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杀出洛阳1
三人在长夏门城楼上仰观夜空,仍找不到康鞘利那头猎鹰的踪影。城外敌人军马的调动告一段落,十五万大唐军,进驻城外各处营寨和箭塔阵地,营寨和阵地壕堑间的空旷平原再不见人踪,透出一股高深莫测,山雨欲来前那种充满张力的不寻常平静。寇仲让无名直上夜空,在城楼高处盘旋,甚至令它飞往城外,李世民方面仍毫无动静,没有派出恶鹫来对付无名。三人你眼望我眼,均生出不祥的感觉。
跋锋寒长吁一口气道:“李世民这一手非常高明,使我们无法摸清他的实力部署,又能以逸待劳,我们的杀鹫大计宣告泡汤。”
徐子陵扫视城南外三寨,均是乌灯黑火,神秘兮兮的情状,沉声道:“李世民看破我们会从城南突围。”
寇仲道:“他未必能看破我们从城南突围,可是却采取最正确的策略,任我们大翻筋斗,仍翻不出他的掌心。李世民一向作风可以两个字总括,是‘忍’和‘狠’,不论薛举父子、宋金刚又或窦建德都是败在这两个字上。现在他正在忍,既没有派出猎鹰察敌,更放过以恶鹫击杀无名的机会,这就是‘忍’。”
跋锋寒巡视蜿蜒的伊水,沉声道:“对我们逃亡大计最大的威胁,是洛阳乃八河汇聚之地,大小河道纵横交错,敌人只要有庞大的水师船,可把集结的精锐迅速送往任何远方,对我们成功突围的部队进行出其不意的突袭,一天我们未抵锺离,仍在险境之内。”
寇仲虎躯一震道:“这正是李世民目前采取的战略,任由李元吉大军继续凭坚寨箭塔阵和壕堑围城,自己则集结精锐,随时对我们作出迅速而有效的拦截。我们虽摸清楚他的用心,偏是一筹莫展,只能拼命南逃,完全失去主动。”
跋锋寒道:“我们在突围战中伤亡愈少,能脱身的机会愈大,时间无多,我们须为突围战作最后部署。”
寇仲沉思半晌,点头道:“飞云卫交由你老哥指挥,他们经我亲身训练多时,这些日子更饱经战阵,人数虽少,但个个身手扎实,轻功高明,以之偷袭敌寨,胜比万马千军。”又把无名召回交给徐子陵。笑道:“替小弟好好照顾这头宝贝,我们将来的命运,说不定全系在它身上。”
徐子陵接过无名,目光投往南方地平美丽星夜下暗藏杀机的山林间,心中不受控制地想起远在他方的师妃暄,她对自己直接卷入这场残酷的争霸战中,会有怎样的想法?寇仲和李世民终抵达正面冲突的时刻,中间再无任何缓冲的余地。寇仲若落败身亡,当然一切休提!否则将是席卷南北,把中土变成一个大战场的激烈情况。没有任何人能阻止,更没有人可改变这可怕的形势。天下之争,将决定于寇仲和李世民的两雄争胜,师妃暄最担心的事,变成铁铮铮的眼前现实。
噩梦将在日出前揭开序幕。
寇仲跨上千里梦,心中静如止水,灵台澄明空澈。就在窦建德被杀的一刻,狂涌而起的仇恨、歉疚、委屈、悲愤全化成奇异的力量;在全军覆没迫在眉睫的可怕威胁下,他作出全面的突破,进入“天刀”宋缺舍刀之外,再无他物的天地人合一的无上境界。这并非偶一得之的境界,而是他从那刻开始便拥有不可分割的部分,在井中月的层次上更上一层楼。
杨公卿和麻常催骑来到他后侧,三人后方阵列八千战士,是突围军的主力部队,分作三军,前军四千人,由矛盾手和刀箭手组成,负起操作三十挺八弓弩箭机和十五台飞石大礮,可对敌阵作远距离攻击。中军一千人,以木驴和虾蟆车在前军站稳阵脚后填壕。后军三千人,清一色是轻骑兵,是能应付任何情况的快速应变部队。三军分别由跋野刚、邴元真和段达指挥。另外两军各三千人,枕兵于南门和另两门厚载与定鼎间,由单雄信和郭善才作主将,截击从西攻来的敌军,使主力大军能把力量集中对付正前方的敌阵。广场上全体将士的目光都集中在寇仲身上,静候他启门出击的命令。倏地千里梦人立而起,仰首嘶叫,就那么双蹄凌空的当儿,后蹄踏步,滴溜溜转过身来,面向将士,前蹄回到地上。这一手大出众人意表,更是神乎其技,能人所不能。登时惹得手下将士自发性的高呼喝彩,战意大增。
