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中都洛阳
徐子陵步下天津桥,回到城南区域,整个人轻松起来。
他真的不想见单琬晶。此时洛阳城像甦醒过来般,车轿川流不息,热闹非常。行人中不少身穿胡服,显是来自西域的商旅。只看眼前的繁荣,谁都感受不到城外的世界战争连绵,生灵涂炭。更想不到洛阳正陷于内外交煎的地步,成为各大势力倾轧角力的轴心。
他离开人潮拥挤的天街,沿着洛水西行,宽达十多丈的河面,巨舟并列,以大缆维舟,铁锁钩连,蔚成奇景。回头朝天津桥望过去,跋锋寒已走得影踪不见。而天津桥南北对起四座高楼,更添桥梁的气势,极为壮观。
离开了桥南的肆市,道上行人疏落多了。徐子陵沿洛堤漫步,堤边杂植槐柳,树绿成荫,风景迷人。
徐子陵收摄心神,不由想起跋锋寒和单琬晶间的关系。当日单琬晶和跋锋寒约定在九江相会,恐怕不只男女私情那么单纯。要知单琬晶乃东溟派新一代的领袖,在派内早选了尚明作她的夫婿,所以她虽对李世民倾心,亦是有缘无分。以单琬晶刚烈的性格和行事的作风,既能克制自己对李世民的感情而不出乱子,照道理也不该情不自禁至要与跋锋寒来个秘密**。所以她与跋锋寒间,定有一些彼此合作的事情。
徐子陵本不会想及这方面的事,可是因跋锋寒不但知悉单琬晶既身在洛阳,更清楚她落脚的地方,事情便大不简单。若两人只是男女之情,以跋锋寒不以儿女私情为重的作风,凭那趟单琬晶下不了手杀自己一事,已足可令跋锋寒对单琬晶永不回头。徐子陵苦笑摇头。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底事?就在此时,前面一人匆匆而至,徐子陵定睛一看,登时呆了起来,差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寇仲凭窗外望,心内思潮起伏。争霸之路绝非一条康庄大道。不但前途渺茫难测,崎岖难行,随时有粉身碎骨之祸。最令人头痛的是歧路甚多,一个不小心,便错失直抵目标的机会。时机实具最关键的重要性。
李世民是最懂掌握时机的人,觑准机会,逼得他老子造反,起兵太原,趁关中精兵西出应付李密之际,渡河入关,夺得西都长安这坚强的固点。只须去了薛举父子的西面之患,便可遥看关外群雄逐鹿,乘鹬蚌相争,坐享渔人之利。而他现在才是刚起步。搞垮了李密,固然可使宋阀与瓦岗军结盟一事胎死腹中,但最得利的却是李世民而非他寇仲。所以现在仍未是杀李密的时刻,纵使李密引颈待割,他也不会杀李密。有小陵在就好了!至少有人可以谈谈心事。假若徐子陵遇害,他将会不顾一切为他报仇,什么霸业鸿图都要摆到一旁去。
“叩!叩!”寇仲愕然道:“进来!”
一个小婢推门恭身施礼道:“小姐请寇公子到舱厅见面。”
徐子陵犹豫了片刻,于那人擦身而过前把他拦着,沉声道:“李大哥!”竟是久违了的李靖。
他之所以犹豫,皆因始终不能对素素之事释然。若非李靖薄情,素素该不会受王伯当之辱,更不会嫁给香玉山。
李靖身穿便服,但仍是轩昂爽朗,眼神变得更锐利,显是在这几年间武功大有长进。
他愕然止步,脸露疑惑之色,皱眉道:“这位兄台是否认错人了?”
徐子陵省起自己是以“疤脸大侠”的容貌示人,低声道:“我是徐子陵,现在只是戴上面具。”
李靖先是虎躯一震,然后露出惊喜神色,挽着他穿过路旁的槐树,到了堤坡边沿处,大喜道:“我也风闻到你们会来洛阳的消息,想不到就这么遇上了,小仲呢?”
徐子陵扯下面具,塞入怀里。
李靖叹道:“你比我长得更高了。时光过得真快,不知不觉又这么多年,昔日的两个小子,已成为名动天下的人物,现在谁说起你们来,不是咬牙切齿,就要衷心夸赞。”又急忙问道:“小仲没出事吧?”
徐子陵听出他真诚的关切之意,又想起素素,心中矛盾得要命,道:“小仲没有事,我们只是暂时分手,各有各的事罢了!”
李靖松了一口气,道:“来!我们找个地方坐下再说!”
寇仲在小婢引领下,步进舱厅。董淑妮换上华服,还刻意打扮过,安坐椅内,更是艳光照人,眩人眼目,亦增添了几分成熟的迷人风韵。寇仲在她左旁的椅子坐下,小婢退走,还为他们关上厅门。
寇仲愕然道:“你不怕给大舅舅责怪吗?”
董淑妮模仿王世充的语调老声老气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现在怎同呢?”接着忍不住花枝乱颤地娇笑起来,媚态毕露,诱人之极。
寇仲心中恍然。董淑妮实在是王世充的秘密武器,利用她的美色来笼络有利用价值的人,又或刺探情报,否则此次王世充可能死了仍不知坠入李密的陷阱中。
王世充为了收服自己,现在则打出董淑妮这张牌。
董淑妮甜甜一笑道:“你这人真本事,人家从未见过大舅舅这么看重一个人的,可是现在人家再不喜欢你了!”
寇仲失声道:“什么?”
房舍在洛河对岸往左右延展,不远处有座高起的钟楼,宏伟高耸,雄视把城市一分为二的洛水。
李靖叹道:“想不到当日一别,到此刻才有重逢之时。素妹真难得,若没有她,我李靖今天休想能坐在这里和你叙旧。所以听得李密造反,我便心知不妙,立即赶赴荥阳,才知你们已救走了她。”
徐子陵一阵哽咽,差点掉下热泪,勉强忍住,沉声道:“李大哥当日为何肯让素姐回荥阳呢?难道不知荥阳大龙头府是险地吗?”
李靖苦笑道:“素妹对我恩重如山,我李靖岂会是这种忘恩之人。可惜她去意甚决,又知我会拦阻,竟留书出走,悄悄离开。那时我内伤未愈,追她时更遇上风雨,大病一场后,才到荥阳找她。但素妹拒而不见,我只好先到洛阳,再入关中,现在于秦王手下办事。”
徐子陵听得目瞪口呆。原来竟有这么一回事!
