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至善之战
寇仲跃入该是伏骞和他手下落脚的华丽庭院,心中顿感不妙,显然已人去楼空。寇仲仍不服气,来回搜索两趟,竟没有留下只字片纸。惊疑不定时,心生警兆,似是有人来至近处。寇仲心中大懔,他之所以能发觉对方接近,纯粹是出于高手的直觉感应,非是听到什么声音。难道是祝玉妍、婠婠之流绕个圈的又来了。更糟糕的是来者是宁道奇或四大圣僧。宁道奇神龙乍现的以箫音骇退阴癸派,在他脑海中留下极深刻的印象,虽未至因而心胆俱丧,总有低对方一大截的不妙感觉。当然祝玉妍是犯不着与宁道奇、四大圣僧至乎师妃暄、了空禅师等硬拼一场,但祝玉妍如此“义无反顾”的掉头便走,可看出宁道奇仍稳为中原的第一人,没有人能盖过他的威望。
寇仲掣出井中月,在厅堂的椅子坐下,喝道:“谁?”
一道人影像轻烟般飘入,赫然立定,竟是伏骞座下第一高手邢漠飞,后者抱拳为礼笑道:“终等到少帅啦!”
寇仲放下心,还刀入鞘,点头道:“邢兄原来这么高明,我差点看走眼。”
邢漠飞好整以暇的在他旁坐下,微笑道:“少帅过誉。不过小弟奉大王之命保护王子,当然下过一番苦功。”
寇仲目光移到他肩上露出的两把刀柄,说道:“邢兄是用刀的。”
邢漠飞道:“在西漠时我惯用的是箭和长矛,入中原后为方便改用双刀,发觉非但管用,还有意想不到的好处。”
寇仲像忘记伏骞等人的去处,兴趣盎然问道:“是什么好处?”
邢漠飞答道:“刀枪剑戟,刀居第一。其锋快和便于砍劈的优点,确非其他兵器能取代,且形制千变万化,我这两把长柄陌刀,很适合在马上与敌交锋。”
寇仲试探道:“邢兄在吐谷浑必定非常有名气。”他是从对方可如此改用别的兵器,推测出邢漠飞武功不会在伏骞之下。
邢漠飞欣然道:“漠飞早视少帅为知心好友,实不相瞒,在吐谷浑漠飞尚未曾遇过敌手。”
寇仲拍膝叹道:“早说我是看走了眼,到刚才始知邢兄的厉害。”
邢漠飞对他的赞赏似是毫不在意,转入正题道:“少主为免我们成为敌人攻击的目标,所以化整为零,散往各处暂避风头火势。徐爷比少帅早到片刻,已往少主藏身处会合,少帅请随漠飞去吧!”
片刻后,两人与藏在附近另一所毫不起眼的小房舍的伏骞、突利、徐子陵会合。
伏骞道:“明天开城后,我的人会分从水陆两路离此北上,沿途作出部署,以保证可汗能安返汗庭。”
寇仲漫不经意地说道:“我已重创辟尘乔扮的荣凤祥,洛水帮会阵脚大乱,再难有效率的对付我们。”
众人愕然下,寇仲解释一番,说到魔帅赵德言已抵洛阳,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宁道奇又出面将祝玉妍逼退,众人均感奇峰迭起,洛阳已成卧虎藏龙之地。
寇仲向徐子陵苦笑道:“四大老……四大圣僧终于来寻我们的晦气,尚有老宁在背后撑腰,这一关确不易闯。”
徐子陵淡淡地说道:“此事留待一会儿后再说。照我看帝心尊者和宁道奇这么逼退祝玉妍,是要警告她不准插手到四大圣僧和我们的事情内。若我猜得不错,祝玉妍将会撤离洛阳,只要我们能对赵德言迎头痛击,对可汗返回故土的行动将大大有利。”
寇仲动容道:“那就事不宜迟,赵德言肯定仍在哪处为辟尘疗伤。”
突利摇头道:“赵德言生性奸诈多疑,绝不会留在该处。”
伏骞道:“可汗所言有理,不过我们既晓得赵德言在此,自可从容定计应付。”顿了顿又道:“荣凤祥既伤重不起,阴癸派和赵德言亦难有大作为,只要布置周详,兼之秦叔宝和程咬金又站在我们的一方,纵使石之轩出手,我伏骞也有把握护送可汗回国。少帅和子陵兄可把精神集中去应付四大圣僧一事上。”
突利摇头道:“要走我们一起走,否则怎算得上是兄弟。”
寇仲和徐子陵心中一热,暗忖突利就如跋锋寒,是真正的朋友。
伏骞微笑道:“我也曾想过这问题,如果我们插手其中,只会逼令师妃暄、了空甚或宁道奇出手干涉,不但于事无补,反使情况更趋复杂。何况这并非生死决战,只要少帅和子陵兄能在四高僧围攻下安然突围逃去,不被生擒,四高僧因自重身份,绝不会二度出手。这会是一场有条件限制的斗争,外人不宜卷入。”
突利听得默然无语。寇仲伸手搭上突利肩头,衷心地说道:“可汗现在头等重要的大事,是安然北返,其他都不要理会。我和陵少是从挨打中长大的,什么场面未遇上过。”
伏骞欣然道:“我是旁观者清,两位尚有一项优点未曾尽情发挥,只要能好好利用这长处,虽未必强过四僧的联手,但在他们务要生擒你们的情况下,突围逃走该是没有问题。”
两人呆了一呆时,突利和邢漠飞齐声问道:“什么长处?”
伏骞沉声道:“就是他们联手作战的威力。”
寇仲和徐子陵一震互望,均有拨云雾见青天,豁然贯通的感觉。自出道以来,两人联手作战不知凡几,与任少名之战,就全靠联手之力,配合部署,故能以弱胜强,名震天下。尽管如此,两人却从来没有真正研究过如何联手作战;凭两人对彼此的熟悉和默契,兼之武功劲气均来自长生诀及和氏璧,联合起来确可发挥无穷的威力。这个以联手破联手的战略,实是最高明的方法,更是唯一的生机。
寇仲拍台道:“王子果然高明,时间紧迫,我立即和陵少研究一下。”
伏骞道:“闭门造车,何不利用我们三人从实战中作磨炼,照我看只消一晚辰光,明早太阳出来时,两位便可报名开赴试场应考哩!”
