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进退两难1
寇仲和跋锋寒进入陈留城,宣永令人在内堂摆开一席酒菜,陪者尚有虚行之、卜天志和陈老谋。虚行之顺带向寇仲汇报少帅军的情况,说到一半,见寇仲和跋锋寒两人只喝酒而没动箸,讶道:“少帅肚子不饿吗?”
跋锋寒微笑道:“我们黄昏时饱餐一顿,怎会这么快肚子饿?至于少帅刚才为何忽然嚷饿,怕只有他和老天爷才晓得。”
虚行之和宣永等你眼望我眼,均感事情有异。
寇仲好整以暇的再敬各人一杯,微笑道:“我想先问宣大将军一个问题,就是宣大将军因何会有攻打开封之意?”
跋锋寒首先明白过来,更感寇仲谈笑用兵,不动声色至连他也被瞒过的能耐。事实上当晓得宣永主战时寇仲即心中起疑,因为他曾目睹李世勣开往开封的船队,深悉敌人实力在陈留少帅军之上而不在其下,且对手是李世勣,无论宣永如何自负,对上李世民手下的头号猛将,亦要如履薄冰、战战兢兢的以防失足之厄,而他竟有强攻开封的提议,唯一解释是情报有误。开封离陈留不过半天马程,这情报上的错误是不该发生的。
宣永露出疑惑神色,说道:“开封的守将是史大奈,兵力在三、四千人间,加上从洛阳战区开来增援的水师,总兵力不过万人,若我们能趁其阵脚未稳之时,以飞轮船乘夜突袭破其水师,然后封锁开封上游,断其与虎牢诸城的联系,在准备充足下,我们有很大机会在短短十多天内攻克城防薄弱的开封城。”
寇仲淡淡地说道:“消息来自何方?”
虚行之露出注意的神色,卜天志和陈老谋仍是茫然不觉。
宣永开始有点明白,犹豫地说道:“当然是从其飞处得来的消息,其飞不会有问题吧?”
跋锋寒微笑道:“少帅要否我代你出手?”
虚行之等无不色变,若洛其飞是叛徒,由于他掌握整个少帅军的情报机关,势将牵连广泛,不但尽泄少帅军的部署虚实,更会对少帅军造成非常严重的挫折,单是要找能胜任的人取代他已是顶头痛的难题。
寇仲哈哈笑道:“我敢包保其飞没有问题,但问题必是出于他所部某一环节的手下。”转向宣永道:“给我召其飞来。”
陈老谋跳起来道:“由我去唤他。”
寇仲再不谈这方面的事,与众人风花雪月的谈笑,到洛其飞应召来到坐好,寇仲先把运粮往洛阳被唐军衔尾追袭,敌人更准备有对付猎鹰的恶鹫一事说出来,让众人晓得他们因何会怀疑少帅军中有内奸。寇仲笑道:“该是老天爷仍不想亡我少帅军,我和老跋来此途上,碰巧遇上李世勣的水师大队,大小战船近二百艘之多,兵力在三万之间,与其飞的情报相差甚远,且率师的是李世勣,可见李世民对我们的重视。”
洛其飞脸色转白,离座下跪颤声道:“少帅是否怀疑其飞是内奸,皇天在上,若我洛其飞是这种卑鄙小人,教我死无葬身之地。”
寇仲移离座位一把将他扶起,哈哈笑道:“我若怀疑你,又怎会召你来同桌吃饭?”把他搀回座位后,寇仲绕桌负手而行,其他人除虚行之外,人人脸色阴沉,显是对洛其飞未能释疑,只因寇仲力言信任他,故没有作何表示。
寇仲来到虚行之椅后,两手按其肩头道:“行之因何不同意小永攻打开封之议?”
虚行之欣然道:“正是感到事有可疑,以李世民的英明和经验,又知我们屯军陈留,不可能不防我们一手,如我们攻打开封,一旦被他截断归路,我们将遭全军覆没的厄运。”
跋锋寒拍桌喝道:“好!虚先生不负智者之名,跋锋寒佩服。现在少帅好应揭盅,凭什么你敢包保其飞没有背叛你?”他说出宣永等人不敢说出的心底话。
寇仲移到洛其飞后方,抚着他双肩微笑道:“这可请行之代我剖析。”
虚行之从容道:“关键处在于梁都水峡一役,显示李子通方对杨公的五千奇兵一无所知,故误以为梁都变成一座空城,鲁莽轻敌的仓促来袭,差点全军尽没,如其飞是叛徒,李子通怎会犯这么严重的错误?”众人恍然,无不佩服虚行之的才智。
寇仲拍拍洛其飞肩头,回到座位举杯道:“我们为查到内奸喝一杯!”
陈老谋举杯茫然道:“谁是内奸呢?”
