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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塞外长安

  

  曙光之下,三人策马飞驰,登上高处,纵目前路形势,波浪般起伏的丘陵延展无限,疏密有致的广布在大地上。

  跋锋寒哈哈笑道:“不用三天时间,我们即可穿越这片丘陵林野,要在这种地势下追截我们,只是痴人做梦。”

  寇仲别头后望,用神探索延往花林的平野,奇道:“敌人为何不在花林动手对付我们?”

  徐子陵道:“照我猜是对突利的顾忌。来对付我们的三支人马,依别勒古纳台兄弟的分析,只有深末桓有胆量杀死我们,其他人都怕与突利结下深仇致后患无穷。”

  深末桓因有颉利在背后撑腰,且有大漠藏身,并不害怕突利。

  跋锋寒微笑道:“我们进入这片丘陵区后,可选择在任何一点突围与离开,任何人都追无可追,截无可截。所以敌人若要抢夺五采石又或杀死我们,只能在入林前迎头截击,对吗?”

  寇仲深吸一口气道:“你是认为前方其中一座密林内正暗藏伏兵,恭候我们的大驾?”

  跋锋寒道:“肯定如此。这一关我们必须凭实力硬闯,然后再掉过头来,追杀深末桓。”

  徐子陵皱眉道:“敌人是严阵以待,且实力难测,我们硬闯进去,岂非很吃亏?”

  跋锋寒双目精光灼灼,审视远近,说道:“你们看,在远方的树林上,可见鸟儿飞翔嬉玩,惟独面对我们的数座密林飞鸟绝迹,由此可推知这数座山林均藏有伏兵,吓走鸟儿,伏兵分布的形势清楚分明。最坏的打算是三方敌人阿保甲、铁弗由和深末桓结成联盟,那他们的总兵力该接近千人之数。”

  从别勒古纳台兄弟处,他们得到有关敌人的精确情报。阿保甲的鹞军由曾有一面之缘的昆直荒率领,只有二十余人,但全是契丹族各部中出类拔萃的高手,单是这批人,若作生死之战,已够他们应付。铁弗由一方则由他亲率五十名手下精锐战士东来,当然全是身经百战的勇士,而铁弗由智勇双全,本人乃草原上威名显赫的高手,实力不容置疑。这两支人马均贵精不贵多,为的是不愿张扬,尽量避免触怒突利。如若在迫不得已下杀死三人,他们也可迅速潜踪,推个一干二净,又或将责任推到深末桓的沙盗去。深末桓却是尽倾精锐而来,手下沙盗多达八百之众。沙盗向以凶狠残忍恶名远播,纵横大漠草原从未吃过败仗,就算偶然撤退,卷土重来又能狠创敌人,当然更非易与之辈。任何一方的力量,均足可令三人头痛,如联手伏击,三人一旦陷身重围,被迫苦战,恐怕没人能活着离开。

  寇仲苦笑道:“用兵伐谋,这回最好的谋略,似乎该是掉头返回花林,买条木筏子,顺道欣赏松花江沿岸的美景。”

  徐子陵没好气道:“亏你这小子在这等时刻仍能说笑。昨晚你既豪气干云的答应别勒古纳台兄弟联手诛除深末桓,现在还能临阵退缩,打乱整个诛敌大计吗?”

  寇仲一对虎目亮起来,沉声道:“我确在说笑,老跋你来发号施令吧!这种野林丘陵战你该比我们在行。”

  跋锋寒道:“我只懂选取最有利于我们的地势闯阵突围,不过敌人都是作战经验丰富得不能再丰富的高手,看似最弱的一点,说不定反是实力最强之处。”

  徐子陵道:“假若现在我们下马休息,敌人会怎么办?”

  跋锋寒道:“他们将被迫在天黑前来犯。不过照我看陵少此计未必行得通,他们定有人藏在花林,断我们后路。没有林木掩护,我们更难突围。”

  寇仲仰天笑道:“既是进退不得,我们再来个凿穿之战,看谁有资格拦我去路。”

  徐子陵哑然笑道:“这不是什么凿穿之战,而是自寻死路!只要敌人在林内作几重分布,我们将变成自投罗网。我有一个较好的提议,是先寻出深末桓所在处,再发放别勒古纳台给我们的烟花火器,说不定可反败为胜,由猎物变成猎人。”

  跋锋寒道:“这虽非我们与别勒古纳台兄弟商议好的计划,也不失为应变之法,问题是怎样找到深末桓的位置?”

  他们原本拟定以己身作饵,只要引得深末桓在后追赶,别勒古纳台兄弟则衔尾追来,前后夹击的对付沙盗。

  徐子陵淡淡地说道:“随我来吧!”领先拍马下坡,朝敌阵闯去。

  两人哈哈一笑,随他冲下山坡。

  三人施展人马如一之术,座下爱马与己身成为血肉相连的整体,先朝右方最接近的密林驰去。自然而然他们形成一个三角阵,徐子陵在前,寇仲、跋锋寒押后。后两者灭日、亡月两弓来到手上,上弦张弓。“嗖!嗖!”两声,劲箭在两股真气贯注,钢弦激送下,化作两道闪电,横过近千步的距离,没进林内,林内应箭响起两声惨叫,跟着箭矢如雨的射回来,可惜最远的一枝,也要差三百步才能对他们造成威胁。徐子陵哈哈一笑,猛拉马头,改直冲往野林为横驰开去。战号声起,刚才双箭杀敌处蹄声纷起,数十骑从林中杀奔出来,战士弯弓搭箭,咬着他们尾巴斜斜追来。跋锋寒和寇仲杀得性起,不住回身作连珠劲射,敌人带头者不断有人中箭坠马。

  倏地前方左面密林战鼓敲击,数以百计的敌人潮水般从丘顶冲下,往横越丘陵间平野的三人策骑拥至,摆明是要封锁他们的去路。若换过是才智稍低的人,见到敌人如此声势阵仗,必往原路退走。但三人早看破敌人后有伏兵之着,当然不会中计。徐子陵**方向,稍偏向左,变成斜斜的奔离打横杀来的敌人,免致前路被截,陷进苦战之局。三人马快,早把后方追来的敌骑抛远,寇仲和跋锋寒两把神弓改为对付右方的敌人,箭到处人仰马翻,惨烈之极。喊杀震天的敌人从后方和右侧杀至,换了胆子较小的,早吓得屁滚尿流落荒鼠窜,然而三人何等样人,连大草原最厉害的劲旅金狼军他们亦能在赫连堡顶足一晚,什么场面没有见过,反觉豪情奋涌,战意轩昂,尽量利用丘陵起伏的地理形势,避免陷身重围之祸。又以快马神弓,希望能把敌人后方的伏兵引出,那时他们将可战可逃,再无顾虑。