寇仲和徐子陵步入董家酒楼闹哄哄的地下大堂,立即被请上四楼的大厢房。约好的杨公卿和张镇周尚未出现,倒不是他们爽约迟到,而是两人故意早到小半个时辰。董老板亲身来和他们寒暄叙旧,虽言不及义,已表现出这大商贾乃看重情义的人,否则谁敢在这等风头火势的时刻和他们沾上任何关系。
董老板去后,寇仲饮一口热茶,笑道:“荣妖女定是把她爹伤重的事实隐瞒,用以抑制洛水帮来向我们寻仇。”
他们故意在街上露面,以测试洛水帮的反应。假若荣凤祥被袭重伤的消息传出,洛水帮当然会来找他们的晦气。不过若荣妖女要继续控制洛水帮,最好的方法是当没有这事发生过,并事事假传荣凤祥的命令,甚至抑制帮众把事情闹大,免得隐藏不住荣凤祥伤重难起的消息。
徐子陵默默进食,脑际仍萦绕先前与寇仲从实战中研究所得的联手合击之术。在这方面,他们确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最佳拍档。他已把与智慧、道信两大高僧交手的情况详告寇仲,令这小子信心倍增,士气高张。
寇仲压低声音道:“横竖都要走,我们今晚就走,我已有周详的计划。”
徐子陵点头同意,轻轻道:“你有什么计策。”
寇仲笑道:“这叫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之计。明的是我们诈作护送可汗北上,暗里却由你大摇大摆的直闯关中,我则另外设法。”
徐子陵愕然道:“你教我去送死吗?”
寇仲笑道:“我怎会点条黑路你去走,你知否原来老岳与李渊乃是知交好友。”遂把从荣凤祥“父女”听到有关岳山与李渊的关系说出来。
徐子陵笑道:“原来是这件事。岳老在遗著里确有提及李渊,还称他‘小刀’,且旁及其他人事。不过有什么用呢?若李渊真的和岳山熟稔,只几句话我便会露出马脚。更何况师妃暄晓得岳山只是我的化身,这怎么行?”
寇仲胸有成竹道:“岳山出名沉默寡言,行事不近情理,这种人最易乔扮,更何况他与李渊多年未见,到时随机应变,该可蒙混过去。至于师仙子,无论她怎么心切助李小子,但亦心存顾忌,绝不会把你如此出卖,此乃最高明的妙计。你将由外敌变成内应,对我们寻宝一事大大有利。”
徐子陵沉声道:“但眼前最大的难题是四大圣僧,你怎么应付?”
寇仲双目寒芒烁闪地说道:“这事定须在我们离开洛阳前解决,否则暗渡陈仓之计将胎死腹中,我打算主动出击,与老张老杨吃过这顿酒饭,摸上至善寺去,与四大圣僧较量个清楚明白,看我们究竟是成王抑是败寇,再不瞎缠下去。”
徐子陵不得不同意寇仲想出来的确是目前的形势中最可行的方法。由于有秦叔宝、程咬金跟伏骞两方人马的合作,他们可轻易制造出送突利北返的假象,兼且此事合情合理,又吻合他们重情重义的性格,谁都不会怀疑。
寇仲道:“不过其中一个先决条件是要把洛水帮瘫痪下来,令他们难以监察我们北上之行,而王世充则以为秦叔宝和程咬金两人必会依着他定下的路线北上,我们才可将计就计,把突利送返老家。”
徐子陵仍是不大放心道:“如此布置,是否真可保得突利安然无事呢?”
寇仲伸手搭上徐子陵肩头,微笑道:“放心吧!为掩护你,我会真的随他们走一段路,如此可保万无一失。”又低笑道:“没有了洛水帮,石之轩和赵德言这对邪王魔帅,凭什么去把握突利的行踪。兼且老宁和四僧均在附近游弋,他们岂是全无顾忌。”
徐子陵苦笑道:“一于依你的计划去博一铺吧!”
寇仲举杯大笑道:“祝我们的大计马到功成。”
话犹未已,一个清越动人的女子声音在门外道:“你们的大计已给我听得,如何仍能马到功成呢?”
两人顿时吓得惊骇欲绝,瞠目以对。
淡雅清艳的师妃暄悠然自若地在两人对面坐下,仍是一贯的男装打扮,从明媚秀眸闪射的灵光落在瞠目结舌的寇仲脸上,静若止水地徐徐说道:“妃暄有个新的提议,可供少帅考虑。”
寇仲先瞥徐子陵一眼,见他已从惊骇中完全平复过来,心中微有所悟,深吸一口气道:“我们刚才说话非常小心,仙子的隔墙有耳,只是在吓唬我们,开个玩笑!对吗?”
师妃暄目光移往徐子陵,见他正定神打量自己,报以微笑,柔声道:“子陵兄的本领大大超乎妃暄估计之外,使妃暄不得不改变原定的计划,作重新部署。”
徐子陵微笑道:“大家是老朋友啦!师小姐有什么话,请直言无碍。”
师妃暄微耸香肩,意态轻松地说道:“妃暄早前请杜总管传话要生擒两位,才是真的吓唬你们,好令你们打消入关之意,岂知反激起你们的斗志,非意料所及。所以现在另有提议,想约好四位大师与你们在至善寺再作一次交手,假若两位仍可安然脱身,我们以后袖手不理你们入关的事,否则你们取消寻宝之行,两位意下如何?”
两人愕然互望,暗呼厉害。师妃暄心平气和的几句话,首先令他们失去因恐怕遭受活擒囚禁而生的拼死之心,而事实上师妃暄亦可达到同样目标。其次是逢此李阀派系斗争激烈,双方争持不下的时刻,暂且任得两人自由自在并非没有好处,眼前的是可护送突利可汗回国,好大幅削弱颉利入侵中原的力量;长远的是为魔门树立两个顽强的劲敌。四大圣僧、师妃暄、了空等终是世外之人,不愿长期直接卷入江湖的争斗中。
寇仲苦笑道:“假若小弟拒绝仙子的提议,是有失风度,请问此战可否于一个时辰后举行,因为吃饱才有气力嘛!”
师妃暄颔首道:“少帅没有令妃暄失望,便依少帅指定的时间进行。唉!若妃暄有别的选择,怎愿与你们这么对仗。”
她佩服寇仲是因他爽快接受挑战,并没有抗议四大圣僧联手的不公平。更没有要求改变地方,这使四僧因有一个指定的环境而发挥出最大的力量。要知两人若蓄意潜逃,想截住他们绝非易事。四僧又势不会在通衢大道中动手,所以寇仲首肯师妃暄的提议,实是勇气可嘉。
徐子陵淡淡地说道:“师小姐没打算亲自下场,非常够朋友了!”
