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再上征途1
接下来的八天,两人各练各的,有时连打猎都不去,随便摘些野果,填饱肚子了事。寇仲练的是那幅似在走路的图像,经脉穴位以红点虚线标示,与徐子陵那幅全无分别,但行气的方式却刚好相反。似是起始的粗黑箭头,对正头顶天灵穴。至于自此以下的箭头却分作红橙黄绿青蓝紫七色,每色箭头看来都像说出一套完全不同的功法,不但路径有异,选取的穴脉亦大不相同。其中很多穴脉根本是傅君婥没有提过的,又或提及时指明与练功无关。
徐子陵那幅却是仰卧的人像,粗黑箭头指的是右足涌泉穴,七色箭头的最后归结却是左足涌泉穴,不像寇仲的重归头顶天灵穴,复杂处则两幅图像都是不相伯仲。
两人心无所求,横竖无事可做,依着娘教下的心法,抱中守一,意念自然而然随早已记得滚瓜烂熟的指示经穴过脉,总在有意无意之间,深合九玄大法之旨。有时练红色箭头,有时练别的颜色,虽似没有特别的功效,但两人亦不斤斤理会。
到后来,寇仲突然醒觉般依图像行走的姿势闭目在谷内走来走去,而徐子陵则要躺下来方感适意,一动一静,各异其趣。到第九天晚上,忽地雷雨交加,两人哪睡得着,被迫起来练功。寇仲如常漫步谷中,徐子陵则索性浸在溪水里,只露出脸孔,各自修行。不旋踵两人物我两忘,进入似睡非睡、将醒未醒的奇异境界。
两人脑海中同时浮现出《长生诀》各自熟习了的图像,并且再不理什么箭头指示,只是虚虚渺渺,精神固定在某一难以形容的层次。
奇妙的事来了。先是徐子陵脚心发热,像火般灼痛,接着火热上窜,千丝万缕地涌进各大小脉穴,那种感觉,难受得差点令他想自尽去了结痛苦,犹幸冰凉的溪水和雨水,稍减难受。徐子陵福至心灵,知道是神兆发动的时刻,再不去理会身体的痛楚,也不理会在体内乱闯乱窜的真气,静心去虑,只守于一。也幸好傅君婥来不及告诉他有关气机发动的情况。若换了是九玄大法气动的正常情况,会是脊骨尾闾发热,再由督脉逆上,冲破玉枕关,通过泥丸,再回到前面的任脉,如此运转不休,经三十六周天而成基本功法。对一般武人来说,这已是梦寐以求的境界,由此登上内家高手之途。至于徐子陵这刻的情况,根本是前所未有之事,一般人会视之为走火入魔,轻则瘫痪,重则经脉爆裂而亡。故石龙当日依图练习,由于早有成见,一试不妥下,不敢再练下去。徐子陵根本不知是怎么一回事,一心认为本该如此,心无罣碍下,死马当作活马医,反得到图像的真髓。
寇仲则是另一番光景,一股奇寒无比的真气,贯顶而入,接着流入各大小脉穴,冻得他差点僵毙,不由自主奔跑起来,使气血仍能保持畅顺。两人就是这么强撑近两个时辰,到天明时,寇仲终支持不住,软倒地上。际此要命的时刻,全身经脉似乎全都爆炸开来,接着昏迷过去,人事不知。徐子陵则发觉体内差点把他活活灼死的热气潮水般迅速减退,一时漫无着落,亦失去知觉。
正午时分,雨过天晴,太阳破云而出,寇仲首先醒过来,体内凉浸浸的,一点不怕火毒的太阳,舒服至极。寇仲仍弄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想起昨晚的情况犹有余悸,茫然坐起来。一看之下不得了,整个天地清晰了很多,不但色彩更丰富,很多平时忽略了的细微情况,竟一一有感于心,至乎平时忽略了的风声细微变化,均漏不过他灵敏听觉。最奇怪是无论天与地,一块石头、一株小草,都像跟他是相连地活着般,而自己则成为它们其中的一份子,再不是两不相关。寇仲心中大奇,暗忖原来气机发动后,世界竟会变得焕然一新,就在这时,一股无以名之的狂喜涌上心头,令他跳了起来。
寇仲首先想起徐子陵,大叫一声,高嚷道:“小陵,我练成第一重了,看!我的身体多轻,可以翻筋斗了。”