  徐子陵首先奔上一处丘顶,环目急扫,果然花林那方向尘土扬天,二百多骑扇形朝他们奔来,完全封死后路。若他们不晓得敌人的真正实力,不惊惶失措才怪。可是他们从蒙人处得到精确的情报,晓得敌人联军总兵力只在九百许间,当然是另一回事。这正是孙子兵法的“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花林来的敌人占去敌人总兵力两成以上,这边的兵力当不出六百之众,现身的敌人约三百人,那仍在林内的伏兵只余三百许人,形势对他们变得非常有利。徐子陵的心境进入昨晚在契丹战士箭锋下顿悟得来的井中月境界,忽然间从血肉横飞的战场抽离开去,但又一丝不漏的在心井处把外在的环境反映出来,完全把握到整个形势任何微妙的变化。就似弈手交锋,对棋盘的现状和可能的变化智珠在握。只要他下子正确,敌人只能被他牵着鼻子走。徐子陵一声长啸,竟掉转马头,朝花林来的敌骑冲去,迅下丘坡。寇仲和跋锋寒完全信任徐子陵的决定,紧追在他左右后侧,从密林杀出的敌人,变得汇成一群,在后方追来。蹄声震得丘陵晃动,草野摇撼,尘土卷天,蔽空盖日。

  离来敌尚有千五步远近,徐子陵再发尖啸通知两人改向,勒马往右横移,冲上另一山丘。密林区那方不见任何敌人形迹,五百敌骑分从左右后侧漫山遍野的杀来。三人全速飞驰,不住拉远与敌人的距离,寇仲和跋锋寒不再放箭杀敌,全心策马,与敌人来个赛马的比竞。

  徐子陵大喝道:“准备凿穿!”

  寇仲大乐道:“痛快痛快,这群傻子只有吃尘受箭的份儿,哪像什么娘的精兵。”

  徐子陵领头拐弯,变得朝左方的密林区斜刺而去。这肯定是场豪赌,假若蒙人情报有误,林内杀出数以千计的敌人,他们必死无疑。密林不住扩大接近,照跋锋寒刚才的观鸟测敌之术,他们硬闯处该是敌阵北端伏兵所在,如若他们不入林改往左方逃窜,将可逸进丘陵区,那敌人除了在后苦苦追踪搜寻,再无别法。在这种情况下,敌人只有抢先出林,封死左方去路,再设法把他们重重围困攻击一法。

  果然号角声起,五十多骑从阵端杀出,领头者矮壮强横,头顶弱冠,七彩缤纷,色彩夺目,大喝道:“逃到哪里去!”

  跋锋寒以突厥话回应道:“原来是黑水铁弗由,谁要逃呢?”

  徐子陵纵声长笑,舍左边的北方,反向右边与密林区平行的方向疾驰,沿林而走。此着大出铁弗由意料,只好改向追在三人马后食尘。

  寇仲大笑道:“这不是凿穿而是阵前捉迷藏,连孙子他老人家亦不曾在兵书上写过。”

  全速驱马下,三人沿林不入,把所有敌人全抛在后方。“嗖!”一枝劲箭横过千多步的距离,从密林射出,直取徐子陵,劲头准绳,真个令人叹为观止。徐子陵临危不乱,在电光石火间完全把握到箭矢角度与来势,倏地探手,竟把来箭抓个正着。掌心一阵火辣激震,显示出射箭者绝非寻常高手。

  寇仲大叫道:“深末桓!”

  两人终明白徐子陵如何能在众多敌人中准确辨出深末桓的位置,凭的是引深末桓以他偷自箭大师飞云神弓射出的箭,只有飞云弓发射的箭,可远达千步之外。此仗最难之处,非是突围逃走,而是要助别勒古纳台杀死深末桓。只要击溃这支联军,他们将可游山玩水的优哉游哉前往龙泉去凑热闹。

  寇仲抖手送出火箭,在天上“砰”的一声化成一朵红云,厉喝道:“凿穿战开始。”

  不用他提醒,徐子陵早掉转马头,一无所惧朝飞云弓发箭处驰去。劲箭像飞蝗般从林内射来,徐子陵以柘木弓左劈右砍,尽挡来箭,另一手以隔空气劲硬将箭矢打得失去准头,射往别处。寇仲和跋锋寒因而得以专责射敌,劲箭连珠发放。

  右方敌阵尽端此时杀出二十多骑,不用说正是契丹大酋阿保甲的死士。另有百多骑则从密林处迎头杀出,力图把他们阻截于林外平野处。远程的攻守,演变为近身的短兵相接。沙盗的武器非刀即枪,有些把身体弯至马腹旁,刀子照着马脚斩来;一些则往前倾至头贴马颈,矛尖探前刺敌,尽量发挥长兵器的优点。

  当双方互相冲锋的距离拉近至七百步远近时,本像杂乱无章的沙盗忽然组织起来,表演似的列成阵势,变成十多排一波又一波朝他们攻来的劲旅,令人叹为观止。后方全是敌人,漫山遍野般杀至,只要前方沙盗能阻截他们少许时间,他们势将陷身至死方休的血战中。在真气与体力迅速消耗和受伤流血下,他们能挨过一盏热茶的工夫已非常本事。即使三大宗师亲临,亦没法在千军万马重重包围下突围逃走。沙盗无论战术和马上功夫,均厉害得出乎他们意料之外,其阵势更摆明能克制他们的凿穿战,正是以凿穿对凿穿,当然是他们人数少得可怜的一方吃大亏。双方迅速接近。跋锋寒和寇仲分别射出最后一支箭,立即掣出兵器,携来的四筒箭全部射罄。

  当离沙盗前锋战骑百多步的当儿,徐子陵一抽马头,改向斜斜刺往沙盗凿穿阵头左方空档。沙盗亦稍改方向,全力拦截,希望能赶在三人前头拦击。眼看双方交锋在即,徐子陵倏地以汉语大喝道:“停!”没有可能的事,在人马如一的奇术下发生了。三匹马在全速奔驰下,忽然人立而起,后脚却像钉子般牢立不移,使得敌人似一条攻错目标的长蛇般抢过了头。在那种全速策骑的情况下,沙盗眼睁睁看着敌人停在左方十来步处,硬是无法可施的留不住势子,错身而过。三人纵声大笑中,掉转马头,朝另一方向奔去,仍弯往林内飞云弓射出的位置,沙盗又变成在后方追赶。

  寇仲大快道:“陵少真厉害,将敌人的千军万马玩弄于股掌之上。”

  跋锋寒逆风叫道:“少帅太夸大了!千军勉强凑数,何来万马?”