董淑妮容色转冷,淡淡说道:“凡是大舅舅喜欢的人,我都不喜欢。”
见寇仲瞪大眼睛瞧着她,跺足嗔道:“有什么好奇怪的,人家喜欢自己去选择也不成吗?大舅从来不喜欢我爹,可是娘却比任何女人都快乐。娘常说以前她们可在野火会中自由选择对象。”
寇仲反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微笑道:“现在我可滚出去了吗?”
这次轮到董淑妮杏目圆睁道:“听到我不再喜欢你,你难道不伤心难过吗?”
寇仲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朝舱门漫步而去,边行边道:“当然难过得要命,我现在就要躲回房中痛哭一场呢。哈?”
寇仲转身接着董淑妮随手拿起朝他背脊掷来的名贵瓷瓶,笑嘻嘻道:“我也有个坏习惯,就是不喜欢给人摆布,吃软不吃硬,”扬手便把瓷瓶抛回给董淑妮。
董淑妮慌忙接着,他已推门扬长去了。“砰!”花瓶再次摔出,掷在门上,撒得一地碎片。
李靖关心地道:“素妹近况如何?”
徐子陵听到自己的声音答道:“她在巴陵,已嫁了人。”
李靖欣然道:“那真要为她高兴,究竟是谁家儿郎如此幸运?”
徐子陵剧震一下,朝他瞧去。
李靖不解道:“为何小陵你的神色如此古怪,难道素妹的夫婿有什么问题吗?”
徐子陵奇道:“素姐嫁给了别人,李大哥不感失望吗?”
李靖皱眉道:“素妹若有好归宿,我高兴还来不及,究竟是否此人有问题呢?”
徐子陵瞧了李靖好半晌,摇头道:“我不敢肯定。”
李靖笑道:“差点给你吓个半死。究竟是谁?巴陵不是萧铣的地头吗?”
徐子陵点头道:“此人正是萧铣的手下,叫香玉山。”
李靖色变道:“什么?”
徐子陵吃了一惊道:“是否真有问题?”
李靖脸上现出痛苦的神色,好一会才叹道:“这人是否本身有问题,我并不清楚,却知道?小陵请恕我有难言之隐,故不能畅所欲言。天啊!为什么这么巧?”
徐子陵心念电转,沉声道:“刚才李大哥说在秦王手下办事,秦王是否李渊次子李世民呢?”
李靖点头道:“就是他了,他也很欣赏你们。你们不是想创一番事业吗?他将会是个好皇帝。”
徐子陵冷笑道:“他会当上皇帝吗?他只是秦王,世子却是李建成。只听李大哥这句话,便知他们兄弟间嫌隙已生,李阀祸机将至,大乱必兴,李大哥仍要蹚这浑水吗?”
李靖肃容道:“小陵你的确长大了,见识大是不同。不过我李靖岂是见难而退的人。”
顿了一顿,双目寒光闪闪,凝视着下方长流不休的洛水,缓缓道:“国家患难,今古相同,非得圣明君主,不能安治。且为国者岂拘小节,现今谁不知李阀的地盘是秦王打回来的,亦只他有造福万民的才能德行。小陵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徐子陵心中一片烦厌,胸口如被大石重压,长长吁出一口气,才舒服了点,道:“李大哥不在关中,却到此险地来,究竟是为了什么事呢?”
李靖压低声音道:“我此次来洛阳,实有至关紧要的事,现在却不可说出来。”
接着扯了徐子陵站起来道:“快随我来,你嫂子该等得心焦哩!”
徐子陵失声道:“嫂子?”
王世充换上戎装,卓立船头。寇仲和一众将领,分立身后。洛阳的外郭城已然在望,气象肃穆。四艘水师船加入护航行列,使船队更为壮观。
王世充精神翼翼,看来心情大好,把寇仲召到身旁来,问道:“寇小兄到过洛阳吗?”
寇仲恭敬答道:“尚是首次到洛阳。”
王世充哈哈一笑,自豪地道:“我们下面这条洛水,把都城一分为二,成南北两部分。皇宫和皇城位于城西北部;街、坊、市均分布在城南和东部。”
寇仲道:“船队可直接驶进城内去吗?”
王世充得意洋洋地说道:“不但可驶进城内,还可抵达任何地方,若论内外水陆交通的便利,天下没有一个城市可及得上东都。除洛水贯穿其中外,还有东瀍河、西谷水、北金水渠、南通津渠、通济渠、伊水、漕渠、道渠、重津渠、丹水渠与大街小巷纵横交错,车船相接方便无比。”
水闸早已升起,船队沿洛水长驱入城。眼前忽地换上了城内繁华的景象,寇仲连呼吸都停止了,看得虎目圆睁。
王世充凑到寇仲耳旁道:“若你助我东破李密,西克长安,我封你为洛阳王,此城将是你的封邑,而小妮妮便是你的王妃!”
寇仲收摄心神,深吸一口气道:“多谢圣上龙恩!”说完也觉心中好笑。但亦知不佯作奉承,王世充可能会随时翻脸。
王世充听到“圣上”两字,哈哈大笑,又低声道:“人传你两人知道杨公宝藏的秘密,究竟是真是假?”
寇仲心中暗骂,表面则摆出恭敬的神色,耳语道:“我们只有一些线索,能否找到仍是未知之数。”
王世充道:“宝藏究竟是否在洛阳呢?”
寇仲故作愕然道:“尚书真厉害!”
王世充冷哼道:“昔年建设新都时,杨素曾积极参与,要弄个宝藏该是顺理成章的事。”
寇仲心中大乐,暗忖你这么想就最好了。忽见船队朝横跨河面的大桥驶去,骇然道:“要撞桥哩!”
王世充和一众手下苦忍着笑,但已是忍得极苦。寇仲大惑不解时,大桥中分而开,朝两边仰起,露出足够的空间,让船队畅通无阻地鱼贯驶过。
王世充欣然对仍惊讶得合不拢嘴的寇仲道:“这是我们中土第一座开合桥,出自天下巧艺大宗师鲁妙子的设计,寇小兄没有见过并不足怪。”
又指着前方右岸道:“那就是皇宫,我们直接去见杨侗,看他能耍出什么花样来。”
徐子陵愕然道:“李大哥成亲了吗?”
李靖老脸一红道:“已有多年了!当年我和素妹亡命北上,幸好遇上她,得她义助,接回我一条断筋,否则你的李大哥已变成一个跛子。”
刹那之间,徐子陵明白了整件事。
正因李靖移情别恋,素素被逼黯然离开李靖,从此不愿再提起他。
李靖奇道:“小陵的脸色为何变得这么难看?”