寇仲微笑道:“喝过这一杯,其飞会说出答案!”
洛其飞瘦躯猛颤,喝之无味的勉强咕嘟一声的吞掉半杯酒,放下杯子颓然道:“最有可能是我辖下游弋所的巡官刘志成,所有收集回来的情报,均由他筛选集中,汇报给我,由我知会虚军师。唉!真想不到,从彭梁帮到现在我们的少帅军,他一直是我最信得过的心腹手下。”
卜天志沉声道:“志成似非这种人,是否另有其人?例如在前线收集情报者,可以故意将假消息发放回来。”
洛其飞道:“我在这方面非常小心,负责前线侦察的分成数组人,对任何消息会反复核证。问题只会出在掌管情报的游弋所处,若志成有心弄鬼,窜改伪造该非难事。帮他办事的都是由他挑选的人,唉!这是我的过失,请少帅处罚。”
寇仲微笑道:“其飞肯定有过,幸好你立下的功劳足补过失有余,所以就当作一个教训。”接着正容道:“我常说能骗你的人,必是能令你信任的人,你不信任的人如何能骗你?”
宣永双目杀机大盛,沉声道:“少帅请把此事交由下属处理,我会把内奸连根拔起,一个不留。”
寇仲向跋锋寒轻松地说道:“老跋怎么看此事?”
跋锋寒淡淡地说道:“内奸可以是很有用的,既可向我们发放假消息,当然可掉转头向敌人提供错误情报,所以宣大将军万勿意气用事,错失良机。”
宣永赧然道:“跋爷说得对。”
寇仲道:“现在我们是有心算无心。其飞该最清楚刘志成的活动情况,以及可能被他暗中收买的同党。”转向宣永道:“此事必须不动声息的进行,由宣永你亲自挑选既忠诚可靠,办事机灵,更精于潜藏侦察的好手,暂时拨归其飞指挥,对刘志成展开日夜不停的监视,看他以何种手法放出消息,只要弄清楚他的手段,证据确凿没有冤枉好人,我们反过来由他送出错误情报,说不定可教李世勣吃个大败仗,减轻他对我们少帅国的威胁,否则我们就要应付敌暗我明、腹背受敌的艰苦日子了。”
虚行之道:“那少帅是否仍依原定计划与跋爷赶返洛阳?”
寇仲双目神光闪闪地说道:“洛阳至少尚有个把月的寿命,在此期间我们不用为她操心,由跋爷孤身回去,与陵少会合,再来助我们攻打开封。”
宣永等为之愕然,若开封的情况正如寇仲所言,凭他们的实力,根本没资格进攻开封。
寇仲进一步解释道:“这叫制造假象,刘志成干的是见不得光的事,所以只有事关重大的情报,他才会发放出去,现在我们就提供一则他不能不发的消息,使我们有机会当场人赃并获,然后再从容定计。”
跋锋寒冷笑道:“这种叛主求荣的人必是贪生怕死之辈,大刑侍候下哪怕他不乖乖听话。”他的语调透露出一种冷酷无情的感觉,使人不寒而栗,更庆幸自己是他的朋友而非敌人。
洛其飞狠狠道:“若我所料不差,他该是以飞鸽传书的方法向敌人暗通消息。”
陈老谋笑道:“那监视他的人选中就不能缺百发百中的神射手。”
寇仲道:“一切就这么决定,这回我们极有运道,可在这么短时间寻出内奸,这样一个掌管情报的大头目,就等于对正我们少帅军心脏的一把刀,使我们被捅死仍不晓得在什么地方出错。”接着举杯笑道:“这席酒宴当是为跋爷送行,当李世勣以为我们中他奸计,竟蠢得逆河北攻,奢望与窦军会师虎牢,就是我们狠挫他一顿的时刻。”
众人轰然举杯,士气大振。无论处于多么恶劣的形势,寇仲总能为他们带来生机和希望。
不过几天工夫,洛阳围城的情况更趋严峻,所有制高点均被占据,设立有强大防御力的木寨,以陷马坑环绕,只余出入通道。城外四周遍挖深壕,宽度由数丈至数十丈不等,大幅限制守城军反击或突围的机会。
这些布置当然难不倒徐子陵,凭借超人的灵觉,他无惊无险的避开巡逻的唐军和哨站,叫门入城,在“老朋友”郎奉的陪同下先入宫晋见王世充,向他报告“喜信”,然后到东北城头见杨公卿。杨公卿正在休息,负责守城的是麻常,后者一脸忧色,显是情况不妙。城外唐军营垒灯火连天,不住传来马嘶声,却是一片宁和,没有任何攻城的迹象。
徐子陵还以为杨家军在洛阳攻防战有重大伤亡,问道:“情况如何?”