连翻两个筋斗后,飞奔着去找自己的好兄弟。事实上即使请齐当代所有见闻广博的武学大宗师来,也不知两人究竟练成什么东西。甚至写出《长生诀》的作者,亦要为两人现在的情况瞠目以对。不过两人确因而改变了体质,但若说动手对阵,只要来个普通的会家子,足可打得他们跪地求饶。可是由此发展下去,两人的内功劲气可达到什么境界,谁都说不上来。
徐子陵听到他呼叫声,逐渐回醒过来,仍是浮在水面,全身暖洋洋的,没有一点寒冷感觉,忙爬上岸来。
接着是一震跪下来,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美丽倍增的世界。
由那天开始,两人以为练通九玄大法第一重的境界,又对那晚的痛苦记忆犹深,暂不敢练功,却再耐不住性子,早上起来往外狩猎,到日落西山返回谷地,无论如何疲倦,只要一觉睡醒,立时疲劳尽去。
这天醒来,寇仲扯着徐子陵来到傅君婥坟前,说道:“我们这样下去,娘必不高兴,何况她还想我们娶妻生子,建立功业,成为不平凡的人。”
徐子陵默然片晌,点头道:“我也想到外面闯闯,不过我们虽练出点门道来,但比起真正的高手,相差仍是不可以道里计,若做个帐前小卒,自觉又不甘心,娘这么厉害,我们怎也不可丢她的面子。”
寇仲笑道:“这个当然,正如娘说,宇文化及对《长生诀》是志在必得,定不肯放过我们。说不定已使人画下图像,全国悬赏,所以我们仍须避避风头,本来最好是在这里,不过若这么下去,我们定会变成野人。”
徐子陵道:“你有什么计划?”
寇仲胸有成竹道:“我们先把《长生诀》找个地方埋了它,然后往南走,见到什么城乡县镇就设法留下,看看可否找到工作,打听清楚形势,然后继续我们投靠义军的大计。”
徐子陵不知如何,亦很想出外闯**一番,当下拜祭了傅君婥,埋好《长生诀》,取回衣服穿上,袋好银两,离开这令他们心伤魂断、永世都忘不了的美丽小幽谷。
这时已是秋天,天气清爽。两人终是年轻,逐渐由傅君婥惨死的打击恢复过来,开始有说有笑,更由于初窥武技的堂奥,对自己的信心亦壮大起来。往南走了七天,遇上一条小村,只有十多户人家,其中有灯火的只两三家,可知此处人家在战乱频仍下,都是生活困苦,惟有俭省过活。两人有点重回人世的感觉,朝村庄走去,蓦地犬吠之声大作,顿时群犬相应,好几头巨犬还此进彼退,互相壮胆地朝他们移来。
两人暗暗心惊提防,幸好有村人出来,喝散群犬,还热情招呼他们留宿一宵。翌晨他们留下宿钱,问清楚附近最大镇县的方向,又上路去。再走十多天,来到浙水西端新安郡南的一个叫翠山的大镇,约有两千多户人家,位于鄱阳湖之东,人丁颇为兴旺,石桥瓦屋鳞次栉比,是繁盛的江南水乡镇市,规模虽只有丹阳的四分之一,更没有高墙城门,但两人一见就生出想留下来的心意。最吸引他们是镇上妇女衣着讲究,无论剪裁和文绣都表现出水乡女儿的玲珑与巧思。更令他们高兴的是她们都披上绣花卷膀、足着绣花鞋儿,腰束多褶裙,越显得娇娆多姿,成群结队地招摇过市,看得他们心都痒起来。尤其是现在囊内颇有几个子儿,非是以前的穷混混,心情大是不同,胸膛挺直多了。
两人找到间看来不太昂贵的小旅馆,要了个小房间,提心吊胆地往镇公所摸去,若见到有自己尊容的画像悬赏,只好立即逃之夭夭。镇上商店大多为前店后坊,楼上住人,作坊和货仓靠水,充分利用河道的运输之便。到镇公所后,只见贴满征兵募卒的文告,却不见任何悬赏的榜文,两人心花怒放,一声欢呼,大模大样沿街游赏。一群年轻女子笑嘻嘻地迎面而来,见到两人各具奇相,体格轩昂,登时眉挑目语,逗得两个小子心花怒放。自出生以来,两人还是首次得到来自异性的赏识,登时信心大增。事实上在山谷隐居的这个夏季,由于大量的运动和上乘功法的修炼,又正值他们处在青春发育期,两人不但长得更高壮,最显著是神气上的表现,使他们散发出某种难以言喻的少男魅力。两人很快便给水镇浓厚的民俗乡情征服,暗忖就算留在此处,娶妻生子,也是不错。当日在扬州之所以整天作发达幻梦,皆因不满于现状,又饱受欺凌,现在到了这好像世外桃源的地方,民风淳朴,感觉新鲜之极,于是立时改变心意,不作投军之想。