徐子陵脸容转冷,一字一字地道:“由今天起,我们再非兄弟,李靖你走吧!”
李靖剧震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徐子陵冷然道:“你该清楚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枉素姐对你情深一片,你却移情别恋,把她抛弃。我们之间再没有什么话好说。”
言罢转身便去。
李靖大喝道:“小陵!”
徐子陵展开脚法,瞬眼间离开堤岸区,没入一道横街的人流里。
城内洛水之端,外郭城西北处,坐落着气魄宏大的东皇宫。皇宫分为皇城与宫城两部分。皇城围护在宫城的东、南、西三面,呈“凹”形,北面与宫城有城墙分隔。皇城城墙都是夹城,有两重城墙。北面则有三重,更增其防御能力。皇城内东西有四条横街,与南北三直道交错,中央大道居中轴线,什么省、府、寺、尉等官署分别排列在大道两侧的横街,众星拱月般,不离皇宫左右。宫城则是杨侗这小皇帝的居处和接见群臣的地方。宫城之北,再有曜仪和圆壁两城,使宫城处于重重包围之中,防范严密处,更胜江都的皇城。
船队在皇城外的码头缓缓靠岸,王世充笑道:“由于李密不知你和淑妮早已脱身,所以消息该尚未传返洛阳,只看现在杨侗全无防备,恐怕到现在仍未知我王世充回来了。”
寇仲道:“这叫以快打慢,只要我们能控制杨侗,独孤阀便失去最大的凭借,那时要杀要剐,再不由他们决定。”
王世充道:“独孤峰武功虽高,仍未放在我心上,但那老婆子尤楚红却真是非同小可,我旗下虽高手如云,恐怕仍没有人拦得住她,若给她漏网逃去,会是个很大的祸患。”
寇仲讶道:“为何尚书不提独孤凤呢?”
王世充愕然道:“为何要提她?”
寇仲心知不妙,沉声道:“吾友跋锋寒曾和独孤凤交手,差点不能脱身。据说她的武功已超越了独孤峰,仅次于尤楚红,尚书怎会一无所知?”
王世充曾在彭城亲睹跋锋寒强绝一时的身手,闻言变色道:“若真有此事,那说不定独孤阀仍有其他隐藏起来的实力,用以伺机暗算我。”
寇仲点头道:“定是如此,我们必须小心应付,否则一个不好,就要吃大亏。”
船已泊定,王世充领头走下船去。
徐子陵低头疾走了半条街后,心情稍为平复。尤其道旁满植树木,绿荫环护,天上则白云蓝天,春光明媚,遂勉力抛开李靖和素素间那不能挽回的恨事,把心神集中在洛阳城的建设上。自离开飞马牧场后,每有空闲,他都取出鲁妙子的遗笈翻阅研究,对建筑之道颇有心得,故此时能以专家的眼光,浏览这事先周密规划、顺应地势、精心布局的天下名都。
徐子陵心境转趋开朗,漫步横街里巷,无论走到何处,街巷纵横,都是方格整齐,犹如棋盘。而民居则平均分布在棋格之中,秩序井然。一群小孩正在一处空地上玩耍,天真的欢笑声填满周遭的空间,不由使他想起与寇仲在扬州度过的童年岁月,他们好像从未试过如此这般地玩耍过,每天为了温饱挣扎奋斗,以及应付别人的欺凌。想得入神时,身后风声响起。猛然回首。来者竟是窦建德手下的头号大将刘黑闼。
王世充踏上码头,一名中年大将迎了上来,施礼后道:“一切安排妥当,尚书请放心。”
此人身量颇高,只比寇仲矮上寸许,生了一张马脸,留着一撮山羊须,两眼闪闪有神,显是内外兼修的高手。
王世充介绍道:“这位是郎奉将军,我不在时,洛阳的事就由他和宋蒙秋将军两人负责。”
寇仲心中恍然,原来是王世充的心腹。同时亦暗自懔然。只看现在一片平静的情形,便知王世充已透过特别的通讯渠道,指示郎奉和宋蒙秋两人暗中调集兵马,控制了皇城。所以别看王世充初听得情况不妙时似是手足无措,但老狐狸毕竟是老狐狸,待得情绪平定下来后,立显出老辣厉害的本色。
郎奉道:“尚书大人请!”
王世充从容一笑,领头朝进入皇城的端门大步走去。
刘黑闼搭着徐子陵肩头,走进附近卖丝绸的店铺去。两个上了年纪的店伙没有上来招呼他们,像视而不见般,任他们长驱直闯,揭开分隔前后进的珠帘,穿过摆满匹布匹的小货仓,步出天井,原来另有两重房舍。四男一女正聚在天井说话,见到刘黑闼,现出恭敬神色,齐叫“刘大哥!”刘黑闼点点头,领着徐子陵进入天井左侧的房舍去。那是个简朴的小厅堂,除了台、椅、几等必备的家具外,连柜子都没一个,更不要说装饰的摆设了。
两人坐好后,刘黑闼哈哈笑道:“真好!竟遇上你,我也不知多少次听到你们的凶讯,想不到你们还是活得生龙活虎。寇仲究竟到哪里去了?”
徐子陵道:“我和他失散了,约定在这里会面的。”
说罢心中暗叹,刘黑闼虽是条好汉子,但始终是窦建德的人,不宜向他透露太多事。
刘黑闼皱眉道:“听说李密派人截击你们。要不要我遣人去找寻寇仲?”
徐子陵感受到他真挚的热情,生出内疚的难过情绪,摇头道:“他自保该没有问题。事实上我们是故意分开,由我引走追兵,而他却负责做别的事情。”
刘黑闼明白过来。此时刚才在外面和另外四名男子聊天的女孩子进来奉上香茗。徐子陵发觉此女轮廓颇美,透着一股清秀的气质。
刘黑闼笑道:“她叫彤彤,一手飞刀玩得不错!”却没对徐子陵向彤彤作介绍。
彤彤微微一笑,好奇地瞥了徐子陵两眼,退出屋外。
刘黑闼沉吟片晌,叹道:“刺杀任少名一役,不但使你们两人的名字无人不知,也改变了整个南方的形势,老哥真以你们为荣。”
徐子陵怕他重提邀他们入伙的事,忙岔开话题道:“刘大哥这次到洛阳来,有什么大事?”
刘黑闼深深地瞧了他几眼,沉声道:“此事可大可小,实质上只是小事一件,却可能关系到谁能一统天下的问题。”
徐子陵听得一头雾水,奇道:“是什么事竟有这样的影响力?”