麻常叹道:“闷局!自少帅和两位爷儿突围往见窦建德,唐军由那晚开始停止攻城,只在城墙外四周筑垒挖沟。最要命是那些陷马坑,他们若人手足够,两天便可挖出半里长的坑沟,令人望之心寒。”
徐子陵讶道:“你原来是为这些陷马坑忧心。”
麻常愤然道:“我曾主张出击,以快打慢,使唐军无法处处掘坑。敌分而我集中,李世民更无从猜估我们从哪一道城门出击,主动权在我们手上。可惜王世充胆小如鼠,杨公又念在故主之情,不愿逼他,令我们坐失良机。李世民看得真准,若少帅在此,肯定李世民不敢这么放肆。”
徐子陵再次认识到麻常的识见和胆色,绝不在宣永和杨公卿之下,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安慰他道:“窦建德答允出兵来援,我们只须守稳洛阳,牵制唐军在此的大军。”
麻常目光投往城外从洛阳流出往东去的洛水,隐见两里许一处河湾帆影幢幢,沉声道:“这两天在水道上的唐室水师往来频繁,显示李世民正调兵遣将,应付夏军渡河来攻,更要阻截我们少帅军北上。由此我们晓得少帅说动窦建德。现在夏军成为我们唯一的希望,有少帅助他筹谋用计,至乎冲锋陷阵,洛阳之围有望可解。”
徐子陵苦笑道:“少帅不会参与夏军的行动。”
麻常变色失声道:“少帅怎会如此失策?”
徐子陵解释寇仲的处境,非是寇仲失策,而是无可奈何。
麻常坦然道:“我麻常自十六岁追随杨公起义,大小战役数以百计,却从未见过有人用兵比李世民更稳更狠,天下间恐怕只少帅能与之抗衡。换成是窦建德,才具既逊,李世民又有险固的虎牢可守,我对窦军再不存任何幻想。”
徐子陵问道:“麻将军可有什么提议?”
麻常苦笑道:“我现在最担心是士气的问题,我们现在如同给困在一座叫洛阳城的大囚牢内,粮道被彻底截断,逃走无路,只能被动的等人来救援,可是援军迟迟不来,而我们却不敢有半刻的松懈,这可是最恼煞人的,我情愿敌人昼夜来攻,那会有趣些。”
徐子陵道:“我们的粮草尚可支持个把月,为何仍有士气方面的问题?”
麻常压低声音道:“问题出在我们少帅军身上,王世充的郑军人人家小都在洛阳,为保卫家园,他们可为此作任何牺牲,坚持到底。我们少帅军是另一种情况,纯粹是作客的心态,打不赢便突围逃回梁都。可是现在李世民截断所有逃走之路,我们被迫要与洛阳共存亡,意志最坚强的人也吃不消。若非少帅在我军心中有近乎天神的地位,恐怕每晚都有人攀墙逃掉。更要命的是李世民一向对投降的人仁慈,只要到城外弃械投降,保证能够活命。徐爷现在该明白我担心的原因。”
徐子陵终于明白过来,沉吟片晌,断然道:“若我们能夺取城外一两个垒寨,是否对军心士气有帮助呢?”
麻常动容道:“那肯定大振士气,显示我们既有突围的力量,并且还有进可攻退可守的余力。”
徐子陵道:“刚才我由南面入城,对那里的岗哨营垒部署了如指掌,我们就由那一方入手如何?”
麻常犹豫道:“应否明早与杨公商量,又或待少帅回来后决定呢?”
徐子陵分析道:“人心是很奇怪的东西,会很容易受到影响,就像原野上的羊群,当狼出现时,恐惧会蔓延开去,一旦开始出现逃亡的情况,谁都阻遏不住。王世充和杨公方面由我负责应付,整个行事细节,则要靠你动脑筋。”
麻常双目射出坚决的神色,点头道:“徐爷这么看得起我麻常,我麻常必不会教徐爷失望。”
天下无人不知徐子陵的才智不在寇仲之下,更是寇仲最亲近的难兄难弟,他说的话等于是寇仲亲口说的。麻常得他支持,自可放手而为,尽展胸怀内的鸿图大计。
徐子陵道:“现在该怎么办?”