寇仲瞥见一块写着“留春院”的大招牌,搂着徐子陵的宽肩挤眉弄眼道:“小陵,你也差不多十六岁,我却快十七岁,人家有些年方十四便娶小媳妇,而我们到现在仍是童男之身……”
徐子陵不耐烦道:“我知你的意思,有了银两,你这小子还不浑身发痒吗?我并不反对拨出部分来作为开光费,但至少要待我们找到工作,安顿下来,才研究怎样去寻欢作乐,而且那可是娘留给我们的老本,足可够我们兴建间颇像样的楼房,还可经营间小店铺,绝不可妄充阔绰把它花光。”
寇仲见他不是真的反对,喜道:“当然当然,让我们先去大吃一顿,再探听一下有什么工作正欠缺人手。”
两人来到一间饭馆之前,正要进去,一位壮硕如牛的汉子旋风般冲出来,夹着包袱,转左而去,一个矮瘦老汉追出来,大叫那汉子的名字,但那汉子头也不回,径自走了。矮瘦老汉颓然坐了下来,靠着铺门,狠狠咒骂。
两人一头雾水,正要入店,那老汉尖声道:“今天不开铺,以后都不开铺。”
他们这才知道他是饭馆的老板,看他满身油污,就知是兼上伙头之职。
寇仲最是好奇,问道:“为何以后都不开铺?”
老汉斜斜兜两人一眼,闷哼道:“那败家子都走了,我女人又在上月过身,一个人怎么理这间大铺子?”又垂头叹气道:“若说造饭手艺,我老张认第二,谁敢认第一,什么团油饭、清风饭、玉井饭,我老张哪一样不是拿手本领,偏这败家子不懂继承绝技,整天嚷着要去参军立功,你看,另日他变了个乞儿回来,我绝不会养他!我索性回到乡间去,让他想寻我也寻不到。”
两人交换个眼色,同时蹲下来。寇仲道:“那太可惜,这么一大间铺子就此关门,不如你雇用我们作帮手,同时又做你的徒儿,那么张公你的绝技将不会失传。至多我们收顺些儿,每个月要你两百个五铢钱吧!”
老张大感愕然,上上下下打量两人好一会,好奇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寇仲胡诌一番后,老张道:“是否两个人一共二十串钱?”
每串十钱,二十串是二百钱,这在一个人来说已是非常微薄的工资,而两个人只给二百钱,更是太过刻薄,难怪老张逼走儿子。
寇仲只想学他的造饭之技,好得将来用以营生,不过他亦是精于数口的厉害角色,想也不想道:“要包吃包住。”
老张眯起老眼怪声怪气道:“包吃包住可以,但一切打扫杂务,全由你两个一手包办。”
寇仲笑道:“成交!现在我们正饿得要命,这餐自然是入张老板的数。”
就是这样,两人搬到老张饭馆楼上他儿子空下的房间居住,每天天未亮便起床工作,到午膳后老张关铺睡午觉,两人负责去买货提货,晚饭关门后,老张洗澡睡觉,他们则洗碗打扫,忙个不亦乐乎,不要说去青楼开光,连睡觉的时间也不大足够。不过老张的造饭手艺确有真实本领,名闻当地,路过的商旅均乐于光顾。饭馆只卖三种饭,就是老张提过的“团油饭”、“清风饭”和“玉井饭”,但老张却不是技止于此。有了寇仲和徐子陵后,他亦不时接些上门到会的生意来做。两人由于有心偷师,兼之老张年老力衰,日渐倚重他们,便逐点逐滴地把他的烹饪绝活传给他们。
三个月下来,他们已充满信心,认为可自展拳脚了。另一方面,却逐渐对这个行业厌倦起来。使他们举棋不定,和一时提不起离开的决心,是怕撇下老张,会使他禁受不起。这晚两人关铺之后,趁老张到楼上去,商议起来。
寇仲道:“我们是否决定不再去投靠义军,又或不做什么武林高手?”