刘黑闼不答反问道:“你们此回到洛阳来,是否准备西入关中?”
徐子陵明白刘黑闼人品很好,但绝非蠢人,而且精明厉害,绝不可以轻易将之瞒骗。他这样询问,等于间接问他是否想去发掘杨公宝藏。假若他支吾以对,刘黑闼将势难对他推心置腹。际此群雄割据的时代,即使父子兄弟朋友,亦因各为其主而要保守某些事情的秘密。像李靖刚才便对他欲言又止,有所保留。
徐子陵苦笑道:“事实上我们只知道宝藏在关内某处附近,其他一无所知,所以这次只是去碰碰运气。”
刘黑闼忠厚朴实的黑脸露出一丝真诚的笑意,点头道:“子陵说的话,我怎会不信?不过听说在杨公宝藏之内,除了杨素多年搜刮得来的奇珍异宝外,尚有以万计的兵器等物。要在李阀的地头把这些东西运走,非有庞大的人力物力不可。你们若信得过我刘黑闼,我可全力支持你们,条件则是各取所需;你们去做大富豪,而我则去争天下,两全其美,皆大欢喜。”
又道:“据我得来的消息,杨公宝藏共有七重,除第一重没有机关装置外,各重便一重比一重危险;若你知道设计藏宝室的人乃天下第一巧匠鲁妙子,便知要取得宝藏绝不容易。照我所知,只罗刹女曾进入第一重,即知难而退。咦!你的神情为何如此古怪?”
徐子陵听到鲁妙子之名,自是心头剧震,开始有点明白为何他把《机关学》的秘笈给予寇仲时,特别提醒他须凭此进入杨公宝藏。但为何鲁妙子不直接告诉他们如何进入由他一手设计的杨公宝藏呢?确令人费解。
刘黑闼又道:“杨素和鲁妙子乃至交好友;洛阳贯通南北的开合桥星津浮桥都是他设计的。此人在这方面的天资之高,当世实不作第二人想。”
见徐子陵皱眉苦思,伸手友善地拍拍他肩头道:“你不必这么快答我。可先和寇仲商量一下,就算不合作,我刘黑闼亦不会怪你的。顺带说一句,诸葛德威对机关建筑颇有心得,对进入宝藏肯定有帮助。”
徐子陵只好点头应诺。
刘黑闼舒了一口气,轻松道:“坦白说,这番话我真不想说,好像我也像其他觊觎宝藏的人那么贪心,但为了大局,又不能不说。”
徐子陵道:“这个我是明白的,刘大哥不用介怀。”
刘黑闼欣然道:“我曾向夏王提起两位,夏王对你们亦非常欣赏,希望有机会可以见个面。”
夏王就是窦建德。
徐子陵夷然道:“有机会我们也想拜谒,还有,刚才刘大哥说什么有件事可大可小,究竟是什么事呢?”
刘黑闼沉声道:“自然是与‘杨公宝藏’齐名的和氏璧有关哪!”
甫进皇城,聚在端门内的十多人迎了上来,除三人身穿武将甲冑外,其他人都是便装儒服。当中一人赫然是寇仲认识的欧阳希夷。
欧阳希夷乃成名数十年的高手,在江湖上辈分极高,与大儒王通及王世充交情甚笃,不过多年来已不问世事,想不到竟会出来助王世充争天下。当年他以沉沙剑在彭城大战跋锋寒,虽于胜负未分之际罢手,但已在寇仲和徐子陵心中留下了不能磨灭的印象。
除欧阳希夷外,另有两男一女,特别引起寇仲的注意。女的一个有如万绿丛中一点红般,极为惹人注目。
那是个颇具姿色的年轻少妇,娇小玲珑,背负长剑,神情却是出奇地严肃,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别有股冷艳的成熟韵味。既使人感到她凛然不可冒犯的孤傲,但又能令人暗中兴起假若能破开她那重保护自己的屏障,会是男人最大的成就。
不过寇仲留心她的原因,却非因她的姿色,而是她那对精光闪闪的湛蓝眸子,使他不但知道她是武林高手,还非中土人士。
另两个惹他注意的人是一老一少。
老的身材矮胖,身穿道袍,手持麈拂,眼耳口鼻都朝肥脸的中央挤聚,看着本该惹笑,可是他半眯的细眼芒光烁闪,隐隐透出一种狠辣无情的味道,却绝无半分滑稽的感觉。
少的是个二十七、八岁许的壮汉,身形雄伟,虽比不上寇仲与徐子陵、跋锋寒等的高挺俊拔,却是脸容古朴,肤黑扎实,自有一股强横悍霸的气度。武器是背上的双钩。
看来除欧阳希夷外,众人中亦以这三人武功最高,直可跻身一流高手之列。
欧阳希夷的目光首先落在寇仲身上,锐目掠过惊异之色,却没有说话。
王世充此时已急步迎上,呵呵笑道:“得诸位及时赶来,我王世充还有何惧哉。”
寇仲心中微懔,方知王世充于不动声息中,已调集了手上所有力量,用以应付眼前的危机。
欧阳希夷等纷纷还礼谦让。
其中一名武将道:“蒙秋已依尚书吩咐,做好一切安排。”
寇仲这才知道此人乃朗奉外王世充另一心腹大将宋蒙秋。忙用心看了他一眼。此人容貌丑陋,脸上挂着矫揉和过分夸张了的忠义神情,予人戴着一副假面具的感觉,打第一眼寇仲便不喜欢他。
此时王世充介绍寇仲与众人相识,那女子竟然名如其人,叫玲珑娇。胖道人则是可风道长,壮汉叫陈长林,其他则是来自不同门派的名家高手。
欧阳希夷显然在这批人中最有地位,微笑道:“《长生诀》不愧四大奇书之一,否则不能造就出寇兄弟这种人材。”
寇仲连忙谦让。
王世充再与各人客套几句后,收敛笑容道:“事不宜迟,我们立即进宫去见小昏君,看看独孤峰能耍什么花样出来。”
刘黑闼见徐子陵听到和氏璧之名,仍是一副无动于衷的神态,微笑道:“假若子陵多知道点关于和氏璧的事,说不定会生出兴趣来。”
徐子陵想起寇仲,心中暗叹,勉强振起精神,问道:“和氏璧除了是当然的国玺、帝皇权力的象征外,还有什么身价和作为?”
刘黑闼道:“说真的,这个我亦不大知道。但只从宁道奇也要向慈航静斋定下借璧三年之约,便可知和氏璧非只是一块珍贵的宝玉那么简单,否则怎能让宁道奇这类超凡脱俗的世外高人为之心动?”
