅是绝不敢当。
寇仲一把抓着他肩头,微笑看他佩的刀道:“你是用刀的吧?可否耍两招看看。”
任俊知两人有意指点他,欣喜若狂,忙移到屋前园内空旷处,毕恭毕敬地向他们躬身致礼,掣出佩刀,耍弄起来,一时刀风呼呼,演至淋漓处像人刀融合起来,精彩好看。
刀光倏止。任俊拜倒地上恭敬道:“请两位爷儿提点小子。”
寇仲把他扶起,向徐子陵道:“陵少以为如何?”
徐子陵双目精光闪闪的打量任俊,点头道:“不论体质才情,都是上上之选,现在虽仍只是块璞石,但只要加以琢磨,必成美玉,肯定是可造之才。”
他少有这么“倚老卖老”地向地位比他低的人说这样的话,只有寇仲明白他如此认真的背后原因。
寇仲喝道:“当你任俊抵达山海关的一刻,你将是另一个不同的任俊,更有机会登上北疆第一刀手的宝座。但你可知为何我们要这么造就你?”
任俊早听得心头像火烧起来般灼热,热泪盈眶的茫然摇头。
寇仲微笑道:“因为我们要训练出一个真正高手来终身保护大小姐,免得她再受到伤害。”
任俊的热泪,再忍不住夺眶而出,因为他憧憬的梦想,终有可能变成铁般的现实。
三人连夜上路,翟娇送赠两人的突厥宝马神骏非常,但对新主人颇为桀骜而不驯服,不时来些动作,要把他们掀下马来,可是寇仲和徐子陵何等样人,任它们施尽浑身解数,仍是轻轻松松地坐在马背上。寇仲和徐子陵曾在飞马牧场混过一段日子,住近和尚寺懂念经,何况住在和尚寺内,来完硬的就来软的,到天明时离开官道,找到一道溪流,让它们喝水并亲自为它们洗刷理毛,以怀柔手段笼络马儿的心,任俊亦趁此机会,开始教他们突厥语文。两人均是博闻强记的好学者,任俊只说几遍,他们便可记得牢固,口音语调把握得精确不差,令任俊大为叹服。
寇仲爱不释手的侍候马儿,向徐子陵认真地说道:“这是我们继白儿和灰儿后拥有的两匹宝贝骏马,给它们改个什么名字好呢?”
徐子陵想起惨死在宇文无敌手上的爱马,心中涌起强烈的激**,暗下决心,自己定要全力保护眼前的突厥良马,它以后将会是旅途的好伙伴,微笑道:“少帅有什么好的提议?”
寇仲道:“人最怕是改坏名,马儿的名字亦不能轻率,我要仔细想想才行。”
徐子陵定神打量寇仲那匹浑体乌黑,不见一丝杂毛的骏马,淡淡地说道:“运筹帷幄,决策于千里之外,不就是你寇少帅的梦想吗?不如就把你的马儿定名作‘千里梦’吧!”
寇仲微一错愕,旁边的任俊鼓掌赞道:“陵爷才思之敏捷,肯定冠绝天下,这名字不但发人深省,又隐含日行千里的意思,确不能有再好的名字。”
徐子陵哑然失笑道:“小俊你或者因和我们相处时日尚短,故不晓得我们都不爱被夸奖,说到才思敏捷,我拍马也追不上‘多情公子’侯希白。”
寇仲叹道:“连我也想拍拍你的马屁,好!就以‘千里梦’作我宝贝马儿的大名。”
任俊忍不住又道:“少帅的梦想终有一天会成为现实。若非少帅出手,谁能大破李密那直娘贼。”
寇仲笑道:“这是你最后一次拍马屁。我们要学你那什么娘的突厥话,哪还有空听拍马屁的话。”
转向徐子陵道:“说到改名,我的是小宁、小晶,你的是莫为、莫一心,相去何止万里,且你志在远游域外,路途亦该以万里计量。你的马儿虽以棕色为主,但隐见奇纹,不如就唤作‘万里斑’如何?”
任俊不敢说话,怕又给指为马屁精。
徐子陵凝想片晌,同意道:“好!我的乖马儿以后就唤作‘万里斑’,希望一年后我重返中原时,千里梦和万里斑仍有聚首的机会,人在马在。”
寇仲豪情奋起,长身而起大喝道:“任俊!”
任俊忙跳起来,应道:“小子在!”
寇仲仰天长笑,忽然一掌往任俊扫过去,任俊哪想得到他会出手,就算全神戒备仍未必挡得住,何况是料想不到,给他一掌拍正左肩,登时往横抛跌个四脚朝天,出尽窝囊相。
寇仲若无其事般牵着三匹马儿到一旁的青草地吃草。任俊傻兮兮地爬起来,徐子陵向他打个手势,示意他追过去听寇仲说话。任俊乃精灵的人,否则不会二十刚出头就脱颖而出,深得翟娇宠信重用,当然明白寇仲是要传他武技,忙追到寇仲背后,垂手听训。
寇仲负手卓立,头也不回道:“你可知刚才为何没有丝毫还手之力的给我打成滚地葫芦?”