徐子陵摊在椅内,叹道:“这样忙得昏天黑地,没有一点空闲的生活,看来不是那么有趣。”
寇仲道:“假若如此,我们在此多待三个月,过了年关和春分,到天气回暖,便离开这里。”
徐子陵苦恼道:“但我又有点不舍得呢!”
寇仲苦笑道:“我也有点舍不得,不过我却有个想法,所谓男儿志在四方,我们何不到岭南投靠宋家,宋鲁对我们可是相当不错,若能拜他为师,我们说不定真可完成我们的梦想呢。”接着咬牙切齿道:“若能练成武功,我第一个就要宰了宇文化及那奸贼。”
徐子陵凄然道:“昨晚我又梦到了娘,她怪我没有志气,不敢为她报仇。”
寇仲长呼一口气,断然道:“我们实在太胆小,不算得男子汉大丈夫,打不过最多是死,这些日子既怕练功辛苦,又怕会走火入魔,不敢继续下去,怎对得起娘。我决定由明天开始,改过自新,重新练功,将来不宰宇文化及誓不罢休。”
徐子陵眼中顿时闪过前所未有的精芒,伸手和他紧握道:“你有此决定,我整个人都舒服起来,我们在扬州时志比天高,怎可忽然变成缩头乌龟呢?不如明天就走。”
寇仲奇道:“为何刚才你的眼睛忽然亮起来,就像娘生前那种眼神。”
徐子陵愕了片晌,沉吟道:“说真的,虽然我没有蓄意练功,但每到晚上躺下来,脑海会浮现出那运功行气图,随而自动练起功来。”
寇仲懊悔道:“早知我也像你那样勤练不辍便好了,此后可不能荒怠下去。好吧!明天我们立即上路。”
徐子陵沉吟道:“谁去跟老张说呢?”
寇仲苦笑道:“一起去吧!这孤寒鬼也该受点教训吧!”
翌晨两人天未光背着包袱踏上征途。就是这个突然而来的决定,改变了他们的命运,也改变了天下和武林的命运。目的地是大隋国的东都洛阳。当日宋鲁曾说过到四川办妥事后,会到洛阳去寻找传说中的和氏璧。由于这非是十天半月可以做到的事,所以虽事隔半年,他们仍想到洛阳碰碰运气,看看可否遇上宋鲁。愈接近长江,他们愈感受到战乱的压迫,道上不时遇上逃难的人,问起来则谁都弄不清楚是躲避什么人,根本分不清是隋军还是义军。这天来到一个小县城,找到间小旅馆,睡到午夜,忽然街上人声鼎沸,一片混乱。两人知道不妥,忙收拾行囊,赶到楼下,扯着正要离开的其中一个客人询问。
那人道:“杜伏威在东稜大破隋军,进占历阳,却想不到他的军马这便来了。”说罢惶然而去。
两人想不到历阳这么快失守,立时破坏他们到历阳乘船北上的大计。来到街上,只见人车争道,抢着往南方逃走,沿途呼儿唤娘,哭声震天。两人虽是胆大过人,终仍是大孩子,感染到那种可怕得似末日来临的气氛,登时心乱如麻,盲目地随人流离开县城。路上布满挤跌抛弃下来的衣服、家具、器皿和鞋子,什么东西也有,可知情况的混乱。两人死命拉着对方,怕给人潮挤散。出到城外,漫山遍野都是照明火把和逃避战祸的人,想不到一个小小县城,平时街上疏疏落落,竟一下子钻了这么多人出来。
寇仲拉着徐子陵,改变方向,由支路离开大队,沉声道:“我们仍是要北上,只须避开历阳。”
徐子陵点头道:“理该如此,我们小心点就行。”