徐子陵愕然道:“这么说,和氏璧岂非一直藏在慈航静斋吗?但刘大哥又从何晓得?”
刘黑闼神秘地微微一笑,低声道:“这个请恕你刘大哥我要卖个关子。皆因我答应了人不可说出来。你只要知道消息是千真万确就成。”
徐子陵皱眉道:“若真有此事,那江湖中盛传宁道奇会在洛阳把和氏璧交回师妃暄之事便非是凭空捏造。但宁道奇为何不直接把和氏璧秘密送返慈航静斋,是否嫌天下还不够乱呢?”
刘黑闼的黑脸透出笑意,淡淡说道:“恰好相反,这正是慈航静斋答允借璧予宁道奇的条件,就是要他协助天下拨乱反正,造福万民。”
徐子陵心中一动道:“这么说,宁道奇确在协助慈航静斋为未来君主造势了。”
刘黑闼讶道:“你的猜想是虽不中亦不远矣。据窦公和我的推测,师妃暄于此非常时期踏足尘世,不但是要对付阴癸派,还负有更重要的使命,就是为万民找寻真主。试想想在现今的形势下,谁若能得到师妃暄的青睐,赐以和氏璧,将会是怎样的一回事?”
徐子陵立时大感头痛。他想到的问题是在于寇仲。
在现时的情况下,无论师妃暄如何去拣选,绝不会拣上寇仲。正如刘黑闼所言,和氏璧本身只是小事,但师妃暄拣选皇帝却是天下的大事。以师妃暄所代表的慈航静斋与宁道奇合起来的实力和威望,只要他们公开宣布把和氏璧赠予某人,天下群雄会怎么反应?所以寇仲绝不容许此事发生。以前寇仲说要去抢和氏璧,怕至少有一半是闹着玩的。但现在却是另一回事。如若寇仲加入了和氏璧的争夺战,他徐子陵能置身事外吗?那岂非演变成他们要与师妃暄和宁道奇正面为敌?
王世充偕寇仲与一众将领及名家高手飞身上马,在近千亲卫的护从下通过皇城,朝北面的宫城驰去。沿途尽是甲冑鲜明的兵士,显见皇城的控制权已全落入王世充军的手中。宫城周回九里,四面开有宫门。则天门位于南墙正中,南对端门,北对玄武门,与中央各殿的正门贯穿在一条中轴线上。蹄音轰鸣下,整个皇城似在晃动起来。
寇仲策骑于王世充左方,另一边是欧阳希夷,前方由朗奉率三十骑开道,声势浩**。
则天门此时已清楚可见,门分两重,深达二十许步,左右连阙,被宽约十八步的城墙相接,城关高达十二丈,气象庄肃,令人望之生畏。此时则天门中门大开,但连半个门卫的影子都看不到,一派违反常理的让人莫测高深。
王世充神态从容,一边策骑,一边向寇仲道:“则天门内尚有永泰门,接着是主殿干阳殿,乃为举行大典和接待外国使节专设。杨侗那家伙平时绝不到那里去。”
寇仲奇道:“宫城的守卫怎么不见一个?”
后面不知谁接口道:“看是都给吓跑了。”却没有人为此话发笑。
王世充沉声道:“独孤峰辖下的禁卫共分翊卫、骑卫、武卫、屯卫、御卫、侯卫等共十二卫,每卫约五百人,总兵力超过五千,实力不可轻侮。兼有坚城可守,以独孤峰的性格,绝不会不战而退,我们定要小心一点。”
众人轰然应喏,声震皇城。
转瞬先头部队已抵则天门前,正要长驱直进时,一人负手油然步出门外,大笑道:“尚书大人如此兵逼皇城,未知所为何事?”
刘黑闼道:“天下的形势早乱作一团,师妃暄若再插手其中,将使情况更为复杂。”
徐子陵亦正为此头痛。
师妃暄和婠婠分别为正邪两大宗派的代表传人,又均为两派罕有的超卓高手,而现在婠婠已成了他们的死敌,若再加上个师妃暄,对他们可不是说着玩的。
徐子陵忍不住问道:“师妃暄现在究竟在哪里?”
刘黑闼耸肩道:“听说十日前她曾在洛阳附近露过一面,之后不知所踪,怎么都查不到她半点踪影。只从这点看,可见她高明至何等程度。”
徐子陵想起婠婠,即可推想出师妃暄的厉害,再想到她或许会成为他和寇仲的敌人,一时更欲语无言。就算他没答应寇仲于取得杨公宝藏后才分手。他也不能在现今的情况下离开寇仲的。
刘黑闼续道:“这正是我上次到洛阳来的原因。若能从师妃暄手上取得和氏璧,等于有半边天下到了夏王手上。故这刻的洛阳可说盛况空前,凡欲得天下者,谁不想来碰碰机会。”
徐子陵又想起李靖,他到洛阳来说不定也为了同样原因,就是为李世民争取和氏璧,问道:“照刘大哥估计,谁有机会夺得和氏璧呢?”
刘黑闼哑然失笑道:“子陵这个‘夺’字恐怕用得不大妥当。先不说有宁道奇在旁照拂,只是师妃暄本身登峰造极的剑法,已足可使人难起妄念,所以还是用‘求’代替‘夺’比较妥当。”
徐子陵亦心中好笑,自己因为是代寇仲设想,所以竟不自觉用了个‘夺’字,有点尴尬道:“那谁最有机会求得宝璧?”
刘黑闼苦笑道:“我很想告诉你该是窦公。但事实却非是如此,至少有三个人与我们有同等机会,也是眼下最有资格一统天下的三个人。”顿了顿续道:“若换了我是师妃暄,当必从其战绩、施政、声誉等各方面去衡量某人是否适合做未来的真命天子。所以第一个最有机会的人,必是李密无疑,碰巧他刚新胜宇文化及,过往又曾数次开仓赈民,声誉之佳,谁能媲美?”
徐子陵的心直沉下去,若给李密得到和氏璧,自己和寇仲哪还有跟他争锋的机会。
刘黑闼又沉声道:“第二个则为王世充,只看洛阳的安定情况,可见他管治有方,且其根据地乃中原的心脏地带,雄视四方,使人难以轻觑。”
徐子陵点头道:“这两个确是可与夏王争锋的人,另一个人是否李渊呢?”
刘黑闼道:“李渊可算其中一个。只是他本人既好声色,又依附突厥,故虽有实力,被师妃暄挑选的机会看来却不大。”
徐子陵想起老爹,问道:“杜伏威是否全无入选的机会?”