  箭矢迎头洒至,其中包括飞云弓射出的超强劲箭,三人轻松挡着,仍有余暇谈笑。林内的敌人,从其箭矢的多寡,肯定不足百数,所以三人心情大佳。只要能闯进密林,他们三个人的机动性和灵活性将可尽情发挥,怎样都可挨至蒙人援兵来救,最不济时亦可突围逃走。

  喊杀声起,八十多骑从林内杀出,领头两骑为一男一女,男的穿上六重的铁罗圈甲,内层以牛皮精制,外层挂满铁片,甲片相连如鱼鳞,一般箭矢休想能穿透。女子身披的是翎根铠,用蹄筋、翎根相缀而串连甲片,看上去亦威风凛凛,不让男儿。这对名震塞外的夫妻恶盗,头戴铁盔,把大部分面容遮盖,只露出眉眼和口的部分,护鼻器特别巨大,令他们看来形状古怪。深末桓手持蛇形的长枪,枪体全以精钢锻打而成,隔远看去已知其锋锐难挡。木玲左盾右刀,身形高丰满,虽不能睹其颜容,但体态撩人处足可引起任何男性的遐思。看他们夫妻马上英姿,肯定是能与徐寇三人相埒的高手无疑,配上手下精锐的沙盗,难怪能纵横草原大漠,更令英雄了得的别勒古纳台兄弟顾忌。

  寇仲以突厥话暴喝道:“深末桓,你的末日到啦!”

  深末桓反以汉语狂笑道:“大言不惭,看你们逃到哪里去。”

  徐子陵的柘木弓背,重重挡击在深末桓斜刺来的蛇形钢矛锋尖处。激战由此拉开序幕。

  木玲在同一时间与乃夫深末桓策骑冲至,当徐子陵忙于格挡深末桓的蛇形长矛之际,她从左方错身而至,上端宽下端尖窄状如树叶的尖叶盾忽然打横平扫,像一片云般疾割万里斑的脖子,招数狠辣阴毒,使人防不胜防。最凌厉处是利用马速大大加强其攻击力,使对手不但要掌握其招数的变化,更要计算四条马腿的走势。两夫妻配合得天衣无缝,狠狠予徐子陵迎头痛击。以徐子陵的武功和测敌的本领,亦自知难挡这对恶夫妻马上联手的一击。

  深末桓的矛术已臻成家立派的宗师境界,看似简单的一矛,事实上变化万千,他施尽浑身解数,始可用弓背命中矛尖,只觉对方真气千丝万缕的攻来,教他不得不全力应付,大喝道:“锋寒护马!少帅杀人!”此正是徐子陵高明处,并不中计分神去挡木玲的盾击,反全力应付深末桓,好让右后侧的寇仲能有一举诛敌的良机。前后四方虽尽是敌人,但三人与这夫妻恶盗却是短兵相接,正面交锋,其他人暂时都没份儿参与。若不能趁此时刻击杀深末桓,刹那后变成群战时,他们再没可能有这么好的机会。

  在徐子陵左侧的跋锋寒,哈哈一笑将真力贯进马体,催马疾行,丝毫不理木玲横割徐子陵坐骑的一盾,易名为“偷天”威慑大草原的长剑随着俯身前刺,化作芒虹激电般疾取木玲咽喉,剑气随剑体的推进倏地增强至巅峰,凌厉至极点。寇仲则策骑紧贴徐子陵马侧冲向深末桓,井中月高举上方,直线劈下,斩往深末桓的蛇形矛中段处。双方动作快如电闪,把马战的精采特性发挥得淋漓尽致,没有丝毫缓冲侥幸可言。木玲一声娇叱,右手马刀斜削偷天剑,左手盾放弃攻击万里斑,回护己身。跋锋寒此剑乃他毕生功力所聚,逼得她不得不全力应付。

  “笃!”柘木弓背和蛇形矛锋相触,深末桓骇然发觉徐子陵看似雷霆万钧的一击,事实上却是轻如羽毛,虚飘空**,如此功夫,他尚是首次遇上,攻出的气劲,竟如石沉大海,不能影响对方分毫。正要抽枪斜移,收回真气,对方柘木弓背忽然生出无可抗御的黏吸力量,带得他连人带马往寇仲冲去。井中月硬劈在蛇形矛身,以精钢打制的长矛“锵”的一声中分而断,接着井中月沿矛身削往深末桓胸口,刀法之精妙,已臻出神入化的至境。

  “当!”木玲马刀砍中偷天剑,只能把偷天剑**开少许,仍重重刺在尖叶盾上,这铁盔蒙头的美女娇躯剧震,连人带马给剑劲硬撞开去,她亦是了得,两脚控马,拖盾化解跋锋寒的剑劲,刹那间和跋锋寒错马而过。

  深末桓在徐子陵和寇仲两大宗师级年轻高手浑然天成,其默契不作第三人想的夹击下,张口喷出鲜血,当机立断,就在寇仲井中月夺命一击之前,身离马背向后弹起,手中剩下的半截蛇形矛脱手射向寇仲,再一个空翻落到远方。寇仲暗叹可惜。深末桓夫妇武功的高明,实大大出乎三人意料,他们拼尽全力,亦只能令深末桓矛折吐血。

  井中月扫开断矛,敌骑空群而至。徐子陵心知肚明只要被前方的敌人阻截片刻,这一生休想再有入林的机会,此时后方最近的敌骑离他们不足五百步,一旦前后敌人合拢,会像车轮压螳螂般把他们碾成肉浆。大喝一声,柘木弓挑开迎面刺来的长枪,左手一记宝瓶印,正中来敌胸口,沙盗离马背往后抛飞时,他已催马破进敌阵中。对凿穿的战术他们已有深刻丰富的经验,徐子陵成为三角阵的锥尖,利用柘木弓的长度格挡敌人兵器,再用左手以宝瓶印高度凝聚的真劲隔空挫敌,这样做虽使真气损耗非常快速,幸好前方反是敌人兵力最薄弱处,所以可说是另一种形式的损耗战,纯看谁能挨至最后一刻。跋锋寒和寇仲一剑一刀,左右翼护徐子陵,使他能心无旁骛的专注前方,破敌突围。后方不住逼近的蹄响与喊杀声,他们全置若罔闻,更是无暇理会。生死决定在这刹那之间。

  跋锋寒偷天剑全力展开,自凭“换日大法”死里逃生,他的剑法因真气的转变,脱胎换骨演化成另一种剑术,既能保持一贯的狠辣刁钻,又变得更天马行空,去留无迹,寓慢于快,举重若轻,隐有君临天下的气度。每与敌人兵器交击后,他的偷天剑仍能留有余裕,再生变化,取敌于不可能的情况下,其变化似是永无穷尽,超越常限,确有几分偷天换日的味道。表面看去他似是一剑克敌,事实上其中招数,却是精微玄奥至难以形容。

  寇仲仍是大开大阖,霸气逼人,似拙实巧,每刀劈出,不论砍中敌人的兵器或盾牌,融集长生诀、和氏璧和邪帝舍利三大奇功的真气如洪峰破堤般螺旋爆发,总把敌人劈得不死即伤,坠跌下马。

  三人同心,均知不能稍停下来,故招招全力出手,毫无保留。一时所到处人仰马翻,挡者披靡。忽然压力一轻,前方密林在望,敌人全变成位在后方,遍野死伤。他们再没余力施展人马如一之术,全仗马儿脚力,朝二百多步外的密林逸去。如狼似虎被激起凶性的敌人潮水般卷来,箭矢横空射至。三人已是血染衣衫,只能拼命挡箭拨箭。假若前方仍是一望无际的平野,他们肯定挨不到数里路就会死于敌人乱箭之下。