寇仲想起徐子陵明天会变成岳山,忙道:“我们从来不把仙子当作敌人,且是最好的朋友。”
连徐子陵都听得脸红,明白他不良的居心,师妃暄微嗔道:“既当妃暄是好朋友,你就勿要仙子前仙子后地叫着,妃暄只是个普通修持的小女子。”
寇仲欣然道:“仙子发嗔的神情真动人,难怪陵少……哎唷!”桌下当然是中了徐子陵一脚。
师妃暄早知他的口没遮拦,亦不禁为之气结。旋即又俏脸前所未有的微透红霞,责怪地盯寇仲一眼,俏立而起,神态瞬即恢复一向的清冷自若。两人连忙起立相送。
师妃暄深深地凝视寇仲,轻柔地说道:“祝玉妍连夜撤出洛阳,不过她对圣帝舍利绝不肯放手,以防落入石之轩手上,两位对此应要小心点。”
寇仲抱拳笑嘻嘻道:“多谢仙子关心。”
师妃暄没好气地瞪他一眼,从容雅逸的离开。
重新坐好后,寇仲一把抓着徐子陵的肩膊低笑道:“兄弟你走运啦!照我看她对你真的动了凡心,否则怎会显现一般小女儿的羞涩情态。”
徐子陵尚未有机会责骂他,杨公卿和张镇周来了,出乎意料之外的竟还有老狐狸王世充,气氛登时异样起来。
寇仲为神色凝重的王世充奉茶,笑道:“圣上何用微服出巡,纡尊降贵的来见我们,一个口讯传我们入宫见驾不就成吗?”
王世充黑着脸沉声道:“少帅可知自己的鲁莽行事,闯出什么祸来?”
杨公卿和张镇周先后趁王世充不在意,向他打个眼色,着他小心应付,显是王世充曾在他们面前大发脾气。
寇仲勉强压下对王世充破口大骂的冲动,挨到椅背处,伸个懒腰,好整以暇地说道:“圣上有否奇怪,为何洛水帮的人仍未来找我们的麻烦?”
王世充勃然怒道:“当然知道,若非寡人费尽唇舌说服荣凤祥,整个洛阳都要给翻转过来。”
寇仲和徐子陵都心中暗骂:王世充确曾力劝荣凤祥,不过只是劝他迟点动手,以免防碍对付突利的阴谋。
寇仲把左手腕枕在桌上,中指轻敲茶杯,目光凝注在不断因震**而惹起一圈又一圈涟漪的清茶,摇头叹道:“圣上你这是知其一不知其二,知其一的是由可风扮的荣凤祥已给我们干掉;不知其二的是辟尘扮的荣老妖亦告重伤,现在只剩下半条人命,能否过得今晚仍是未知之数。”
王世充、杨公卿和张镇周顿时动容。
寇仲与徐子陵交换个眼色,微笑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目前荣妖女是独力难支,假若圣上能把握机会,使人出掌洛水帮,说不定能把控制权夺取过来,此等手段,圣上该比我更在行,不用小子来教你。”
这番话暗含冷嘲热讽,可是王世充的心神早飞往别处去,只当作耳边风,却仍不禁一震道:“荣凤祥真的伤得那么重?可不要骗寡人。”
寇仲微笑道:“我寇仲什么时候骗过圣上?”
王世充终于脸色微红,尴尬地干咳一声,说道:“此事关系重大,寡人要先调查清楚,始作定夺。”双目一转,又道:“今天黄昏护送可汗北归之事,可有改变?”
寇仲耸肩道:“一切依圣上指示,但为万全之策,我会和陵少随行,直抵北疆始折往关中,圣上不会反对吧?”王世充欲言又止,终没说出来,倏地起立,众人依礼陪他站起来。王世充狠狠道:“两位在洛阳最好安分守己,不要再闹出事情来。”
寇仲耸肩道:“若没有人来找我们闹事,我们想不安分守己也不成。”
王世充脸色微变,旋即又压下怒火,问道:“可汗目前大驾何处?”
寇仲哈哈大笑道:“当然是躲起来避风头,免得圣上难做嘛。圣上请!”
王世充气得脸色再变,但终没发作出来,拂袖往房门走去。张镇周抢前一步为他启门,守在门外的十多名侍卫肃立致敬,排场十足。
杨公卿堕后半步,凑到寇仲耳旁低声道:“李秀宁想见你。”
寇仲虎躯微颤,却没有作声。杨公卿见他这副模样和反应,谅解的略一点头,拍拍他肩膀,又道:“迟些再和你细说。”追在王世充等人之后离开。
“叮!”两个杯子碰一记,寇仲喝下这杯祝茶后,说道:“有没有能脱身的预感?”
徐子陵苦笑道:“你当我能未卜先知吗?不过根据徐某人的判断,经昨夜一役,四僧该摸清楚我的底子,再无可能行险侥幸,而要凭真功夫脱身。正如伏老骞说的:我们只能应试交卷,而不能弄巧作弊。”
寇仲点头道:“你刚悟得心法非常重要,横竖他们不是要活宰我们,我们借此机会尽展所长,输了就改去找宇文化骨算账,但你可不要故意输掉才成。”
徐子陵哑然失笑道:“我若这么做,怎还配作寇少帅你的兄弟?更何况现在我真的想入关一开眼界。”
寇仲愕然道:“有什么眼界可开的?”
徐子陵微笑道:“都是你不好,想出由我扮岳山去探访老朋友李渊这方法,令我不单大感刺激有趣,并觉说不定还可破坏石之轩的阴谋。”
寇仲摇头叹道:“说到底你认定我起不出宝藏,还说什么兄弟情深。”
徐子陵显然心情大佳,笑道:“少帅息怒,但客观的事实绝不会因人的主观意志而转移。先不说我们找到宝藏的机会非常渺茫,找到也难以搬走,你只好守诺认命,我又何乐而不为。”
寇仲哈哈一笑,旋即又压低声音道:“小子是否因仙子也动凡心而心花怒放?”
徐子陵哂然道:“你爱怎么想都可以,时间差不多了!能被佛门四大顶尖高手围攻,想想都觉得是种荣幸。”
寇仲一拍背上井中月,猛地立起,仰天笑道:“是龙是蛇,还看今朝。井中月啊!你勿要让我寇仲失望啊!”
两人步出董家酒楼,同时往天上瞧去,只见点点雪花,徐徐飘降,填满整个天空,刹那间将先前的世界转化到另一天地。每点雪花都带有飘移不定的性格,分异中又见无比的统一。天街仍是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的热闹情景,往左右瞧去,较远的地方全陷进白蒙蒙的飘雪中,为这洛阳第一大街增添了丰富的层次浓淡,有如一幅充满诗意的画卷,把一切以雪白的颜色净化。洛阳的居民为此欢欣雀跃,以欢呼和微笑迎接瑞雪的来临。
寇仲笑道:“我们甫出门口即下雪,这算是什么兆头?”
徐子陵正别头凝望另一端消失在茫茫雪雨里的天津桥,欣然道:“管什么凶兆吉兆,总之我现在感到心神舒畅便成。”
不约而同下,两人加入天街的人流,朝天津桥开步。他们大异常人的体型气度,吸引了不少行人的目光。
寇仲与徐子陵并肩而行,叹道:“谁会想到我们是到至善寺与佛门最厉害的四个和尚决斗,而此战又可能关乎到天下盛衰兴替的大事?”
