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司马道子一掌拍在身旁小几上，大骂道：“我司马道子一世英雄，为何竟生出你这窝囊没用的蠢材？也不称称自己有多少斤两？竟敢和谢安争风吃醋。不要说他只是斩掉两个奴才的手，纵使他斩的是你的手，我也无话可说。”

　　司马元显目含屈辱热泪，努力苦忍不让泪水流下来，只恨两行泪珠仍是不受控制地淌下，跪在坐于地席的司马道子身前，垂头不敢答话。

　　司马道子的琅琊王府在建康宫城外御道之东，府内重楼叠阁，这天早朝后与心腹袁悦之、王国宝、越牙、菇千秋四人回府议事，于主堂商量的时候，司马元显自恃得宠，进来向乃父投诉昨晚在秦淮楼的事，岂知竟被司马道子骂个狗血淋头。

　　坐于右席的王国宝不免为元显帮腔道：“元显公子年纪尚幼，有时拿不准分寸，是情有可原。嘿！所谓不看僧面看佛面，中书令虽是我岳丈，不过他今趟太过分了！”

　　另一边的袁悦之也冷哼道：“也难怪他，现在忽然手握军政大权，忍不住露点颜色，照我看他是要向我们下马威呢。”

　　司马道子却像听不到两人说话，也像看不到越牙和菇千秋两人点头表示同意，狠狠盯着仍不敢抬头只能暗中感激王、袁两人为他说好话的司马元显，一字一句地缓缓道：“不自量力，自取其辱。我罚你十天之内不准踏出府门半步，给我好好练剑。滚！”

　　司马元显一脸委屈地离去后，司马道子摇头笑道：“哈！好一个谢安！好一个宋悲风！”

　　越牙低声试探道：“王爷是否打算就让此事不了了之？”

　　司马道子目光往越牙射去，淡淡道：“你说我该怎么办？现在苻秦大军南来，我们能否渡过难关仍是未知之数，皇兄亦不得不倚仗谢安，我可以拿他怎样？”

　　王国宝献计道：“我们至少可让皇上晓得此事，谢安甫得军权，便纵容恶仆，对元显公子丝毫不留余地，皇上得知后，对他岂无戒心？”

　　只听他直呼谢安之名，又想出如此卑鄙毒计，可知他对谢安再无任何敬意亲情，恨之入骨，欲置之死地而甘心。

　　司马道子脸现犹豫之色。

　　袁悦之鉴貌辨色，已明其意，道：“由于此事与王爷有关系，故不该由王爷向皇上说出来，若可由陈淑媛转述入皇上的龙耳，当更有说服力。”

　　包括司马道子在内，人人现出暧昧的笑容，王国宝的笑容却有点尴尬。

　　原来晋帝司马曜一向最宠爱的贵妃是陈淑媛，淑媛是贵妃的一种级别，乃最高级的贵妃。而陈淑媛的闺中密友，有“俏尼”之称的妙音尼姑，与王国宝有不可告人的关系，袁悦之这么说，等若教王国宝透过妙音，支使陈淑媛向司马曜说谢安的坏话。知道王国宝与妙音关系的人并不多，恰好在座者均是知情之人，故笑得暧昧，王国宝则神情尴尬。

　　众人目光落在司马道子身上，看他的决定。

　　司马道子欣然道：“就这么办。”

　　王国宝等明白过来，司马道子痛责司马元显，不是不想扳倒谢安，只是不能藉此事向谢安挑惹，因时机并不适合，故把司马元显的报复之心压下去。

　　袁悦之轻叹一口气道：“据宫中传出来的消息，皇上对陈淑媛的宠爱已大不如前，若非两位皇子均为她所出，说不定皇上已把她打进冷宫，不屑一顾。”

　　晋帝司马曜本来的皇后王法慧，出身名门大族的太原王氏，十六岁被选入宫为后，岂知她竟有酗酒的恶习，性情又骄又妒，活到二十一岁便一命呜呼。原名陈归女的陈淑媛是倡优陈广的女儿，生得花容月貌，能歌善舞，被选入宫作淑媛，更争气地为司马曜生下司马德宗和司马德文两个儿子，故尽得司马曜爱宠，不过却是体弱多病，难以天天陪司马曜尽情玩乐，一向沉溺酒色的司马曜当然不会满足，不断另寻新宠，对她的宠爱大不如前。

　　司马道子苦笑道：“皇上心意难测，这种事谁都没有法子。”

　　菇千秋道：“若我们能觅得个千娇百媚的绝色美人儿，又懂揣摩逢迎皇上的心意，兼肯受教听话，这方面不是全无办法。”

　　司马道子精神一振道：“听千秋这么说，该是此女已有着落。”

　　菇千秋膝行而前，直抵司马道子身旁，神秘兮兮的凑到他耳旁说话。

　　司马道子听得脸上喜色不住转浓，最后拍几叹道：“千秋立即着手进行此事。谢安啊！此战不论成败，你都是时日无多，看你还能得意横行至何时？”