  徐子陵首先入林,寇仲一声闷哼,肩头中箭,幸好他体内立生抗劲,箭矢入肉半寸便无法深进,但亦痛得他面容扭曲。不远处号角声起,蹄声轰鸣,摇撼战场。别勒古纳台兄弟的援军终于杀至,三人精神大振,惜无余力回头反噬,把敌人逼出林外,否则深末桓这对夫妻恶盗必然凶多吉少。几下呼吸间三人策马深进密林,敌箭再不能构成威胁。

  林外喊杀连天,别勒古纳台兄弟果然没有吹牛皮,五百之众足抵敌人千军,一下子就将深末桓的联军冲得四分五裂,溃不成军。跋锋寒、寇仲和徐子陵缓过气来,回头冲杀,斩瓜切菜的逢人杀人,遇敌砍敌,敌军溃散四逃,教他们不知该追谁才好。在这兵荒马乱的当儿,要把深末桓夫妻找出来,就如大海捞针那么困难。但他们终粉碎了阻止他们前往龙泉的最大三股力量,平坦的道路展现眼前。

  寇仲、徐子陵、跋锋寒、别勒古纳台、不古纳台在马背上凭高丘之势俯瞰远近,后方是丘陵区尽处的林野,前面东方是茵茵牧野,湖泊河流点缀交织,夕阳斜照,草野荒茫,景象慑人。在经过多天日夜不休的追蹑,深末桓夫妇和追随他们左右的十多名手下,空气般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有留下任何蹄印踪迹。别勒古纳台的两名手下分捧着两包东西,驰上坡来,打开一看,竟是深末桓和木玲的头盔战甲。

  寇仲皱眉道:“他们在弄什么把戏?”

  别勒古纳台沉声道:“沙盗最著名的两种本领,分别是追踪和隐迹,我并不奇怪会忽然失去他们的踪影,只是奇怪为何他们要把我们引到丘陵区外,更要留下物证表明他们已变换作另一种身份,朝龙泉的方向逃走。”

  不古纳台冷哼道:“摆明是对我们的挑战。”

  跋锋寒微笑道:“这可能只是疑兵之计,事实上他们并没有到龙泉,而是逃回戈壁去。陵少怎么看?”

  徐子陵仔细审视头盔战甲,说道:“深末桓的眼神很特别,我感到他不但狡猾,心中更充满对我的仇恨,而我还是和他首次碰头,这仇恨会因这次惨败大幅加剧,足以驱使他不顾一切地进行报复,说不定在龙泉他可找到援手反噬我们。”

  寇仲耸肩道:“十有九成是拜紫亭,不信的话,小弟可和你赌一头羊。”

  众人为之莞尔。那天花林外的晨战,别勒古纳台兄弟和其蒙族战士,展开一场对沙盗的屠杀,任得契丹和靺鞨人逃走,连续三天三夜穷追深末桓败走的沙盗。最后能随深末桓逃出丘陵区的沙盗只剩十多人,这场追逐战的惨烈情况,可以想见。

  跋锋寒笑道:“陵少的猜测,很少会错,我们现在该怎办?”

  别勒古纳台道:“我们当然不能数百人的操进龙泉城去,三位不是有一颗叫五采石的东西,可让拜紫亭用来装饰他加冕的王冠。不如你们送货,我们则用自己的方法混进城去,到城内会合再设法把他们挖出来。”

  寇仲哈哈笑道:“这个游戏愈来愈精采有趣,深末桓、狂僧、拜紫亭、五采石、八万张羊皮,全与这只有十多天就立国的渤海国拉上关系。他奶奶的!”最后那句当然是以汉语说的。

  别勒古纳台欣然道:“能和三位并肩作战,实是平生快事。坦白说,我们两兄弟一向目中无人,可是相处下来,不得不承认三位确是超凡之辈。”

  不古纳台苦笑道:“将来若少帅得天下,我们兄弟绝不进犯中原,不但因为大家已是兄弟,更因毫无胜算。”

  寇仲愕然道:“你们本打算入侵中原吗?”

  跋锋寒大喝道:“少帅说的简直是废话,大草原哪一个民族不想入主中原?问题是要进犯中原,先决条件得要统一大漠,无后顾之忧后,始可倾力南下。”

  寇仲和徐子陵听得头皮发麻,塞外诸族不但英雄辈出,且支支劲旅。精锐如李阀的唐军,相媲下亦大为逊色。他们等于一群凶猛的恶狼饿狮,正在庄稼外徘徊,等候扑进来择肥而噬,而庄稼内的人仍在拼得你死我活,内斗分裂。

  别勒古纳台接着道:“只要颉利和突利继续分裂互斗,突厥狼军势将无力南犯,终有一天另一个草原部族会崛兴取代他们,就像季节的转移替换。”

  跋锋寒摇头道:“只要有毕玄在,颉利和突利只能以和气收场,两人纷争之起,是因颉利不愿见突利坐大,更因突利站在李世民一方。可是奔狼原之败,颉利终惊醒过来,晓得再难收拾突利,纵使办得到,东突厥亦势将大伤元气,不能压伏其他部落种族。在这情况下,毕玄出来收拾残局,谁敢不看他面子。”

  在东突厥,毕玄像神般受千万战士的景仰和崇拜,包括突利手下众将和战士。毕玄之所以出手追杀三人,正是藉此立威。

  别勒古纳台忍不住道:“你们是否真如传言所说的曾和毕玄交手?”

  跋锋寒深吸一口气,目光投向晚霞满天的平原尽处,点头道:“我确曾和毕玄首次交战,且以惨败收场。”

  别勒古纳台兄弟同时动容,后者道:“毕玄该不会对跋兄手下留情,这更非一般的比武较量,跋兄为何却没有丝毫受创?”

  寇仲代答道:“他是被我们及时从毕玄手上抢救回来的。”

  他此句是实话实说,却颇为巧妙,会使人误以为在毕玄杀死跋锋寒前,被他们逼退毕玄,而跋锋寒根本没有受伤。

  不古纳台叹道:“连颉利和毕玄亦奈何不了三位,大草原还有谁能奈何你们。”

  徐子陵道:“有什么方法可令我们神不知鬼不觉的潜入龙泉。”

  别勒古纳台道:“我们有族人在龙泉做买卖,可以安排三位进城,龙泉是大草原上汉语最流通的地方。不过三位形相独特,只要露面,肯定会被识**份。”

  寇仲仔细打量别勒古纳台,看得这硬汉也感到不好意思,才笑道:“只要有适当材料,我们可扮作你们室韦人,当然须你们供应衣服和装备。”

  不古纳台欣然道:“只要你们从这里往龙泉去的五天不刮胡子,披散头发,把脸弄得粗黑点儿,可扮作我们的马贩子,赶着十来头室韦马到龙泉作交易,包保没有人怀疑。”

  别勒古纳台道:“我们仍要四处搜索深末桓,看他会不会偷偷溜返西方去,但在渤海国立国大典前,一定赶往龙泉与三位会合。”

  徐子陵苦笑道:“我们还有个大破绽,是不懂你们的室韦语,若碰上室韦人,岂非立时露出马脚?”