徐子陵心中一阵感触,想起生命梦幻般的特质,点头道:“我们在扬州混日子时,没想过有今天此日吧?”
寇仲一拍他肩头哈哈笑道:“说得好!那时我们只是两个不名一文的无名小卒,每天为如何填饱肚子苦恼,还要动脑筋去应付言老大,想想都觉得现实做梦般虚假。更怕跌一跤醒过来,仍是睡在扬州废园的狗窝里。”
两人步上天津桥,雪花下得更大更密,洛河和长桥均被浓得化不开白皑皑的冬雪笼罩,茫茫一片。
徐子陵在桥顶停下来,目光追随一艘没进雨雪深处的风帆,忽然道:“为何你不愿去见李秀宁?”
寇仲虎躯微颤,双手按栏,低首俯视洛河,雪花飘进长流不休的河水里,立被同化得无痕无迹,一切是那么自然和不经意。苦笑道:“教我怎么回答你?相见争如不见,我只会令她失望。”
徐子陵道:“假设你遇上她时名花尚未有主,你的命运是否会因而改变过来?”
寇仲摇头道:“谁晓得答案?那时我们的身份太过悬殊,若我们当年就那么跟了李小子,今天顶多只是天策府的两个神将天兵,很难会有现在的得意际遇。祸福无门,恁是难料。”又岔开话题道:“师妃暄终于会脸红哩!”
徐子陵哑然失笑道:“你这小子,总是死性不改,不肯放过这类话题。师妃暄怎说仍是凡人,自然有凡人的七情六欲,间中脸红有啥稀奇,何况你的话是那么的大胆无礼。”
寇仲笑道:“她并非凡人,而是自幼修行把心湖练至古井不波,弃情绝欲的凡间仙子,她肯为你脸红,可见到达情难自禁的地步。不是我说你,你这小子实在太骄傲,心中喜欢上人家姑娘,仍只藏在心内。”
徐子陵不由想起石青璇,叹道:“缘来缘去,岂可强求!每个人也有自己追求的理想和目标,强要改变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或者忽然有一天我想成家,想法又会改变过来。”
寇仲叹道:“你徐子陵怎会成家?照我看你只会是只闲云野鹤,寻寻觅觅,却又无欠无求的了此残生。了此残生。”
徐子陵想起素素,心中涌起莫以名之的伤情。
寇仲伸手搭上他肩头,跟他一起步下天津桥,若有所思地说道:“真奇怪!这场飘雪像触动了我们心灵内某一境界,勾出记忆深处某些早被淡忘的事物。我们脚踏的虽是洛阳的天街,但感觉却像回到儿时的扬州城,换过另一种更能牵动内心的方式去讨论令我们神魂颠倒的标致娘儿,谈论未来的理想。”
徐子陵点头同意,说道:“当年我们确是无所不谈,更不断憧憬将来。眼前我们像得到很多东西,但又若一无所有。究竟是否真有命运这回事?”
寇仲沉吟道:“你也知我以前从不真的相信命运,好运坏运只是当话来说。可是在经历这么多事故后,我再不敢遽下断语。无论我们到哪里,宿命总像紧紧缠绕我们。例如娘死前为何会告诉我们杨公宝藏的藏处,为何我们又会遇上设计宝藏的鲁妙子?更那么巧宝藏就在关中,还牵涉到争天下做皇帝和正道魔门的斗争,千丝万缕,总要将我和你卷进去似的。这不是宿命是什么!”
只下这么一阵的密雪,东都洛阳换上雪白的新衣,所有房舍见雪不见瓦,长街积起一层薄雪,刚留下的足印车痕转瞬被掩盖,过程不住的重复。
两人漫不经意地转入通往至善寺的街道,纯净朴素的雪景使他们心中各有沉溺,不能自已。雪点变成一拳拳的雪球,仿佛由一滴滴剔透的冰冷泪珠,化作朵朵徐徐开放的花朵,美得教人心醉。倏地停下,至善寺敞开的大门正在眼前。阵阵梵呗诵经之声,悠悠扬扬从大雄宝殿中传来,配合雪白苍茫的天地,份外使人幽思感慨,神驰物外。
寇仲虎躯一震道:“为何刚才我完全忘记了到这里来是要面对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战?”徐子陵心中亦涌起奇异无比的感觉。寇仲一拍背上井中月,豪情狂起,哈哈一笑,大步领先跨进寺门内去。徐子陵紧随在后,在这一刻,他完全不把胜败荣辱放在心上,就像从天降下的瑞雪。万古长空,一朝白雪。
他们绕过大雄宝殿,来到徐子陵与师妃暄昨晚交谈的亭园内,除了不断从后方大雄宝殿传来的经诵外,四周空寂无人,只有雪花轻柔地默默从天飘降。
寇仲笑道:“我有种感觉:就像变成蜜糖那般,所有嗅到香气的好蜂坏蝶,纷纷赶来分一点滴。”
两人任由雪花落在身上,脚步不停地朝跟大雄宝殿遥相对峙的天王殿走去。殿后佛塔高耸,殿宇重重,左方似为僧侣寝居的处所,右边则为斋堂、客堂等建筑物,规模宏大。
徐子陵摇头笑道:“你这小子,不时要来几句不伦不类的比喻话儿,狂蜂浪蝶竞逐花蜜,只适用于男追女的情况。我们只因惹得一身烦恼,人家要找麻烦便来寻上我们而已!”
天王殿内,中供大肚弥勒,背塑韦驮,左右分列四大天王,东西南北各护一天。塑工精绝,形神兼备,生动逼真。
四大圣僧,并排背着大门坐在佛坛前四个蒲团上,左右两边是曾和徐子陵交手的道信大师和智慧大师,中间旁放禅杖的一僧就是寇仲见过的华严宗帝心尊者,剩下来的一僧枯瘦黝黑,身披单薄的灰色僧袍,当然是祝玉妍誉之以枯禅玄功称冠于世的三论宗嘉祥大师。
四僧默然结跏趺坐,就像多出来的四尊菩萨塑像,却又令人在视觉上丝毫不感突兀,有如融浑进广阔庙堂的空间去。一炷清香,默燃着插在供奉的鼎炉正中处,送出香气,弥漫佛殿。
寇仲并没有被这种压人的神圣气氛所慑,踏前一步,哈哈笑道:“四位大师圣驾安祥,寇仲徐子陵两小子特来参见。”
四僧同喧佛号。四僧声音不一,声调有异,道信清柔,智慧朗越,帝心雄浑,嘉祥沉哑,可是四人的声音合起来,却有如暮鼓晨钟,震**殿堂,可把深迷在人世苦海作其春秋大梦者惊醒过来,觉悟人生只是一场春梦!寇仲和徐子陵不由生出异样的感受。
嘉祥大师以他低沉嘶哑,但又字字清晰,掷地有声的声音道:“两位施主果是信人,若能息止干戈,更是功德无量。”
寇仲微微一笑,从容道:“难得大师肯出手指点,我寇仲怎可错过这千载难逢的良机,不知如何算过得四位大师一关?”