麻常深吸一口气,说道:“徐爷勿怪我僭越,我想请徐爷到城外当探子,趁离天明尚有三个时辰,先摸清唐军的虚实布置,军力的分布,绘成简单却精确的详图,而我立即命人赶制填坑的轒轀车,轒轀是四轮大车,顶部以巨木制成,蒙上生牛皮,下面可藏兵士七十人,推着大车前进,可掩护运土填壕的士兵。城内有大批木材,故材料方面全无问题。哼!针岂有两头利的,唐人的陷马坑正好是我们最佳的掩护。”
徐子陵见他振作起来,一洗早前颓气,欣然道:“麻将军不用客气,我立即去为将军当一个小探子。”
麻常不好意思地说道:“我是逼不得已。洛阳城内只有徐爷有这本事和身手,即使被发觉也能轻易脱身。”
徐子陵道:“麻将军心中可有全盘计划,若可大概说出来,对我侦察时须特别着眼留神的地方会大有帮助。”
麻常目光投往城外,脸上露出自信神色,沉声道:“守城不劫寨,是为守死待亡,凡守城都必须不断组织兵力,杀出城去对围城敌军进行突然而快速的攻击,在防守中进行局部的进攻,以战代守。兵法有云:‘凡城内器械备,守御已得,当出奇用诈,以战代守,以击解围。’现在李世民率军往东守虎牢迎窦军,留守者当然是李元吉,我们就来个以战代守,以击解围,先乱其阵脚,令其疲于奔命,不知该守何方之际,迅速劫营夺寨。当年三国时期,魏将张辽以七千人守合肥,被孙权以十万人围攻,张辽遵曹操‘折其盛势,以安众心,然后可以守也’的指示,以八百多人组成的敢死队突然开城向孙权冲杀,夺吴人之气,魏兵则士气大振。孙权围城十多天后,知城不可拔,终于退兵。这就是我的全盘计划,请徐爷赐示。”
至此徐子陵对麻常独当一面的资格再无半丝怀疑,拍拍他肩头笑道:“请麻将军依计行事,明早我们吃早点时再谈吧!”
寇仲亲自送跋锋寒上路,沿运河疾走近十里路后,跋锋寒停步道:“我在这里渡河,你还有很多事情要回去处理,不用送啦!”
寇仲用神观察两岸形势,跋锋寒见状笑道:“别忘记我一直以来日子是怎样过的,何况我自懂事开始,便得防备别人,放心吧!没有人可阻止我到洛阳去,包括毕玄在内。从没有一刻,我对自己是那么有信心的。”
寇仲微笑道:“我若真的不放心,会抛下一切陪你到洛阳,那晚你应付世民、元吉和一众唐室高手,不论谋略手法均精采绝伦,显然你在沙漠的百天修为不是白过的。”
跋锋寒道:“那百天是潜修,去洛阳是实践,两者不可缺一。”顿了顿道:“我们坐下说几句话好吗?”
寇仲笑道:“正求之不得,这几天顾着赶路或为诸般烦事,稍有空暇又要争取时间休息,根本没时间问你老哥芭黛儿的事。”
跋锋寒领他到岸旁一块大石坐下,哑然失笑道:“你这小子仍是死心不息,现在我不想更不愿提起有关她的任何事,或者有一天我会向你倾诉,却非是今夜。看!今晚的星空多么深邃美丽,每当我看着茫茫夜空,我都会感到生命不该有任何限制的。无论我们想得多么玄妙,比起星空的玄妙仍是小巫与大巫之别。”
寇仲陪他仰首观星,同意道:“人有一个大缺点,就是任何玄异神妙的事均可习以为常,星空是最好的例子,更多时间我们是懒得仰首去看它一眼的。”
跋锋寒默然半晌,忽然叹一口气道:“你是否准备与洛阳共存亡?”
寇仲微一错愕,向他瞧去,皱眉道:“你是否认为窦建德全无机会?”
跋锋寒苦笑道:“我对窦建德一无所知,唯一晓得的是他从未遇过真正的劲敌,徐圆朗和孟海公远比不上全盛期的李密、宇文化及、薛举又或刘武周,窦建德能收伏他们显不出他有什么本事。但李世民却是从未遇过对手的统帅,高下清楚分明,除非我们是盲的,否则当知窦建德绝无侥幸。”
寇仲颓然道:“我多么希望自己能找到有力的理据去反驳你的分析,可惜是有心无力。我肯去守洛阳,是要为我的少帅军争取时间,并不是为王世充这种卑劣小人卖命。”
跋锋寒道:“既然我们对唐夏交锋的战果看法相同,那就好办。李世民破窦军后,必倾尽全力来摧毁你少帅军,而更毒辣的手法是要你寇少帅命丧洛阳,永远不能回彭梁,那时少帅军将不战而溃,宋缺唯有黯然退返岭南,任唐军称霸天下。所以你必须为自己预留后路,否则悔之莫及。”
寇仲沉思片刻,说道:“无论窦建德这回出兵攻打唐军是为他自己的利益还是看在我的情份,我怎样都须负上责任,不能这么瞧着他沉沦。只要我能借假情报的手段重挫李世勣,暂缓陈留之危,我会设法扯李世民后腿,办法有好几个,可是没有一个有超过五成的胜算,我为此想得头昏脑胀。”
跋锋寒道:“请恕兄弟坦白,你虽觉得对窦建德来援要负上责任,但其实是妇人之仁。在眼前的形势下,窦建德是别无选择,只看他枕兵武陟,更和你说能在三天时间渡河,可知他准备充足,早有攻击唐军之意。若给他抢先夺得洛阳,你猜他会对你客气吗?凡想当皇帝的都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人。即使原本他不是这种人,可是尝过独揽大权的滋味后,势难再走回头路。你寇仲现在是少帅军之首,凡事再不能只凭一己的好恶,必须为大局着想。一天李世勣枕大军于开封,一天虎牢、洛阳间的水道和大河仍在唐军的控制下,你的少帅军想扯李世民的后腿不但是妄想且是痴想,犹如那只欲以双臂当车的螳螂。这番话你肯定不欢喜听,我却不能不说。在战场上,谁够狠谁就能活下去。”
寇仲苦笑道:“你老哥句句金石良言,最后一句更是战场的金科玉律,我还有什么不听从的。你老哥尚有什么提议?”