  不古纳台道:“我们室韦每族均有不同的语言,故惯以突厥话作交流,所以并非问题。我们会先遣快马知会我们城中的兄弟,让他们出城恭迎大驾,三位请放心。”

  跋锋寒长笑道:“就此一言为定,休息一晚后,我们分头行事,再在龙泉会合。”

  众人齐声应喏。在大草原这个充满血性汉子、英雄豪杰的地方,既易树立死敌,也很容易交到一见如故、肝胆相照的朋友。

  龙泉上京是大草原东北最具规模的城市,南傍镜泊湖,城环长白山余脉,三面临水,建于一块开阔的冲积平原上,土地肥沃,以农业为主,畜牧为副,所产响水稻,名闻大草原,被视为米中极品。另一特色是城内流的全是温泉水,故遍布石砌水渠,水清量大,无论洗濯戏水,均温热宜人,情趣盎然。龙泉只有长安四分一大小,亦分外城、内城和宫城三重,四面开十门,南北各三、东西各二,中央大街把城市分作左右两半,当然亦唤作朱雀大街,直通内外城的正南门。另外尚有四条主街,纵横交错,配上其他次要道路,像长安般把城内民房划分作大小坊里。内城位于北部正中处,周围九里,宫城处内重。城东是禁苑所在,内设池塘、小桥、假山、亭榭,景致极美。

  龙泉城的城防虽远及不上长安的规模,城高亦达五丈,以玄武岩筑成,非常坚固,配合宏伟的箭楼,对付以骑兵为主的各族敌人,已是有坚可守。宫城有五重殿阁,主宫亦称太极,各殿间有游廊相通,为拜紫亭治事所在。在南门外有座石灯塔,以十二节经过雕凿的玄武岩叠筑,古朴浑重。每到晚上,有专人点燃塔顶的火炬,光耀万丈,成为龙泉的标志和象征。龙泉城的平民从服装、习俗、文字、文化、制度均与长安如出一辙,置身其中,几疑是回到中土关中的长安。

  由于七天后就是举行立国大典的时刻,各方使节来贺,靺鞨族中支持拜紫亭的更是络绎于途,所以盛况空前,朱雀大街比长安的更为热闹。城防大大加强,一队队披甲带盔的渤海军,四处巡逻,以防有人扰乱安宁。在别勒古纳台一个叫术文的族人照应下,三人扮作室韦来的马贩子,缴税入城,住入城西一座四合院内,院中有个温泉池,三人当然不会客气,安顿好马儿,又遣术文去为他们打探消息,就那么脱得赤条条的浸在温泉水中。

  热气腾升,星光满空下,寇仲叹道:“塞外竟有如此好处所,待会定要一尝响水稻的滋味。”

  接着好奇问道:“稻米就是稻米,为何会被称为响水,难道掉进水里会发响?”

  跋锋寒哑然失笑道:“所谓响水,是因稻田下为玄武岩凝成的石板,板上是腐殖质的肥沃泥土,石板间空隙泉水作响,水温较高,自然灌溉,得尽地利,故米质特别,并以响水为名,少帅清楚了吗?”

  寇仲露出个原来如此的表情,笑道:“你们说拜紫亭会不会穿得像李渊一模一样呢?想想不是很有趣吗?”

  跋锋寒道:“拜紫亭要学的并非李渊而是曾统一中原的隋文帝杨坚,据说他在杨坚死前数年在长安逗留过一段颇长的日子,那时他年纪尚幼,故深受大隋全盛期气象的影响。要知大隋那年份乃你们中土罕有的盛世,上承汉魏以来优秀的文化传统,又集魏晋南北朝民族大融合的成果,为中外经济文化的中心。试想经过南北朝三百多年的分裂割据,然后重归一统,但这统一后的国家再非以前秦汉般的国家,而是融合入侵各族后的新国度。除非像宋缺般避处南方,又坚持汉统,否则谁不多少受到影响。”

  徐子陵道:“锋寒兄对我们中土的确非常了解。我心中有个问题,很想向你请教,希望不会冒犯你。”

  寇仲哂道:“不要说得那么客气严重好吗?大家兄弟有什么不可说的。”

  跋锋寒叹道:“我猜到子陵想问什么,是否要问我身为突厥人,却不大把突厥放在心上,对吗?”

  徐子陵点头道:“锋寒兄猜得真准。”

  跋锋寒双目闪闪生辉,说道:“大草原的民族,自古以来即缺乏你们中土文化的向心力和凝聚力,即使出现霸主,以武力征服大片土地,旋即又趋于分裂,这是地广人稀和逐水草而居的大草原文化的必然结果。就算入侵中原,还是没有能力去统治那么广大和地理形势复杂的土地,最后只能被同化融合。我很多年前已看通此点,所以从没有想过要成什么春秋大业,只想追求个人的自由,探求武道的极峰,国家的观念根本不存在我脑海内。”

  寇仲恍然道:“这么说拜紫亭正是大草原上最高瞻远瞩的人,龙泉的建立,是要制造一种凝聚力,先统一靺鞨后统一草原,而学习中土文化是为将来入侵统治中土铺路。这家伙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厉害。”

  跋锋寒道:“拜紫亭的路是走对了,不过时机仍未成熟,因突厥仍是极盛之时,卧榻之侧怎容他人酣睡。”

  徐子陵想起身处的这繁华热闹的奇异城市,即将受到战火的洗礼,偏又晓得无法改变,心中不由涌起伤感的情绪。

  寇仲兴奋地说道:“我们趁这时间好好商量,待会当然是先到假朱雀大街凑热闹,明天则该干什么好呢?是否该将五采石送给拜紫亭,顺道看那狂僧伏难陀是否长得三头六臂,辩材无碍。”

  徐子陵道:“五采石一事不宜轻举妄动,否则我们便不用扮作室韦马贩子,我认为应先打听越克蓬他们是否安全抵达,再配合他们进行刺杀狂僧的大计。”

  跋锋寒道:“只要伏难陀横死,拜紫亭的立国大计必然完蛋。”

  徐子陵暗忖这正是他能为小长安的无辜百姓稍尽绵力的地方。突利现在是分身不暇,只要拜紫亭立国不成,他哪还有空来管这边的事。可是如果拜紫亭成功立国,加上毕玄的压力,他说不定真会和颉利讲和,那不但拜紫亭大祸临头,中土也不会有好日子过。

  寇仲道:“那就留到明天才去想干什么事,希望术文回来后,集齐所有情报,我们看看如何大干一场,闹他拜紫亭一个天翻地覆,取回他骗大小姐的八万张羊皮。”

  此时术文回来,到池旁向他们报告。这室韦汉是真正的马贩,四十来岁,没有别勒古纳台等蒙人的强悍,长得文文秀秀的,穿汉服,精通汉语,在东北打滚多年,对城内的事了如指掌。

  术文欣然道:“打听到车师国使节团的下落啦!他们比三位大爷早两个时辰进城,落脚在朱雀大街近内城的外宾馆。”

  三人知越克蓬安然无恙,立即放下心头大石,无比轻松。

  术文续道:“没有美艳夫人的任何消息,她一向行踪隐秘,又神通广大,即使身在城内,也不会有人晓得。”

  跋锋寒道:“深末桓又如何?”