任俊谦恭答道:“因为小子武功低微,当然不堪仲爷一击。”
寇仲摇头道:“你的刀其实使得相当不错,我若要收拾你,恐怕非一招半招能办到。”
任俊搔头道:“那该是因小子没半点准备,想不到仲爷会忽然出手试我。”
寇仲旋风般转过身来,虎目闪闪生辉道:“若这是答案,你将终其一生攀不上真正高手的境界。”
徐子陵来到任俊身旁,微笑道:“练武者首重心法,我们的心法叫井中月,无论何时何刻都像井中清水,反映着外间日月转移和一切神通变化,所以根本没有突击或偷袭的可能,因为没有变化能瞒过我们。”
任俊倒抽一口凉气,旋即又渴望地说道:“假设我任俊能达到两位爷儿这种神乎其技的境界,纵死甘愿。”
寇仲神态忽转温和,搭着受宠若惊的任俊肩头柔声道:“井中之水,无胜无败,无生无死,既有情也无情,纯看反映的是什么娘的东西。你明白就是明白,不明白就是不明白,全要看你自己,谁都不能帮你,我们只能负起提点训练之责。”
徐子陵道:“现在趁马儿休息的时光,我们会以长生气助你打通并扩阔全身经脉,这并不会令你忽然功力大进,却可保证你更具攀登更高境界的潜力。”
任俊全身剧震,拜倒地上,颤声道:“得两位爷儿如此造就,小子日后必不负两位爷儿所托。”
旅程的日子就这么过去。寇仲和徐子陵抛开一切思虑,除睡觉的时间外,其他的时光全用在学习突厥话和骑射,并指点任俊的武功上。
被他们贯以真气射出的劲箭,可穿透坚实树身,只十天工夫,他们练成能在马上任何位置角度,用最快速的手法连续搭弦放箭都无不中的,亦令他们随身携带的三百多枝上等劲箭损耗殆尽,不得不改变只走荒山野岭的策略,改到大城采购箭矢。任俊是识途老马,晓得高开道的燕国京城渔阳,有个被称为箭大师的著名弓箭匠,专为付得起高价的人造弓制箭。此君亦是高开道的御用匠人,不过高开道并非豪爽的人,而箭大师则爱流连青楼不惜千金一掷,故须另赚外快,暗中留起弓矢私下与帮会人物作交易。两人此时迷上骑射之术,心忖不如连弓也换掉,对方既能被称为大师,怎都该有两下子,所以对任俊的提议完全赞成。任俊的刀法在两人悉心诱发和指导下,一日千里地往前大步跨越,三人各有沉迷,旅途毫不寂寞。
千里梦和万里斑在寇仲、徐子陵的善待下,与两人建立起深厚的感情和关系,两驹通灵而善解人意,骑在它们背上,使他们生出血肉相连的亲切感觉。
翟娇在渔阳开有分店,专门批发羊皮,主持人邢文秀是翟让旧部,三十来岁,武功虽不怎样,人却玲珑剔透,几年间打通渔阳官商和帮会所有关节,在区内非常吃得开。闻得寇徐两人大驾光临,忙竭诚招待,请他们住入他在城南的华宅。三人黄昏时分入城,在洗尘宴上,陪席的尚有邢文秀左右得力助手庄洪和刘大田,都是翟让旧部的嫡系人物,昔日沙场上的悍将。
酒过三巡后,邢文秀道:“仲爷和陵爷这次来渔阳,会不会与燕王见上一面?”
寇仲从没想过要见高开道,皱眉道:“高开道不是突厥人的走狗吗?我们和突厥人势如水火,见他可是无益有害的事。”
刑文秀笑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现在形势有变,突厥的颉利和突利互相攻战,争持不下,高开道再不须看突厥人的脸色行事。照我得来的消息,高开道正思量今后的去向行止,两位大爷名慑天下,说不定可与他结成盟约,此实是个难得的机会。”
寇仲想起张金树,摇头道:“一天李阀与刘武周、宋金刚之战未有结果,高开道该不会轻率作出决定。假若胜的一方是李家,高开道或会向李家投诚;胜的若是刘宋,他只好仍乖乖的做突厥人的走狗,怎都轮不到我寇仲。”
庄洪拍台叹道:“少帅看事准而透彻,我们怎都想不到这么深入。”
徐子陵点头道:“高开道还是不见为妙,以免节外生枝。我们这次来渔阳,除了要向诸位问好打个招呼,亦望能补充一些优质的强弓劲矢,好为大小姐从杜兴手上取回羊皮货。”
邢文秀道:“这个没有问题,我们这里有一批现成的弓矢,全是上等货色。”
任俊压低声音道:“两位爷儿心中想的是由箭大师亲制的弓矢,不是一般的上等货。”
邢文秀欣然道:“我们的弓矢正是从箭大师处高价买回来的,待我着人拿来给两位大爷过目如何?”