两人掉头绕过县城,继续北上。离开翠山,他们还是首次走夜路,出奇地发觉借着微弱星光,足可清楚看到路途。走了个许时辰,前方漫天火光,隐有喊杀之声传来,吓得两人慌不择路,远远绕过,就是这个改变,使他们完全失去方向的感觉。到天明时,他们来到一个小村庄处,正想找人问路,蓦地蹄声大作,一队人马由山坡冲刺而来,两人大吃一惊,忙躲进附近的草丛里。这批约六十人的骑队,一看他们杂乱无章的武士服,便知道必是义军,人人臂挂绿巾,甫进村内先射杀几头扑出来的犬只,接着逐屋搜查,把村内百多男女老幼全赶了出来,一时鸡飞狗走,呼儿唤娘,哭喊震天,使两人不忍目睹。若有盖世武功,这时便可出去主持正义。他们却也想到,纵管武技强横如楚霸王项羽,最后还不是落得乌江自刎的结局。在这动**的大时代中,个人的力量根本是微不足道的。
绿巾军把村内男女分两组排列,团团散开包围,防止有人逃走。两人终于明白为何闻得义军将至,整个县城的人要逃得一干二净。惨在此等乡村消息不灵,兵临村内时仍不知是怎么一回事。他两人何曾见过这等阵仗,看到那些持刀拿戟的义兵人人都像杀人不眨眼的凶徒,大气都不敢吐出半口。尤其他们离最接近的义兵只有五十多步远,实是危险之极。
其中一个看来是义军头子的,在四名亲随左右护翼下,策骑来至排列村男的人堆中,把精壮的挑选出来,赶到一边,另有人以绳子把他们绑成一串,非常横蛮无道。遇有反抗者,马鞭立时**而下,打个半死。两人看得脸青唇白,悲愤莫名。母亲妻子见到儿子丈夫被人拉去作伕役,发出阵阵令人不忍卒听的呼号悲啼。可是那些所谓义军则人人神情凶悍,没有丝毫恻隐之心。
那军头挑完男丁,经过那些女眷小孩时,忽地勒马停定,以马鞭指着其中一名村女喝道:“你出来!”
村民立时一阵骚乱,却给义军迅速喝止,当然免不了有几个倒地受伤的人。寇徐两人看得睚眦欲裂,又知此时挺身而出起不了什么作用。至此方知道投靠义军的想法,是多么愚昧天真。那村女被拖了出来,果然长得颇有秀色,身材丰满,难怪军头心动了。
军头吃吃**笑之时,在旁边一名年轻义兵冷冷道:“祈老大,杜总管有命,不得**妇女,祈老大现在临崖勒马,仍来得及。”
这人满腔正义,又敢以下犯上,两人想不到义军中有此人物,心中喝彩。
祈老大冷哼道:“李靖你少管闲事,现在我是**妇女吗?我是要把美人儿带回家去,明媒正娶,纳她为妻,杜爷难道连婚嫁都要管吗?”
李靖正要说话,村女一口咬在抓着她的绿巾兵手背处,那绿巾兵吃痛放手,村女不知哪里来的气力,狂奔出重围,朝着寇徐他们的方向奔来。四名绿巾兵立时笑骂着策骑追来。寇徐两人看到村女俏脸上凄惶的表情,涌起义愤,哪还顾得自己安危,就地捡起石头,跳了出来,朝已追上村女的绿巾兵掷去。以前在扬州城,他们最厉害的武功就是掷石头,所谓功多艺熟,颇有准绳,这刻毅然出手,又在对方猝不及防之下,两名绿巾军胸口中石,竟跌下马来。此时那村女终于力竭,朝地上倒去。
寇仲忽觉自己浑身是劲,体内真气激**,似乎老虎也可以打死两头,所掷出的石头,比以前更是劲道倍增,大感兴奋下叫道:“小陵救人抢马。”
石头连珠掷出,另两名绿巾军刚要弯弓搭箭,已脸颊中石,惨嘶倒地。蹄声轰鸣下,众绿巾兵见状立即空群而至。徐子陵已搂起村女,正愁不知如何上马,眼见众兵赶来,心中一急,忘了自己不懂武功,竟急急追上正往前冲去的战马,还搂着那似是轻如无物的村女飞身上马,岂知轻易地就稳坐到马鞍上。寇仲亦跳上另一匹马,一夹马腹,可是战马竟然人立而起,把他掀倒地上。徐子陵上马后那马儿亦团团打转,无法驱策前奔。那些绿巾军迫至二十步许处,前头的几个人弯弓搭箭,不过怕伤及马儿美女,都忍住不发。
徐子陵大叫道:“仲少快来!”