  术文双目闪起仇恨的火燄,狠狠道:“尚未有任何发现,只要他们真的敢来,我们必教他们难以活着离开。这对狗男女在颉利撑腰下,近年不住抢掠我们室韦各族的牲畜,**掳劫无所不为,幸好有三位大爷出手义助,这次绝不能放过他们。”

  徐子陵道:“他们的相貌有没有特征?”

  术文颓然道:“我所认识的人中,从没有人见过他们的真面目。”

  跋锋寒叹道:“这是另一批狼盗。”

  凭他们的实力,要杀深末桓不难,难就难在如何把他辨认出来。

  寇仲问道:“有没有马吉的消息?”

  术文道:“马吉住在城外南边镜泊湖旁一组营帐内,有大批武士随身,更得拜紫亭礼待。三位大爷若要对付他,须小心一点。”

  徐子陵道:“突利有什么动静?”

  术文对答如流道:“近日城内盛传突利、阿保甲和铁弗由结成联盟,随时兵临城下,不过大多数人都不认为突利真敢来犯,因为颉利在奔狼原之败后,力图反扑,突利理该无暇分身。”

  接着又道:“至于中原来的商队共有三支,内情不详,他们均被安排住进外宾馆去。”眼睛露出兴奋神色,续道:“秀芳大家将会在这两天抵达,因为今早拜紫亭派出礼仪司率队往迎,显是收到秀芳大家凤驾的消息。”

  寇仲颓然滑进温泉水里,心中翻起滔天巨浪。情关难过,尚秀芳是他最想见又是最不想见的人,那种矛盾把他的心撕开成血淋淋的两半。

  术文讶然望向没顶池水内的寇仲。

  徐子陵道:“不用理他,这里什么地方可吃到最地道的响水稻?”

  术文道:“我在朱雀大街最著名的稻香馆订下一张台子,为三位大爷洗尘。”

  跋锋寒道:“术文兄勿要和我们混在一起,因我们树敌极众,随时会与人动手拼命。”

  术文为难地说道:“这个……”

  徐子陵道:“大家兄弟,何用客气,正事要紧。”

  术文只好同意。

  寇仲从温池水中冒出头来,嚷道:“稻香馆这么好的名字,听得我的肚子咕咕作响,嗅完稻香,才再想其他的事吧!”就那么爬上池边去。

  稻香馆座无虚席,两层近五十张桌子全是客人。喧闹震天,聚满各族豪士美女,充满异国风情,击桌高歌,猜拳对酒,大有中土之风,却又截然有异。三人坐的是上层临街的桌子,透窗下望,朱雀大街人马往来,要在这么一个城市找寻不知长相如何的深末桓和木玲,确是难若登天。

  点下菜色,最重要的当然是一桶响水稻米饭,寇仲悠然道:“坐在这里,等于坐在长安,如若中土为外族所侵,真正的长安极可能就是现在的情况。”

  他们仍是室韦人的打扮,披散长发,弄得面容粗黑,满脸须髯,身穿革服,袒臂露胸,腰配蒙兀族的马刀。这种装扮在中土必然惹人注目,在这里却如水乳交融,配合无间。

  跋锋寒道:“吃饱饭后,我们先去找越克蓬,我要亲自向他道谢。”

  伙计送上响稻米酒,寇仲迫不及待的斟满三杯酒,举杯笑道:“这里用的杯碗盘筷,肯定是从中土运来的,干杯!”

  三人情致盎然的碰杯对饮,果然入口清醇香隽,甜不腻口,教他们赞叹不绝。

  寇仲哈哈笑道:“老跋说得对,大草原果然是个多姿多采的地方,要什么有什么。糟了!忘记问术文龙泉城最著名的青楼是哪一所,怎能不好好见识一番!”

  跋锋寒失笑道:“你要见识的不是塞外的青楼,而是各族的战术,这是兵法的修行,回中原后,谁还可作你的对手?”

  寇仲苦笑道:“我现在才明白为何突厥狼军能以一当十,那种悍勇和马术我们汉人再学一百世也学不来。我们仗的是人多,你们则是兵精,但若在平野之地开战,就算我们有压倒性的兵力,肯定必败无疑。”

  跋锋寒哂道:“大家兄弟还要骗我?照我看你已充分掌握到我们的缺点,更重要的是你寇少帅在大草原建立了声威,中土一天有你坐镇,包保没有外族敢进犯中原。”

  寇仲抗议道:“我哪有你说的那么厉害,何况我能否统一中原,仍是茫不可测的事。再来一杯!”

  徐子陵忽然低声道:“看!是谁来了!”

  寇仲朝登楼处瞧去,虎躯一震,愕然道:“我的娘!他们竟真的来到这里。”

  一老一少两个汉人,正站在那里为没有座位而烦恼,赫然是来自平遥日升行的二老板罗意和存义公老板之子欧良材,却不见大道社的人。

  寇仲忘情的长身而起嚷道:“这边来!有位子!”

  两人愕然瞧来,认不出是寇仲,只见这室韦大汉“口吐人言”,又神态亲热友善,遂朝他们走过去。

  三人起身施礼,寇仲凑过去道:“罗老板和欧公子认得我们吗?”

  罗意和欧良材用神一看,同时色变。

  徐子陵诚恳地说道:“那只是一场误会,我们绝无恶意。”

  罗意颓然坐下道:“有恶意没有恶意还有什么分别?我们不但丢失货物,更欠下一身钱债,有什么好怕的!”

  欧良材苦着脸随他坐下,叹一口气,一副穷途末路的样子。

  三人当然猜到是怎么一回事,坐好后,寇仲皱眉道:“你们没有经过山海关吗?我已着人在那里警告你们,千万不要中那骗子管平的奸计。”

  罗意愕然道:“骗子管平?”

  欧良材沉声道:“两位究竟是什么人?”

  跋锋寒代答道:“他们一个是寇仲,另一位则是徐子陵,两位该曾耳闻吧!”

  罗意和欧良材立时剧震,在中土一般平民百姓也知寇仲和徐子陵是谁,何况他们这些在江湖行走的商人。

  跋锋寒续道:“本人是跋锋寒,我这两位兄弟确是对两位一片好意,只要你们把事情经过说出来,我们定会为你们讨回公道。”

  罗意长长吁出一口气,点头道:“在路上我们断断续续听到三位在赫连堡和奔狼原大败金狼军的消息,令我们大有面子,各族对我们汉人的观感更大为改善,只想不到竟是你们。”

  欧良材疑惑的打量三人,说道:“你们!为什么……”

  徐子陵道:“我们敌人太多,所以扮成室韦人。究竟你们有没有经山海关出塞?”