道信大师哈哈一笑,说道:“大道无门,虚空绝路,两位施主只要能从来的地方回去,以后两位爱干什么,我们绝不干涉。”
两人听得你眼望我眼。道信的话暗含玄机,无门既指天王殿的大门,也可指外院的山门,两者远近不同,自是大有分别。四僧直至此刻仍是背向他们,殿外风雪漫空,气氛更觉玄异。徐子陵感到落在下风,问也不是,不问更不是。暗捏大金刚轮印,沉声喝出真言。“临!”四僧表面一点不为所动,但两人的眼力何等厉害,均察觉到他们颈背汗毛竖动,显然被徐子陵这含蕴佛门最高心法的真言所动。正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帝心尊者雄浑铿锵的声音道:“善哉!善哉!徐施主竟精通真言咒法,令老衲大感意外。言咒既出,青山绿水,处处分明。未知此法得于何处,乞予赐示。”
原本非常浓重的奇异心灵压力和气氛,在徐子陵的真言咒后,已被摧散得无影无踪,其中玄异之处,非身受者绝难明白。
徐子陵淡然一笑,徐徐道:“此为真言大师于入灭前游戏间传与小子的。”
智慧大师低喧佛号,柔声道:“心迷法华转,心悟转法华。原来徐施主曾得遍游天下佛寺的真言传以佛门秘法,难怪昨晚能不为我们所动,不过真言传法之举,其中大有深意,既是游戏,也非是游戏。”
嘉祥大师忽然道:“两位施主可以出招!”
寇仲和徐子陵均愕然以对,四僧一派安详自得,又是以背脊向着他们,在佛殿肃穆庄严的气氛下,配合他们静如渊岳,莫测高深的行藏,自有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势,教他们如何出招。且四僧浑成一体,实有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气概,圆满无瑕,无隙可寻。朝这么一个“佛阵”出招,任两人如何自负自信,仍有灯蛾扑火,自取灭亡的恐惧。掉头而走吗?更是下作窝囊,且与寇仲先前说满了的话大相违背。气虚势弱下,更是不堪一击。倏地里他们心知肚明,嘉祥大师这么轻洒一招,又重新稳占上风,把他们逼到进不能、退不得的劣境。
寇仲发出一阵长笑,震**大殿。“笃笃笃笃!”就在他笑声刚扬,嘉祥大师敲响身前的木鱼,是那么自然而然,偏又像与寇仲的大笑声格格不入。寇仲发觉很难再“放任”的畅怀笑下去,倏地收止笑声。木鱼声同时而止,怪异之极。
寇仲骇然道:“大师真厉害,这是否什么木鱼真言?”
道信哈哈笑道:“小寇仲真情真性,毫不造作虚饰,放之自然,难得难得。”
“铿!”寇仲掣出背上井中月,再一声长笑,一刀劈出。四僧同时动容。徐子陵也心中叫绝,皆因此实是唯一“破阵”的无上妙法。
这一刀并非击向四僧任何之一,而是劈在四僧背后丈许外的空虚,落刀点带起的气劲,却把四僧全体牵卷其中。要知刚才两人是攻无可攻,守无可守,没有任何空隙破绽可供入手。且寇仲笑声被破,硬被逼处下风,若无应付手段,情势将更加如江河下泻。但他这忽然出刀,却把整个形势扭转过来,只要四僧运功相抗,以平衡气势,寇仲等于破了他们非攻非守,无隙可寻之局。在气势牵引相乘下,寇仲还可化被动为主动,把“棋奕”变作“井中八法”其他厉害招数,那时进可攻,退可溜,再非先前动弹不得的劣势。
帝心尊者高喧佛号,不知何时禅杖已到了他手里,同时翻腾而起,来到寇仲前方上空处,运杖扫来。寇仲叫了声“好”,发动体内正反之气,往后疾退。徐子陵则跟他错身而过,暗捏大金刚轮印,一拳击出,正中杖头。两人的移形换位,就如幽林鸟飞,碧涧鱼跳,全发乎天然,浑然无痕。
帝心尊者的“大圆满杖法”,讲求的是“随处作主,立处皆真”自由圆满的境界,从无而来,归往无处。无论对方防守如何严密,他的大圆满杖仍可像溪水过密竹林般流过。初时估量寇仲只能运刀格挡,那他将可展开杖法,无孔不入,无隙不至的以水银泻地式的攻击,把寇仲的斗志信心彻底销毁。
岂知寇仲不进反退,换上的徐子陵则以大巧若拙的惊人手法,在他杖法生变前一拳硬撼杖锋。以帝心尊者修行多年的禅心,亦不由一阵波**。道信、智慧两僧则心中暗懔,知道经昨夜一战后,徐子陵再有突破。
“啪”的一声,有如枯木相击。徐子陵感到帝心尊者大圆满杖的内劲深正淳和,有若从山巅高处俯泻的渊川河谷,广漠无边,如以真气硬攻进去,等于把小石投向那种无边空间,最多只能得回一下回响。思定智生,当然不会学昨晚般妄想借劲,暗捏印诀,把对方杖劲往横一带。
帝心尊者垂眉喝道:“徐施主确是高明。”说话间禅杖先顺劲微移,倏地爆起漫天杖影,往徐子陵攻来。徐子陵像早知他会有此一招般,闪电横移,蓄势以待的寇仲弓背弹扑,一招“击奇”,井中月化作黄芒,硬攻进如狂风暴雨的杖影深处。“当!”杖影散去。帝心尊者柱杖而立,寇仲则在他十步外横刀作势,双目精芒闪烁,大有横扫三军之概,两人隔远对峙,互相催逼气势,殿内登时劲气横空,寒气逼人。
道信、智慧、嘉祥同喧佛号,倏忽间分别移往各处殿角,把三人围在正中。嘉祥大师这下站起来,比徐、寇两人还要高上三、四寸,瘦似枯竹,脸孔狭长,双目似开似闭,左手木鱼、右手木槌,自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有道高僧风范。
智慧低吟道:“两位施主比我们想象中的更见高明,贫僧佩服。”能逼得他们四人决意同时出手,说出去已可非常自豪。
帝心尊者嘴角溢出一丝笑意,柔声道:“寇施主这一刀已得刀道要旨,寓千万变化于不变之中,逼得老衲也要舍变求一,改守为攻。天下间除‘天刀’宋缺外,恐怕没有人能使出这么的一刀来。”
寇仲持刀的右手此时从酸麻中恢复过来,想到自己能和这佛门似仙佛级数的人物硬拼一招而没有吐血受伤,立即信心倍增,从容一笑道:“幸好今天不是与诸位大师以性命相搏,不如就以此香立约,假若香尽我们仍不能离开此殿,就当我们作输,如何?”