刘黑闼答道:“杜伏威声誉一向不佳,兼且最近与铁勒人勾结,想得到和氏璧嘛!怕只余强抢一途。”
徐子陵心中微懔,因他深悉阴癸派亦牵涉其中,而祝玉妍、婠婠、曲傲和杜伏威均是有资格挑战师妃暄的人,所以纵使后者有宁道奇支持,但由于敌手太强,故亦非是全无凶险。
形势确是复杂异常。
刘黑闼豪兴忽起,哈哈笑道:“天下虽是四分五裂,但不成气候者众,有资格称王者寡。现在大江以南不外萧铣、林士宏、沈法兴、宋阀四大势力。给你们宰了任少名后,目前以萧铣最具实力,可惜巴陵帮难脱贩卖人口的臭名,自难得师妃暄青睐。”
顿了一顿,续道:“北方诸雄中,除刚才提及的三人,其他如薛举父子,刚被李世民所败,自保也成问题,可以不论。至于梁师都、刘武周两人,全赖胡人撑腰,才能有些声势,说出来都不上台面,师妃暄更看不上眼。而高开道、李子通、徐圆朗之辈,分别被我们、李密和杜伏威逼在一隅,难作寸进,均难成气候。勉强来说,尚有武威的李轨,可惜偏处西疆,事事须看胡人脸色,还有什么筹码可拿出来见人?”
徐子陵皱眉道:“听刘大哥的语气,难道谁当皇帝一事,真个是操纵在师妃暄手上吗?”
刘黑闼微笑道:“是否如此,还要看将来的发展始可确定。但观乎各方势力,都要派人到洛阳来见师妃暄,便可知对此事的重视,否则我哪有空闲在这里和你说话?”
接着避开徐子陵灼灼的目光,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道:“令姐好吗?”
徐子陵心中一痛,颓然道:“素姐嫁人了!”
刘黑闼雄躯一震,呆了半晌,才干咳一声道:“那要?唉?”
徐子陵忽感不想面对刘黑闼,并走得愈远愈好,永远都不要再与人谈及素素的事。
假若香玉山只是个卑鄙的人口贩子,他该怎么办才好?
刘黑闼见徐子陵站了起来,讶道:“子陵要走吗?”
徐子陵惨然道:“我想一个人去灌两口酒,迟点再来找刘大哥吧!”
寇仲定神一看,心中也不由暗忖有其子必有其父。
此人长得与独孤策至少有七分相像,且年纪在外表看来像只差几岁,故仍异常英俊,但观其恢宏气度,则谁都可推想出他就是独孤阀之主独孤峰。他是个令人一眼看去便知是野心极大,要毁掉别人时毫不容情的人。他虽满脸笑意,但总带着杀气腾腾的样子,中等身材,却有一种显示出非凡能力的气概。而且爽脆有力的举止,都表现出他强大的信心。
此时他那对与鹰钩鼻和坚毅的嘴角形成鲜明对照的锐利眼神,从王世充移到寇仲处去,寇仲立感到脸上一热,只此便知独孤峰不愧独狐阀之主,功力绝不在杜伏威、李密那级数的高手之下。
众人勒马停定,前方开路兵将知机地散往两旁,好让主子能和对方在没有阻隔的情况下对话。
王世充哈哈一笑道:“独孤总管言重了,近日风声鹤唳,听说有不少人要取我王世充项上人头,我王世充又一向贪生怕死,所以出入都要央人保护,这才多带几个人来;怎想得到会招来‘兵逼宫城’的大罪?万望峰兄不要阻挡着宫门,让我进宫谒见皇泰主面禀军情,否则说不定会使王某怀疑峰兄已策动兵变,胁持了皇泰主,逼得我要挥军攻城,那时对大家都不会有什么好处!”
寇仲这才知王世充的厉害,这番话连消带打,谁都难以招架。
不过独孤峰亦非善男信女,只看他一人独挡宫门,摆出一副高不可测的格局,即可见一斑。
果然独孤峰踏前一步,好整以暇的微笑道:“世充兄的欲加之罪真的厉害,独孤峰怎担当得起。最好笑是我独孤峰本是诚心诚意,又见尚书大人忽然班师回朝,故特来迎迓,岂知竟给郑国公你误会了。”
他这一番话中从“世充兄”、“尚书大人”到“郑国公”,共换了三个名称,当然绝无半点诚意,还有种使人难以捉摸其心态、且冷嘲热讽,不把王世充看在眼内的意味。
寇仲哑然失笑道:“既是特来迎迓,为何早先独孤总管不说尚书大人班师回朝,却说兵逼宫城,现在却来改口?”
独孤峰意带轻蔑地瞅了寇仲一眼,皮肉不动地阴恻恻笑道:“这位年轻哥儿面生得很,不知何时成了尚书大人的发言人?”
王世充也是厉害,淡然自若道:“还未给总管引见我这位重金礼聘回来的寇仲先生,我王世充不在时,洛阳的事就交他掌理,以后你们多多亲热才是!”
这次连王世充方的郎奉等人都震动起来,想不到王世充如此看重寇仲。
独孤峰愕然半晌,才道:“尚书大人虽有选贤任能之权,但如此重要的职位,当要……”
王世充截断他道:“这正是本官要见皇泰主的其中一个原因,独孤总管是否仍要拦着宫门呢?”
独孤峰哈哈一笑道:“怎会呢!怎会呢!尚书大人请!”
竟退往门旁,作出恭请内进的夸张姿态。
王世充和寇仲楞然相顾,一时间不知该作何种反应。
深长的城门口,像可吞噬任何闯进去的人的无底深洞。
向刘黑闼告辞后,徐子陵在附近找了间酒馆,要了一壶酒,自斟自饮了两杯后,酒意上涌,差点要大哭一场。他从来不好杯中之物,即使凑寇仲的兴头,也是浅尝即止。但现在却想喝个不省人事,好忘记这残酷和不能改变已发生了的现实。原因就在刘黑闼直指萧铣是人口贩子这句锥心话。现在素素和香玉山米已成炊,还有了孩子,杀了香玉山也对素素无济于事。
徐子陵再灌一杯,伏倒桌上,欲哭无泪。此时酒馆只有两桌坐有客人,而他又故意拣了处于一隅的位置,故不虞会惹来其他人的注意。说到底所有这些发生在素素身上的不幸,都是由李靖的寡情薄义而来。素姐有什么不好?他偏要移情别恋。足音渐近。
徐子陵凭足音竟在心中浮起李世民龙行虎步之姿,猛地抬头。一人头顶竹笠,垂下遮阳幕,身穿灰布衣,正笔直朝他走来,脚步轻巧有力,自有一股逼人而来的气势,慑人之极。
徐子陵收摄心神,沉声道:“秦王请坐。”
那人微一愕然,在他对面坐下,脱下竹笠,露出英伟的容颜,大讶道:“徐兄是否能看穿小弟的脸幕呢?”又举手唤伙计道:“拿酒来!”