跋锋寒道:“攻城守城,决胜战场,你比我在行得多,当然由你去想办法。”
寇仲点头道:“老跋你的话仿如当头棒喝,使我整个人清醒过来。战场上有战场上的规矩,成则为王,败则为寇。这可是李小子亲口向我说的,难怪他一直这么成功,因他没有妇人之仁,在战场上管他天王老子,非友即敌。!”
跋锋寒道:“说到狠,李世民仍及不上我们突厥人。不要看突利与你称兄道弟,一旦利益冲突,他绝不会对你例外。”
寇仲道:“我可否斗胆问你老哥一个问题,为何你肯掉过头来和我们对付你自己的族人?”
跋锋寒目光投往脚下流过的广阔运河,好半晌才沉声道:“当年的我尚未真懂人事,大约是九或十岁的年纪,却暗恋着族中一位美丽的小女孩,她比我大少许,在族内的孩子群中非常受欢迎,她对每个人都那么好,是众女孩的领袖。”
寇仲道:“你和我都是早熟,八岁我就懂去偷看人家姑娘洗澡,不过每次徒然惹来喝骂痛打,从没成功窥看过。”
跋锋寒没好气地说道:“我的初恋没你那般肮脏,我只要看到她,听到她说话,便心满意足。由于我家人在高昌被狼军屠杀,所以我在这马贼族群中像个小乞丐,只能偷偷躲起来以木柴当刀来练功夫。在她面前更自卑得不敢说话。”
寇仲道:“难怪我们臭味相投,原来大家都有个受尽屈辱的童年。”
跋锋寒像听不到他的话般,沉浸在既痛苦又动人的回忆里。双目射出缅怀神色,缓慢而低沉地说道:“有一天,谷原内下着细雨,族内的孩子玩类似你们‘兵捉贼’的游戏,在广阔的草原上,她领着一群小女孩,追逐一个比我长得高大好看的同龄男孩。我只能躲在一旁偷看她,心内妒忌得似要淌血,那感受我直到今天仍没有遗忘。”
寇仲同情地说道:“那滋味肯定非常不好受。”
跋锋寒续道:“忽然间她发现我躲在草丛内,飞奔到我面前,扠着小腰嗔道:‘你在这里干什么?’”最后一句他是以突厥语说出,显示他对这句话刻骨铭心,自然以她当时的语言重述。
寇仲皱眉道:“她对你似乎不太好。”
跋锋寒微笑道:“我第一个反应像你般深被伤害,接着她振臂召唤其他女孩子嚷道:‘我们来捉这个小子!’接着是她和整群女孩子来追我,我一边逃一边开心得想哭,自家破人亡后,我从没有一刻比那时刻更开心。”
寇仲道:“这是个平凡但非常感人的故事,你后来和那女孩有什么发展?”
跋锋寒道:“没有任何发展,三天后狼军来了,混乱中人人四散逃生,事后我回到营地,发现她**的尸体,由那天开始,我便下决心与狼军作对。”
寇仲咋舌道:“连十岁许的小女孩也不放过,他们算是人吗?”