道信笑道:“小寇仲快人快语,就此作定。否则我们这四个老家伙会显得太小气了!”
寇仲一声长啸,神态威风凛凛,豪强至极,冷然道:“此香怕仍有半个时辰可烧,小子就借此良机,先向尊者讨教高明,不过请诸位大师留意,小子是会随时开小差溜掉的。”语毕,踏出三步。
帝心尊者双目猛睁,精芒剧盛,若是在庸手眼中,只能看到寇仲借步法令自己闪移不定,务让出刀角度更为难测。但帝心尊者何等样人,一眼看穿寇仲是借踏步来运动体内奇异的真气,接着出刀将会更是飘忽难挡,且必是雷霆万钧,威凌天下之势。以帝心尊者的造诣,亦万不能任他蓄势全力出刀,禅杖疾出,横扫寇仲。
岂知寇仲竟大笑道:“尊者中计哩!”同时踏出第四步。
在场所有人,包括徐子陵在内,无不感到寇仲这一步实有惊世骇俗的玄奥蕴藏其中,看似一步,竟缩地成寸的抢至帝心尊者杖势之外。后者受他前三步所眩,一时失察下那凌厉无匹的一杖,丝毫威胁不到这比他年轻两甲子以上的对手。徐子陵亦感叹为观止,他非是未领教过寇仲学自“天刀”宋缺的奇异步法,只是想不到他能如此全出乎天然的混杂在其他别有作用的步法中使出来,先诱敌出手,在对方猝不及防下骤然施展,最难得处是在全无先兆。
“唰唰唰”一连三刀连环劈出,劲气横生,把帝心尊者笼罩其中,只见井中月化作闪电般的黄芒,每一刀均从意想不到的角度劈入如墙如山的杖影里,每一刀均封死帝心尊者的后着变化,逼得这佛门高人无法全力展开他的大圆满杖法,令徐子陵感到难以相信眼睛所见的骇人事实,其他三僧则更不用说。
“当当当!”寇仲收刀退回徐子陵旁,抚刀叫道:“痛快!痛快!真痛快!”
帝心尊者单掌问讯,叹道:“寇施主果然是武学的不世出奇才,老衲佩服。”
道信大师接口道:“照我看这一仗实不必费时间比下去,皆因若我们四个老秃一起出手,小寇仲势难以这种奥妙的手法令尊者有力难施,倘有损伤,大家都不好受。”这番话等于说因寇仲太厉害,连道信也没信心能在不出杀招下压伏他们。
寇仲用手肘轻撞徐子陵,微笑道:“陵少怎么说?”
徐子陵潇洒的一耸肩膊,哂道:“我有什么意见?看你这小子吧!”
四僧心内无不赞叹,两人在他们庞大的功力下,仍是那么写意闲逸,谈笑用兵,只是这点已隐具武学宗匠的风度,岂是一般高手能及。
寇仲发出一阵满贯强大信心的长笑,摇头道:“道信大师此言差矣!若只是我寇仲一个小子,此刻就要弃刀认输,可是寇仲加上徐子陵,而我们的目标只是从殿门离开,将是另一回事。”
“笃!”寇仲和徐子陵均感一阵心寒胆落的悸动,这下由嘉祥大师敲出的木鱼声,似有穿墙透壁的异力,直送进他们心灵的至深处。倏忽间,被推崇为四僧之首的嘉祥大师移至两人正前方,帝心尊者则往后退开,与守在靠门左右角落处的道信和智慧,形成一个三角阵,把两人围在正中处。
嘉祥枯槁的长脸不见丝毫情绪波动,木鱼早给藏在衲里,干枯的两手从宽阔的灰袍袖探出,右手正竖居上,左手平托在下,淡漠地说道:“两位施主今日之败,在于过分自信,我们四人近二十年从未与人交手,早难起争斗之心。但若只需在某一时限下把两位留在此殿中,仍该可勉强办到。事关天下苍生,请恕贫僧得罪。”
寇仲持刀挺立,遥指嘉祥,发出波波劲浪,对抗嘉祥摄魄惊心的气势,朗声应道:“我们非是过于自信,而是敢面对挑战,故立下明确的目标。我寇仲之所以不肯弃刀认输,为的亦是天下苍生。只因立场不同,你我两方遂有截然相反的立论。”
道信哈哈笑道:“青青翠竹,尽是真如;郁郁黄花,无非般若。小寇仲明白吗?”
寇仲苦笑道:“什么是真如?什么是般若?我尚是首次听到,怎会明白呢?”
智慧大师双掌合什,一串檀木制的佛珠垂挂下来,循循善诱地说道:“真如是指事物内蕴其中永恒不变的真相,般若是指成佛的智慧,施主明白吗?”
寇仲瞥了旁立垂手的徐子陵一眼,笑道:“小陵比我较有佛性,问他好了!”
徐子陵哑然失笑道:“是否凡物皆暗藏佛性,翠竹黄花既是其中之物,当然有佛的真理和智慧在内。只是小子仍不明白,这与寇仲所说的立场不同,立论亦异有何关系?”
道信欣然道:“随缘而动,应机而为。我们是随缘而动,两位施主何尝不是。缘起缘灭,因果相乘,所以有眼前此刻之约。施主虽能明白自己,却不能明白眼前。执之失度,必入岔道。何如放之自然,体无去住?”
寇仲一振手上长刀,发出一阵震鸣,洒然道:“多谢点化,使弟子今天学晓很多以前从没想过的道理。四位大师请再赐教。”
嘉祥大师一声佛号,终于出手。
寇仲哪敢让嘉祥抢在先手,全力进击,施出“井中八法”的“击奇”,在把气势推高至巅峰的状态下,井中月化作黄芒,流星般划过与嘉祥对峙的空间,疾取嘉祥胸口的部位。人与刀合为一体,旁观者无不感到其刀有撼岳摇山之势,不惧任何反击硬架。换过是其他庸手,不待刀锋触体,早给其刀锋发出充满杀气的刀劲所重创。
嘉祥大师全身纹风不动,衣袂不扬,忽然枯瘦的右手从上登变为平伸,身体则像一根木柱般前后左右的摇晃,右手再在胸前比划,掌形逐渐变化,拇指外弯,其他手指靠贴伸直,到手掌推进至尽,拇指刚好一分不差地按在寇仲攻来的刀锋处。
道信低喧道:“一指头禅,施主小心!”