  欧良材点头道:“当然有到山海关,还由塞漠帮的大龙头接待,只是没有人来警告我们。”

  三人听得面面相觑,塞漠帮的大龙头不就是荆抗吗?难道他才是坏蛋?

  罗意叹道:“我们在大道社的护送下,一路平安的来到龙泉南的小花河,正松一口气时,忽然营地被数百马贼重重包围,贼首更邀大道社二当家冯跋单打独斗,不到二十招冯跋就受伤落败,我们只好献出财货。”

  欧良材苦笑道:“祸不单行,我们向这里的外贸司说出经过,希望他们派兵追回货物,岂知他们不但不理,还逼我们赔双倍订金,把我们几个主事人扣留在这里,太过蛮不讲理啦!”

  “砰!”寇仲一掌拍在桌上,惹得附近几桌的人骇然望来。大怒道:“根本是拜紫亭派人劫的,他怎会理会。”

  罗意和欧良材瞠目以对。

  徐子陵道:“幸好他们还要苛索订银,否则你们肯定性命难保。”

  跋锋寒耐心地向两人把事情解释一遍,说道:“管平现在哪里?”

  罗意道:“他仍和我们在一起,哼!我还以为他是受害者。”

  徐子陵问道:“他和蔚盛长李公是什么关系?”

  欧良材皱眉道:“他是蔚盛长新聘的伙计,专责塞外的生意,极得李家宠信,原来是个骗子。若非有他大力为此事奔走,我们绝不会如此轻易与拜紫亭作这么大宗的买卖。”

  此时饭菜上桌。寇仲着伙计多拿来两副碗筷,笑道:“两位不用心烦,此事包在我们三兄弟身上,吃饱后先去找管平算账,再寻拜紫亭的晦气。”

  稻香楼晚膳后,他们着罗意和欧良材不动声息的先回外宾馆,三人则回到城东的四合院,恢复本来衣着样貌,向术文借一辆马车,直驱往外宾馆,停在街角,耐心等候。值此繁荣热闹的当儿,人车往来,他们的马车并不惹人注目。驾车的跋锋寒戴上流行的风帽,掩盖上半截面目,坐在御者的位置,穿上汉服,如非熟悉他的人,即使留神观看,肯定认不出他来。寇仲和徐子陵藏在车内,透帘窥看罗意等落脚的宾馆大门。

  寇仲叹道:“拜紫亭赚钱的手法卑鄙狠辣,不但派人将十多名汉商洗劫得财货两空,还要把人扣留起来,再以高息放债,让他们支付食住的费用,大道社的人则被逐回中原,为他们筹措巨款回来赎身。手法虽稍有不同,与劫去大小姐八万张羊皮再要金子却是如出一辙,哪有人这么卑鄙的?”

  徐子陵道:“荆抗会不会是帮凶?”

  寇仲沉声道:“若荆抗是帮凶,高开道怕也有点关系。他奶奶的熊,我愈想愈气愤,真想就那么杀进宫城去,将拜紫亭和伏难陀两人斩首,一了百了。”

  徐子陵点头道:“我明白你的心情,不过这样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们不是说过要以骗对骗吗?怎样可狠骗拜紫亭一笔呢?”

  寇仲狠狠道:“以前我们是可怜管平那混蛋武功低微,不愿以武力胜他,现在既然晓得背后主使者是拜紫亭,哪还理得什么以骗对骗!务要不择手段的对付他,要他不但立国不成,更要他以后也不能行骗设局害人。”

  徐子陵道:“就像高手对垒,我们首先须找出他所有破绽弱点,然后出招,务求一举破敌,不容他有翻身的机会。”

  寇仲低呼道:“出来了!”

  只见可恨的管平悠然步出宾馆,走下玄武石铺筑的台阶,渗进街上的人流去。连忙通知外面的跋锋寒,马车开出。管平在街上大摇大摆的缓步而行,茫不知煞星已至,他骗人的好日子将成过去。寇仲和徐子陵对他特别痛恨的原因,是他助外人来对付同胞,罪无可恕。马车加速,越过管平。倏然停下,寇仲和徐子陵闪下马车,拦着去路。

  管平失惊无神下,骤见两人,立时吓得魂飞魄散,神色剧变,尚未来得及反应,寇仲大笑道:“管兄别来无恙,我们一起喝酒去,不醉无归。”

  行人以为他们是老朋友,不以为意时,两人左右侍候,轻轻松松的把他挟上马车。管平坐在马车内,面色苍白如死人,力图强作镇定,但手足都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两人笑吟吟地瞧着他。

  寇仲笑道:“管兄何用慌张,我们又不是杀人越货的强徒,只要你肯乖乖回答一些问题,我们请教完毕,立即放人。”

  管平深吸一口气,恢复过来,苦笑道:“我和两位只是一场误会,那天我为势所逼,不得不……唉……确是我不对。”

  徐子陵淡淡地说道:“你是不是段褚?”

  管平狡目一转,点头道:“那是我的真正名字。因开罪黄河帮的‘大鹏’陶光祖,逼得隐姓埋名,往平遥找生活,在蔚盛长李翁手下办事。在此之前我确是美艳夫人的伙计,专为她到中原办货。唉!正因一单与黄河帮的交易出岔子,我才会弄到今天的田地。”

  寇仲转向徐子陵讶道:“管兄他似乎真不晓得我们是什么人,否则怎敢睁着眼说出这么可笑的谎话?”

  管平双目露出震骇神色,显然不知自己的话有何破绽。

  徐子陵微笑道:“美艳夫人是什么年纪?”

  管平对答如流道:“她的真正年纪没有人晓得,看样子只是三十许人,长得貌美如花,风情万种。”

  寇仲哈哈笑道:“陵少!给他老哥点东西过目。”

  徐子陵掏出五采石,送到他眼前。

  管平剧震道:“你们是……”

  寇仲双目射出锋锐凌厉的神光,冷哼道:“你终于晓得我们是谁啦!”

  马车在横巷深黑处停下,跋锋寒钻进车厢来,哂笑道:“看你两人鸡手鸭脚的,完全不像办正经事的人,恶人自须恶人磨,让我来侍候他,包保他不敢说半句谎话。”

  管平本已苍白的面容更无一点血色,嘴唇哆嗦打颤地说道:“有话慢慢说,啊!”

  跋锋寒坐上寇仲的位置,一手捏着他咽喉,五指收紧,管平难以呼吸,手脚挣扎,跋锋寒另一手拔出匕首,抵着他下阴要害,笑吟吟道:“就算最强悍的马贼,至今仍没有一人能在我跋锋寒严刑逼供下不说出真话。不要小看我这捏喉法,其实是一种上乘的手法,能减少他流往头部的血液,令他不能像平常般清醒,且脑如针刺蚁咬,什么硬汉铁汉亦要变成应声虫。”

  接着五指稍松,本已眼珠翻白的管平重现黑珠,但头筋暴现,面容扭曲,神情痛苦可怖。

  跋锋寒好整以暇道:“我问一句你答一句,说错一字就割掉你的卵蛋,明白吗?”