跋锋寒道:“现在你该明白我因何要掳走芭黛儿,而我为何又要与她分手。”随着拍拍他肩头道:“洛阳再见。”纵身而起,投进滚流不休的河水去。
在杨公卿位于城东南的临时将军府会议室内,徐子陵费半晚工夫勘视绘成的地图摊在桌面,由他向杨公卿和麻常进一步解说,说道:“李世民的帅旗换上李元吉,李世民应不在城外,围城军改由李元吉指挥,主力大军集中在洛阳城东面五里许,位在洛水和漕渠间一处丘陵高地,建起三个以木、石构筑的营寨,寨旁设有临时码头供水师船停泊,更有跨河木桥四座,贯通两岸交通,紧扼两条河道的咽喉。”
洛水和漕渠从洛阳平行往东流出城外,相隔半里,是通往大河的主要水道,唐军在此部署指挥总部,显示截断洛阳和虎牢通道的决心,令郑军无法与夏军会合。
徐子陵续道:“其他环绕洛阳城的有规模城寨还有十八座之多,大多部署于战略性的丘陵高地,易守难攻,配合壕堑,确有把洛阳困死之势。”
杨公卿和麻常正聚精会神研究图上营寨和壕堑的分布,前者叹道:“李世民确是用兵的不世之才,人道其守城之法天下无双,岂知攻城之法亦如此出色,不论我们从任何一门攻出,因壕堑局限我们行军地说道路,只能循‘之’字形的路线迂回而行,且必遇上对方营寨扼守之地。唐军既可从容出军反击,又可固寨坚守,待友军来援。”
麻常指着洛阳城南外道:“城南是平野之地,四座营寨只一座设于高地,所以壕堑特多,倘若我们能填平两道壕堑,攻陷设于平地的两座木寨,建于丘上的营寨不攻自乱,我们将可打通南面的封锁。”
杨公卿皱眉道:“填壕容易,攻寨困难,此三寨兵力合起来达两万之众,寨的外沿各有八座高起四丈的箭楼,周围深挖壕堑,三寨互相呼应下,我们即使全军尽出,恐怕仍无法攻陷任何一座营寨。尤可虑者,是其他营寨的唐军闻风来援,截断我们退路,我军动辄会遭遇全军覆没的厄运。”
麻常道:“若有李世民在城外坐镇,我们自该待少帅回来再作打算,幸好现在城外的是好大喜功,急于挽回失去声誉并妄想胜过李世民的李元吉,则是另一回事。我敢肯定李世民离开前必有严令,禁止李元吉主动攻城。我们定要挑起李元吉的战意,逼他攻城,先乱其阵,再疲其兵,待他阵乱兵疲,然后劫寨破围,那时少帅亦该回来了!有少帅作指挥,杨公尚有何惧哉?”
杨公卿问徐子陵道:“子陵有什么意见?”
徐子陵答道:“我们最大的优势是城坚墙厚,守城工具充足并威力惊人,那管敌人兵力在我们数倍之上,由于我集中而敌分散,故主动权实操在我们手上,亦因此我赞成麻将军‘乱其阵、疲其兵’的战略,昼夜不息的填壕越堑,不断从各门出击,或同时数军齐出,使李元吉首尾难顾,如此不但可振奋士气,减少对唐军的畏惧,更说不定可破围而出,到虎牢与窦军会师。”
杨公卿终于同意,长身而起道:“好吧!就依你们之言,我立即入宫见王世充,若他敢不同意,我们散伙回家去。”
当刘志成给带到陈留总管府内堂,予寇仲第一个印像是他性格脆弱和会在女色方面没有节制。经过这么多年来的走南闯北,见尽天下各种人等,以他的聪明才智,培养出一套察人观人之法。刘志成长相不俗,衣着讲究,三十多岁的年纪却是眼角满布鱼尾纹,未语先笑,嘴角含春,正是那种自命风流,受不住女色引诱的坏鬼书生长相。这种人得意时会乐极忘形,失意时则慌惶失措。只听他的足音便晓得他心乱如麻,做贼心虚下失去方寸。当他见到在内堂恭候他的竟是寇仲、洛其飞、虚行之和宣永四大少帅军巨头,心儿跳响的声音使寇仲在隔丈外听个一清二楚。
寇仲挥手命领他来的手下退出内堂,淡淡地说道:“志成坐下!”
刘志成垂头不敢接触寇仲锐利的眼神,恭立施礼道:“小人站在这里便可以,少帅有话请吩咐。”
“砰!”
洛其飞一掌拍在桌面,喝道:“少帅赐座是赐座,立即给我坐下。”
刘志成全身剧震,面如土色的抖颤着在四人另一边战战兢兢地坐下。
寇仲微笑道:“志成你那手字确写得不错,字体龙飞凤舞,不愧饱学之士,难怪洛镇委你以重任。”
宣永取出一条小字卷,摊放桌面,由虚行之以书镇压着上下,小条子上密密麻麻写满蝇头小字,内容尽是有关寇仲到陈留后的情况。
刘志成偷眼一瞥,立即脸色剧变,滚跌椅旁跪倒地上,浑身发抖颤声道:“小人该死!小人该死!少帅饶命!”
洛其飞霍地起立,戟指骂道:“这字条是从你放出的信鸽身上取下来的,你这禽兽不如的东西,我洛其飞有哪处薄待你?”