徐子陵看得心中咋舌,嘉祥跟寇仲迅若惊雷的速度恰正相反,每个动作均慢条斯理,让人看得清清楚楚,可是他的“慢”,却刚好克制寇仲的“快”,由此可见他缓慢的举止只是一种速度的错觉,佛门玄功,确是惊世骇俗。
寇仲更是大吃一惊,他这招“击奇”,乍看只是进手强攻的一招,厉害处在能发挥全力,以高度集中和疾快的刀劲,以强攻强。其实真正玄妙处实在乎其千变万化,可是嘉祥的“一指头禅”,已达大巧不工的层次,眼睁睁的刀锋就给他按个正着,完全无法可施。刀锋有若砍上一堵精铁打制的钢墙,寇仲闷哼一声,往后疾退,这一招立即抵至残阳败照的时光,再难有任何好景。一道真气,闪电般沿刀直刺入寇仲经脉之内。
嘉祥大师乘势进击,右手由左向右横比,左手由下而上纵比,在虚空中画出一个“十”字。徐子陵手捏大金刚轮印,双手的手指向掌心弯曲,两手大拇指并拢,中指反扣,缠绕食指,踏步向前,与疾退回来的寇仲错身而过,然后一个旋身,带起的劲气狂飙刚好抵消嘉祥大师的气势压力,印锋精准无误的刺在嘉祥大师在胸前比划出来的“十”字正中处。
气劲交击,却没有半丝声音。
嘉祥低吟道:“枯如干井,满似汪洋;三界六道,惟由心现。”
徐子陵虎躯剧震,刺中嘉祥的虚空十字,确有投水进一个干涸了不知多少年月的枯井的感觉,可是当嘉祥低吟之时,这枯井忽然变成惊涛裂岸的大海汪洋,还如长堤崩溃地朝他狂涌过来。面对佛门绝学,徐子陵依然冷静如故,心志丝毫不受影响,两手分开,暗施卸劲,化去对方攻来多达四重的劲道,然后往后一仰,再拗腰挺回来时,一拳击出。“砰!”嘉祥大师往后微晃,徐子陵却给硬生生震退三步。
寇仲却动也不敢动,原来他忽然感到另外三僧的注意力全集中到他身上,只要他稍有异举,在气机牵引下,会立即成为三僧全力围攻的对象,实在妄动不得,只好眼睁睁静观变化。
嘉祥大师低垂的眼帘往上扬起,露出一对深邃难测,充满哲人圣者智慧的神光,接着灰色的僧袍往下凹陷,紧贴全身,益显他高挺顽瘦的体型,一掌拍出。动作行云流水,又若羚羊挂角,玄机暗含。
帝心尊者长喧道:“正眼法藏。”
徐子陵一对虎目精芒大盛,迎上嘉祥大师锐利至可穿墙透壁的目光,心知肚明对方的招式虽似看来平平无奇,但实臻至返璞归真,大拙为大巧的武道至境,像这一掌攻来,便任他以何种妙招奇技应战,最后亦惟有硬接他一掌之途。其中玄奥处,确非任何言语可以清楚解释。
干如枯井,满似汪洋。干枯的一掌,正隐含似汪洋般的佛家博大渊深的真气。
徐子陵原地伫立,嘴角溢出一丝笑意,右掌迎击,接着掌化为拳,拳变一指,点在嘉祥大师掌心处。螺旋气劲,破掌而入,竟是长驱直进,毫无阻滞。徐子陵不喜反惊,嘉祥这口枯井,突然又变成满溢肆虐的大海汪洋,把螺旋气劲反逼过来。徐子陵本早知对方有此一招,仍想不到变化得如此迅疾,螺旋劲先反方向转收回来,再全力改向疾迎上去。“轰!”徐子陵俊容转白,往后飘退,嘉祥如影附形的贴身追来。
寇仲心知此刻事关胜败,嘉祥大师近百年的全力一掌岂同小可,徐子陵不倒地重伤确是能令天下震惊的事,再顾不得成了其他三僧众矢之的的形势,疾扑往前,右手井中月横砍嘉祥,另一手则握上徐子陵的右手。
道信、智慧、帝心同喧佛号,逼近而至,同时出手。嘉祥大师左手轻拂,袍袖拂正刀锋。“霍”的一声,出乎众僧意料外,嘉祥应刀飘飞,攻向徐子陵的一指头禅再使不下去;始知两人紧握的手变成一道贯通的桥梁,把他们同源而异的真气联成一体,创造出眼前骄人的战果。
其他三僧虽因此失去四人一举联手制伏两人的预算,却当然不会因此乱了阵脚,帝心尊者立即补上嘉祥避开而留下的空档,化出万千杖影,像一堵墙般从正面往他们疾压过来。道信合十的双掌推出,两股气劲滚滚翻腾地朝徐子陵左后侧推来,教他再难以和寇仲连结在一起。智慧的檀木佛珠串扬起,随着他奇异的步法,似是直捣寇仲的右耳鼓穴,却是可随时改变方向,难测之极。
围攻战全面开展。寇仲和徐子陵紧握的双手忽而伸个笔直,身体往外档倾斜,竟似陀螺般滴溜溜急旋起来。三僧哪想得到他们有此一招,登时失去原要攻击的目标。
“叮!”寇仲的井中月分别击中帝心尊者的大圆满杖,又逼得道信运掌封架。徐子陵则挥掌重劈智慧大师的佛珠串,发出“砰”的一下气劲交击声。两人借外倾和旋转的势道,攻出的角度和轨迹无不在三僧意料外,令这三位佛门的顶级人物也转为被动,改攻为守,硬被逼开。
徐子陵一声长啸,右手运劲,把寇仲甩飞,有若离弦劲箭般往大殿正门射去。自己则借正反之气,闪电截上嘉祥大师,两手化作无数掌影,正面往他攻去。
道信和智慧两僧负责把守大门,岂容寇仲这么溜掉,展开压箱底的本领,前者双手隔空虚抓,使出“达摩手”十八式中的“拈柴择菜”,登时劲风狂作,发出两股暗带回旋的强大劲道,只要寇仲给卷中,保证要倒跌回殿内去。
智慧大师一声“得罪”,手上佛珠串有三颗檀木珠脱手射出,后发先至的成品字形印往寇仲背脊,袭取他两边肩井和背心要穴。寇仲此时离殿门只不过半丈之遥,却心知肚明这半丈之遥等于万水千山,赔出小命都难以飞渡,当机立断下足尖疾点地面,腾身而起,凌空一个翻腾,再借转换真气的看家本领,硬是改变方向,险险避过两僧的攻势,反往殿心的徐子陵投去。
徐子陵正深陷险境,与嘉祥大师展开一场激烈无比的近身搏斗,掌风拳影中,两道人影兔起鹘落的鏖战不休。表面看似是平分秋色,但寇仲一眼便瞧出徐子陵能活跃的地盘正不断收窄,嘉祥的佛门奇技则层出不穷,逼得徐子陵不住硬拼,分明是以己之长,攻徐子陵之弱。