  管平沙声答道:“明白!”

  跋锋寒道:“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管平道:“你是跋锋寒。”

  寇仲失笑道:“果然是老跋你有道行,令管兄忽然变得这么乖。”

  跋锋寒神色转厉,说道:“你现在的一线生机,是从实招来,我保证不损你半根毫毛,否则会把你一对卵蛋割下来喂狼,你该晓得我跋锋寒不会连这种小事亦办不到吧!”

  徐子陵道:“我们问你的话,很多是早知答案的,所以你说话最好小心点。”

  管平浑身抖颤,强忍着脑袋的痛楚,整个人陷于精神崩溃的边缘,哑声道:“问吧!”

  寇仲恐吓道:“这人做惯骗子,最拿手说谎话,老跋你若觉得不妥,就割掉他卵蛋了事。”

  跋锋寒匕首吐出寒劲,管平剧震道:“不要,小人什么都肯说。”

  跋锋寒微笑道:“这才乖嘛,拜紫亭劫来的货,是否均由‘赃手’马吉洗货吐现?”

  这两句话非常凌厉,既显示他们知悉很多内情,更教管平难以砌辞狡辩。一件脏两件也是脏,只要打开始令管平说实话,且是最关键的事,其他较次的事自然不怕他不吐露,何况更与他卵蛋的存亡有关。跋锋寒、寇仲和徐子陵三人名震中外,颉利亦不被他们放在眼里,纵使管平能瞒过一时,日后给三人发觉,仍休想活命,谁都保他不住。

  管平双目射出悔恨莫及的神色,略一犹豫,在跋锋寒五指再收紧下,急忙道:“我说我说,唉!你们什么都晓得,为何还要问我。唉!说啦!拜紫亭若非透过马吉敛财,如何养得起这么庞大的军队,更无法建成像龙泉这种规模的城市。马吉更是拜紫亭最主要的兵备供应人,没有人晓得这秘密的。”

  寇仲记起菩萨的话,又从术文处知道马吉扎营城外,说道:“听说这回马吉到龙泉,是要和拜紫亭谈一宗兵备的大买卖,是否确有其事?”

  管平苦着脸道:“少帅比我知道的事更多,马吉确在城外,但箇中详情,则非小人有资格与闻。”

  跋锋寒道:“你为拜紫亭办事有多久?”

  管平道:“快十五年了,我本待立国大典后就返中原终老,唉!”

  寇仲喜道:“那你该对拜紫亭这人非常熟悉,现在我们问一句,你答一句,若想保存卵蛋,勿要有半字谎言。”

  跋锋寒松开手掌,看着管平像滩软泥般倒在椅上,淡淡地说道:“我以特别手法封着他的三脉七轮,如无人解救,三天内他休想醒过来,即使醒来,对失去知觉前的事会变得模糊不清,什么都完全忘记。”

  寇仲骇然道:“天下间竟有如此厉害的封穴手法,老跋你可否教我?”

  跋锋寒没好气道:“封穴的手法并不能令他如此,而是我刚才限制气血上脑的手法所致。至于为何会如此,我也不甚了了。只知凡被我以此手法逼供后再给弄昏,醒来后就是这样。”

  徐子陵伸手按在管平颈侧,点头道:“这种封闭三脉七轮的手法非常难解,没有一段长时间和耗损真元,休想解开。”

  寇仲欣然道:“假设陵少亦如此说,那不懂三脉七轮的人更是无从入手。”

  跋锋寒沉声道:“除我们三人外,龙泉只有一个人能提早救醒管平。”

  寇仲点头道:“那人就是‘天竺狂僧’伏难陀。”

  跋锋寒道:“我们将管平丢在宫城外,向伏难陀下一道活的战书,让他疑神疑鬼,说不定还以为是天竺的仇家寻到这里找他晦气。”

  寇仲拍椅叫绝道:“确是好计!”

  徐子陵道:“下一步该怎办?”

  跋锋寒道:“从管平口中,我们得到大量珍贵的情报,再非以前的瞎子摸象。今晚就让我们先探访老朋友马吉喝酒聚旧,明早才找越克蓬到稻香馆喝早茶,两位意下如何?”

  寇仲叹道:“马吉啊!大小姐的八万张羊皮和平遥商的货品,全看你老哥了!”

  三人踰墙而出,依术文指示来到龙泉南镜泊湖旁马吉营地所在。三十多个营帐,每帐门外均挂有风灯,营地四周竖起火炬,照得明如白昼,湖光反映。远看过去人影幢幢,警备森严。

  三人昂然的直抵营地外,有人以突厥话喝止道:“什么人?”

  跋锋寒脚步不停,朝从营地拥出来的十多人直逼过去,大喝道:“本人跋锋寒,马吉你究竟是出来迎接,还是要我们打进去?”

  听得跋锋寒之名,原本要冲上来拦截动手的人立即退回去。

  一阵浑厚沉重的笑声从营地靠湖一边响起,接着有人道:“原来是跋锋寒,我马吉只是个做小买卖的商家,怎当得起锋寒兄连夜来访,不知少帅和子陵兄有否随行?”

  他操的汉语带有浓重的突厥口音,非常难听,话倒说得非常流利。

  寇仲呵呵笑道:“原来马吉先生本身是高手,难怪能在大草原纵横得意,寇仲拜见。”

  马吉的手下全从营帐中拥出来,人数达二百之众,皆来自草原各族好手,是一股不容轻视的队伍。三人昂然在众战士虎视眈眈下穿营而过,朝马吉声音来处走去。在靠湖的一座特大而装饰华丽的营帐前,高高矮矮站着七、八个人,但三人一眼看去,立即沙中淘金般把马吉辨认出来。

  在塞外甚或中原,他们从未见过有人比马吉穿得更豪华,更珠光宝气。无论里衣外袍的汉服,不但剪裁合度,且刺绣精巧,以日、月、星的纹样,造成色彩缤纷、富丽堂皇的效果。马吉头顶的高寇,腰围的玉带,均缀满宝石,在火光下闪闪生辉。举凡可以挂链戴环的地方,均无一幸免。寇仲等看上去觉得他很辛苦,他却是怡然自得。这大草原最著名专收贼赃的人长相绝令人不敢恭维,既肥且矮,顶着个大肚腩,面容肥肿难分,眼肚浮凸,一副酒色过度的样子。可是时常眯起来像两道线般的眼睛内,异芒乍闪,不但显示出其深厚的功力,更令人感到他精明厉害,极有城府,非是易与之辈。

  马吉踏前一步,呵呵笑道:“能得三位大驾光临,是我马吉的荣幸,有什么事不可以好好商量的?来!让我们到帐里来喝酒谈心。”

  三人暗忖难道这是另一个许开山?幸好他们从管平口中得到筹码,绝不会容马吉胡混过去,遂欣然随他入帐。长风拂来,乌云蔽天,似是另一场风雨的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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