徐子陵迎上他似能洞穿任何人内心秘密的锐利眼神,淡淡说道:“我只是认得世民兄的足音吧!”
酒壶酒杯送上台来,李世民先为徐子陵添酒,再斟满自己的一杯,叹道:“徐兄不但有双灵耳,记性还好得令人吃惊。”然后举杯笑道:“这一杯是为我和徐兄久别重逢喝的。”
徐子陵目光凝进杯内清洌的酒中,伸指在杯沿轻弹一下,发出一响清音,徐徐道:“是否李靖教世民兄来找我的?”
李世民微微一笑,放下酒杯,柔声道:“徐兄误会了你的李大哥!”
徐子陵漠然道:“若世民兄此来只为说李靖的事,我们的谈话到此为止。”
李世民微一错愕,接着哈哈一笑,举杯一饮而尽,以衣袖抹去嘴边的酒渍,意态飞扬地道:“就依徐兄意思吧!况且这种男女间事,岂是我等局外人能管得了的?”
徐子陵苦笑道:“你这两句话比直说还厉害,李世民不愧是李世民。”
李世民双目爆起精光,仔细端详了他好一会,叹道:“子陵兄真的变了很多,无论外貌、风度、气魄,均让人心折。”
徐子陵淡淡说道:“世民兄不用夸奖我,徐子陵不外一介山野莽夫,何如世民兄人中之龙,据关中之险以养势,徐观关外的风风雨雨、互相厮拼,自己则稳坐霸主之位。”
这回轮到李世民苦笑以报,摇头道:“子陵兄莫要见笑我,我李世民顶多只是为父兄打天下的先锋将领,哪说得到什么霸主之位?”
徐子陵一对虎目射出锐利慑人的异芒,沉声道:“明珠始终是明珠,纵一时被禾草盖着,终有一天会露出它的光芒,世民兄岂是肯屈居人下之人?”
李世民默然半晌,眼睛逐渐亮了起来,旋即透出哀伤不平的神色,低声道:“当日我助家严起兵太原,他曾答应我们兄弟中谁能攻下关中,就封其为世子。当时并曾私下亲口对我说:‘此事全由你一力主张,大事若成,自然功归于你,故一定立你为世子’。”
接着双目寒芒一闪,续道:“当时我答他:‘炀帝无道,生灵涂炭,群雄并起,孩儿只愿助爹推翻暴君,解百姓倒悬之苦,其他非孩儿所敢妄想。’”
徐子陵皱眉道:“世民兄既有此想法,为何刚才又流露出忿懑不平的神色呢?”
李世民颓然道:“因为我怕大哥是另一个炀帝,那我就罪大恶极了!否则纵使家严因妇人之言而背诺。但自古以来便有‘立嫡以长’的宗法,我也没什么可说的。”
徐子陵心中肃然起敬。因为凭敏锐的感觉告诉他,李世民说这番话时,是真情流露,显示出他悲天悯人的胸怀。
李世民忽地探手抓着徐子陵的肩头,虎目深注地说道:“这番话我一向只藏在心内,从没有向人倾吐,今天见到徐兄,却情不自禁说了出来,自己都感到奇怪。或者是我心中一直当你和寇仲是我的最好的朋友吧!”
徐子陵心中一阵温暖,又是一阵寒冷。温暖是为了李世民的友情,寒冷的则是因想到寇仲终有一天要与李世民对阵沙场。
蓦地有人低呼道:“说得好!”
两人愕然瞧去,只见酒馆内只剩下一个客人,坐在相对最远的另一角落,正背对他们,独自一人自斟自饮。
李世民和徐子陵交换了个眼色,都掩不住心中的惊异。此人显是刚来不久,可是两人竟没有发觉他是何时进来。而两人说话时都在运功尽量压低和束聚声音,不使外散。而对方离他们至少有五、六丈的距离,若仍能听到他们的话,只凭这点,便知对方是个顶级的高手。
此人只是从背影便显得修长优雅,透出一股飘逸潇洒的味儿,束了一个文士髻的头发乌黑闪亮,非常引人。
李世民扬声道:“兄台刚才的话,不知是否针对在下来说?”
那人头也不回的淡淡说道:“这里只有我们三人,伙计给秦某人遣走了,李兄认为那句话是对谁说呢?”
李世民和徐子陵听得面面相觑,泛起高深难测的感觉。不过他的声音低沉、缓慢却又非常悦耳,似乎并无恶意。要知李世民乃李阀最重要的人物,李渊现在的江山有九成是他打回来的。若泄露行藏,敌对的各大势力谁不欲得之而甘心。若非他信任徐子陵,绝不会现身来会,只从此点,可见李世民真的当徐子陵是好朋友。
徐子陵倾耳细听,发觉酒馆外并无异样情况,放下心来,淡淡说道:“秦兄何不过来喝杯水酒?”
那人从容答道:“徐兄客气,不过秦某一向孤僻成性,这般说话,反更自在。”
李世民哈哈一笑道:“天下每多特立独行之士,请问秦兄怎么称呼?”
那人徐徐道:“姓名只是人为的记号,两位当我叫秦川吧!”
两人愈来愈感到这人很不简单。
徐子陵讶道:“请恕我多口,秦兄必是佛道中人,又或与佛道有缘,不知我有猜错吗?”
李世民愕然瞧着徐子陵,完全摸不着头脑,为何徐子陵只见到对方背影,说不到几句话,竟有此出人意表的猜测。
秦川却丝毫不以为异,应道:“徐兄的感觉确是高明得异乎寻常,适才秦某若非趁徐兄伏台之时入来,恐怕瞒不过徐兄。”
李世民一震道:“秦兄是尾随我而来的吗?”
秦川淡然道:“正是如此。李兄当时心神全集中到徐兄身上,自然不会留意到我这闲人!”
李世民和徐子陵愕然以对。先不说这人是有心跟李世民来此。只是以李世民的高明修为,却懵然不知有人贴身追随,可知此人身手的不凡。
秦川不待二人说话,接下去道:“言归正传,刚才李兄说及令兄之事,不知有何打算?”
李世民苦笑道:“那番话入了秦兄之耳,已是不该,难道还要作公开讨论吗?”