徐子陵之所以陷此劣境,主要是因在旁迈步盘旋,虎视眈眈窥伺的帝心尊者,他虽没有出手,却给他庞大的压力和威胁,使他大受影响,分神戒备之下难以尽展全力应付功力比他深厚上一大截的嘉祥大师狂风暴雨般的攻势。若非他的真气已臻随心所欲的境界,加上新近学晓借劲卸劲的奇技,早给击倒在地上。
寇仲一声暴喝,忽然从空中落到地上,身随刀走,力贯刀梢,化作黄虹,直往迎来拦截的帝心尊者射去。过不了帝心尊者这一关,休想能插手到嘉祥和徐子陵的战圈内去。
道信和智慧立在正门左右处,没有追来,他们均为成名超过六十年的宗师级人物,身份地位非比寻常,若非在逼不得已的情况下,绝不愿真的以众凌寡的来对付两人。不过他们联合把手殿门,等于一堵活的铁壁铜墙,泼水难过。
帝心尊者往左一晃,禅杖横扫,眼看扫中寇仲刀锋,寇仲步法忽变,刀锋竟在不可能变化的情况下生出变化,划了个小圈,不但避过帝心尊者的禅杖,还挑中杖底,令这高僧也要大为叹赏。刀法至此,足可与“天刀”宋缺相提并论。帝心尊者微微一笑,禅杖下压。同时产生狂猛的吸扯之劲,令寇仲难以脱身,更要杀其锋锐之气,连消带打,不愧佛门四大圣僧之一。
寇仲心中叫好,使出从李元吉学来的回马枪法门,人退刀随,井中月左摆右摇,一下子从杖底脱身出来,接着又从半丈外处疾退回来,井中月急砍,刀光过处,帝心尊者在猝不及防下,禅杖终应刀**开。若只是两人相斗,此刻帝心尊者随便闪开,可重整攻势,不会落在下风,可是帝心尊者此时的责任是要阻止寇仲往援徐子陵,形势则完全两样。
寇仲刀光暴张,施出尚未对徐子陵用过的“井中八法”中的“兵诈”,幻出千万点刀光,像殿外的暴风雪般,趁禅杖**开的刹那,帝心尊者又不能不固守殿心阵地的形势,往对手洒去。帝心尊者冷喝一声,禅杖忽然变短,原来双手改握到禅杖中开去,分别以杖头杖尾使出一套细腻绵密、利于近身搏击的杖法,迎战井中月。
寇仲哈哈一笑,刀锋幻化出来的芒点倏地消散,变回长刀一把,人却移到帝心尊者左侧杖势不及处,一刀推出。如此奇招,帝心尊者仍是初次遇上。此际变招已来不及,两手移往杖头杖尾,运杖横架。“当!”寇仲痛砍禅杖,帝心尊者雄躯剧震时,寇仲借势飞起,来到徐子陵和嘉祥上空。他使尽浑身解数,终争取到这少许主动,突破帝心尊者这本是无隙可觅的关防。
徐子陵心中暗叫寇仲来得好,事实上他已到了山穷水尽的田地。帝心尊者与寇仲缠上后,他的劣势仍没有改善,皆因高手相争,只要任何一方给逼落下风,绝难扳平过来,只会每况愈下,尤其像嘉祥大师这般级数的武学宗师,任何招式均臻炉火纯青,千锤百炼的境界,根本不会有出错的机会。若非嘉祥旨在消耗他的功力,他早便小命不保。
“当!”嘉祥一掌逼退徐子陵,看似随意地挥手弹指,寇仲凌厉无匹的一刀立即给震开,但亦解去徐子陵之困。
劲气疾起,帝心尊者的大圆满杖全力展开,铺天盖地的从后攻至。寇仲和徐子陵两肩相碰,乍合又分,旋即转开去,分别迎击嘉祥和帝心尊者。
以道信和智慧两位大师的眼力,此时也有眼花缭乱的感觉,只见殿内四人战作一团,初时寇仲和徐子陵给紧压在一个狭小的空间内,可是两人却通过一种天衣无缝的联击战术,时能增强功力地奇招迭出,活动的空间不住扩展,充满活力。
佛坛香炉插的清香只剩下尾指般长的一小截,再挨不了多少时间,但照情势发展下去,他们绝对没有可能从嘉祥和帝心尊者的手下脱身,更遑论要闯关离殿。
“伏”的一声,寇仲和徐子陵两背相撞,徐子陵低喝道:“云帅!”
寇仲感到徐子陵灼热真气潮水般透背传来,心领神会,知道最后的一个机会正在眼前,狂喝一声,井中月使出“井中八法”第七法“速战”,长刀先往里弯,再回击往前,大有一往无前,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的气势。帝心尊者感到自己完全在寇仲的刀势的笼罩之下,如若出杖硬拼,势难留手,将演变为生死相搏之局,如此岂是他所愿见的,忙收杖疾退半丈,好作拦截。徐子陵凝神注视嘉祥从左右外档拂来的双袖,背脊弓弹,送得寇仲腾身扑飞,如影附形的追击后撤防守的帝心尊者。
帝心尊者骇然醒觉寇仲雷霆万钧的一刀实包含着徐子陵的劲气在内时,已是悔之不及,更因寇仲速度剧增,而自己则在后退之势,怎挡得住他这排空而至、凌厉凶猛的一刀,无奈下往横闪移,任由寇仲朝把守大门的道信和智慧投去,作第二次闯关的尝试。
徐子陵此刻软弱得差点跪下,举起双手向嘉祥道:“不打啦!”
嘉祥微一点头,来到他旁,目光落在寇仲背上。成败的关键全系在寇仲处。纵使在两丈开外,道信和智慧无不感到寇仲刀势的威胁,寇仲由离地腾起,头前脚后的投来,井中月缓缓推出,所有动作浑成一个无可分割的整体,最慑人处是两位大师均感到当他攻势及身时,将会是刀势最巅峰的一刻,对闯关者或拦截的一方来说,都只有放手硬拼,分出生死一途。他们当然全无与寇仲以生死相拼之意,同时拔身而起,要趁寇仲刀势未攀上最高峰前,把他从空中拦截下来。以他们联手之力,又在蓄势以待下,确有十成把握可以办到。徐子陵等无不屏息静气,等待结果。
道信双掌互相绞缠,像一对相戏的蝴蝶般迎向寇仲;智慧的佛珠串则循着一道玄奇的轨迹,刚好可在迎上寇仲时,把井中月套个正着。两僧全力出手,真是不同凡响。双方距离迅速拉近,剩下不到半丈时,寇仲忽然回飞往智慧大师的方向,完全避开道信玄奥无方的达摩妙手,全力攻向智慧大师。
嘉祥和帝心尊者同喧佛号。
智慧大师迅速判断出若硬撼寇仲这包含徐子陵真气的一刀,将是两败俱亡之局,暗叫一声“我佛慈悲”,从空中落下。
寇仲多谢一声,畅通无阻的回飞过来,弯弯的投向殿门,消失在殿外漫天风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