寇仲不知所措的闻呼狂窜而起,竟凌空跳上徐子陵的马背,搂着徐子陵的腰,大叫道:“快走!”
就在这急得使人黑发变白的当儿,村女接过马缰,一声娇呼,小脚蹬在马腹处。战马一声狂嘶,箭般前冲,载着三人,眼看要撞上树林,岂知林内竟藏有一条泥路,左弯右曲,瞬眼间把并不熟路的贼兵抛在后方。寇仲和徐子陵同时怪叫欢呼,后者此时才醒起正紧搂着那陌生姑娘香软的身体。俏村女不但骑术精湛,对附近地形更是了如指掌,穿林过野,上丘下坡,涉水登山,敌方追骑的声音终沉静下来。三人正高兴之际,蓦地战马失蹄,把他们抛到草丛处,狼狈不堪。当爬起来时,美村女惊呼一声,拼命掩着胸前,原来衣服被勾破了,露出大截雪白的胸肌。两人吓得忙背转身去。
寇仲见她长得只比他们矮了三、四寸,把包袱往她抛过去,说道:“衣服都是干净的,拣件出来换上吧!我们是不会偷看的。”
窸窸窣窣,不片刻村女含羞道:“换好了!”
两人转过身来,一时都看呆了眼,暗忖原来她长得这么好看。村女年约二十,双瞳漆黑,皮肤则非常白皙,穿上男装,别有一番神采韵味。
村女指向他们招了招手,低声道:“随我来!”
两人回头看了眼口吐白泡、命不久矣的战马,心中暗叹,怅然随她去了。
走了足有半个时辰,村女带着他们到达山上一个隐蔽的洞穴内,着两人坐下,垂首道:“多谢两位好汉仗义相救,小女子不胜感激。”
两人被她尊称好汉,立时飘飘然如在云端,同时心中大奇,这女子的外貌不像村女,谈吐更不似是在穷乡僻壤长大的人。
俏村女见两人瞪大眼睛,一脸疑惑的神情,更发觉两人虽长得魁梧,但事实上仍只是两个年纪比自己还少的大孩子,一脸天真无邪,不觉畏羞之心大减,柔声道:“奴家叫素素,并非曾家村的人士,只因与主人失散,逃到那里,被曾家村的人好心收留下来的。”
寇仲释然道:“素素姐姐长得那么美,不管好心不好心,自然也有很多人争着收留你。”
素素俏脸一红道:“不是那样哩!”
徐子陵见寇仲开始口无遮拦,瞪他警告的一眼,问道:“姐姐在那里住了多久,为何对环境如此熟悉?”
寇仲笑道:“姐姐的马术真是了不起。”
两人一向受人贱视鄙屑,所以若有人稍对他们好一点,便心中感动。现在忽然有了这位视他们为英雄的俏姐姐,那种新鲜兴奋的感觉,可想而知。
素素不知如何,俏脸更红了,轻声道:“我在曾家村只住了一个月,却试过多次随村人到这里来行猎,至于骑术嘛!都是我家小姐教的。你们是否未骑过马呢?”
两人大感尴尬,暗忖那有不懂骑马的英雄好汉。
寇仲干咳一声,岔往别处道:“姐姐的小姐原本住在什么地方?”