刘大田摇头道:“我们的箭矢虽相当不错,但全是由箭大师的徒儿制作,与由箭大师亲自选料下手精制的,无论在耐用或准绳上,仍有一段很大的距离。听说箭大师一生曾制成七把他很满意的神弓,现在手上仅余‘刺日’和‘射月’两弓,视作私人珍藏,有人出价千两黄金他仍不肯割爱。”
寇仲大喜道:“只听名字已知非是凡物,就要这两把。”
邢文秀等为之哑口无言。
徐子陵没好气道:“先不说你出不起千两黄金,就算有比这还多的银两,对方仍不会卖出来,你难道动武向人家强抢吗?”
邢文秀面露难色道:“箭大师脾气古怪,谁的账都不卖,包括高开道在内,仲爷可否将就点,先看看我们的存货?”
寇仲双目放光地说道:“我定要把刺日射月两张神弓弄来看看是什么样子的?此事由我们去想办法,邢老兄只须安排我们与箭大师见上一面,由我们去说服他,不成拉倒,明早我们才上路。”
庄洪看看窗外天色,说道:“这时候要找箭大师,须到百花苑去,他迷上百花苑的媚娘,到那里去绝睡不着觉。”
寇仲和徐子陵想起他们的青楼运道,均暗感不妙,但话已出口,兼之确想拥有两把像样点的良弓,既不想也不愿把话收回来。
寇仲苦笑道:“只好看看我们这回的运道如何?对吗,陵少?”
渔阳、安乐、北平、辽西和涿,并称东北边陲五大城,因高开道以渔阳为京,故渔阳隐成五城之首,成为该区军事经济贸易的中心。渔阳城廓只有洛阳、长安那类大都会一半的规模,商铺集中在贯通南城门的大街上,跨街有十座牌坊和楼阁,房舍大多为瓦顶平房,长街古朴,雕楼重重,充盈着边塞大城的气氛。由于渔阳乃山海关南最大的驿站和贸易中心,故城内有不少来自南方和塞外的商旅,四方杂处,繁盛热闹。在邢文秀引路下,寇仲、徐子陵等人来到华灯初上的南北大街,朝位于中段的百花苑漫步而行,沿途谈笑,轻松写意。
六个人分作两组,邢文秀、庄洪、刘大田在前,寇仲三人居后。这是寇仲的主意,纵使发生什么事,他们三人拍拍屁股就可开溜,而邢文秀等则仍要在这里混日子,自是以不惹上麻烦为佳。所以抵达青楼大门处,邢文秀等会回家等候他们的消息。寇仲把井中月藏在楚楚缝制的外袍内,免致过于张扬。徐子陵饶有兴趣的浏目四顾,感受着一个陌生城市予他的新鲜触觉。
寇仲向落后少许以示尊卑有别的任俊笑道:“小俊你究竟有没有为自己定下人生的目标,例如成为用刀的高手,又或誓要娶得如花美眷,享受成家立室的温馨幸福之乐。”
任俊赶上一步,来到他旁,恭敬地答道:“我以前想的只是办好大小姐吩咐下来的事,等到储够钱就起幢大屋,娶妻生子。现在却只想学好两位爷儿传授的心法武功,这算不算也是人生目标呢?不过自从有了这个想法后,整个人像脱胎换骨似的,说不出的快乐。”
寇仲笑道:“你是真的脱胎换骨。我们只能依自己走过的路子来培育你,你现在的身手,比以前已跨进几大步,只要加上实战的磨炼,很快可以跻身一流高手之林,说不定有一天能赶上宣永。”
任俊忙道:“小子怎敢和宣爷相媲。”
此时一群武装大汉快步赶过他们,其中几个不断回过头来打量寇仲和徐子陵,看装束样貌身材,肯定是突厥人。寇仲和徐子陵从容以微笑回应他们不友善的注目礼,那些人径自去了。
任俊道:“他们是否认出两位爷儿?”
徐子陵耸肩道:“是否认出我们,很快揭晓。”
寇仲冷哼道:“凭这样的货色,刚好用来给小俊练刀。”
任俊一震道:“我恐怕还不行吧?”
寇仲搭上他肩头,微笑道:“突厥人的武功专走悍勇路子,重气势,以命搏命,你若给他们的声势吓怕,只好回榆林耕田,明白吗?”