寇仲微笑道:“其飞勿要动气,志成已承认此事,省去我们大刑侍候的工夫,也算有功。倘若他以后肯老老实实办差,兼之他又未曾造成我军什么损失,自该酌情从轻发落。”
刘志成忙求饶道:“少帅开恩!”
寇仲淡淡地说道:“给我坐回位子里。”
刘志成抖颤着勉力爬起来,像一摊烂泥般挤回椅子上,眼中涌出惊惶的泪水,胆战心惊的低垂着头,像忽然间苍老十多岁。
宣永摇头叹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又没有人逼你加入我们少帅军的。”
刘志成呜咽道:“小人知错!少帅开恩!”
寇仲待他平静少许,单刀直入地说道:“香玉山给你什么好处?”
众皆愕然。
刘志成一震抬头,迎上寇仲眼神后触电般垂下目光,以抖震的声音道:“少帅怎会……唉!我……”
洛其飞暴喝道:“少帅问你香玉山究竟给你什么好处?还不从实招来?”
寇仲心中暗喜,他这句话纯为试探,并不肯定自己的猜想。现在当然晓得一矢中的。要知刘志成本来是彭梁帮的人,而香玉山以前一向在彭梁活动,以彭梁为香家的大本营,像刘志成这种风流人物,当与开赌场青楼的香玉山有交往。而香玉山深悉刘志成性格的弱点,配以阴谋手段,自可轻易把他收买。
“突突突突!”刘志成牙关打颤,说不出半句话来。
寇仲哈哈笑道:“香玉山算是老几,碰上我寇仲有那次是不吃亏的。我给你半个时辰好好地想清楚,一是衷诚和我合作,那万事有我为你担当,什么问题都可给你解决;一是交由刑部对你作出处分,叛国乃头等大罪,可不是说着玩的。来人!给我押下去!”守在门外的卫士应命而来,把双腿发软的刘志成架走。
洛其飞愤然道:“少帅何须对这种卑鄙奸徒宽容,难不成他他不说实话?”
寇仲微笑道:“要钓大鱼当然须费点工夫,香玉山确有点门道,懂得由我们内部入手颠覆我军。”
虚行之皱眉道:“香玉山怎会与唐军有联系的?”
寇仲道:“此事我们不用费神去想,现在最该想的有两件事,首先是如何利用刘志成发放假消息,让李世勣上当?其次是假若窦建德兵败,我们该如何善后?”
众人都听得心如铅坠,尽管已能成功运粮往洛阳,又说服窦建德援洛,可是少帅军仍处于挣扎求存的绝对劣势下,前路茫茫,没有人再能保持乐观的情绪。
寇仲把字条卷起,递给洛其飞,笑道:“幸好其飞用网捕鸽,现在可以原鸽把字条送出,我要大睡一觉,黄昏时唤醒我,大家陪我吃顿饭。”
二十辆可挡敌人箭矢,掩护己方箭手,被兵士戏称为木驴的轒轀车,在正南长夏门内的广场列阵,等待夜色的来临。这种战车形如有轮的活动房屋,顶尖做人字形,覆以经药制的生牛皮,耐火坚固,投石也莫奈之何。另外还有过百辆“虾蟆车”,其实只是普通的运货手推独轮车,特别处是装有防箭板,保护推车的士兵,上面满载泥石,可直接推入壕中,大幅增加填壕的速度。组织起来的居民不住把沙、石、土包送至长夏门两旁,堆成几座小山,待行动时让战士借木驴掩护,运往城外填壕。最具杀伤力的还是从城头运来的十挺八弓弩箭机和五台重型大飞石,这批超级战具只要能越过壕堑,可对敌人木寨生出庞大的破坏力量。
九千战士布阵广场上,分为三队,每队矛盾手一千,刀箭手千五,骑兵五百。人人均对此次出击充满希望,故士气昂扬,蓄势以待。在他们心中,徐子陵等于寇仲的替身,乃无敌的象征。王世充、杨公卿、王玄应、王玄恕、麻常、段达、单雄信、邴元真、跋野刚、宋蒙秋和徐子陵集中在长夏门城楼上,从城垛遥观城外敌军动静。除正对南门里许外的敌寨是建于小丘高地,左右两寨处于平地上,只靠深壕木栅作防御,不过若不能先攻陷高寨,被高寨敌人出兵突袭,则动辄有败亡之危。
王玄应叹道:“早知先把这山丘铲为平地,今夜之战将轻松得多。”
王世充不知是否因他失掉虎牢不满至今,皱眉责道:“这些话说来有什么用,想方法攻克此三寨才是积极的态度。”
王玄应只好闭口不言。此时郎奉来报,北面安喜门、东面上东门和建春门的突击军均准备就绪,此三军各三千人,装备与枕兵长夏门的主力突击军全部相同,规模却是主力军的三分之一,属牵制性质。
杨公卿道:“我们并不急于劫寨杀敌,用的是疲其兵乱其阵的战术。”
众将无不颔首同意,填壕是第一步,接着须粉碎敌人的反击,守护被填的壕堑。横亘在长夏门外二千步处是长达两里,相隔百丈的两重深壕,各阔两丈深一丈,第二重壕非是连续不断,而是各有两个阔约丈许的缺口,敌人可从缺口通往壕堑的另一边。在外围的壕堑后有十二座高起三丈的木构箭楼,每座四周堆放高及人身的沙泥包,大唐战士在沙泥包的掩护下日夜轮番守卫,部署有投石机和重型弩箭机,成为坚固的防御点,配合三寨可互相往来的援兵,在防守上确无懈可击。其中四座箭楼位于长壕两端,每端两座,以环形短壕围护,出口设在正南方,与左右两寨紧密呼应。洛阳南面三门长夏、定鼎、厚载的对外通路,全被壕堑、战楼重重封锁。在西沉的红日映照下,敌寨附近活动频繁,马队步兵轮番巡弋,从洛阳流出的伊水被敌以尖木锁河,封锁线后河岸高处部署有箭楼和投石机,城里城外笼罩着一触即发的战争气氛。
王世充问道:“子陵此刻有什么意见?”