　　铁镬落地破裂的噪音从上面传下来，惊心动魄，显示秦兵正对第一楼展开彻底的搜索，连炉灶都不放过。

　　敌人这么快寻到这里来，实出乎他们意料之外，只恨他们毫无办法。如敌人是有心寸土不漏，找寻隐蔽的地库，他们将是无所遁形。

　　燕飞目光朝安玉晴隐藏的角落看去，这美女也似乎像他们般认了命，没有任何动静。

　　上面倏地肃静，人声敛去。

　　三人你眼望我眼，刘裕的手已握上刀把，拓跋珪则缓缓把背上双戟解下来，不论机会如何渺茫，他们也要尽力硬闯突围。

　　燕飞却又生出那种茫然不知身在何处，既熟悉又陌生的奇异感觉。眼前的一切，似乎与他没有任何关系，偏偏又像已被深深牵连。这种同为参与者和旁观客的情况，便如在梦境里的经历，周遭发生的事总在不真实与真实之间。

　　自亲娘去世后，他不时会有这种感觉。母亲的死亡，令他认识到死亡的绝对和残忍，而事实上每一个人出生后，便在等待死亡的来临，只能选择将其置诸脑后，仿如死亡并不存在。但终有一天，他也难免面对。虽然死亡可能是另一个生的开始？

　　“砰！砰！”

　　两下砖石碎裂的巨响，从上方传来，燕飞尚未完全清醒，拓跋珪已在他眼前弹起，往石阶抢上去，接着是刘裕。

　　时间像忽然放慢，他可以清楚看到他们动作的每一个细节，可是一时间既不知道他们行动的目的，更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当两人先后窜上石阶，“轰！”另一记如雷贯耳，比先前真实迫切得多的激响在石阶尽处爆发，沙石洒下。

　　燕飞蓦地惊醒过来，有若重返人世般掌握到眼前发生的事。

　　敌人正以铁锤一类的东西，捣毁上面第一楼膳房内的炉灶，包括地道入口的炉灶在内，如炉灶被毁，入口自然显露出来，他们将无侥幸。

　　燕飞往上瞧去，见到拓跋珪竟以背脊和反手顶着入口，而刘裕亦挤到他身旁，依法而为，两人硬以背脊承受住入口塌下来的大幅小块砖石。燕飞见状，连忙冲上石阶，伸出双手，封挡沙石，三个人挤作一团。

　　这是没有办法中的唯一可行之计，为的是不让砖石滚下石阶，露出入口。由于有八个炉灶之多，敌人或会忽略过去。

　　砖石碎片不断塌崩在三人的背脊和手掌上，漏网的则滚下石阶，铁锤轰击石灶的声音不绝于耳，每一记都深深敲进三人的心坎里，使他们像置身一个似没有止境的噩梦中。唯一能做的只是尽力阻止灶底的“破碎”，但地面上的人声和锤击声，却已变得更迫近和清楚起来，令他们更感到敌人的接近和压力。

　　“轰！”

　　三人一头一脸都是灰尘，沙石直往脖子钻进去之时，轰击声终于停止。他们可以想象炉底已变成一地碎砖泥粉，其中一堆全仗他们以血肉承托，否则酒窖入口将暴露在敌人眼下。

　　乞伏国仁的声音在上方传下来道：“他们究竟躲在哪里？竟然不是在第一楼内，我们已搜遍每一寸地方，真奇怪！”

　　另一个粗豪的声音道：“我说不如放一把火把这座鬼楼烧掉，看看他们还可以躲在什么地方？”

　　又另一人道：“照蒙逊看，集内或许另有逃离城集的地道，又或地下密室一类的东西，却肯定不在第一楼内。”

　　上方又沉默下来。

　　片晌后，一个声音平静地道：“若有秘道密室，的确令人头痛。烧掉第一楼根本于事无补，现在天王已抵集外，随时入集，更不宜烧得烈焰冲天，火屑飘扬。只要我们加强守卫冈哨，同时继续进行搜索即可。敌人千辛万苦的潜入边荒集，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不自量力的试图行刺天王，我们针对此点做出周详布置，他们还可以有什么作为？”

　　三人虽不认识他的声音，不过听他发号施令的语气，可肯定是苻融无疑。

　　稍顿后苻融续道：“搜索敌人的行动交由国仁全权处理，所有闲杂人等，特别是四帮的人，一律不准入集。我们同时改变口令，凡不知口令者，均作敌人办。我现在要出集迎接天王，一切依既定计划进行。”

　　乞伏国仁道：“请苻帅赐示口令。”

　　口令乃军营内保安的惯用手法，以之分辨敌我，避免有人鱼目混珠地混进营地里来。

　　苻融道：“就是晋人无能，不堪一击吧！”

　　这两句话他是以氐语道出来，使下面一动也不敢动的三个人，明白到当苻坚进入边荒集后，留守的将全是氐族本部的兵员。

　　接着是敌人离去的声音。

　　地道的暗黑中，三人六目交投，暗叫侥幸，哪想得到因祸得福，反得悉敌人秘密的口令。

　　拓跋珪低声道：“木架！”