素素被两人姐姐前姐姐后地叫个不亦乐乎,心中欢喜,温柔地说道:“我的小姐乃翟让老爷的独生女儿翟无瑕,当日我们的队伍被人袭击,混乱中走散了,不过我家小姐武功高强,理该无事,现在应回到荥阳去了。”
两人立时动容。他们这三个月内在饭馆栖身,每天都由商旅处听到各种消息谣言,其中常被提起的就是翟让和他的头号大将李密。翟让人称“大龙头”,乃瓦岗军的首领,六年前与手下另一猛将徐世勣在瓦岗寨起义,据地称王,屡败隋兵,却被隋将张须陀所制,未能扩张势力。去年李密投翟让,使翟让实力倍增,李密更在荥阳大海寺击破隋军,袭杀张须陀,瓦岗军自此声势大盛,隐然有天下义军之首的声势,被多路人马尊之为大龙头,确是非同小可,想不到这位美姐姐竟是翟让女儿的小丫环。
寇仲讶道:“荥阳不是在东都洛阳之东百里许处吗?离这里这么远,姐姐怎会溜到这儿来呢?”
素素答道:“小姐要到历阳听天下第一才女尚秀芳唱的戏,岂知泄漏消息,未到历阳便出事,若非姐姐马快,将无缘在此遇上你们。”
不知不觉间,她亦以姐姐的身份自居。就在此时,一声轻咳,起自洞口。三人闻声大骇,朝洞口望去。只见一位高挺雄伟,年在二十三、四间的壮硕汉子,走了入来。寇仲和徐子陵跳了起来,双双挡在素素身前。
寇仲定睛一看,失声道:“你不是那个叫李靖的人吗?”
来人正是曾出言斥责绿巾军兵头的李靖,他长得并不英俊,脸相粗豪,但鼻梁挺直,额头宽广,双目闪闪有神,予人既稳重又多智谋的印象。
李靖微微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与他黝黑粗糙的皮肤形成强烈的对比,点头讶道:“我正是李靖,这位小兄弟的眼力真厉害,当时你和我间相隔至少有一百五十步的距离,竟能认得李某的样貌,故目下可以一口叫出来。但看你们的身手,却不像曾习武功的人,此事确非常奇怪。”
两人心中凛然,李靖凭寇仲一句话推断出这么多事来,可知他的识见和智计。
素素颤声在后方道:“最多我随好汉你回去吧!千万别要伤害他们。”
李靖哈哈笑道:“只凭小姐这么有情有义的一句话,我李靖拼死也要维护你们。三位放心,我只孤身找来,那祈老大已被李某暗里射杀,如此**邪恶之徒,留在世上只会多害几个人。”
寇仲看他的体型气度,晓得他两人合起来也不是对方对手,何况对方还身携长刀弓箭,不过他既说射死祁老大,又说拼死也要保护他们,该没有骗他们的理由,放松戒备道:“李大哥请坐!”
李靖解下背上弓矢,放下佩刀,来到三人间坐下来,待各人坐好后,微笑道:“我本早该来了,但为要给你们扫去蹄印足迹,费了点时间。”
徐子陵与寇仲对望一眼,骇然道:“我们倒没想及这点。”
李靖欣然拍他一记肩背,另一手竖起拇指赞道:“见义勇为,不畏强势,是好汉子的行为。更难得你们尚未成年,竟有此胆量智计和身手,将来必是超凡人物。”
接着对素素道:“小姐的骑功很了得!”
三人得他夸赞,同时脸红,亦对他大生好感。素素道:“那些绿巾兵会否迁怒曾家村的人呢?”
李靖若无其事道:“这是我第二个迟来的原因,是要释放那些无辜的村民,杀祈老大和他那几个跟班走狗只不过喝几口热茶的工夫而已。”
素素虽是欢喜,但亦为他把杀人完全不当作一回事而骇然。
李靖淡淡地说道:“杀人始能夺马,却只带了两匹马来,因预估不到小姐并非曾家村的人,但现在见到小姐,才知尚欠一匹马呢。”
寇仲和徐子陵听得心中佩服,李靖确是智勇双全的人物,亦不由对他有点害怕。
李靖用心打量他两个几眼后,语重心长地说道:“这是个天下大乱的时代,在刀兵相对中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不够心狠手辣的人都要被淘汰。故只要我们认清目标,定下自己的原则,分清楚是非黑白,敌友之义。便可对得住天地良心。”
两人点头受教。
素素道:“那些还没杀的人是否仍在找寻我们?”