“锵!”寇仲拔出井中月,斜指星空,哈哈笑道:“我寇仲生平大小千百战,每回均是以寡敌众,以弱胜强,凭的是兵法战略,不畏雄强的勇气。这回……”
他尚未说毕,将士早忘情呐喊,把他的话掩盖过去,士气攀上顶点。寇仲知是时候,更庆幸及时作出今晚立即出击的决定,盖因不论窦建德或正追随他的大部分将士均为出身农民的起义军,而李世民、李元吉代表的却是一向欺压他们的旧隋权贵,自魏晋以来横行无忌的高门大阀。李元吉当众残杀窦建德,使守城军在敌忾同仇下激起义愤,加上自己对他们的影响力,在记忆犹新,没有被时间冲淡下,人人均抱有不顾生死力拼求存之心。一声令下,在门楼上主持城内大局的王玄恕,命手下放下吊桥。寇仲井中月回鞘,战鼓声中,一马当先进入门道,领先出城。
“当!当!当!当!”两座箭塔阵地的唐军敲响铜锣示警求援。三寨同时传出号角声,寨门大开,分别驰出三支部队,在寨外布阵,只看其反应迅速,可知早蓄势已待。高寨部队仍由屈突通指挥,兵力最强,达三万之众,在一般情况下,纵没有壕堑坚寨,兵力亦足以封锁南路。另两寨兵力则在一万五千人间,分由薛万彻和史大宝领军,成为屈突通部队左右护翼,军容鼎盛,气势如虹。突围部队迅速出城,在第一重壕堑和城门间布阵,准备进击,三十挺八弓弩箭机和十五台飞石大礮分两排横列正前方,重五、六十斤的大石和特制弩箭,以虾蟆车装载运送。其他两门的突围军仍按兵不动,伏在紧闭的城门后,静待出击的时机。
寇仲目光来回扫视第二重壕堑另一边约两座箭塔投石机阵,每阵战士过百人,若非另有安排,只这两座敌方的前线防御点已不易攻破。右方的杨公卿道:“他们放弃第一重壕堑。”
另一边的麻常笑道:“因有前车之鉴,上回我们是衔着进入两重壕堑间的敌骑尾巴杀出壕外,因缘巧合下一箭建功,赢取得漂亮的一仗。”
“咚!咚!咚!”鼓声中敌方三寨军马往第二重壕堑推进,至离第二重壕堑千步许处停下。
寇仲微笑道:“填第一重壕!”
麻常传令开去,五十辆虾蟆车从军中飞快推出,直接送入壕堑去,接着泥土包运送不绝,不到片刻长达二十多丈本是横阻前方的一段壕堑,变成平地。
寇仲待兵员退回阵内,指着跨建于左方伊水的三座临时木桥道:“当我们控制大局时,须立即以大礮飞石把这三桥摧毁,断去敌人大军从城东来援之路,李元吉若要来援,须多走点路,绕城西而来。”同时打出手令,“隆隆”声中,弩箭机和石礮首先往前推移,越过填平的第一段壕堑,直扑第二重壕。
麻常点头领命,说道:“此事交由下属负责。”
敌方号角声起,主力军分出一支二十人的盾枪手和箭手推前增援第二重壕。突围军拥有远攻重装备的先头部队,在离外壕五百步处停止不动,等候寇仲攻击命令。
寇仲从容道:“降下厚载和定鼎两门,城门后的部队仍须按兵不动。”
杨公卿微一错愕,后方传信兵以旗号向城楼的王玄恕发出指令,再由王玄恕向另两军传达寇仲命令。不片刻后两门下降,却没有人马开出,果有高深莫测的作用。
寇仲微笑道:“这叫疑兵之计,令屈突通不敢托大,怕被我们突然从侧拦腰攻来。”
麻常道:“敌人只见到少帅,却不见徐爷和跋爷,会怎么想呢?”