秦川耸肩道:“李兄有大批高手随来,大可在倾吐一番后,再遣人把秦某杀掉,如此不虞会被第三者知晓。”
李世民和徐子陵再面面相觑,哪有人会让别人杀了自己来灭口地说道理。不过他耸肩的动作非常好看,更使人难起杀伐之心。
“砰!”
李世民拍桌叹道:“我李世民岂是这种只顾己身利益,妄伤人命的人,秦兄说笑了!”
秦川冷然道:“你不杀人,别人就来杀你。令兄比世民兄大上十岁,当年在太原起事之时,他还在河东府,未曾参与大谋。一年之后,他却硬被立为太子。在平常时期,这倒没有什么问题,但值此天下群雄竞逐的时刻,世民兄在外身先士卒,冲锋陷阵,斩关夺隘,杀敌取城,而他却留在西京坐享其成。纵使世民兄心无异念,但令兄仅以年长而居正位,如何可令天下人心服,他难道不怕重演李密杀翟让的历史吗?”
李世民脸容一沉,缓缓道:“秦兄究竟是什么人?竟能对我李家的事知道得如此清楚?”
徐子陵亦听得心中惊异。却与李世民着眼点不同,而在于此人语调铿锵有力,说理通透玲珑,掷地有声,让人无法辩驳。
秦川油然道:“世民兄若不想谈这方面的事,不如让我们改个话题好吗?”
徐子陵和李世民又再愕然相对。
欧阳希夷呵呵一笑,拍马而出道:“让老夫作个开路小卒吧!”
寇仲急凑往王世充道:“硬闯乃下下之策!”
王世充正拿不定主意,闻言忙以一阵大笑拖延时间,待所有人的注意力从欧阳希夷处回到他身上,故作好整以暇地说道:“看来时间尚早,皇泰主该尚未离开他那张龙床,本官待会再来进谒好了!”
一抽马缰,掉头便走,再没瞧独孤峰半眼。
寇仲等忙紧随离开。
李世民奇道:“秦兄尚有什么话要说?”
秦川缓缓道:“我想向世民兄请教为君之道。”
徐子陵和李世民给他耍得一头雾水。
首先李世民非是什么君主,何况现在只是处于打天下的时期,纵然李世民有心取李建成之位而代之,那这句话亦该由他向什么人请教,而不应反被别人来考较质问。
徐子陵心中涌起一阵模糊的感觉,隐隐觉得自己该知此人的身份,偏又无法具体猜出来。
李世民盯着他的背影,皱眉道:“秦兄若能说出问这个问题地说道理,我李世民奉上答案又何妨。”
秦川平静地道:“我做人从来都是想到什么就做什么,很少会费神去想为何要怎么做。刚才我正是想起世民兄设有一个‘天策府’,专掌国之征讨,有长史、司马各一人,从事郎中二人,军谘祭酒二人,典签四人,录事二人,记室参军事二人,功、仓、兵、骑、铊、士六曹参军各二人,参军事六人,总共三十四人,俨如一个小朝廷,可见世民兄志不只在于区区征战之事,故有感而问。”
李世民和徐子陵听他如数家珍般详列出“天策府”的组织细节,听得目瞪口呆,哑口无言。
秦川淡淡说道:“理由够充分吗?”
李世民苦笑道:“我服了!若秦兄肯为我所用,我必会请秦兄负责侦察敌情。所以为君之道,首要懂得选贤任能,否则纵有最好的国策,但执行不得其人,施行时也将不得其法,一切徒然。”
徐子陵心中暗赞,若换了是李密或杜伏威,见此人对自己的事了如指掌,不动杀机才怪。但李世民却谨遵诺言,从实地回答,又答得洒脱漂亮,只是这种胸襟,已非其他人能及。
秦川沉声道:“大乱之后,如何实现大治?”
李世民先向徐子陵微微一笑,才答道:“乱后易教,犹饥人易食,若为君者肯以身作则,针对前朝弊政,力行以静求治的去奢省费之道,偃革兴文,布德施惠,轻徭薄赋,必上下同心,人应如响,不疾而速,中土既安,远人自服。”
秦川听得默然不语,好一会后道:“徐兄以为世民兄之论如何?”
徐子陵想不到他会忽然问起自己这旁人的意见来。哑然失笑道:“对为政小弟只是个门外汉,哪有资格来评说世民兄。不过世民兄‘静中求治’的四字真言,却非常切合我的个性。大乱之后,只有去奢省费,与民休养生息,不违农时,才能促进生产,使民衣食有余。”
秦川仍是面对空壁,沉声道:“昔日文帝杨坚登基,不也是厉行德政,谁料两世而亡,世民兄对此又有何看法。”
李世民叹道:“秦兄此句正问在最关键处,只此可知秦兄识见高明,非同等闲。未知我两人可否移座与秦兄面对续谈呢?”
秦川笑道:“尝闻世子爱结交天下奇人异士,当然亦有容纳各种奇举异行的胸襟。区区一向独来独往,这么交谈最合区区心意,假若世民兄坚持要换另一种形式,区区只好告辞!”
李世民向徐子陵作了个耸肩的动作,表示出无可奈何之意,微笑道:“我只是想一睹秦兄神采,既是如此,依秦兄之言吧!”
秦川淡然道:“早知世民兄不会强人所难,这么就请世民兄回答刚才的问题好了。”
李世民不解道:“秦兄为何像是要考较我当皇帝的本领似的呢?”
此语一出,徐子陵心中剧震,已猜到了秦川的真正身份。事实上秦川的身份一直呼之欲出,除了师妃暄外,谁有兴趣来问李世民这类有关治国的问题?她正在决定谁该是和氏璧的得主。
秦川油然道:“良禽择木而栖,这么说世民兄满意吗?”
李世民目光投到徐子陵脸上,显然从他的眼神变化中,察觉到他的异样,向他打了个征询意见的神色。徐子陵想起寇仲,心中暗叹一口气,点头表示李世民该坦诚回答。
李世民默思片刻后,正容道:“致安之本,惟在得人。隋室之有开皇之盛,皆因文帝勤劳思政,每旦听朝,日昃忘倦。人间痛苦,无不亲自临问,且务行节俭,奖惩严明。只可惜还差了一招,否则隋室将可千秋百世的传下去。”
徐子陵不待“秦川”回答,长身而起道:“两位请续谈下去,在下告辞了!”
李世民大感愕然。
“秦川”则不见任何动静。
徐子陵微一颔首,飘然去了。
《大唐双龙传》第四册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