　　燕飞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只恨两手均不得闲，托着两角的碎石残片，苦笑道：“只有请我们的安大小姐来帮忙了。”

　　谢玄登上寿阳城墙，在胡彬和刘牢之陪侍下，观察形势。

　　淝水从北方流来，先注入淮水，再南行绕过寿阳城郭东北，在八公山和寿阳间，往南而去，淮水横亘城北半里许处。颍水由边荒集至淮水的一截河段，大致与淝水保持平行，两河相隔十多里，颍水汇入淮水处名颍口，淝水注入淮水处叫硖石，一在上游一在下游，分隔不到十里。

　　胡彬试探地道：“寿阳紧扼颍口、硖石三河交汇的要冲，只要寿阳一天保得住，敌人休想南下。”

　　谢玄的目光正巡视淝水的河段，硖石形势险要，多急滩乱石，出峡后水流转缓，特别是寿阳东北和八公山的一段河道，水浅而阔，清可见底，不用搭桥人马也可涉水而过，只要老天爷不来一场大雨，苻秦军确可迅速渡河。可知苻秦挑这个初冬时节来犯，是经过深思熟虑。否则若是春夏多雨的季节，将大添变量。

　　刘牢之虽没有说话，谢玄可以猜到他事实上同意胡彬的看法，如此关键性的一座要塞，白白放弃实在可惜。

　　谢玄淡淡道：“苻坚号称其军有百万之众，胡将军有把握守得住寿阳吗？”

　　胡彬脸现激昂神色，道：“下属战至最后一兵一卒，也要为玄帅死守寿阳，不让秦军南下。”

　　谢玄点头道：“好！不过今次我是要打场漂亮的胜仗，且要速战速决，而不是和敌人进行一场旷日持久的攻防战。一旦寿阳变成孤城，能挨上十天已算不错，我们将变成完全被动，还要猜测敌人取哪条路线南下。以我们薄弱的兵力，在这样的情况下，根本无法抵御苻坚，所以寿阳是不得不放弃。”

　　接着露出笑容，以肯定和充满信心的语调道：“可是当寿阳落入敌人手中，敌人将从无迹变作有迹，且失去主动之势，那时只要我们枕军八公山内，苻坚岂敢过淝水半步？”

　　胡彬担心地道：“苻坚乃知兵的人，主力大军虽沿颍水而来，渡淮攻打寿阳，可是必另外分兵于上下游渡淮，互相呼应，到那时我们将变成腹背受敌，情势不妙。”

　　刘牢之点头道：“若我是苻坚，最少分出两军，一军在上游颍水渡淮，直逼大江，教桓大司马不敢妄动。另一军则在下游寿阳渡淮，进驻洛口，建设防御力强的营垒，与占领寿阳的主力大军互相呼应。”

　　谢玄笑意扩大，欣然道：“此正是胜败关键，敌人劳师远征而来，兼之自恃兵力十倍于我，生出轻敌之意，更猜不到我们会主动出击，似退实进，所以只要我们善用奇兵，此仗胜算极高。”

　　胡彬和刘牢之哪还不晓得谢玄已是成竹在胸，同声道：“玄帅请赐示！”

　　谢玄双目生辉，凝望淝水东岸的原野，沉声道：“我们必须十二个时辰监察淮水北岸的动静，其中尤以洛口为关键之处。只要敌人由此而来，我们可趁其阵脚未稳之际，以奇兵突袭。倘能破之，苻坚的主力大军将被迫留在淝水西岸，那时将是我们和苻坚打一场硬仗的好时机。”

　　刘牢之听得精神大振，道：“牢之愿领此军。”

　　谢玄摇头道：“我更需要你率领水师，于秦人渡淮后断绝他们水路的交通，截断他们粮道，逼他们不得不在时机未成熟下与我们全面交锋。哈！人少有人少的好处，论灵活度，苻军远不及我，我就要教苻坚吃到尽丧百万之师的苦果。”

　　刘牢之和胡彬点头应是。

　　一向以来，北方胡人善马战，南人善水战。在江河上交手，北方胡人没有一次不吃亏的。四年前胡人南犯，便因被截断水上粮道，大败而回，今次敌人虽增强十多倍，若以水师实力论，仍是全无分别。

　　不论操船技术和战船的素质装备，南方都远超北方，江南更是天下最著名的造船之乡。刘牢之精于水战，有他主持，苻坚休想随意从水道运载兵员，尤其是在北府精锐水师的虎视眈眈之下。

　　谢玄道：“何谦正率师至此途上，胡将军可传我将令，着他精挑五千精锐，离队潜往洛口附近隐秘处，恭候敌人东线先锋军的来临。只要敌人现踪，由他自行决定，觑准时机，全力出击，不得有误。”

　　胡彬轰然应诺，领命去了。

　　谢玄哈哈一笑道：“好一个安叔，到现在我身处此地，方明白你老人家一句速战速胜，是多么有见地。”

　　听到谢安之名，刘牢之肃然起敬。

　　谢玄深情地巡视着这片即将变成东晋存亡关键的大好河山，温柔地道：“安叔！谢玄绝不会令你失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