寇仲淡然道:“当然是疑神疑鬼,不知我们有什么后着。”接着长长呼出一口气,叹道:“我多么希望壕堑另一边的是李世民而非屈突通,那说不定我们不用弃守洛阳,而是据洛阳以迫关中。”
杨公卿和麻常心忖这正是李世民高明处,永远不予敌人在准备充足下硬撼他的机会,攻无可攻,故守亦无可守。
寇仲拔出井中月,在头上旋挥一匝,大喝道:“进攻!”他的喝令如平地响起的焦雷,轰传远近,己方人马闻声精神大振,敌人则被唤起对他悍勇无敌的畏惧。“咚!咚!咚!”突围军战鼓响起,这台由陈老谋亲自监制的坐地巨鼓,有节奏的鼓音,可深传往地底下的伏兵,各依响声配合地面部队的行动。大战开始。
鼓音撼动山岳,在另一端出口的徐子陵借黑夜掩护下迅速把辎重送往占据的山头,由工事兵设立简单而有效的山头阵地,用以抵挡唐军追兵的攻击。在东南方的制高点,均有人放哨,以备李世民奇兵出现时示警,使撤退大军可避重就轻地逃走。从陈留运来的粮食、兵器和各类补给,藏在南面距此二十里外的密林秘处,若一切依计划完成,突围军该在日出后逃抵该处,补充装备后继续南下行程。徐子陵特别留意伊水和洛水两河的动静,因为他们的逃亡路线正在两水之间,先一步掌握李世民水师船队从哪条河道来追,关系到撤退的成败。
陈老谋来到他旁,细听洛阳城方传来的喊杀声,说道:“开始啦!两座战塔阵将在二十下鼓音内崩塌。”
远方喊杀连天,这处却是压得人透不过气来的沉静,把守山头阵地的三百战士人人神色凝重,蓄势以待。负责出口这一方布置的全选自杨家军,无不是能以一当十的精锐,人数虽少,配上徐子陵如此级数的高手,足可应付任何情况。在以静制动下,负起押后拒敌的重任。
徐子陵道:“陈公可负责把敌寨劫来的粮草用品运来,这里交给我便成。”
陈老谋点头答应,领着十多名亲随重返地道去。
徐子陵遥望高寨,心中涌起不安的感觉。李世民目前究竟身在何处?
寇仲安坐千里梦马背上,冷然扫视敌我的攻防战,攻打第二重壕堑是由麻常负责指挥,这是他从“天刀”宋缺偷师学来的用将法门。无论如何优秀的人才,若不予他历练的机会,扩展才能,是难以发光发热的。正如宋缺要他撑起北方的局面,抵抗李阀的大唐军,用意如一。又像宋缺逼他作生死决战,令他在刀道上作出突破。
三十挺弩箭机和十五台飞石大礮车对壕堑外的敌阵展开无情的狂攻,前者射程五百余步,后者二百步远,全推移到离敌阵二百步的距离,在敌人投石机的威胁外。敌人射来的箭矢,由矛盾兵格挡。五辆木驴车打横放在前线,己方弩弓手以之作掩护往敌阵还击。甫一接触,在弩箭投石的强大攻势下,敌人血肉横飞,纷纷撤往战阵后,如非有长壕阻隔,突围军早长驱而前。
寇仲喝道:“取消挖空计划!”
“轰!”左方箭塔受不住投石摧残,倾颓倒塌,压得阵内战士惨嚎奔避。杨公卿传令下去,鼓音忽变,通知地道下的人放弃拉倒支架,让敌阵塌往地底的计划,以免暴露地下的玄虚。寇仲暗怪自己失策,想不到敌人志不在守壕,而在乎壕外的对垒交锋,以致浪费人力。
左寨薛万彻指挥的一万五千唐军,完成跨河的行动,通过三座木桥注入前方平原,会合以屈突通作主将的大军,总兵力达六万人,如展开翅膀的雄鹰,枕兵广阔的平原上,严阵以待。后方是旌旗飘扬的高寨。如非寇仲有从地底突破高寨的安排,此刻只好认败服输,退回城内想办法。因为在敌方压倒性的兵力下,配合快速骑队的冲击,弩箭机和大飞石将失去隔壕进攻的威胁力;倘给敌人截断退路,更是全军覆没的惨局。
号角声起,敌人终放弃守壕箭塔阵,往后撤退。寇仲别无选择,下令填壕,车轮辘辘声中,余下的虾蟆车全体出动,推往深壕去,泥土包随后运至,抛进壕内。城楼上战鼓急响,在西南角城楼上的传信兵以火把打出讯号,通知寇仲敌方有一支三万人的部队从西面绕城而至。
杨公卿神色凝重地说道:“李世民来了!”