徐子陵接着道:“与敌作生死决战,要置生死于度外,只有不怕死亡,敢面对死亡,方能超越死亡。”
任俊豪情奋起,挺起胸膛道:“小子受教啦!”
寇仲道:“见你快要和人动手,就教教你如何挨刀子吧!”
任俊顿时愣住道:“什么?”
寇仲轻松地说道:“我不是和你说笑,特别在以寡敌众的情况下,受伤是无可避免的。但如何把伤势减至最轻,不让敌人伤及要害,甚至在挨揍间回气疗伤,却是一门玄奥的学问。我们之能学懂其中窍门,是以许多鲜血换回来的,你定要用心把握学习。”
任俊打心底涌起敬意,愈和两人接触,愈感到两人的异于常人。这次到百花苑,是要说服箭大师将两把神弓让出来。可是两人却像毫不担心事情成功与否的样子,没有任何得失之心,亦不商量见到箭大师时的对策,反趁机传他堪称独步当世的武功心法。寇仲的金石良言又在他耳边响起,任俊连忙用心聆听,不敢漏去半个字。
寇仲、徐子陵和任俊三人大摇大摆的进入百花苑的大门,把门的五名汉子见到寇徐两人有如天神下凡的体型、气度和长相,哪敢怠慢,忙把三人迎入厅内,由鸨婆花娘接待。
寇仲摆出阔客的样子,出手重重打赏,再压低声音道:“我的老朋友箭大师来了吗?”
花娘紧握掌心中的银两,眉开眼笑道:“箭大师当然早来了,每天他都是第一个贵客,原来三位大爷是大师的老朋友,大爷怎么称呼?奴家立即为大爷通传。”
寇仲把嘴巴凑到她耳边道:“请你为我们通传一声,说寇仲有事求见。”
花娘一听立时浑身剧震,失声道:“寇少帅?”
寇仲心忖原来自己的名气这么响,连远在北疆一所青楼中的花娘也听过自己的威名,微笑道:“快去吧!不要让别人知是我来了。”
任俊到此刻仍不晓得寇仲有何妙法说服脾气古怪的箭大师,更想不到寇仲开门见山的掣出名号求见,深感两人行事莫可测度,着着奇兵,难怪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牵着中土群雄的鼻子走。
花娘去后,三人在厅内一角的椅子坐下,此刻时光尚早,青楼刚开门迎客,而客人不多,一片宁静。
寇仲向徐子陵道:“陵少怎么看?”
徐子陵淡然道:“他想是没有更好麻醉自己的方法,才会这样每晚到青楼混日子,否则该多制几把像刺日射月那样的神弓出来。”
任俊点头道:“青楼这类场所,去多确会生厌。”
寇仲笑道:“原来小俊也是青楼常客。”
任俊压低声音道:“我只去见识过几次,千万不要告诉大小姐,给她知道可不得了。”
又忍不住问道:“仲爷打算怎样向箭大师开口?”
寇仲摊开两手洒然道:“没有想过,见到他时随机应变吧!回来了!”
花娘一扭一拧、娇喘细细地赶回来,说道:“大师有请三位!”
寇仲和徐子陵对视一笑,深感自己已非昔日吴下阿蒙,只要亮出名号,就算性情古怪如箭大师者亦要给他们点面子。
箭大师比他们想象的要年轻,介乎四十至四十五六间,半秃大脑袋被似是不堪负荷的长颈脖独力承担,留着两撇灰白的胡子,眼神疲倦而若有所思,面上皮肉松垂,眼肚浮肿,一副长年沉迷酒色的衰颓样子,哪有半点制弓箭大师的风范。房内仍残留女人的香气,可知箭大师刚把陪他的姑娘遣走,好接见三人。
见到寇仲和徐子陵,只在看第一眼时双目亮起精芒,接着又恢复那种万念俱灰,心如枯木的疲惫神色,淡淡地说道:“我只是江湖上的小卒,何劳两位枉驾。请坐!”
寇仲三人坐下,略作寒暄后,寇仲从衣内取出井中月,摆在箭大师身前桌面,微笑道:“大师请过目。”
箭大师看也不看,取出烟管,悠然塞满烟丝,全心全意的点燃,深吸一口,喷出烟来,淡漠地瞧着寇仲道:“我不但对刀没有兴趣,连对弓矢亦生厌倦,少帅若是来向本人求取弓矢,怕要失望而回。”
任俊更是一头雾水,不明白寇仲本是有所求而来,却竟把佩刀献上要箭大师过目?徐子陵凝目窗外,似是对厢房内眼前的事情不闻不问,没丝毫兴致。
寇仲对箭大师的冷淡不以为意,现出一个充满鼓励的微笑,说道:“这把刀有个动人的故事,大师看过就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