李靖微笑道:“主要是在寻我算账,杜伏威名气虽大,却不是争天下的料子,既纵容手下,又贪眼前小利,这么强行拉伕入伍,弄得天怒人怨,村镇荒弃,实是饮鸩止渴的下下之策,我起始还当他是个人物,现在可看通看透。”
寇仲最爱谈“义军经”,只因徐子陵兴趣不大,苦无对象。现在碰到李靖这“内行人”,喜问道:“李大哥认为目下哪支义军最有前途呢?”
徐子陵思虑周密,想起素素应可算是翟让方面的人,提醒道:“仲少,不要乱说话。”
李靖见徐子陵以素素为对象并不停向寇仲打眼色,讶道:“小姐是哪一方的人呢?”
素素忙道出身世,然后道:“小婢对天下大势的事一概不知,你们勿要因我说话有所顾忌。”
李靖显然很看得起寇仲和徐子陵,正容道:“纵观现今形势,虽说义军处处,但算得上是出色人物的却没有多少个,现在声势最盛的首推‘大龙头’翟让,不过翟爷的手下大将李密,声势尤在他之上,又深谙兵法,如此主从不明,将来必会出事。”
素素色变道:“怎么办好呢?”
李靖沉声道:“小姐若信李某之言,该从此脱离翟家,免致将来有舟覆人亡之祸。”
素素凄然道:“小婢自幼卖入翟家,那时老爷还在东郡当法曹,后来他因杀死权贵之子,被判死刑,逼不得已下反出来起兵自立。而且小姐对我情如姊妹,我怎可离弃她呢?”
寇仲咋舌道:“原来翟让仍未算最厉害,那么李密是否最有前途?”
李靖哑然失笑道:“‘最有前途’四个字用得很有趣,可见小兄弟他日必是雄辩滔滔之士。这话说得不错,李密不但是当今有数的武林高手,更是用兵如神的兵法家,为人亦有领袖魅力,是可问鼎天下的人物。问题在对手太多,首先就有四姓大阀,均是人才辈出,决不会坐看隋室天下落在异姓人手上,此种门阀之见,根深柢固,谁都没法改变。而四阀最优胜的地方,是屡世显宧,精于治国之道,岂是一般起义的山野之民所能及,杜伏威就是最好例子,纵是武功高强,亦难成大器?”
两人同时想起宇文化及,露出愤恨之色。
李靖讶道:“李某尚未请教两位小兄弟的姓名呢!”
寇仲和徐子陵知道给他看破心事,故想从他们的姓名来历加以推测。
徐子陵报上两人名字,坦然道:“宇文化及杀了我们的娘,所以我们要找他报仇。”
李靖哪想得到其中曲折,还以为宇文化及真个害死他们的娘,就像杨广累得许多人民家破人亡那种惨况,其后再经徐小陵解说清楚,才知备细,不禁肃容道:“两位小兄显然入世未深,须知江湖上有句话叫‘逢人只说三分话’,很多表面看来很可靠的人,说不定在某一形势下忽然成了敌人。那你以前曾说过的每一句话,都可能成为致命的因由。”
两人点首受教,素素感动道:“李大哥对他们真的很好。”
李靖洒然道:“能让李某一见投缘的人少之又少,一见死心的则多不胜数。这世上很多看似绝无可能的事,都是由有志气的人一手缔造出来的,布衣可封侯拜相,甚至荣登皇座;一无所有的人可以成为富商巨贾,此种事早不乏先例,故你们大可以此自勉。”
寇仲和徐子陵听得眉飞色舞。与李靖的一席话,就像在黑夜怒海里骤遇照明灯,使他们看到希望和目标,重新振起因傅君婥之死而遭受沉重打击的志气。
李靖续道:“翟让、李密之外,眼前最有声势的还有王薄、窦建德和杜伏威,这三股势力是最……最有前途。”
寇仲见以李靖这种见多识广的人物亦要采用他的句语,大感得意,说道:“杜伏威你评过了,王薄和窦建德又是什么厉害的家伙?”
素素“噗嗤”一笑道:“竟说人是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