寇仲摇头道:“应是李元吉而非李世民。立即关闭厚载和定鼎两门,单雄信和郭善才改由长夏门出城,弩箭机和飞石大礮车固守我军右翼,抵挡敌人冲击。”
杨公卿一声领命,亲自指挥行动去也。
寇仲心神一片安宁,无惊无喜,那种与天地合成的感觉回来了,生死荣辱再无关重要,重要的只是在这恶劣无比的战场上作出最正确的判断。他虽有一个近乎完美的突围作战计划,可是李世民的战略才能毫不逊色,任由他出城剧战,摸清他的虚实,待他兵疲力竭,计穷谋尽,再以养精蓄锐的兵马,对他落荒逃遁的大军施以雷霆万钧的拦截战。他明知李世民的手段,却是无法改变即将发生的任何事,唯一可以做的,就是全力与对方周旋,力战至最后一兵一卒。
蹄声轰天响起。飘扬着李元吉军旗的大唐军,出现在西南平原处,一队三千人的先锋骑兵部队,在两重壕堑间疾驰杀来,接着是另一支三千人的骑兵,沿第一重壕堑边沿配合冲击,硬撼突围主力军右翼。战鼓声起。前方三军开始推进,从正面逼至。
寇仲拔出井中月,大喝道:“越壕!”
短兵血战的时刻终于来临。
随着领军主将的号令,一排一排的弩箭,在瞬息的短暂时间下,连续发射,待到十五挺八弓弩箭机射出弦架的强箭,由战士快速上箭时,另十五挺弩箭机立即接力发射,在射程内的敌骑无一幸免的人仰马翻,血肉飞溅,情况教人惨不忍睹。李元吉先锋骑兵队的攻势被这些弩箭机彻底粉碎,仓皇往西撤退,改由盾手和箭手重组攻势,循骑兵的退路推进,务要把突围军中最具杀伤力的重武器牵制,为屈突通的大军制造机会。这是个看谁伤得更重的死亡游戏。
蓦地洛阳城东北城楼警报鼓声响起,传信旗手更打出敌人进攻东北上东门的旗号。寇仲和杨公卿交换个眼神,后者眼中透出惊惧神色,这会把仍留守洛阳城的八千战士牵制得动弹不得,无法参加突围之战。突围军以矛盾手和刀箭手组成的先锋部队,仍依着战鼓的节奏,越过填平的壕堑,往敌阵推进。一切就像一个没法醒过来或能够改变的噩梦,寇仲心中暗叹一口气,李世民确是不世将才,每一招均能命中他致命的弱点。李元吉军的突然出现,现在的上东门被攻,均使他被迫改变战术,就如高手对垒,或国手对弈,每一招均占尽先机,压着他来打。
寇仲目光投往左方的伊水,心想幸好有这条大河,否则若让敌人左右夹击,怕要立即完蛋大吉。收摄心神,斩钉截铁地说道:“放弃洛阳,全军突围!”
杨公卿苦笑道:“这该是最明智的抉择。”立即命旗手打出信号,知会城楼上的王玄恕。
“当!当!当!”王玄恕亲自敲响城楼的铜钟,把消息以最直接最快速的方式送往全城的守军。
寇仲高举井中月,策着马儿打个转,向军士高呼道:“儿郎们!我寇仲和你们生死与共,我寇仲会是第一个杀进敌人阵中,也将是最后一个离开的。”这番话说得激昂悲壮,配合寇仲无敌的形象,威猛无俦的外貌,深具一种激动人心的感染力,众战士立即齐声呐喊,“少帅军必胜”的呼叫声冲天而起,没有一个人不战意大盛,与寇仲的心连结起来,愿为主帅死力。
寇仲露出一个与这残酷战场绝不相衬的笑容,灿烂如天上阳光,从容道:“终有一天,我会从长夏门重回洛阳,绝不会是另一道门。”
杨公卿双目射出只有寇仲才明白的神色,振臂高呼应和道:“不论生死,我们永远追随少帅。”全军再次呐喊,甘愿死战。
前锋军倏然而止,打横于距敌八百步处列成五排的长方形阵势,前两排由一千矛盾手组成,后三排是刀箭手。麻常再发号令,两支各五百人的骑兵驰往战阵左右两端,成为护翼。在这围城的岁月里,守城军并没有闲下来,昼夜不息的由麻常负责操练,于此生死关头显现成果。前锋军的指挥是跋野刚,左右骑兵队分由段达和邴元真率领。单雄信和郭善才两队各三千人的骑兵,此时从长夏门出城,布阵后方。李元吉的军队,亦在离弩箭机和飞石大礮千步外处停下,静待进一步的命令,双方暂成对峙之局,大战一触即发。
寇仲目光扫视枕兵前方的屈突通部队,心中一片空灵,对战场形势无有遗漏,更晓得高寨在敌人懵然不知下,已落入跋锋寒手上,竖起旗号。井中月回鞘。寇仲和杨公卿催马前进,两千骑兵随行,越过被填平的长壕,移到前锋军后方。
寇仲向杨公卿道:“千万勿要让李元吉攻破我们侧翼,待我破阵回来时,我们才发动全军突围,这里全交给杨公啦!”
杨公卿点头答应,说道:“少帅小心!”