徐子陵卓立王世充旁,正凝神观察敌方规模最大的高寨,悠然道:“寨门飘扬的旗帜有‘卢’字,代表对方哪位将军?”
单雄信答道:“应是李元吉的心腹大将卢君谔,此人是唐军著名悍将,最善冲锋陷阵,在攻打关中时立下大功,今趟随李元吉东来,是元吉军的行军总管,李元吉派他来镇守南面,可见对这条战线的重视。”
徐子陵微笑道:“今晚我们只填第一重壕堑,然后学他们般以沙泥包结阵坚守第二重壕堑以抗敌军,只要能稳守两道壕堑间的通道,敌人将徒呼奈何。麻将军有什么高见?”
麻常先谦虚两句,说道:“我们左方有伊水之险,所以只须全力对付前方攻来的敌人。敌人或会从右方沿壕来攻,我们可于厚载门和定鼎门各布骑兵千人,以厚载门的骑队断来袭者去路,定鼎门骑队施以拦腰冲击,填壕军的千五骑则可迎面反扑,如此可策万全。”
众人点头称善,王世充也认为没有问题,说道:“就依诸位提议,入黑后我们发动攻势,给李元吉一点颜色。”
众人应诺,士气昂扬,自被唐军围城后,直到此刻王世充手下诸将始重现生机。徐子陵更感到他留在洛阳是正确的做法,否则洛阳被破,一切休提。
出席晚宴的有虚行之、陈长林、宣永、洛其飞、卜天志、陈老谋和刚从梁都赶来的任媚媚。
酒过三巡,洛其飞首先向他报告刘志成的事,说道:“那小子因受不住一位青楼红妓的引诱,迷倒她身上,此女挥霍无度,又爱流连赌场,累他债台高筑,给香玉山一个手下乘虚而入,以重金收买。更力陈我军末日即临,若効力香玉山,日后富贵无穷,遂为奸人作伥。”
陈老谋怪笑道:“摆明是香玉山布下的圈套,美女加财宝,确没多少人抵受得住**。”
洛其飞道:“那小子坦承眼见我们梁都水峡之战大获全胜,深感后悔,却被人威胁,不得不硬着头皮干下去。此事是我用人不当,请少帅降罚,否则其飞心中难安。”
寇仲从容道:“不是你用人不当,而是可用之人不多,不得不把以前彭梁帮的班底移拨过来应急。这代表我们须进行革新,不过这种事急不来,以后若有疑惑,可与虚军师商量,听取他的意见。”
任媚媚正容道:“香小子太清楚我们,兼之他在彭梁余党仍众,幸好我同样对他了如指掌,此事交由我办,保证可把香小子的人清除,并关掉所有与香小子有关系的青楼赌馆。”
虚行之道:“香家曾在彭梁盘踞多年,势力根深蒂固,且与民生息息相关,故此事虽势在必行,却须按部就班,行动不宜过激。”
寇仲同意后,问洛其飞道:“要挟刘志成的人是何方神圣?”
洛其飞道:“是一个叫韦清的酒商,他的酒供应彭城、梁都和兰陵三城,不属任何帮会,却与巴陵和彭梁两帮一向保持良好关系。他向刘志成定期供应信鸽,信鸽放出后从没有飞回来,连志成那小子亦不晓得信鸽飞往何处。”
卜天志道:“刘志成是否肯和我们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