寇仲乃全军的灵魂,若他阵亡,突围军势将瓦解冰消。寇仲露出一丝充满自信的笑意,取出刺日弓,高举张开,另一手从挂在马腹的箭筒以独门手法取出四箭,夹马前行。前锋军在跋野刚喝令下,往左右退开,让出通路,予寇仲通过。气氛顿时拉紧。敌阵战号响起,前一排盾手长盾柱地,后一排盾手往上斜举,形成上下两重盾牌阵,保护后方箭手。
寇仲单骑来到阵前,仰天长笑道:“天下间谁能挡我寇仲!”语毕劲箭上弦,连珠发射。
在双方火把照耀下,一枝接一枝的劲箭从刺日弓射出,每枝均带螺旋真劲,像一道一道的闪电般往敌阵激射而去。“当当当!”盾牌破碎,血肉横飞,无坚不催的劲箭视盾牌如薄纸,透盾入身,正面向着寇仲的盾手一个接一个的东歪西倒,血染平原!从刺日弓射出的劲箭仍像永无休止似的,失去盾牌的后排箭手更像被狂风扫落叶般纷纷中箭,眼睁睁瞧着死神的来临。寇仲此一手先声夺人,使己军士气再振,齐声呐喊助威。敌方见势不妙,战鼓声起,先锋军步伐一致的朝突围军逼来,另分出两支骑兵,分从左右两翼杀至。李元吉军立即策应,原已止步的先锋军开始进击弩箭机和飞石大阵。后方的杨公卿知是时候,向高寨方面以火把发出讯号。
高寨擂鼓震天响起,跋锋寒在一座箭塔顶现身,大喝道:“李唐气数已尽,少帅军无敌天下!”突围军除杨家军外,对地道一事全不知情,忽见高寨落入己方之手,神奇至教人不敢相信,登时军心振奋,齐声呼应。反之敌人上下人人心神被扰,在未明虚实下,深感腹背受敌的威胁,立告阵势一阵混乱,恐慌像瘟疫般蔓延全军。寇仲岂肯错过良机,大喝道:“儿郎随我来!”蹄声震耳下,二千精骑,随他冲阵而出,以凿穿的战术,朝敌杀去。
其他人马在麻常指挥下,仍紧守岗位,坚拒敌人的冲击,箭矢漫空向逼来的敌人大军射去,矛盾兵则持盾举矛,边挡来箭边严阵以待即将来临的肉搏血战。杨公卿移往大后方,照应从城内退出的部队,更负起全局总指挥之责。弩箭机和飞石大礮忙个不休,配合仍固守南墙的王玄恕部队的弩箭投石,粉碎李元吉军右翼攻来的冲击战。双方不停调兵遣将。屈突通因高寨失守阵脚大乱,更由于摸不清楚跋锋寒的实力,无奈下分出一支五千人的骑兵,在后方一字排开面向高寨列成阵势,以抵挡应付从后而来的攻击。战场上喊杀连天,似若人间地狱。
寇仲一马当先,手上刺日弓连珠箭发,专挑能在远程威胁他的箭手下手,箭无虚发,兼之敌人军心已乱,他和二千飞骑旋风般凿进蜂拥而来的步兵阵中。寇仲收起摺叠弓,井中月出鞘,螺旋劲发下,当者披靡,整队人马像一把巨型的井中月,而他寇仲正是刀锋锐处,一下子把敌人攻来的先锋队伍冲成两截,杀入敌方随后而来的骑兵团去。数以千计的敌骑从四面八方冲来拦截,却没有人能是他一合之将,手下见主帅如此勇猛,人人奋不顾身紧随他后,杀敌抗敌,寇仲帅旗到处,人仰马翻,战况惨烈至极点。寇仲心神进入井中月的至境,视在己方军力数倍之上的敌人如无物,索性把身旁持旗手的大旗取过来,一手挥旗,一手挥井中月,旗卷刀挥下,望着屈突通帅旗高起的敌阵杀去,没有人能阻延他片刻。
麻常这一方仍坚守阵地,幸得寇仲冲乱敌方进攻的队伍,使他的部队所受压力大减,麻常在敌人推进至五十步许的距离,下令刀箭手收弓拔刀,往前冲杀,趁对方队形未整,己方士气大振的当儿,步骑兵全军反扑。单雄信和郭善才两支骑兵队共六千人,兵分两路,从左右杀出,迎击从两翼攻至的敌骑,杀得天昏地暗,星月无光,地摇山动。李元吉的侧攻部队,硬被弩箭和飞石大阵拒于二百步外,难作寸进。
在敌军大后方又是另一番光景,高寨大门敞开,近千被俘虏的唐兵和工事兵等非作战人员,在夺得战马的跋锋寒和近五百飞云骑箭矢威胁下被驱赶出寨,亡命向己方横列寨前的骑兵阵奔去,跋锋寒则借着这批人的掩护,率领飞云骑随后杀来。指挥骑兵队的是李元吉心腹大将冯立本,眼睁睁瞧着跋锋寒攻至,偏是没法下令手下放箭射向杂在己方俘虏中的敌人,时机稍瞬即逝,倏忽间整个五千人的骑兵队给俘虏冲乱,而敌人在跋锋寒领头下,气势如虹,势如破竹的把骑兵队断作两截,更因俘虏四散窜逃,令骑兵无法作有效的拦截反击,纵使人数在对方十倍以上,仍是一筹莫展。
高寨火光冒起,浓烟冲天,陷进火海中,更添突围军威势。谁够狠,谁就能活下去。位于全军核心处的屈突通和手下诸将,忽然发觉身处险境,后方是破开骑兵队杀来的跋锋寒,前方是所到处血肉横飞的寇仲骑队,两军均是锐不可当,以他帅旗所在处为目标,再无选择下,中军步骑兵五千人,往西移避,望与李元吉大军会合,再重整军容。帅旗一动,全军立受影响。
突围军齐声呐喊,奋身杀敌。麻常、单雄信、郭善才三支部队逐寸逐寸的往前杀去,唐军则节节败退。杨公卿知是时候,下令王玄恕把留守洛阳的部队全数撤出。城内立时烟火四起,原来在城墙大街早堆满干柴,燃点后熊熊烧起,截断通往城南墙上墙下的所有通道,令入城的唐军无法追击。
此时寇仲和跋锋寒终在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战场核心处会师,敌人潮水般往西退却,突围之路似已畅通无阻,可是寇仲和跋锋寒却晓得前路仍是艰辛,敌人退而不乱,何况李世民的主力大军仍未现身,那才是突围军最致命的威胁。
战争如火如荼地进行着,突围军先拆毁跨过伊水的三座浮桥,然后且战且退,李元吉和屈突通的联军重组后集结五万步骑兵,穷追不舍。待突围军撤到地道南端出口的山头阵地,立即全军反扑,加上徐子陵的生力军,终守稳阵脚,逼得李元吉大军后撤。由开城出击突围,战至此时,双方各有伤亡,突围军由一万八千人减至一万五千人,阵亡者达三千之众,更失去王隆、薛德音和杨汪三将。唐军死伤更逾六千,可见战况之惨烈。王玄恕成功把大批突围战马送抵山头阵地,当然包括徐子陵的万里斑和跋锋寒的塔克拉玛干在内,此为逃亡大计的重要部分,必须将所有人转为骑兵,才能以最机动和快速的方法避过敌人的拦截,逃离敌人的势力范围。
寇仲、徐子陵、跋锋寒和杨公卿立在山头阵地高处,在东方天际曙光初现下,遥观李元吉军形势。四人均是浑身浴血,也不知是敌人的鲜血还是从己身伤口流淌的鲜血。虽成功突围至此,可是四人无不心情沉重,且有四面楚歌的危机感觉。直到此刻,他们仍不晓得李世民大军所在位置。两个时辰的激战,突围军师老力疲,再难像刚才如出柙猛虎似的应付另一场激战。洛阳城的火被扑灭,城头换上大唐军飘扬的旗帜,似在对他们耀武扬威。幸好高寨化成一片焦土,使他们稍有战胜的成就感。虽明知李世民的策略是先挫其锋锐,疲老其师而后追击截杀,他们仍是别无选择地踏进陷阱去,而现在他们正身处陷阱内,等待被猎杀的命运。
此时麻常来报,一切准备就绪,可以随时上路逃亡。
跋锋寒沉声问道:“南方有没有动静?”
麻常摇头道:“一切如常,李世民的主力大军该不会埋伏在前路,只要我们的马够快,可在寿安和伊阙的唐军完成封锁前逃离伊洛河原。”
他们于南方高处设置岗哨,哪一方有任何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们耳目。
杨公卿叹道:“此正是李世民的策略,看准我们逃往南方,突围后必须日夜兼程穿过寿安和伊阙间河原的关口,而他则可从水道于我们人睏马乏之际在任何一点拦截我们,另一方面李元吉和屈突通则封锁我们后路,将我们困在伊、洛两水之间。”
寇仲极目左方洛水,断然道:“突围战就是比拼双方速度的战争,谁的行动快,谁便是成功者。我们立即起程,靠伊水西岸南下,由我们负责押后。”
麻常领命去了。
徐子陵淡淡地说道:“李世民正在城内。”
众皆愕然。
杨公卿讶道:“子陵为何有此看法?”
徐子陵道:“即使李世民猜到我们会往南逃走,可是终不能落实猜想。以他一向稳健的作风,最佳战略莫若以不变应万变,把握到我们的逃走路线后,在城内集结水师船队,待天明后将水师一分为二,开闸分从伊、洛两水追赶我们,那时主动权全在他手上,而我们更要应付寿安和伊阙的唐军,前有拦堵后无退路,我们只余挨打的份儿。”
跋锋寒点头同意道:“子陵言之成理!”
徐子陵续道:“待拆除两河的障碍物后,就是李世民水师空群出动的时刻。”
话犹未已,洛阳西南洛水处出现幢幢帆影,李世民的水师船队终告现身。
寇仲深感自己靠伊水西岸逃亡的选择绝对正确。大喝道:“好小子!就比比看是我们马快还是你们的船快,我们走!”
四人和殿后只剩下四百余人的飞云骑全体踏蹬上马,朝己方南行的队伍赶去。敌方战鼓声起,骑兵全体出动,超过二万的骑兵队,再无任何顾忌,在李元吉亲率下漫山遍野的追来,不予他们有任何喘息的机会。在李世民超卓的战略部署下,张开天罗地网,务要把突围军一网打尽。至此突围军优势和主动权全失,陷身于猫捕老鼠的死亡游戏中。寇仲处此无可再恶劣的形势下,反激起强大的斗志,即使最后突围军全军覆没,他也要李世民付出最沉重的代价。
寇仲、徐子陵、跋锋寒、杨公卿、麻常、陈老谋、王玄恕、跋野刚、单雄信、郭善才、邴元真、段达等十多人,在午后的阳光下,蹲在山头高地一处莽树丛后,遥观三里外远处按兵不动的李元吉二万骑兵部队,三缕烟火,袅袅升起,知会远方唐军突围军的位置。五艘补给船从伊水驶至,为李元吉军送来用品粮食。众人无复破围而出的兴奋心情和威猛形象,为减轻战马的负担,沉重的盔甲均在途中弃掉,且因人人身上多少挂采,因失血和奔波以致脸色苍白,颇有穷途末路的景象。
寇仲双目闪闪的注视敌阵,狠狠道:“李元吉何时变得这么精明,我停他又停,摆明要吊在我们后方锲而不舍,却避免交战。”
跋锋寒沉声道:“我们应沿洛水走而非伊水,那至少可晓得李世民的追兵所在。”
众人默然无语,敌人策略高明,逼得他们不住逃亡,然后在适当时机,于他们兵疲马乏时,发动攻击,一举把他们彻底击垮。
徐子陵神色凝重地说道:“我们定要设法摆脱李元吉的追兵,始有希望闯过李世民那一关。”
寇仲环观远近形势,伊洛河原平坦的沃野至此已尽,地势开始起伏变化,在正南处一列山峦绵延扩展,东抵伊河,西接大片古木参天的原始树林,若往西行,快马可在两个时辰内抵达洛水东岸。一道小河从山区流淌蜿蜒而至,汇入伊水,他所率领疲不能兴的战士正在小河两旁休息进食,战马则吃草喝水。
寇仲仰首观天,说道:“师傅!风向是否会改变?”
除跋锋寒和徐子陵外,其他人听得一头雾水,不知其所云。
跋锋寒细观天云,说道:“若为师所料无误,今晚仍风向不改的吹西北风,只要我们放火燃烧山区东北的密林,西北风会带来浓烟,阻截追兵。”
杨公卿等均听得精神大振。
麻常皱眉道:“我们往来伊洛,一向走山区西面开发的林路,走山区却从未试过。”
王玄恕道:“山中有通路。”
众皆愕然,此话若从曾在王世充麾下任事的任何一人口中说出,绝没有人奇怪,但王玄恕一向养尊处优,怎会晓得山区内的情况?
王玄恕显是想起父兄,神色一黯,垂头道:“父皇……唉!爹曾令我勘察洛阳南方一带山川形势,所以我曾多次进出山区,山区南端有三处出口,可抵伊阙西北的林区。”
众人恍然,王世充一向贪生怕死,遣儿子勘察形势,是为预留逃路。
寇仲道:“那就由玄恕领路,现在我们先使人到山区西北树林处做手脚,我们今晚就撇掉李元吉,溜之夭夭。”
单雄信担忧道:“我们虽可暂阻李元吉追入山区,可是进山区后更是全无退路,只要李元吉知会李世民,李世民可与寿安和伊阙两支部队会合,在山区南方出口守候我们,若我们被困山区,将是全军尽墨的结局。”
寇仲微笑道:“若非玄恕公子通晓山中形势,谁敢取道山区?”
跋野刚同意道:“当然是舍山区而取林内官道,既快捷又方便。”
寇仲像已成竹在胸,从容道:“这正是用兵贵奇的道理,李元吉正因猜到我们不敢入山,故而按兵不动,任由我们从林中官道南逃,因为李世民正枕兵在另一边出口,做好一切工事防御,来个迎头痛击。我们改采山道,必能令他阵脚大乱,我们则有机可乘。”
跋锋寒淡淡地说道:“这叫险中求胜。”
杨公卿叹道:“三个出口,李世民只能把守其一,我们如能在李世民完成拦截前先一步出山,当然一切没有问题,否则亦不该选择李世民亲自把关的出口。”
众人皆明白他叹气的因由,是为对此无从揣测。
王玄恕道:“贴近伊水的出口非常隐蔽,敌人未必知道。”
寇仲压低声音道:“一晚工夫能否通过山区?”
王玄恕道:“若不停赶路,仍须天半,但这样恐怕人马均支撑不住。”
寇仲再往上空瞧去,双目射出深思的神色,说道:“那我们就定下后晚出山的目标,这回将轮到我暗敌明,当天上猎鹰盘飞时,李世民也离我们不远了!”
黄昏时分,西北方山林突然火起,迅速蔓延,火势猛烈,往东南席卷而来,火屑浓烟,把李元吉追兵的前路截断。最微妙处是突围军先集中在山区和窄道间的山头,在浓烟掩蔽敌人视线的当儿,始迅速进入山区,令李元吉方面一时难以把握他们取道山区还是从林中官道撤走。在王玄恕领路下,全体将士牵骑疾行,登山下谷,穿林涉溪,在连绵的山区疾行,至天明时人马均筋疲力尽,藏在一处隐蔽的峡林内休息,争取睡眠的时间。此时深进山区达四十里,离南端隐蔽出口只有十多里路。
寇仲、徐子陵和跋锋寒对这类艰苦旅程习以为常,打坐半个时辰大致恢复过来,带着猎鹰无名,三人攀上峡旁最高的山峰,俯察四周形势,只见山势迤逦,峰岩互立,群山起伏绵延,茫茫林海依山形覆盖远近,偶见溪流穿奔其中。可惜三人均是心情沉重,无心观赏。
寇仲拂扫无名的羽毛,安抚它想振翼高飞的意图,说道:“似乎真的撇掉李元吉了!”
跋锋寒道:“李元吉并非蠢才,应不会冒险进入山区。当他从马蹄足迹肯定我们逃进山区后,会一边扼守山区北方出口,一边把消息以最快的方法通知李世民,着他封锁山区南部所有出口。”
寇仲仰首天空,说道:“我想放无名在我头上兜几个圈子,该不会出岔子吧?”
跋锋寒一拍怀内射月弓,傲然道:“有射月弓作守护神,谁能伤它?”
寇仲开怀笑道:“小子这么快信心尽复,小弟口服心服。”松开缚着无名的链套,无名一声嘶鸣,冲天而上,飞个痛快。
跋锋寒见徐子陵凝神沉思,微笑道:“子陵能否猜到李世民这个人会令我有什么联想呢?”
寇仲代猜道:“是否比他作狼呢?”
跋锋寒愣然道:“你是否晓得通灵异术,可窥见我心里的秘密,这是不可能猜得中的。”
寇仲双目闪耀着慑人的辉芒,沉声道:“这可叫英雄所见略同。首先我想到是你们崇拜狼,而李世民正是一头狼,更是那最可怕的一头狼王,它正伺机而噬,要一击即中。牛群早晓得在四周逡巡的狼群志在恐吓它们,令它们心力交瘁,但仍是没有办法不给弄得疲于奔命,只余待死的份儿。”
跋锋寒点头道:“李世民用的确是狼的战术,比我们突厥人更运用得出神入化。我们正是那群待噬的牛,而李世民则是那头在附近徘徊的狼王,领着一群恶狼,当牛精疲力竭时,恶狼先冲散牛群,待有牛儿落单,即群起而噬,牛儿虽比之任何一头狼强壮,可是在这种情况下,被隔离群的牛儿绝无脱身机会。”
寇仲苦笑道:“只恨我们明知如此,仍要像待宰的牛儿般一筹莫展。”
跋锋寒道:“恶狼制胜之法,靠的是绝对的专注、耐性、锲而不舍的精神。眼前每一刻都是关系生死般重大的事,不能错过任何机会。我们想看到长江,必须学晓对付狼的伎俩。”